林向意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感觉自己在频繁地醒来,又好像一直被困在噩梦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如同迷宫一般找不到出口……她拉着虞兮的手拼命向前奔跑……虞兮的手好冷好冷,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重,林向意觉得她好像拉着一块铁在跑,可是越急就越跑不快……
再一晃,场景切换。
虞兮倒在血泊中,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林向意想去扶起她,可是手一触碰到,就仿佛是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她想要喊虞兮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忽然又开始变。
变成了一个混乱不堪的夜晚,瘦弱的女人被彪悍的男人一只手死死扼住脖颈,然后用力一甩,结结实实地砸在墙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零碎。
林向意站在不远处,看着男人面目可憎的脸,听到女人在哭喊。
“林向意,救救我!”
一阵阵窒息感扑面而来。
陈深发现她在哭,连睡着时候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眼角湿润,连带着枕头上都被她沾满了泪水。
他感受到林向意的身体在微微颤栗。抬手,他想替林向意擦去眼角的泪,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没有触碰。
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月光洒进来,印在床头是冰冷的青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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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破天荒地去看了陈应天。
几年来的头一回。
监狱的高墙里是密不透风的一亩三分地。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三百六十五天都一模一样的天空。
戒备森严,气氛紧张的环境下,交了关系证明,陈深由负责的人领着往里走。
他还没有想好见到陈应天的第一面,该说些什么。
陈应天老了许多。原本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看上去却是垂垂老矣。
鬓边的白发藏不住他的沧桑,背也不再挺立,而是有些驼着。
他颤颤巍巍地在玻璃前坐下。
看着不远处的小门被打开,一阵紧张涌上心头。人在着急的时候,时间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陈应天东张西望,等待让他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第一个进来的是面无表情的狱警,第二个进来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
陈应天一个踉跄,撑着台面就想要站起来,却一把又被身后的狱警按了下去。
陈深抬眼望向他,对视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心里也已是惊涛骇浪。
刚才一路上所做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愤怒、不解、埋怨……无数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快要将他吞没,他仿佛是无垠海面上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足以将他淹灭,然后整个世界坠入无边黑暗。
父子俩相顾无言。陈深握着话筒的手心里微微出汗。
末了,是陈应天率先打破沉默。
“你瘦了,”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陈深先是一怔,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这几年,你在外面受苦了。”
“是爸对不起你。”
道歉来得猝不及防。这几年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陈深也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想到听到父亲的忏悔是在这种情况下。
太突然了。
他心乱如麻。
“别怨你妈了。”陈应天叹了口气,短短五个字却让陈深心头蓦地一紧。
很久没有听到与魏静和有关的事情了,他心里的气郁结起来,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
心口酸涩,是牵扯住的疼。仿佛又回到魏静和离开家的那一天。
怎么做的到,不怨她。
他垂着眼不说话,视线躲避中却听陈应天用沉重又低哑的嗓音继续道:“她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陈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扯着唇角险些哼笑出声。
到底是有多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可以让一位母亲如此不负责任地抛弃自己的孩子?
陈深的童年,活在对魏静和随时可能离开的恐惧之中,以至于至今他想起那些日日夜夜,都觉得心脏在抽痛。
究竟该用怎样的一生,去治愈他不完整的、破碎的、血淋淋的童年。
陈深的眼睫短促地颤了颤,耳畔陈应天的声音还在萦绕:“有的时候,放下仇恨,才能走得更远。爸爸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从小到大,一直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责,我们对不起你的太多了。可是事到如今,忏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够向前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一直被困在过去的失败里。”
“你妈当初被我困住,如今你又被她困住,冤冤相报何时了。”陈应天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陈深抬起头,目光定格在他泛白了的鬓角,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也是佝偻了身形,老态龙钟。
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明显到在这么一瞬间,陈深觉得自己的鼻尖也有了酸意。
他撇过头去,不想让陈应天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情绪。
“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顿了顿,陈应天接着说道,“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了。你有的时候过于偏执、固执,容易钻牛角尖,其实爸都知道,你本身性格并不是这样的。但是很多事情已成定局,既然改变不了现实,就只能去改变自己。”
说着,陈应天忽然也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同你说这些。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让你过不好,却还在要求你。”
探视的时间有限,从头到尾都是陈应天一个人在絮絮叨叨,陈深一言不发地听着,心底却好像经历着一场滂沱大雨。
赶在狱警带走陈应天之前,陈深原本握拳放在膝盖上的手舒展开,手心有湿意,他将原本握着电话筒的左手换下,用右手接过重新放在耳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喉头有些阻隔,干涩、疼痛,连发出的声音都好像含了一口沙。
“爸——”
声音顺着电话线穿过两人之间的玻璃传入陈应天的耳中,他眼里有不可思议的光一闪而过。
陈深这么久以来终于愿意叫了他一声,这让陈应天诧异又惊喜。
陈深慢慢抬起眼皮,幽暗又深邃的眸光停留在陈应天的注视里:“那名工人的死,真的是你造成的吗?”
外界疯传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匕首,在当时的陈深心底留下痛苦的伤口。他从他人的指指点点中拼凑出陈应天入狱的原因,相信与不相信在他身上似乎都已经没有了必要。
可是他依旧想要听陈应天说。
陈应天没想到陈深会在最后问他这样一个问题,这同样也是这么几年来他听到陈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陈应天张了张嘴,干涸的嘴唇有些颤抖,嚅动了良久,他才用极度缓慢的声音回答陈深:“现在进来的人是我,这个问题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与其说是回答陈深,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秩序感早已在这里消亡,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人们要的往往只是结果,而非得出这个结果的过程。
陈深看着陈应天的背影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消失,握着话筒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
高墙外是多云的天气,十八幺绵延数日的那场大雨,终于在今日凌晨停止了。
再下下去,或许会让整座城市颠倒。
可是这座城市早就已经颠倒。
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倏尔在路的尽头看到了林向意。
她穿着深色的棉衣,长发束成一股,脖子里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裹住了她小半张脸,只留下一双因为消瘦而更显空洞的眼睛。
眼眶有些许凹陷,陈深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天醒来,林向意就已经不见了。陈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睁眼时万籁俱寂,只有漫天的雨声,声声入耳。
门口的伞没有被带走,也不知道林向意走的时候雨下得大不大。
林向意没有再联系他,上课、吃饭、复习、睡觉……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一直到这个学期都结束。以至于现在突然又见到她,陈深有些诧异。
但他面色不变,走到林向意面前时,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监狱门口的路很长,长到路边的白桦树高耸入云,纵深望去一眼看不到头。林向意推着她的自行车,每一步都踩在厚实的落叶上。
四季轮换,叶子由绿转黄,飘飘荡荡地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泥土上层层叠叠铺满一路,那场雨一直从秋天下到冬天,下到遍地都是泥泞。脚踩上去的声音不再清脆,一如林向意转头和陈深说话时的语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深将手揣进口袋里,走在林向意身侧,稍一偏头,就能看到林向意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与耳阔。
林向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今天是除夕夜。”
陈深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回去。
今天是除夕夜,他还没来得及和陈应天说句“新年快乐”。
可是说了又如何,究竟是谁在快乐。
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来年、此刻,都一样。
“你不用回家吃年夜饭吗?”一阵风吹过,陈深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却还是阻止不了风的倒灌。
林向意想了想,摇摇头。她家从小就没有年夜饭的概念,每年过年,都只有她和林荫两个人,将家里的剩菜加热下,然后接着吃。
“巧了,”陈深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再开口时声音里沾染了些笑意,“我也不用。”
好冷的笑话,说完陈深自己都觉得冷。
他回头向后望去,满眼皆是紧闭的大门与灰暗无光的高墙。
再回过头来时,他改变了主意。
“晚上去海边吧,每年都会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