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说到,林生做到。
四十七分钟后,他从小长大的客厅,翻天覆地。
客厅彻底改造成了韩国的考试院,只不过大上几倍。一切与学习无关、容易让人松懈分神的物品,都在她的指挥之下,被林生这个劳工哼哧哼哧藏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里。电视柜上除了电视以外的杂物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按照科目依次排列的教科书和对应的练习卷。针对每一门科目,盛安都专门买了一个本子,用来记录他每一天诞生的错题和学习进度。沙发上背靠的白墙被盛安贴上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用来全景环绕消化地理知识。餐桌背靠的那面墙,盛安则让林生敲了枚钉子,挂上一块教师上课用的大白板。白板的右上角用记号笔画了一个正方形的框,里面填写着高考倒计时的天数。她甚至提前准备了一张红色横幅,挂在两张地图之上,一进屋便能看到。红色的布条上,用白色打印纸裁剪黏贴了一行大字。
“奋斗吧少年,人生无限可能!”
林生站在家中,觉得仿佛来到了西班牙潘浦洛纳斗牛的街巷里。盛安在鎏金般跳跃的阳光下奔跑,双手舞在空中,红布在湛蓝天空中高高飞扬。她回过头,朝他勾着笑。
他盯着人生无限可能的横幅,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嗤嗤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肩背颤抖,单手一把捂住了额头和双眼。
“很好笑么?”盛安从卫生间走出来,目睹了他这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声音都笑颤,目光从指缝间水一般淌出来,盈盈亮亮的:“就是觉得不是你的风格。”
她竟又不敢看他,转过头淡淡地说:“我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林生仔细想了想,盛安的风格是黑白分明的。就如她的穿衣装扮一样,不是黑,就是白,最多杂糅些灰调的中间色。而眼前这间客厅的风格,更像是传销大会把人拉进一个封闭的小屋里,进行集中式洗脑一样——粗暴、简单、爽。
盛安听了他的描述,笑笑,说:“最高端的商战,往往采取最朴素的方式。”
她坐在沙发上,神情恹恹的。跟刚才气定神闲指挥林生干活的样子不同,盛安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整个人的精神气像被马桶的虹吸卷走了一半。
例假终于来了,这一次迟到了整整十三天。
她清楚记得自己初潮那天,是谢亚君离开中国的第二天,也是个冬日的下午。盛佑不在家,她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两床棉被压住身体。四面墙在空气中膨胀又收缩,窗外天色昏蒙,又冷又湿,阴飕飕的。她腰酸,腹部胀痛,浑身无力,隐约有发烧的迹象。书看不进去,只听窗外临街有几个男童边叫边闹。他们在玩甩炮,红色一截粗细长短像一根孵化不久就被北风冻僵的蚕。甩炮“啪”地砸到坚硬的水泥地上,孩童尖笑跑开,她一动不动。子宫闻声一颤,热潮在棉被中坠成一汪血色沼泽。
那一天,她无限接近死亡,并非指身体上的陨灭。十二岁的她上过学读过书,知道每月流血是女性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她进入了人生下一个阶段。她看到的死亡,是从生命源头爆炸开来的剧痛。自己脸白如纸,汗如雨下,趁着家中无人,她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蜷成一团,身体左摇右摆,手指扣进腹部肉里,连哭都没了力气。
经过这些年中医西医的调理,她的痛经已经好转了许多。第一天刚来时不会再像被抽干了血一般面色惨白吓人,需要靠吃止痛药才能维持日常生活,但依然还会腰酸背痛,身体发寒,腹部有隐隐下坠的胀感。
盛安身子一斜,手指一勾,试图从客厅进门处衣架上拉过那件黑色羽绒服外套。只是手指勾的力道和角度不对,外套绷在衣架上,晃了几下,纹丝不掉。
林生从她身后走来,取下羽绒服,盯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哪里不舒服?”
盛安转过脸去,轻轻说:“没,就是习惯手里抱点东西,有点安全感。”
心里想的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屋确实不便。若不是这栋楼里找不到装修舒适干净些的房子,她也不会跟林生挤在一个屋檐下,毕竟五六百元的月租金跟北京消费水平相比,什么都不是。前几日林生上学时倒还好,白天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她会趁他不在家时如厕、洗澡,大大方方,怡然自得。可现在白天晚上都在一块,这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看都会有很多尴尬不便之处……
要么再找找房子?她心下彷徨,比如花点钱改造下,网上不是有许多出租房改造的案例么。可老房子最老旧最令人不适的就是厨房和卫生间,这两处可不是铺块地毯换个床单就能轻易改变的氛围。一共也就五个月而已,她总不能给房东砸了卫生间重装。
林生挑眉:“你觉得在我这不安全?”
盛安盯着地面,虚空地晃了一下手,说:“别乱想,这就是我个人习惯。”
顿了顿,终是按捺不住,局促道:“你别总这么居高临下看我,我有压力的。”
林生摊手:“我什么也没做,要么以后我都坐着?”
他看着她,满脸遮也遮不住的笑意。
“……”盛安心想时间紧迫,别再唠了。她指了指桌上闹钟,说:“定个四十分钟,把我刚刚规定的背完之前,不许站起来,不许跟我说话。快去。”
那个闹钟是她前两日逛市场时,随手买来的。蓝色的壳,圆滚滚的钟身,上面还按着两只像耳朵一般的银白色发条,可可爱爱的样子。并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就是买了。用手机定闹钟容易随手关掉时看手机去了,还是那句话,最高端的学习往往采用最朴素的方式。
林生坐回到书桌前。盛安看看他的后背,又看看他长到脖颈的头发,突然回忆起了昨晚坐在摩托车上的感受。
她联想起了十七岁时躺在病床上的那个问题:孤独。
在寒冷的、荒芜的、漫长的黑夜里,在遥远的、冰硬的、冷寂的道路上,他的后背替自己挡住了全部的风。
如果是一人独行,天寒地冻,天地幽长,该多么孤独啊。
想着想着,丝丝困意袭来。她今早计划是把林生这学期出现最频繁的数学错题解一遍,让他照着模拟练习,却没成想闭上了眼睛。
闹钟响的第一下,林生按灭了声音,舒展了下身体,转过身去——盛安躺在床上,长衣长裤,马尾辫拢在脑后,娇小的身体缩在羽绒服里,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呼吸平缓,婴儿一般。
等盛安醒来时,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明城家中的阁楼里,窗外有白鸽盘旋飞过。
白鸽飞过风雪,停在林生的桌上。少年一手托腮,一手在纸上刷刷地写。
盛安似在梦中,默默看他。直到林生结束了这一卷,回过头来:“醒了?”
盛安眼角几根血丝,还未全醒的样子,恍惚间说:“真没想到我竟睡着了。”
林生转过椅子正对她:“昨晚摩托车上睡着了,早上躺沙发上也睡着了,你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盛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确实连着两个晚上没睡好,又不想影响林生,便坐在床上,在灯下看书。但也不知怎的,她坐在他身后时,或者看着他的背影,竟总一下睡着,睡到不知何年何月。
她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北方的空气比较容易让人入睡,你看我都快冬眠了。”
林生低下头笑:“要么回床上继续睡?”
盛安坐了起来,说:“不了,我做饭吧,老吃外卖也不好。”
“行了,那三两下东西,我来吧。”林生站起来,“总这么坐着,四肢都僵化了,还怎么练?”
盛安已经跟林生聊过考体育大学的事。其实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线,高中体育老师在高一时就已找林生聊过。只是不久后林淑就确诊了癌症,林生所有心思都想着如何搞钱。等人去楼空,只剩下自己一人可想时,文化成绩已经掉下去了。考体育大学一般有三种路径,而走普通高考路线也需要至少40%的文化分。
那时谁也没想到,盛安在这档口来了,孤注一掷。
放寒假前,林生在学校里私下找老师聊过这事。之前带过他的体育老师是西安体育学院毕业的,给他做了规划。让他从寒假开始,抓紧时间,每日练习一百米跑、绕杆跑、立定跳远、原地推铅球四个项目,并额外练习男子一千五百米长跑,等明年四五月去参加体育专项的提前批测试。盛安昨晚跟范老师私下聊天时,也提过这事,并偷偷说想私下请老师额外辅导。范老师说他们高中的老师不能私下带课,不过她可以帮忙去问问专门搞培训的朋友。盛安连连道谢。
林生手脚麻利,率先钻进了阳台厨房。那里空间狭窄,林生又高大。他占了空间哪还有盛安立足的份。她便站起身来,身下鲜血如柱,好在前两天买足了卫生巾,不必冒着大风出去。
盛安走进卫生间,却见马桶旁的垃圾桶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洗衣机上又多放了一卷餐巾纸。
她发了一会呆,把换下的卫生巾卷起,扯下几张餐巾纸盖住,出来后又见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透明玻璃杯,杯中盛着乳白色的牛奶,香甜奶气袅袅。
不消一会,林生就从厨房出来,一手端三盘:红烧土豆片,白菜炖豆腐,红肠炒饭。上面还各自撒了把碧绿的葱花,看过去色香味俱全。
盛安坐在桌上,觉得自己像个被父母贴心照顾的三岁小儿。
“没想到你做饭这么麻利。”她说。
想起自己高三那年,盛佑放下了晚上所有的交际,几乎都围着她这个高考生转。自从上大学后,她又每天吃食堂里的饭。如果不来桦城,她都忘了生活还有柴米油盐烧饭洗碗的另一面了。
前两天盛安本也烧过土豆。网上查的攻略,老干妈炒土豆片。结果土豆片切得不够薄,第一次火候不对没炸熟。第二次试图再加工时,火过旺了,最后出土了一堆碳。她自从上高中后就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会来会去只会一道鸡蛋饼。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对他的揣测:他比自己要厉害的多。失去母亲后的第三年,他看过去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那些个黑暗日夜之中,他又是如何从崩溃之中重建生活的。
“这算个啥,最简单家常菜而已,我还有很多会的,你再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林生心想他毕竟也是烧烤店和洗浴中心打过工的男人,虽说干的是不搭边的活,但耳濡目染也看过厨师怎么备菜怎么烧。
他在不经意间露出曾经惯常的痞帅的笑:“等高考结束了,我给你露一手。”
说完,手把桌上水杯往前一推。杯间牛奶香气鸟羽一般,轻轻柔柔扑进盛安的眼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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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