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注】”
拂林殿书房中,颜琢玉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捏着胡须,慢悠悠的在室内踱步。
“周公美名万世流芳,政绩斐然,但最为人称赞得便是,周公辅佐成王七年,自己却没有称王……”
此话,赵玄真听得心里有些腻味,她撅了撅嘴,目光朝着隔壁的六皇子赵玄瑞飘过去。
皇子读书,每个皇子配五个师父,颜琢玉便是赵玄瑞的师父之一。
书房的大课结束后,皇子们的专属师父便会在皇子们宫殿的书房中给他们上小课。
赵玄真作为公主,她的功课一向是由专门的女师负责,不过是讲一些《女则》、《女训》,教一些礼仪与女红。
这些东西,她学了许多年,《女则》、《女训》她都烂熟于心,礼仪方面也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女红也达到了闺阁小姐的普遍水平。
于是她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聊,她向皇帝撒娇,要求与皇子一同读书,一同练习骑射。
皇帝一向宠她,略一思索,便给了她这个特许,却没有给她安排专门的师父,所以赵玄真只好在书房大课结束后,去蹭别的皇子的课,给他们的师父当半个学生。
赵玄瑞平日里对她最好,因而成为赵玄真蹭课最多的皇子。
赵玄瑞自小身体孱弱,生性软弱善良。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对皇位产生什么所谓的“不该有的心思”。赵玄真冲着前方的颜琢玉翻了个白眼,觉得他讲也是白讲。
亏他还是国学大师,却连因材施教的道理都不懂……
赵玄真握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满心无聊。
她过来蹭课,可不是为了听这些。
在颜琢玉令人昏睡的言语中,日头渐渐地偏西了,赵玄真蹭完课,还厚着脸皮在赵玄瑞宫中蹭了顿晚膳。
拂林殿的膳食远不如芳华殿的精美。毕竟赵玄瑞只是一个不太受宠的皇子,而赵玄真却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
曾经的赵玄真以此为傲,但自从与皇子一同读书后,赵玄真发现了一件事。
皇帝宠爱她,给她锦衣玉食,给她金银珠宝,给她雕梁画栋的宫殿,但永远不会给她权利。
如果有一天,皇帝后继无人,他宁愿从旁支过继一个资质平庸的养子,也绝对不会考虑他优秀的女儿。
都是凤子龙孙,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周围的空间不断地扭曲,数不清的景象在她眼前飞快流过,赵玄真狠狠地盯着前方,双眼猩红,双手紧握成拳,歇斯底里地大喊:
——都去死!都去死!!都给我去死!!!
“礼法使然,在这世间,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子。”
“看清自己的位子,方不容易走错路。”
……
下午颜琢玉的话骤然在耳边响起,赵玄真不断纠缠撕扯的梦境陡然一空,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绯红的床帐。
她一偏头,看见枕边躺着一本翻开的书。
原来刚才,她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后背汗湿一片,里衣黏腻地沾在身上,赵玄真定定地看着头顶的床帐。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锦衣玉食万人供养,这难道还不好吗?
难道还真的想要……
赵玄真心里一顿,脊背发麻,她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震慑住,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她感到恐惧。
恐惧来自四面八方,像一座高塔牢牢地压着她,赵玄真弓起身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过了许久,恐惧退散,她感受到自己冰凉的指尖。
窗外一片漆黑,正殿的烛火也已全部熄灭,唯有床前的两只红烛暗暗地燃着一点火光。
赵玄真坐起来,探头往下看。
守夜的侍女知书拥着一床厚被子睡得正香,就连赵玄真伸手捏她的鼻子,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傻丫头……
赵玄真心中轻松起来,她轻轻笑了两声。
虽是一片乱梦,但好歹也算是睡了一觉,赵玄真现下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没有一丝睡意。
她索性起身,踩着银杏云纹睡鞋往外走。
走廊外,守夜的内侍被赵玄真开门的声响惊动,正要行礼,却被赵玄真及时制止,赵玄真看了看他身前的厚被子,关心了两句,往西偏殿去了。
皇帝宠爱她,偌大芳华殿给她一人独住,她便把西偏殿改成了一个宽敞华丽的书房。
偶尔深夜睡不着时,或者闲来无事之际,她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书房待着,自己做一些事,比如读书、习字、弹琴、下棋,或是做女红。
赵玄真步履不徐不疾,就在她走到书房门口时,忽然瞥见书房中有一个黑影飞快闪过!
赵玄真心中警铃大作,她张口就要喊“有刺客!”。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忽然止住。
这是在皇宫,她又是公主,什么刺客闲得慌没事来刺杀她?
要杀也应该去杀皇帝或者大皇子才对,前者是现任皇帝,后者则最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
赵玄真猝不及防推开房门,轻声道:“是谁?”
“你若是破窗逃跑,我即刻就会喊起来。”
“届时芳华殿周围所有侍卫都会被惊动,哪怕你武艺高强,恐怕也难全身而退。”
书房内静悄悄的,就好像刚才黑影是赵玄真的错觉。
赵玄真拿过墙边的夜明珠,借助夜明珠冷清的光辉小心地往里面走。
一直走到书桌前,那个人影才讪讪地从一旁的书架后闪出来。
赵玄真举起夜明珠,眯起眼睛看过去,当她看清来人的五官时,口中不由的惊叫出声:“竟然是你!!!”
下一秒,她的语气便冰冷下来,她随手把夜明珠往旁边一放,语气不悦:“你来做什么?”
顾平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简直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他清了两下嗓子,张口的动作一顿,又清了两下嗓子。
赵玄真就淡淡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愿意说一句“夜半三更,顾小侯爷不请自来,所为何事”的客套话。
“内个,”这么尴尬处境还是生平头一遭,顾平整个人微微泛红,他假模假样地看了看周围的摆设,干笑道:“你这书房,可真豪华啊。”
赵玄真没言语,顾平肌肤便更红几分,他道:“我若说我是来偷东西的,你能相信吗?”
赵玄真默默地看着他,无情开口:“不信。”
“再不说实话,我便叫人了。”
顾平红上加红,简直像刚蒸出来的蟹。
赵玄真冷冷地瞧着他,心里头却觉得稀奇,她见过虾蟹变色,还是头一次见人变色。
赵玄真想看他能不能再红一点,便启唇娇滴滴地叫了声:“顾平哥哥。”
顾平脑中轰隆一声,一张面皮红得直冒热气,他先抬手后抬脚,抬完手脚后又匆匆放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手忙脚乱的效果。
赵玄真抿着薄唇,静静地瞧,几秒钟后,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人好傻,好呆,好笨。
她笑了……
顾平愣怔地望着她,脑海中想起白日里的事,他还以为赵玄真再也不会叫自己“顾平哥哥”,也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了……
真好,顾平心想,他的嘴角不由也勾起一点儿。
没成想,他的一笑,赵玄真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她恐吓似的哼了一声,道:“喜欢笑?”
顾平一凛,收敛神色:“不喜欢。”
赵玄真:“那你刚才是?”
顾平:“嘴角有点痒。”
赵玄真:“……”
顾平一脸真诚且无辜。
赵玄真再度冷哼一声,她懒得理这个人。
她拿起一旁的夜明珠,去书架上找书看,顾平则一直安静地站在边上。
过了一会儿,见赵玄真对自己视若无睹,顾平便悄悄抬腿,想要溜走。却在此时听见赵玄真淡声道:“站住。”
顾平站住,他有些心虚地朝着赵玄真看过去。
赵玄真一手捧着夜明珠,一手拿着一个玉砚台。
墨绿色的砚台在夜明珠的光芒下仿佛化成了一滩流动的青苔,油润而富有生机,赵玄真垂眸打量着这方砚台,闲闲开口:“我记得,芳华殿里中并无此物。”
她冲着顾平笑道:“原来你真的是个小偷。”
夜明珠光辉的照耀下,赵玄真弯弯的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春水,顾平暗自一愣,他不自觉开口将实情吐露:
“我……”
“……我今日在书房中,见你时常盯着六殿下的砚台……”
“这玉是西北特产,我爹在西北驻边,也给我捎过一样的……”
“我见你喜欢,便想着偷偷送给你……”
“但毕竟不是宫里的物件,色泽上可能比六殿下的差一点,你别嫌弃……”
赵玄真没说话,她看着砚台,又看向顾平。
下一秒,她手腕微倾,砚台自她手中直直落下,重重地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真抱歉,”赵玄真依然在笑,她不屑得挑衅道,“顾平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预想中的景象并没有发生,砚台掉到地上,顾平嘴角紧绷,但两眼却盈满笑意,他道:“无妨,本就是送你的东西,是摔了,还是打了,是用了,还是丢了,都无所谓。”
“你开心就好。”
本来是开心的,但顾平这么一说,赵玄真就觉得不开心了,她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堵。
果然,顾平就是她最讨厌的人!
“真贱!”赵玄真冷笑着评价道。
顾平微笑点头,照单全收。
赵玄真:“……”
面对这人,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赵玄真暗咬后槽牙,心里憋着气,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两巴掌。
就在此时,书房外忽然亮起烛火光,顾平眼疾手快地往暗处躲去。
侍女知书的声音次屋外急切地响起,说是有要事禀报。
赵玄真一声“进”,知书便急匆匆地跑进来。
顾不得下跪行礼,一看见赵玄真,知书便叫道:“殿下,六殿下,六殿下不好了!”
“皇帝让您即刻前往拂林殿,见六殿下最后一面。”
赵玄真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夜明珠的幽光把她的脸颊照应得苍白无比,她垂在身侧藏在袖子中的指尖轻微颤抖。
“怎么会……”
赵玄真轻声低语,“六哥……他白天分明……分明还好好的……”
【注】出自《尚书.大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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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