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玄瑞躺在床榻上,苍白的脸色透着一股青黑,整个人环绕着一股腐朽灰白的气息。
除此之外,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赵玄真定定地站在他的床前,眸光散乱地聚集在他的身上。
因为她是公主,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表现得得体尊贵。
那怕是去见最疼爱她的哥哥的最后一面,她也依然需要梳妆打扮。
身边所有的贴身宫女一齐上阵,她自己也尽量缩短时间,却还是没等见上赵玄瑞最后一面。
“六哥。”
赵玄真启唇唤他,伸手去探赵玄瑞耷在锦被上的指尖,仅仅是这样看着,她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这个人已经死了。
赵玄瑞对赵玄真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他一动不动,他僵直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木偶。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刺骨般寒凉,赵玄真猛地一缩手,惊惧地看着赵玄真灰败的脸,此时此刻,她终于相信这个人已经死了。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一颗一颗地滚落,重重地在锦被上洇出一个个硕大的圆点,圆点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成深深地一片。
赵玄真咬着红唇,泣不成声。
她也没有想到,面对赵玄瑞的离世,自己竟会如此难过,心脏绞痛到难以呼吸。
赵玄瑞待她很好,给过她很多温情,每当想起这些,她心头也会觉得柔软温暖,赵玄瑞身体不好,她也由衷地希望他健康长寿。
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是皇子,她心里又恨极了,恨到希望他即刻暴毙。
这些情感拉扯着她的内心,让她痛苦,让她更恨,也让她在此时更难过。
“霜儿。”
浑厚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下一秒眼前光线一暗,一只大手按上她的肩头。
赵玄真含着眼泪转头,唤了声“父皇”。
老皇帝垂眸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抬头轻柔地拍了拍她不断颤抖的肩头,过了一会儿,他道:“第一次见死人被吓到了吧。”
明明是句关心的话,赵玄真却心头一冷,她的身体不由一僵。
赵玄瑞是他的亲儿子,自己亲儿子死了,他竟然能够如此冷漠,言语中甚至在怪罪自己这个死去的儿子吓到了自己疼爱的小女儿。
赵玄真的眼泪被这一句话彻底止住了,她再次看向赵玄瑞的尸身,心中涌起无限的的悲凉。
“这没什么好看的,”老皇帝拉过赵玄真,二人抬脚往外头走,随着二人的步伐,皇帝随口道:“方才负责清扫桃园的宫女说她撞见你在园中对皇子行诅咒之事。”
赵玄真曈孔一缩,脊背发凉。
随后她立即想起了顾平……
赵玄真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神色如常,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砍头的大罪,而只是一些类似于“今日天气如何”的闲话。
赵玄真摸不准皇帝是怎么想的,因而并没有立刻搭话。
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宠,失宠可以复宠。
但是顾平……
今夜顾平漏夜潜入殿中,守夜的侍卫却毫无察觉,便足以说明此人功力深厚,结合他平时资质平庸的形象,赵玄真不用多想,便明白各种原委。
皇帝与顾侯并不如表面那般亲厚,顾平在宫中处境微妙,对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索幸皇帝没再言语,他将赵玄真带至大殿,自己坐在正位上喝茶,任由赵玄真跪在大殿的正中央。
细碎的抽泣声不断地从旁边传来,赵玄真看过去,是丽妃娘娘。
丽妃浸满泪水的眼眶红得惊人,此时正恶狠狠地盯着赵玄真,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对面丽妃充满恨意的目光,赵玄真的生母——站在丽妃身边的皇后却无动于衷,她既不劝慰丽妃,也丝毫不为自己的女儿说话。
赵玄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依规矩向皇后和丽妃行礼。
“皇上,”丽妃娘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中央,哭道:“瑞儿从小身体便不好,自开蒙后,他便日夜苦读,更是损伤了根基。”
“但若是好好养着,假以时日,未必会不如其他皇子,”丽妃娘娘怒视赵玄真,道:“都是她!都是九公主,若不是她日夜诅咒,瑞儿必定不会早夭啊!”
“皇上,您千万要为瑞儿做主,让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皇帝轻轻吹动杯中的茶水,他听了丽妃这番哭诉,就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大殿中,一时间寂静无声,就连丽妃的抽泣声都低了许多。
过了许久,皇帝终于啜了口茶水,然后随手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他向下望去,目光越过丽妃直直地看向赵玄真,道:“霜儿,你有何话说。”
赵玄真心跳如擂鼓,她直视皇帝的眼睛,道“儿臣想见见那位宫女。”
皇帝随意朝身后的内侍看去一眼,内侍低声答应,低头弓背匆匆出去,不一会儿便带回一个瘦弱有些畏首畏尾的宫女。
宫女见过皇帝后,跪在赵玄真的后侧方。
赵玄真并未看她,只问:“你说你在桃园撞见本公主对皇子行诅咒之事?”
“那是在什么时辰?”
“是在桃园何处?”
“只你一人看见了吗?”
“本公主身边当时可有别人。”
宫女一一回答这些问题,所言全部属实,却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道:“桃园地处偏远,一向清净,因此九公主身边当时并无旁人。”
宫女没有见到顾平,这让赵玄真心里一松,随即她便意识到这位宫女在撒谎。
她若所言属实,必宁会将顾平的存在说出。此番说法,要么是她刻意掩藏顾平的存在;要么就是她并未亲眼所见,所言之事皆是受人指使。
可是这又是何为?
赵玄真的余光浅浅的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想不明白,这宫中到底有谁会想害她。
毕竟,她只是一个公主。
不……
赵玄真眼神中精光闪过,不是为了害她,而是为了赵玄瑞。
赵玄瑞的死必有蹊跷!
“父皇,儿臣白日还与六哥一同读书,当时六哥虽偶有咳喘,但气色尚可,并无异样,”赵玄真说着双膝往前一蹭,眼中浮出泪花,“儿臣不相信,不相信六哥会走得如此突然。”
“请父皇将六哥平日所用饭食、汤药以及脉案一一查过。”
“你难道怀疑……”丽妃立即跟道。
丽妃的话音兀自顿住,她从丧子之痛中清醒过来,她看向赵玄真又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随即上前,与赵玄真跪在一起,道:“臣妾恳请皇上还瑞儿一个公道。”
丽妃语调颤抖,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令人心碎,但皇帝却皱起了眉头。
年轻时的丽妃容颜娇丽、天真婉顺,深得皇帝宠爱,但随着岁月带去她容颜,皇帝对她也逐渐平淡,现在他听着丽妃的哭诉,心里只有厌烦。
“请皇帝细查,”丽妃依然壮着胆子恳求着,这是她入宫以来唯一一次大胆的举动。
皇帝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他直直地盯向赵玄真,问道:
“你有没有?”
皇帝像一条魁梧的巨龙,在象征着权利的金柱上盘亘,而自己则是他前方千百万层云雾之下的一只蝼蚁。
赵玄真浑身僵硬,她黑亮的眼睛中倒映着皇帝的身影,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庞大,那么遥远……
面对这样一条巨龙,赵玄真无法说谎,也不敢说谎。
短短几秒钟内,她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浮现出了最坏的结局。
“臣可以为公主作证!”
一个清亮不羁的声音从殿外响起。
赵玄真立即转身,她看见一个卷发少年映着殿外微弱的烛火光辉一步一步地走进殿中,他甩开衣摆,跪在赵玄真的身后。
“桃花清雅妩媚,臣又一向喜爱饮酒,大好春光岂能辜负,”乌尔珠道:“却没想到九公主好雅兴,跟臣想到一处去了。”
不是顾平……
赵玄真眸光轻微一暗。
“因怕惊扰公主,臣并没有上前,只是在远处见公主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乌尔珠看向那名宫女,眸光冷冽,咧嘴微微一笑,道:“臣资质平庸,比不得这位宫女聪明机警眼力过人,只远远一看,便知道九公主在行诅咒之事。”
“世子并未上前,又怎知九公主不是在行诅咒之事,”宫女后背渗出一层薄汗,却还是咬紧牙关反驳道:“事关皇嗣,怎能大意。”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眸光在赵玄真与乌尔珠之间转了两圈,看戏般地哦了一声,调侃道:“那你们二人可真是心有灵犀。”
赵玄真身上的里衣再一次被汗水浸湿。
大梁与乌兰布统联姻是旧俗,如果皇帝一时兴起,借题发挥,将她顺手指给乌尔珠,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此时此刻,赵玄真已经顾不上什么“顾平在宫中处境微妙”,她满心都希望他能够出现,站到这里来,站到自己的身边来。
顾平,你在哪儿……
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快出来。
快出来!
一位内侍从殿外匆匆跑来,跪在殿外,对着殿内大声道:
“顾侯之子顾平求见。”
皇帝轻笑一声:“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