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彩虹的眼睛》
第1章 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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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章 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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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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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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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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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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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盛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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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6章 盛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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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煤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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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7章 煤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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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死亡
一天后,台风即将过境。相关机构开始着手统计这场自然灾害中受灾的群众数量和范围时,《明城晚报》的副刊最右角出现了一篇豆腐大小的简讯。
“近日,受桑美强台风影响,明城多处洼地受淹。不幸的是,青藤片区一租客因台风紧闭家中门窗,使用煤气烧饭时通风不畅,导致一氧化碳中毒,被邻居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安全无小事,台风天气更需加强防范,使用煤气时务必保持室内空气畅通。”
死亡的男人叫季才北,殁年三十八岁,大专生,北城人。生前曾是钢丝厂供销科员工,下岗后无正式职业,历经多地以商品倒卖为生。已婚,妻子曾是他单位同事,名叫林淑,职业会计。二人育有一子,十岁,名叫季林生。
两周前,季才北租下乌鸟巷十八号二楼的房子,独自带儿子搬了进来。
季才北的尸体已转移到太平间。没人垫钱,钱还欠着医院。
盛佑翻着手里的报纸和传真,眉头紧锁。
对面老王也刚从受淹片区回来,上半身是汗,下半身湿透着浑浊的泥水。制服一脱,衣服一换,人往椅子上摊成一肉泥。见对面盛佑紧簇眉头的样子,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孩子还在你家?”
盛佑把纸张往办公桌上一按,点了点头。
“你说这叫不叫缘分。”老王感叹不已,“你女儿把人儿子救家里去,你把人从屋里帮忙抬了出来。关键你后知后觉,现在才发现这两人是父子俩。”
盛佑点了支烟,一口烟吸进,他闭上嘴巴,烟从他的鼻腔里袅袅地钻出。雨水和死亡让这个世界变得有些空洞和虚幻。他心里藏着事,一时之间也不想多说什么,干巴巴地沉默着。
不过老王不是个沉默的人,他继续问:“他家里人来了吗?”
盛佑点了点头:“他老婆来了,买到了今天最近一班火车往这里赶,从他们那里到明城,火车加飞机,最快也得十**个小时。”
“我的妈,真够远的,没直达飞机啊?”
盛佑摇了摇头:“小地方没机场,火车过来没直达的,得倒腾两下才能到,算下来得要四十多个小时。她得火车先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飞到这儿。”
老王说: “不是说他妈电话之前打不通么?”
盛佑回: “说是看到陌生来电没敢接,估计那男的外面欠了钱,怕了。”
老王啧啧两声。
过一会老王继续开聊。
“对了,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讨债的牌友,想着台风天他肯定在家,所以冒着大雨上门来堵,还趴门缝隙上往里瞥,这才闻见煤气味。”
“要是没这讨债的,就这台风刮的,等尸臭味传出来人都化成蛆了。”
“房东也住同栋楼,用不了那么多天。”
老王取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晃了晃,自言自语道:“你说,这人的一生是不是都是老天爷冥冥之中设计好的?如果不是这男人打儿子,儿子也不会想着逃跑。如果不是这户人家没按防盗窗又租的是二楼的房子,这儿子也跑不掉。这算不算他爸救了儿子一命?”
话音刚落,老王就感觉到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烟往太阳穴上点了点,梳理道:“不过这小孩关得是阳台,风从东南刮到西北,通畅得很。如果他没自己跑走,这大风大雨一来也没个遮挡的,小孩子总得哭喊两声求爸爸让自己进屋吧。这一叫周边邻居听见了,也就能及时救的了。去年市里煤气中毒的好几户,有两户就及时发现送去了医院,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所以这当爸的要是不抽自己儿子,儿子也不会跑,指不定就保了命了。”
这段话说完,他觉得还是不对,抓了一把头发道:“不对,如果不打,这小孩压根就不会住阳台,就直接在屋里一起煤气中毒了。”
老王盘算了一大堆话,完全把自己绕晕了。盛佑见他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念一想这孩子刚死了爹,又把笑掐在了嘴里,人站起来,给老王点了火。
老王在烟的云雾里掷地有声地总结:“总之,都是命。”
盛佑坐回自己位子上,道:“唯心了啊老王。”
老王叹道:“人到中年,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话年轻时候说说可以,现在再说就傻了。”
盛佑盯着烟圈没说话。
老王抬头看着派出所苍白的天花板:“你也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过,出去做点生意吧,在这里干,这点工资过不上什么好日子。可人吧,要贵在有自知之明,我这人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别把裤子亏光就算是幸运的了。”
盛佑吸了口烟,道:“听那讨债的说,这季才北倒买倒卖的生意其实做的还行,供销科出来的,算是老本行。就是喜欢赌博,赌技还差,一赚到钱就输牌桌上了,越输越想赌,上瘾了。他俩就是牌桌上认识的。”
老王在空气里挥了挥手:“黄赌毒那是一个不能沾啊。看来他是赌输了拿孩子出气——对了,这孩子知道了不?”
知道他爸死了不?
盛佑把烟头搁在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摇摇头道:“没,等他妈过来自个说吧。”
“那你女儿知道了不?”
盛佑淡淡地说:“这不刚忙完嘛,待会儿寻思着跟她说一声。”
老王皱了下眉头道:“你女儿也才初中吧,说了会不会吓到她?”
盛佑道:“初二了,不小了。”
老王呼出一口烟,眼睛一眯,手掌往盛佑那里一伸:“我说盛佑同志,你总归是一个男人。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听说过没?姑娘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到时候你一孤寡老头寂寞得很,不如趁四十出头还年轻再找个伴。老伴老伴,老来伴啊。婚姻失败又不是人生失败,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嘛。真的,私下里打听你人不少,我老婆一姐妹就对你有那个意思,你哪天空了见上一面?”
盛佑真是服气了,这老王上辈子准是当媒婆的,又提这话题。他笑着摇了摇头: “老王,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是真没这个心思。”
老王在这方面有一般男人没有的热情:“你看你成天忙工作,女儿总一个人在家,你放心不?这家里还是要有女人的……”
“盛安喜欢这样,她不喜欢家里有别人。” 盛佑在白烟里笑着看向老王。
老王皱了皱眉头:“姑娘家还小,心思我们也能理解。可她毕竟会长大,一谈男朋友早把你这老头给忘了,又不能真陪你过一辈子……”
盛佑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抽出一根烟,放在手指上转了一下,点了点烟头,叹了口气,又把烟塞回到烟盒里。
老王的话让他又想起盛安一个人在家烧饭吃饭看书的样子。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并不代表他需要再刻意去找一个女人。一是对人家女方不公平,二来说实在的,自己对婚姻没什么信心了。他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自在。何况盛安曾明确地表示过,她不需要再有一个新妈妈。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雨还在下,只是比昨日小多了,灰蒙蒙的天空中还有断章似的空白。再过半小时,这点灰蒙也会消失,白天会重新进入黑夜。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等这场台风走了,夏天也要结束了。新的一个学期要开始了。
盛佑想到这里,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按照原来安排,盛安晚上有一节素描课,不过这两天因为台风的原因,所有补习班都停课了。
盛安一直在家里,也不知她跟那小男孩在做什么。
盛安没有接电话。
她在洗澡。
卫生间只有三个平方,没有明显的干湿区,放了一洗脸盆和一马桶,淋浴的喷头挂在苍白的瓷砖上。水流声很大,热气一蒸腾,洗脸盆上粘着的玻璃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气。盛安拿手抹了下镜子,里面显出一个少女朦胧的脸。
清秀干净的脸庞,白皙的肌肤,清淡的眉眼,眼尾狭长,微微上翘,瞳孔的颜色有些浅,接近琥珀色,鼻梁小巧高挺,嘴唇紧紧地抿着,整个人看过去清冷又疏离,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上两岁的样子。
镜中少女出现了短暂的一瞬,又被热气蒸腾消失了。她又伸手抹了下镜子,这一次,出现的是少女的上半身。
脖颈修长,锁骨清晰,胸脯比去年这个时候高涨了不少,丰满,玲珑,衬托得腰线更加凹凸有致。
是十三岁半的少女。
她对这具身体即熟悉,又陌生。即亲密,又恐惧。
鲜血正从她的腿根处涌了下来,碰到水流,变成了淡红色,顺着小腿,缓缓流到了青蓝色的地面瓷砖上。
她盯着脚下鲜血好大一会,缓缓抬起脚,反复摩擦着瓷砖上的那缕鲜艳的红色。觉得还不够尽兴,她干脆蹲在地上,用手触碰身下的血。当她把手指从身下拿出来时,粘稠的红色包裹了她的双眼。
这缕红色让她想起男孩眉眼间的血痕和背上一条条血瘢。她有些眩晕。
盛安无力地蹲在地上,就着水流声揉搓着沾了血红斑块的内裤。她用一块乳白色肥皂洗她的身体,也用同样这块洗她的血。她搓得很用力,但是血迹总是无法完全抹除,从鲜红色变成了淡而模糊的一小块。她突然又在想季林生身上的血痕,它们会永远存在,还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
盛佑没有打过她,从未。她不知道被父亲暴打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是比用语言和罚不许睡更深更重更惨烈的体验么。
在用力揉搓十几遍后,盛安终于结束了。她把内裤轻轻拧干,站起来,擦干身体。她又把墙上钉挂着的塑料袋取下来,里面有一套白色纯棉睡衣和一块纯棉卫生巾。头发还在嘀嘀嗒嗒着水。她把毛巾裹在头上,手上捧着换洗下来的其余衣物。
她肚子很痛。有那么一刹那,惰性战胜了理智。她不想说话,不想吹头发,只想一个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卫生间的门一打开,她募然看见季林生站在门口。
盛安好像忘了自己往家里带回了一个小男孩。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吓了一跳,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他套着盛安的衣服,沉静地站着。洗过的黑发柔顺地遮住了他的眉毛,显得他的眼睛更黑更亮了。宽松的衣服遮住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疤,脸上的乌青、血瘢和未完全消去的肿胀,显得他又破碎又坚强。
“你……”
鬼啊?
她蹬了他一眼。
她已经习惯了家里只有自己和盛佑,一下子多出了一个人,突然间感觉空气里有些不舒服。带他回家的时候是因为怜悯,而发现他没有生命大碍的时候,怜悯心淡去了,只剩下,不习惯。
季林生其实是刚走过来。他看见盛安湿漉漉的样子,垂下了头,眼睛拘谨地盯着地面瓷砖。
“姐姐。”他局促地说,“刚才电话响了。”
“是谁打来的?” 盛安反应过来。
季林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接。”
盛安觉得不用猜也应该是盛佑打来的。她按住头上的毛巾,朝盛佑的卧室走去,身下的血汩汩地流出。
当她走到电话机旁时,还未来得及看未接来电号码,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没想那么多,直接拿起电话。
“爸——”她对着话筒说。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顿,声音听过去又浓烈又焦灼,还带着微弱的颤抖。
“林生……在你们家吗?”
是一个女人。
第9章 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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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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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0章 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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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林淑
太阳重新回归西边,盛安独步前往初中学校后门的画画室。
林淑落地明城。
从昨天开始,她先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火车站,火车上硬座了六个小时零三十一分钟,从火车站到机场路上加候机又耗掉了三个多小时。坐上飞机经济舱最后一排时,她几乎精疲力尽,完全直不起腰来。照理说,她应该在飞机上五个半小时里好好睡上一觉的,然而,她尝试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思绪繁杂,心脏亢奋,双手微颤,痴魔一般盯着窗口外大片像死了一般不动的云层。
那是她三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三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飞机。
以死亡和希望召唤的名义。
她怅然若失又如获新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感觉。
一下飞机,她便随着人流,径直走入机场卫生间。
明城机场的卫生间刚升级改造过,很新,很干净,每一片瓷砖都是锃亮的,镜子没有水印,地上几乎看不到头发和脚印。林淑进了这个卫生间,环顾一圈,觉得自己复活了一半。她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死劲地用凉水泼自己的脸。
镜中的女人,奔波了一路,瘦削、浓郁、苍白、憔悴,鼻翼旁有两道浅浅的法令纹,水滴从她仍然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中不断滑落。她凝视了一会自己,从包里拿出粉扑和口红,认认真真补了一下妆,又举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另一半的她也复活了。
林淑挺起胸膛,用卫生间自带的餐巾纸擦干了手,掏出手机,在电话薄中四个来自明城的电话号码里,选择了一个叫做盛佑的名字。
上飞机之前,她已经跟他有了一次短暂的通话。盛佑在遥远的那头说,下飞机后直接打车去青藤派出所,他会把孩子带去那里,如果她觉得有需要的话。如果需要坐机场大巴,则要到水井街再转二路车。
她在电话里听见了雨声。
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过去像是雨酿成的酒,醇厚,甘洌。也陌生,带着南方特色的口音。
“我到了,我要先见我儿子。”
“当然。”盛佑说,“你是他的妈妈。”
她挂断电话,心想,是了,妈妈要带儿子回家了。
她又突然想起法缘寺山脚下的算命瞎子的预测,他说季才北四十岁之前会有道坎。如果当时季才北愿意花上八百八十八元买那个辟邪挂像,可能他就迈过这个坎了。可是他把口袋里的钱赌输在了前夜。
客死他乡,活该啊。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抬起手,装作不经意间擦拭干净,顺便抚平了眼角微不可见的细纹。
林淑收拾完自己走出机场时,已经焕然一新,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惫。
明城机场不大,一出站左边一区是的士等候区,右边一长排则是机场大巴,各种广告牌在道路两边有秩序地排列。道路笔直干净,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肮脏的纸片在风中打转。空气是雨过天晴的潮湿。
林淑记得自己坐公交前往火车站的时候,那个小城的落日正在天际边烧着云,大片大片的红色,血淋淋的明媚。而她落地明城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日落时分,一道浅浅的彩虹挂在茂盛的绿树与现代化的高楼之间,一群黑色的鸟哗啦啦从彩虹桥中间飞过。
林淑入迷地看了一会。她觉得,她喜欢这里。
当站在一楼等候的盛佑和青藤派出所值班警察看到推门而入的林淑时,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一个成熟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黑色薄衬衫,下身穿一条大红色的及踝长裙,单肩背了一个黑色小牛皮包,还涂了鲜艳的血色口红,双目炯炯,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认领亡夫尸体的,更像是来约会和度假的……
盛佑算了下通话和路上时间,心想应该没错,这个人就是林淑了,可是这样子……果然对妻儿不好的男人连死亡都不配赢得妻子的一滴泪水。
他略显犹豫地问:“你是季林生妈妈?”
林淑凭借声音直接认出了盛佑。她的目光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毫无遮掩地从上到下打量起面前这个瘦劲的男人,眼神坦白又复杂,看得盛佑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林淑收回目光,四处张望,神色陡然紧张起来:“我儿子呢?”
另一个年纪偏老的警察说道:“楼上,我办公室坐着呢,有其他人陪着他。”
林淑道:“他已经知道了?”
老警察顿了一下,觉得这个女人半点都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好像对于丈夫之死无比亢奋,想来自己也不用说一些节哀顺变的话了。他老练地说:“还没,你自己跟你儿子说吧,领好孩子后签个字。”说完,他打开通往二楼的内监控玻璃门,眼神示意林淑跟自己上楼。
到了这里,其实已经不关盛佑什么事了,他本来也不是这个派出所的。只不过盛安要去素描课,她是一个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影响自己原有安排的人。所以盛佑负责将季林生带到派出所,并告诉他来这里是为了等待他的妈妈。季林生一路上一言不发。盛佑在脑海中将这个小孩和那具煤气中毒的尸体重合了一下,得出这个小孩大概率像他的妈妈的结论。只不过,林淑的样子,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女人的步子已经重重地迈上了楼。走到一半,她突然站在高处回头看了一眼还待在大厅的盛佑,居高临下地说:“你要走吗?”
盛佑抬头仰看她:“……啊?”
林淑爽声道:“你帮了我儿子,我请你吃饭。”
说完,她扭过头,又跟着老警察上楼了。
盛佑有点茫然。原本他确实是在犹豫是否要离开,又觉得不辞而别好像不太符合人情。毕竟男孩在自己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算是半个朋友了吧……于情,他也应该好人做到底,安慰以及安顿一下母子俩。毕竟在这里,这对母子俩除了他们父女二人以外,也不认识任何其他人了。
只不过,她这口气,好像跟自己很熟了一样……
盛佑无奈地笑笑,坐在一楼大厅接待的不锈钢座椅上,抬头看向门外。天色已经很昏暗了,天际边的那一道红光也彻底消失不见了。盛佑看了下时间,再过一个多小时,盛安才会下课。今晚她一连上两节素描课,都是台风天欠下的,她要求一次性补上。
突然!楼市一阵嚎啕大哭猛烈地穿过墙壁和过道,撞击着盛佑的耳膜。他被吓了一跳,人在座椅上都抖了一抖,循声抬眸。
当然,走廊里没有人。但是不用推测就可以断定,是那个名叫林淑的女人在放声大哭。
她的情绪是那么的强烈,哭声是那么的破碎,仿佛要让所有听者的胸腔爆裂。
盛佑在楼下听着女人震耳欲聋的哭声,微微发怔。他以为那个十岁的小男孩会哭,但是他没有,他面无表情,死水一样毫无波澜。而他三十多岁的母亲,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是她,在代替儿子,哭出声来。
他听见那个女人在楼上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尸体爱丢哪丢哪,不关我事!我来是来带我儿子回去的!你看,他被打了,都打成什么样了!他打他,他打他啊!你们管了吗?!”
盛佑低下了头。
当盛安回到家里时,她以为家里无人。灯没开,屋子半暗,厨房和餐桌旁的窗帘是拉拢的。唯一的光来自阳台。她下意识往自己卧室带的阳台看去,盛佑静静地站在窗边,风从外面灌进来,窗帘微微飘动,一缕白色的烟迷绕在他的掌间。
盛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家里吸烟了。
“爸爸。”盛安唤他,“我可以开灯吗?”
屋子很小,盛安的声音不大,但是也能落在盛佑的耳朵里。
“开吧。”盛佑回头看女儿,抖了抖烟灰,“抱歉,爸爸以为你还没回来。”
盛安打开厨房的灯,白炽灯照在圆桌上,原来曾坐在这里的男孩已经不见了。
她顿了顿,说:“他们都回去了吗?”
盛佑从阳台卧室里走出来:“人家赶了一天的路,马上回去身体怎么吃得消,而且还要处理他爸爸的尸体。”
盛安抬眸,缓缓看向盛佑。
盛佑看着自己的女儿,是了,现在就她不知道了。
“打他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爸爸,前天夜里死了。”
盛安眼眸瞬间收缩。
前天夜里,也就是她把男孩带回家的那个台风天。那个男人,他的爸爸,在那个夜晚,死了?
“怎么死的?”盛安嗓子发干。
“煤气中毒。他们租的房子还用的是罐装煤气瓶,推测是烧完饭忘记拧紧了,台风天又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盛佑把烟头熄灭在水槽里,“你王伯伯说,这就是命。”
盛安没再说什么,她把棉麻背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抽出今晚完成的素描画。
盛佑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那个男孩的妈妈说明天晚上请我们吃饭,说是谢谢你对他儿子的帮助。我想他们这么远过来,所以应该还是我们请。告个别。”
盛安低着头:“那小孩知道了么……他什么心情?”
盛佑对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言以对,最后用一个摇头来表示:“知道了,看不出来什么心情,那小孩没什么表情。”
盛安看向手中的画。今晚老师要求的画作很简单,是一道日出时的拱门,要求用铅笔画出明暗和阴影。为了层次更加丰富,她在拱门里加了一个人,面朝着太阳,影子长长的深深的,留在了光的阴影处。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平静地说: “我不去了,明天报道,我要准备开学摸底考。你帮我把他换下来的那套衣服给那小孩吧,我洗干净了。我还收拾出来一些药,有用没用的,你都拿给他吧。”
第12章 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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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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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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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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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5章 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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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少年
盛安就这么愣愣地瞪着面前的少年,嘴巴微张,足足有半分钟没说出话来。
路上的行人经过,看看她,又看看他,继续他们的方向。
林生也不出声,也不晃动,任着她看。沿街商铺的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沿着他的鼻梁在侧边画上一道油画般的阴影。他嘴角眉梢略有疲累的痕迹,那是少年穿越风雪、路途遥远的见证。然而他望向她的目光依然清澈无比,不含一丝杂质,在灯光的照耀下更显流光溢彩。盛安那副目瞪口呆、震惊无比的神情全部落入他的眼眸里,少年又一次紧张又羞涩地笑了。
“林生?”盛安的声音在寒风里打颤,“你是季林生?”
“嗯。”林生看着她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我改名了,现在就叫林生。”
“啊……哦……”盛安脑子有些乱,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是了,季林生,季才北和林淑所生的孩子。季才北不是合格的老公,也不是合格的父亲。他死了,不配让孩子再记住他。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慌忙之间赶紧垂眸,目光在地上忙碌扑腾了一阵,募得反应过来,自己这么紧张做什么。季林生。不对,林生。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明城呢?
桦城距离明城是那么的遥远,天南和地北。
她下意识抬眸向他身后东张西望,并没有见到任何与他结伴的身影。
“你一个人来的?”她诧异地问。
“嗯。”
“啊?”盛安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满脑子都是问号,“你一个人怎么来的?怎么也没跟我们提前说一声?现在还没放寒假吧,你逃课了?”
等等!他还没过十四周岁的生日,怎么就能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到明城了?未满十四岁能单独出城出省么?盛安茫然极了,她十七年的人生都在围绕明城打转,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基本来自于身边人和书本。
林生又笑了,想了一想,认真地回答道:“我们那里冬天来得早,现在已经零下二十度了,所以寒假放的也早。我妈给我买的票,送我上的飞机,我落地的时候已经跟她报过平安了。”
盛安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同龄人中算是很独立的了,导致盛佑对她越来越放心。即便如此,晚上十点后不能单独外出也算是明城父母约定俗成的家规了,盛佑也不例外。家家户户基本就一个孩子,谁都不希望出半点意外。而他的妈妈,竟然让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跑到明城来……她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又遭遇了什么,离家出走了。
一个人啊,未满十四岁啊,她竟然放心?这里是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么?
太过震撼,以至于她不经思考,脱口而出:“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听过去有点冷漠,像是质问,又像是不欢迎的抗拒。不过盛安是真的没考虑这么多,她此刻的智商和情商都快摩擦到地板。这个台风夜被她带回家的小男孩,这个在她的卧室跟她一起住了两个晚上的小男孩,这个她寄了四年画的小男孩,现在竟然一个人跑到她的面前,还长这么高了。
有一种,记忆角落中的某个人突然穿越时光机和任意门来到自己面前的感觉。
虚幻,不真实,很神奇。
林生转过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因为我,想明城了。”他说,“也想姐姐……和盛伯伯了。”
盛安募得抬眸定定看他。他真的是为了他们而来的。
林生没有回望,他的表情看过去有一点失落,也有一点委屈。他微微侧脸的样子让盛安的心又跳了一下。
太好看了!她曾经帮助过的男孩竟然长这么好看!这再过十年还得了!
“啊,那个,我不是不欢迎你,我只是太惊讶了。”盛安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有点像当亲妈的鬼迷日眼,她赶紧收敛了表情,“你一个人诶!你一个人跑这么远诶!”
“是啊,真的是好远。”林生低着头笑,“又是火车又是飞机的,好累啊。”
语气听过去竟像是撒娇。
盛安意识到果然孩子长大了,她隐约记得他小时候沉默地跟棵铁树一样,狂风暴雨里也不发出一丝声响,现在竟然会流露出自己的小情绪了。
而且,他笑了好几次。他真的变得爱笑了诶。
盛安立刻联想到自己送出的那幅画应验了,喜悦感和成就感在她的心腔深处瞬间爆炸,她整张脸都被点亮了。
她的眼睛也不自觉笑了起来。笑容灿烂盛大。
“是啊,你也知道好累啊,好累你还来!”她眉眼弯弯打趣他道。
林生的眼睛停留在她的笑容上,没有说话。
“不过,欢迎你再次来到明城。”盛安打开双臂,歪了歪头,笑着说:“还没吃饭吧?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想吃点什么?”
林生被她感染,也想打开双臂,这时却见她已经放下。
他低下头被自己笑到了,轻轻地说:“想吃鸡蛋饼。”
盛安乐得不行:“这么简朴的。想吃鸡蛋饼,那就回家给你做去,不过不许嫌弃哈,我好久没做了。”
“嗯!”林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肩膀的双肩包也轻了许多。
四年。明明相隔着四年。除了他寄来的漫天的雪、冰冻的湖、下雪的夜空、积雪的街道、在风雪中前行的人,以及她寄给他的那一张张画,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然而,当二人再次见面时,那间隔的时间与距离瞬间烟消云散,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曾在一个屋檐下坐躺聊天的童年时刻。
盛安把他带进华城家园的小区里。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问题。比如,你过得好吗?身上的伤疤都消失了吗?你父亲欠下的债解决了吗?有人为难和欺负你吗?你妈妈为什么会允许你一个人来这里?你来这里准备待多久呢?
可是她没有问这些。
这四年,盛安除了跟林淑彼此寄些物品以外,仿佛并没有再继续深入联系了。她也没有主动问过他们在桦城的情况,像完全无关的陌生人。一见面就不停地问对方的家事,于她所受到的教育而言,太过冒昧,太过没有边界。她不希望自己讲错任何话,引起这个男孩有关童年的任何一点不好的回忆。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他现在明明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在她心里,他还是那个在台风夜里咬着牙忍着痛的小男孩。
两个人并排安静地走着,小区里的路灯灯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地上有两个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影子。
华城家园的绿化很好,种着许多冬日里也不枯黄掉叶的常青树,中庭还设计了小桥流水,两边是蜿蜒的绿植小径。小径的角落里,还装了一排的健身设备。盛安的家是最里的那一栋,从正门进去要穿过整个中庭绿化才能到。他们二人走在小区里,像在小公园里闲逛。
这时,盛安看见前方地面散落了一颗圆润的小石子,习惯性拿脚尖踢了踢。踢歪了,小石子滚到了路的一边,离她有些偏了。她正准备无视,林生却走了过去,把小石子又踢回到她的脚下。
盛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继续踢了起来。
两个人像极了幼稚园的小朋友,背着书包,踢着小石子,穿过公园,放学回家。
林生:“姐姐。”
盛安:“林生。”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喊对方。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一起笑起来。
林生:“姐姐你先说吧。”
盛安想了想说:“你妈妈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呢?”
林生说:“她要上班。”
也是了。没有父亲,一个女人需要又当爹又当妈。听盛佑说,林淑的职业是会计,国企倒闭后,她辗转工作过几家私人企业。
盛安犹豫地问:“那,你是一下飞机就来学校找我了么?”
小石子落到林生的脚下。他朝盛安方向踢过去:“是的,飞机没有延误,到的时候还早,就直接来姐姐学校了。”
“啊。”盛安顺脚一踢,突然想到自己出校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是等了多久啊,“那你不是等了我很久?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给我爸打个电话先去他那里坐坐。”
林生接过小石子,笑了:“一下飞机就去派出所么?那还是学校好点。而且我也没等多久。”
盛安又奇怪道:“那,既然你早就在校门口了,怎么不一出来就跟我打招呼?”
林生低声说:“我看姐姐有心事,就不想打扰你。没想到还是被姐姐提前发现了。”
盛安这才想起来她跟陈实还在校门口起过冲突,肯定全被他听见看见了。她一下子窘迫起来:“那个,那个,嗯。”
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说了。
“姐姐。”林生问,“高中很累吧。”
盛安知道他在故意打岔换话题,她也很领情地接了过来,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道:“是啊,好累啊,上了初中怀念小学,上了高中又开始怀念初中。羡慕你啊初中生。”
其实她完全不怀念小学和初中,只是累是真的,她没有撒谎。
很累,特别累,力不从心的感觉。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还是考不到理想名次的晦暗感和挫败感。
林生低着头看着盛安,眼眸变得更深了:“我来看看姐姐就走,不会打扰姐姐太久的。”
没想到他想到的竟然是这个,盛安慌忙摆手:“说什么呢!才刚来就说要走,你好不容易才来的!”
这个少年独自一人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来看一眼曾经一面之缘的他和她,她又怎可不尽地主之谊呢?说出去会丢明城人的脸诶。
“而且我也已经考完试了,下周再去学校分析一下期末卷就正式要放寒假了。到时候带你出去玩玩吧,你来明城都没怎么好好玩过。”
盛安从未问过,他十岁时在明城的那两周是怎么过的。但是她在心里确定,上一段他在明城的记忆,一定就是台风夜里的风雨交加。
而这段时间,她是真的很累,心力交瘁。她不想浪费时间,她也不想放松自己,但是理智告诉她自己要休息一下了。她的大脑有时已经不太听她使唤。
也许他的到来也是给她一个放松的机会吧。
“姐姐?”
见她突然发呆,林生关切地看她。
她回过神,想起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再三天就是你生日了,既然你来了,要么这次我俩一起过?反正就差一天。”
他们刚刚走到单元楼下,看着似曾相识、全国统一的楼道,林生在黑夜中轻轻地笑了。
“嗯,好呀。”
第17章 礼物
可能是机缘巧合,也可能是刻意为之,总之盛佑和盛安在华城家园的新家也是顶楼,也是六零二,跟在乌鸟巷十八号租的房子一个门牌号。林生看见门牌号的时候,想起以前盛安考自己的问题,没忍住又笑了。他站在盛安的后面,又比她高许多,盛安低头开门,看不见他的笑容。
盛佑不在家,在值班。虽然他总说自己很年轻,但事实是他过了三十后就明显发现自己熬不动夜了。通宵一次,第二天走路都打滑,心跳得飞快,看人都是懵的。他在单位安安分分许久,名声也好,所以在盛安初中时就成功换了岗,调到了内勤。虽说也要三四天一值班,但对比年轻时动不动就要出警熬个大通宵,算是轻松许多,也安全许多。
林生人来的突然,机票是临时定的。他落地明城给林淑报平安后,林淑给盛佑打了个电话,通知他,自己儿子来了。盛佑有点措手不及,挂了电话立刻给家里打去,五声过后,无人接听。
联系盛安的唯二方式,就是学校里找班主任,或者打家里电话。从小学到高中,盛安的学校都不允许私带手机,只不过许多人都悄悄地带,静音后放在书包最夹层。盛安是个例外,她对联系他人和被他人联系都不感兴趣。而且她行踪清晰,不是学校就是家里,或者这两者的路上,是个非常无趣和无聊的好学生。
盛佑又给林淑打电话,林淑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他俩已经联系上了,你好好值你的班吧,他们不需要你。”
盛安一进屋就把灯全部打开,客厅一下子亮了。她正准备招呼林生换鞋,目光突然被身旁沙发上的一团东西吸引了过去。看清楚后,她整个人都瞬间僵硬了。
是一个胸罩,还是黑色、镂空、钢圈、大码的……
成年熟女的款式……
考虑到这个屋里只有俩父女,那只能是盛安自己的了……
由于最近盛安埋头准备期末考试,完全忽视所有家事琐事。盛佑隔二岔三收拾一次家,现在刚好是那隔岔的中间断档期。卫生间就在客厅和厨房的中间,她昨天回到家时,盛佑还没到家。她锁了门,大大方方在客厅里脱了衣服,随手把扯下来的胸罩往沙发上一扔,洗好澡后就完全忘记这事了。现在,这个黑色的胸罩就在白色布艺沙发的扶手上挂着,一黑一白,格外显眼,还距离他们二人只有咫尺之遥。
盛安的脸唰得一下子,爆红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屋里裸奔一样,完全被人透视了……
由于学习压力大,外加盛佑投喂,自从上高中后盛安就长胖了一些。胸的变化最为明显,变大变肉了许多,初中时穿的那种棉质小内衣根本无法兜住。她没有妈妈照顾,是自己抽空跟班里要好的女同学逛街时挑的胸衣。当时那个女同学还跟她嘻嘻哈哈闹了一阵,说再过两年她们就是大学生了,提前学习一下什么叫性感,以后穿给男朋友看……而她之所以买下它,还一次性买了一黑一白轮流穿,完全是因为这一款打折,买两件再打折上折……
太尴尬了!盛安的脸都涨成猪肝色了。都怪林生!他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都不给别人准备时间!
她深呼吸一口气,不停给自己洗脑。林生就是个初中生小朋友,什么都不懂的,把他当猴。对,初中男生都是猴。自己比他大三岁,慌什么!
她一本正经,装作若无其事看向林生,却见他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目不斜视,背挺得笔直,像一个听训的小兵。
见他这幅样子,盛安本来正无限尴尬着,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
林生低着头也笑,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画出一道羽翅的阴影。这让盛安一下子又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安安静静坐在一盏白炽灯的下方,光从天而降,照露出他的伤疤,也照亮了他的眉眼。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他脚上那双风尘仆仆的运动鞋,白色的内里套上灰尘的壳,是两千七百多公里的见证。她想起盛佑跟她说的,他们那次过来,先坐了七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五个半小时的飞机,这还不包括从家里到火车站的时间,和从火车站到机场的时间。路途漫漫呐。
她赶紧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咖啡色棉拖,放在林生的脚边。
“试试,穿得上不?”她低着头说。
林生轻轻地说:“谢谢。”
说完乖顺地换好鞋,把双肩包从肩上卸了下来,拿在手上。客厅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他站在客厅里,暖光柔化了他凌俊的眉眼,显得更少年气了。
盛安站起来,又随口说:“包重不重,放沙发上吧。”
林生说:“不重。”
盛安没听见他说什么,她的视线聚焦在自己伸手指的方向。看来今天是摆脱不了这个胸罩的阴影了。她干脆耸了耸肩,欲盖弥彰刻意装作大大方方的样子:“当自己家。”
这是盛佑招待朋友时常说的话。以前盛安总觉得这话听得快恶心的,现在自己也下意识用上了。她还思考了一下,客人第一次来家里,是不是在**蛋饼之前得先带客人参观一下房子。她记得刚搬家那会,来了不少盛佑的同事、亲戚、朋友。每来一拨,他都带人在屋里转上一圈。
盛安满脑子都是,要不要让他先去参观楼上阁楼,自己赶紧把胸罩塞到阳台的洗衣机里。对,就这样。
“姐姐。”林生单手提包,另一只手打开拉链,“给你的。”
“嗯?什么?”
林生的这个包与其说是休闲包,更像是书包。仿佛上一秒他从桦城的初中出来,穿越了北方的风雪,看见了一道门,叩了叩手指,门开了,是盛安的家。
盛安下意识往书包里看去,双肩包里还装了个塑料袋。
林生走到前面餐桌,把塑料袋放餐桌上,哗地打开,里面竟是各种吃的。
酒心巧克力、松子、果仁、糖酥……装了满满一大袋。
盛安傻眼了。大老远带一堆零食来,给她?
林生又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大红色方盒子,递给盛安。
“什么这是?”盛安接过方盒子看来看去,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嗯......是姜汁黑糖。”林生好像脸有点红。
“啊,谢谢,谢谢。”
盛安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大老远带一大块黑糖来。明城不是小城市,又不是买不到糖。突然之间,她脑海中浮现出盛佑给自己买的古法黑糖。当时他窘迫地跟什么一样,说自己平时学习太辛苦了,需要可以泡点喝喝,还说这个对缓解痛经好。难道这是……
盛安脑子还没转清楚,林生的手又回到双肩包里。
“还有?”盛安都惊呆了,“你这机器猫的百宝袋啊,你不嫌重啊?”
林生羞涩地摇了摇头,从包里拿出两块用五色斑斓纸包着的小盒子。
盛安莫名觉得这包装纸有点眼熟,好像跟自己送给陈实的包装纸差不多。看来他俩审美一致啊……
“这是我们那特产精油手工皂。”林生解释,“这个也是我们那里特产,琥珀白檀香,宁神的。”
盛安见到他的手又又伸到双肩包里去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别,别,别给我了。你太客气了,我,我。”盛安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感觉自己好像现在就在过生日。
林生最后拿出了一个铁盒子,像十岁小儿向父母献宝一样,满怀期待地递给了盛安。
盛安也不跟他磨叽了,小手一伸直接打开来看。
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照片。
白色大雪中奔跑撒欢儿的小狗、走在积满落雪的屋檐上的狸花猫、在马路上招摇过市的拖着大绒长尾的白狐、嘴里鼓鼓囊囊两只黑眼睛溜溜转的花栗鼠、蹲在冻成冰溜子的枝桠上的红灰球小鸟……
还有最后一张。
走在村庄里的东北虎。
只不过拍的人离老虎有点远,所以看过去,这老虎跟大猫有点像……
盛安把这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不是哪个网站上找到打印出来的吧……但画质看过去有些粗糙,拍摄手法也不专业,倒像是看见了立刻抓拍下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拍的?”
林生略显得意地笑了:“嗯,我妈妈把她老手机给了我,画质不清晰,姐姐见谅。”
老手机。盛安看见林生手里拿着的翻盖诺基亚。
盛安觉得自己今晚真是词穷了,她傻乎乎地说:“你用心了……”
她差一点就要说同志你辛苦了……
转念一想,不对,又诧异地问道:“这老虎也是你拍的啊?”
林生点点头:“嗯,去年过年时刚好碰到的。”
“哦……你不怕么?”
林生摇摇头:“我在稻草堆后面,老虎看不见我。”
盛安想,看见你,你人还能在这里?
她真的是被这个初中男生感动了。她以为包里装的是换洗的衣裤之类的,想不到带的全是礼物,还都是给她的。
盛安眼含热泪看着林生:“一路上辛苦了,要不要先上楼休息下。楼上是我的秘密基地,阁楼。”
当时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套房子,除了因为对面那栋楼里有人在顶楼养鸽子,而她来看房时刚好鸽子在窗外盘旋地飞,还有一个原因是,华城家园的顶楼,都是顶加阁的格局。因为没有电梯的缘故,所以价格跟二三楼差不多,相当于以爬楼梯为代替可以获得买一层送一层的面积。
盛安一下子就心动了。
可能是小学时代看过一些童话书和文学作品的原因,盛安对阁楼有一些少女心气的烂漫遐想。比如睡在低矮的阁楼,抬头就能从天窗上看见湛蓝的天。打开天窗,几只小鸟飞来,在少女耳边轻轻低语……
嗯,想象确实是浪漫的。搬进来一年多,确实会大早上被鸟叫声吵醒。几乎每隔一天就会看见天窗玻璃上新鲜出炉的鸟屎。明城夜晚的灯光也太亮,没有漫天飞雪,也看不见满天繁星。
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喜欢这个阁楼。每当她躺在下面,从窗口探出头去,就感觉自己离宇宙无限地近。心里那些细碎压抑的烦恼,就会被这种无限无垠的空间所渐渐消融,变得微不足道。
所以当第一眼看中这个房子后,她就跟盛佑提出要求,她要住楼上。
她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卧室里的情况,确定里面没有乱扔内衣袜子,这才把林生赶到了楼上。自己则趁他上楼的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胸罩扔进了阳台的洗衣机里。
正当她轻呼出一口气时,客厅里的固定电话响了。
来电是一个有一点点眼熟的号码。
盛安犹豫了一下,接起了电话。
“喂?” 盛安说,“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随后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盛安大人,是我呀,陈实。”
第18章 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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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8章 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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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书房
林生醒来于明城的冬日。房间里整夜开着空调,很闷很燥,醒来时眼睛干干的。他揉了揉眼睛,抬眸望见身后窗帘只合拢了一半,窗外天色将明不明。墙上挂钟刚刚指向六点半。
行军床一侧靠着墙,他压着手臂坐起,看见对面的墙上,一面书柜满当当的仿佛喜马拉雅山脉在密封空间内拔地而起。这么多书,好像大多数都是教科书和练习册,他光看都觉得透不过气。明城冬日的阳光恹恹的,整个房间像蒙了层灰,又像漫了层雾。借着这么点光,他再一次看清了这个书房。
三面白墙一面窗,除了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化学元素周期表贴在墙上外,其余没有任何装饰。白炽灯是最简单的那种,整个房间不是黑色,白色就是灰色,跟她的素描画一样。很干净,很整洁,像是医生的手术台,每一只笔和每一本册子都像手术刀那般固执地放在主人指定的位置上。
唯一凌乱的、与整个房间氛围格格不入的,是书桌底下的黑色镂空垃圾桶。因为镂空,套了个外卖透明塑料袋,所以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十几张碎白纸片乱糟糟地堆积在里面,它们的存在让这间房间多出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林生看着这些碎纸片。它们好像曾被一只手用愤怒的力量碾压,在崩溃中撕碎,最后在被烦躁的情绪支配后丢弃在垃圾桶里。没有一张纸片遗漏在外面。
小小少年长臂一勾,在一片灰蒙蒙中把黑色垃圾桶提了过来。
纸张并没有被撕的很碎,每一张大概就被撕扯了一两下,所以它们在林生的手上被拼凑完整。大多数是狂草的字。
他仔细辨认着。
【倒计时了】
【为什么】
【记不住】
【睡不着】
【不想吃】
【不要抱怨】
【向上】
【滚开】
最长的一句是【不能泄气啊,不能放松啊,不能认输啊】
这些字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字写得很小,很乱,笔芯有点漏墨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泪水晕染的眼线笔似的痕迹。因为纸团被揉捏的关系,漏墨的那一点被缀到贴合的纸面上,贴合凑整后,整张纸面斑斑点点。纸团都不大,上面有划线条纹,像是从同一个本子里撕下来的。
林生隐约记得,盛安的字很端正。
还有两张寥寥数笔的素描画。
一张是画着一个人的背影,脊椎一节一节突出,瘦骨嶙峋,分辨不出是男是女。那个人的头上,有一根垂下来的绳索。
还有一张,也是一个人的背影。这应该是个女人,头发很长,铺满一地,弓着背,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跪倒在地上。那个人的面前,用墨水涂成黑色的太阳高悬在苍白如纸的天空。她的姿态像是在跪拜太阳。
林生出神地盯着这些字和画,它们超出了他这个年纪的理解能力。但他能体会到,写这些字和画这两幅画的人,内心的痛苦。
他在盛安醒来之前,沉默地把它们又重新变回摊开拼凑前的模样,放回垃圾桶的透明塑料袋里。
天色亮了一些。林生抬手把空调关掉。
他现在睡的是盛佑家的书房。这套房是华城家园标准的顶加阁格局,楼下是一厨一卫一客厅一餐厅一卧室和一阳台,楼上是两个卧室和一个迷你卫生间,卫生间的外面还有一个正方形的露天阳台。每个房间面积都不大,四四方方很紧凑。楼上卫生间没有淋浴的地方,只放了一个马桶和洗漱台。盛佑自己一个人睡楼下,楼上的一层都给了盛安。小一点的成了她的卧室,大一些的则被改成了她的学习书房。
书房里有一张行军床,林生被带着参观房子的时候看见了,便主动提出睡在这里。盛安没说什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她把垃圾桶忘了。林生跟她吃饭的过程中就发现,大部分时间盛安看过去精神都很好,神采奕奕,反应敏捷,有的时候还特别兴奋。但有时候人却是懵懵的,笑容有些许的迟钝。
她昨晚说:“明天周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可是林生看见书桌靠着的墙上,贴着一大张日历。是那种学校后门专做学生生意的小店出售的日历卡。按月撕,每一天的右边都有一个括号,上面让同学自己写当日的规划。盛安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比如单词要背多少个,试卷要做多少份,错题要从第几页看到第几页。林生往一月十六日那小格子看去,盛安在格子里给自己定下了各刷一套数学、物理、化学试卷的任务。他视线顺着日历下移,书桌上高叠着二十几本数学练习册。
林生犹豫了一下,把最上面的那一本练习册打开,只见前面半本已经做过了,黑的字红的订正,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
像不允许人生犯错的端正。
林生虽然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突然到来对她意味着什么了。
一墙之隔后,盛安正怔怔望着天花板,耳朵里塞着耳机,耳机里放着一个英国男人标准的伦敦腔。
他先叽里呱啦聊了一会欧洲多国债务危机,后切换到全球变暖对物种的影响,五分钟后又讲到全球自然灾害频发。
这些话昨晚入睡前盛安已经听过了。录播。听着睡着,听着醒来,听得她想吐,心脏想爆炸。但是她还是习惯性地听着。
太大了,盛安想,这些问题对她而言都太大了。这个英国男人能不能讲一点具体的话题,比如怎么样可以一秒入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好觉了。睡得晚,醒的又早,中间还断断续续醒过两次。她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百分百要猝死。
未满十八,为高考事业鞠躬尽瘁,关键是累到快猝死成绩还挤不进班级前十。她快被自己感动笑了。真实的人生不是小说和电视剧,有无限强悍的金手指,点一下,五光十色,以为全世界都是自己的。
她的难过坠入无望深渊。有时候她觉得除了盛佑和这套房子,熟悉的世界都在背离她。
不管了!被焦虑和落败折磨不堪的盛安想,今天远方的小朋友来看她,她不能再学了。
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成绩,去他妈的高考!
去他妈的语文、数学、英语、化学、物理和生物!
去他妈的陈实,去他妈的生日派对!
去他妈的寒冬和腊月,去他妈的奋斗与拼搏!
都去他妈的吧!
她也十七周岁了!
这么美好的年纪!
盛安一把摘下耳机,心脏跳得飞快。她想,既然睡不着,干脆别睡了。
她用厚被子蒙着头,双手在被窝里给了自己两下巴掌,然后爬起来,大口呼吸着,双脚轻轻落地。人还没站起来,她就看见床头柜旁边放着的那个铁盒子。那个铁盒子,有点像她小时候的饼干罐头,西洋商店卖的黄油饼干,一块一块长方形的,剥掉外面的包装纸,剩下的就是这种哑光不锈钢的颜色。
她把里面雪地里动物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刚开始看第一张,眼泪又不自觉地顺着脸庞滑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已经有许许多多年没有这么掉过泪了。
还是没来由的。
不能这样。她在心里疲惫地呐喊。
盛安放下照片,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门外静悄悄的,她不自觉地把耳朵靠到书房的门上,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林生应该还没醒吧。
怕刷牙洗脸的声音吵醒他,盛安决定去楼下卫生间洗漱。
楼梯刚爬到一半,她就听见厨房里传出动静。
楼下没开灯,天色半明半亮。
林生站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不锈钢奶锅烧水。
他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楼下也没有开空调。除了他这个人,其他一切都是跟平日的一模一样。
盛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她套着一套黑色长袍厚绒睡衣,睡衣自带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头发,整个人看过去像中世纪的修女。
“小孩。”她尴尬地打招呼,“你起这么早啊……”
林生的头发乱乱的,一边翘了起来,这让他看过去多了些符合年龄的稚气。
他回:“姐姐,你也起好早啊。”
盛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见到他时,她觉得自己跟他一下子又熟悉了起来。可是隔了一夜,她觉得自己跟他又不熟了。
林生盯着锅子水里逐渐泛起的小气泡:“今天盛伯伯什么时候回家呢?”
盛安说:“中午吧,昨晚他说今天中午回来带我们吃饭,我还跟他说不用了。我今天要带你去玩面玩呢。”
林生说:“嗯。”
盛安顿了顿,心里其实在想,那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
她一边很想放松,但高二学生的学习习惯不停地像弹簧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
林生说:“我妈过两天也来明城,跟我过个生日,然后一起回去。”
盛安:“啊?哦……”她本想学着大人装客气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呀,再多待一会呀,一起出去玩呀。但她太年轻,还没有熟练这一套。
林生低着头没有看她。他说:“对不起姐姐,打扰到你了。”
“说什么呀你!”盛安胡乱笑笑,她的笑容看过去有点假,“对了,你烧水做什么?”
林生:“喝水。”
盛安:“哦……”
水烧开了。林生熟练地把煤气灶关上,下意识还看了看橱柜,嗯,是用天然气的。他转过头看盛安。她站在客厅的沙发边,冬日的光从她身后的窗户里照进来,在她黑色的睡衣上勾勒出一层薄淡的金边。她没有洗脸,素面朝天,黑发散落在脸颊边,眼神空洞洞地有些麻木,皮肤跟纸一样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林生觉得,盛安看过去,真的很累。
“姐。”林生目光幽暗不明,“你说要带我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盛安抬起头,顿了顿,说:“是明城市里最高的地方。”
第20章 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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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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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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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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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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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过招
陈母这次是头脑清醒,有备而来。
跟盛佑在派出所调解室过完招之后,她回家紧急复盘,理清了对方的个性——专业懂法,疼女儿要命,吃软不吃硬。她跟陈父相亲结婚,婚后白手起家,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不是丈夫身边只知用脸蛋和身段勾取男人金钱的无脑莺燕。年近五十,老公已是合伙工具,她最大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儿子,人生最大的弱点也是她的儿子。自然分娩滋生的母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住了她的灵魂。
一想到陈实会因故意伤人罪而被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她就无法忍受。一年也不可以,缓刑也不可以。她的儿子不能受一天的委屈。
何况陈实来找她时那副失魂落魄、瑟瑟发抖、痛哭流涕的表情,她一想起来就心痛无比。
知子莫若母,她当然知道儿子喜欢盛安。初三那一年陈实能拼命成这样,她对这个女孩是有一定感激的。所以她从来没有阻拦儿子喜欢她。每次儿子问她要钱,她还会多给一些,她知道金钱对于男性魅力的加成。可是她没想到,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女生,也会玩欲擒故纵的游戏。
“她收了我礼物,她说她也喜欢我的,只不过因为高中所以想先以学习为重不能谈恋爱。我那么喜欢她,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跟其他男生出去玩,她耍我妈妈……”陈实像个三岁小儿那般在房间的羊毛地毯上边打滚边嚎啕大哭,“他们让我喝酒,我想着生日派对嘛,就喝一点,我真的只喝了一点点而已,没想到我一喝就晕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去踢她的,天黑黑的我根本没看到山路。我怎么这么倒霉,她就滚下去了!我是被气坏了,脑子晕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能坐牢的,坐牢我就毁了啊妈妈——”
这么大的一只男生紧紧缠住母亲的大腿,眼泪鼻涕擦在母亲的小腿上。
“那个男的一直挑衅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条狗!他知道我喝醉了会胡说八道,他也明知有摄像头,所以他故意用唇语来挑衅我!他说我一堆难听的话,我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去打他的,你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打过人啊妈妈,我再也不敢了妈妈,呜呜呜呜。”
儿子的哭声仍在耳边回荡,陈母站在住院楼长长清冷的走廊上。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公立医院人满为患犹如清晨的菜市场。一路上没有人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没有发家前的灰大衣,跟这个年纪最普通的中年妇女一样,素面朝天,眼袋悬挂,看过去像极了医院里神情憔悴的病人。
她已经打听清楚盛安家里的情况,侧面了解到盛佑上班的时间,特意挑今天单枪匹马前来,直奔盛安的病房。
盛安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她就通了关系送进单人病房。能用钱解决的事,她从不会吝啬。
走到九零三病房前,她站在拐角处观察了一下。她到的时候是下午,看见先是学校领导来了,后是她一亲戚来了。陈母抱着手隐在一边耐心地等。她告诉自己,要像处理工作和老公一样处理这件事情。摒除情绪,达成目的。
等这些人走了以后,她正准备过去,又看见那个少年从病房里出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羽绒服,黑色裤子,看过去有些老成,脸颊上的一块乌青还未全散。关上门的一刹那,他原本清亮的眼神立即变得疲乏,身子松懈下来,懒懒地往走廊尽头电梯口走去。陈母看着他进了电梯。电梯往下走了。
长得确实不错,不像南方同龄男孩白斩雏鸡一般。才十四岁,这么高了……陈母不由心想,北方男孩就是北方男孩,跟传说中的肯德基速成鸡一样,长势惊人,只不过不知道那地方长好了么……陈实初中时还光着屁股在卧室里跑,她常常抱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快到初二那地方才开始蓬勃发育。
她悄悄推门而入。
盛安躺着床上,闭着眼睛,下午西晒阳光刚好从医院窗户边洋洋洒洒淌进屋内,照在她白蒙蒙的床单上,照在她缠着纱布的头颅上,照在她贴着胶带的手背上。女孩面色苍白,细薄的肌肤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仿佛清泉一般安静呼吸。她的睫毛微颤,闪着金色透明的光。
床头边,一个黑色长方形录音机正外放着一个英国男人的声音。
中年女护工躺在一旁的陪护椅上,被这个英国男人循坏的鸟语弄睡着了。
而盛安虽然闭着眼睛,但嘴巴在静静地开合。陈母知道了,她没有睡,而是正在同步复述着英语。
盛安听念太专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直到这段录音全部播完,她才睁开眼睛,看见陈母站在床尾的墙壁边,正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十七岁的少女心思细腻,目光敏锐。盛安睁眼的那一下子,就认出了她——陈实的母亲。
她跟她的儿子长得很像。只是因为年纪和阅历的加成。她看过去,很有气势。
尽管她用最普通的衣着来削弱了这股气势,但是那一刹那来不及掩饰的眼神是遮不住的。
盛安想到了她的外公,也想到了母亲谢亚君。
女护工正轻轻地打着鼾。陈母眼睛眨啊眨,鼻头嗡啊嗡,终于落下了一行蓄谋已久的眼泪。
她走到病床旁边,弯下了一位长辈和女强人的腰,说:“孩子,对不起。”
如果善良可以用年龄横向比较,那么少年少女们的善良饱和度,往往大于中年人和老年人。如果善良在同个年纪段里比较,那么在温室里长大的人的善良饱和度,往往大于那些从肮脏丑陋的家庭环境中挣扎出来的人。
陈母知道她不会判断错的。她也曾经少女,她也曾经天真。
她说了自己拼搏做生意的经历,陈实从出生后大部分时间都是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们夫妻太忙了,导致对儿子管教不够。
她还告诉盛安,陈实有多么的喜欢她。为了她,他从一个成绩普通的学生,痛苦挣扎了一年才考进效庆。他太喜欢她了,学习压力又太大,成绩不好又受挫,以至于发现盛安欺骗他时而精神崩溃。加上酒精的催眠,才犯下这样弥天大错。盛安治疗的所有费用陈家都会承担,也会按照民事赔偿的诉求积极赔偿,只求盛安给儿子一个机会,一个不要坐牢的机会。
请你理解一个母亲爱唯一儿子的心吧。
请你理解一个少年爱恋少女的心吧。
请你看在五年同学的情谊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请你劝一下你的父亲,签署谅解书吧。
陈母讲了很久。盛安看着她,没有打断,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得很沉浸。女护工把病床的门打开着,人靠在墙边。盛佑提醒过她,如果有陌生人来探望,让她把门打开。
所以当盛佑、林淑和林生三个人走到医院廊上时,他们看见了九零三的病房门开着。
盛安让护工把床头微微摇上,她的声音从房内缓缓流淌在门廊边。
因为虚弱,她的声音很柔,却韧的像一根扯不断的绸带。
“阿姨,您说完了,现在听听我说的,好吗?”
“是的,我妈妈现在是不在我身边,可在我小学阶段,她也曾教育过我。她从小跟我耳提面命,一个人要像一支军队那样活着,要像管理一支团队那样严格管理自己。做错事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这样才能真的从中吸取教训。小的时候我不想做作业,撒谎没有作业被发现,她会罚我头顶着书跪一整个晚上直到天亮。以前我不理解,觉得她对我很坏,可是现在我长大了,觉得她做的是对的。如果今天我是陈实,她会毫不犹豫送我进监狱。”
“我跟陈实就是普通同学,他说他那么那么喜欢我,可他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我不认为我有揣摩和猜测他想法的义务。他说他为了我而拼命学习,可是考进效庆就是他的回报啊,以后成绩优异上好大学,不就是他给自己的回报吗?阿姨,我也很努力学习的,我每天都不敢轻易放松,我一放松就觉得自己有罪。我现在躺在这里,脑袋时不时晕晕的,要好多天不能听课不能做题,您知道我有多焦虑吗?如果有后遗症导致我记忆力减退,您知道这对我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吗?”
“我跟他都是十七岁。他说十七岁要盛大的生日派对,当然可以,这是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可是我难道没有拒绝的权利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加入我不感兴趣的世界呢?我跟他说过我很累想要休息,至于我如何休息,那是我的选择,他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撒不撒谎呢?他喝酒的时候没有问过我,所以我为什么要为他酒后失态而负责呢?我对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承诺,我唯一愿意主动承诺的人就是我的爸爸。所以我现在不能答应您什么,因为我要尊重我的爸爸,我要听取他的意见。您唯一的儿子,伤害了他唯一的女儿。”
“我。”盛安用贴着纱布胶带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因为我想成为一个让父母感到骄傲的女儿。如果您的儿子同样爱您,他就绝不会做出如今这般让您向一个晚辈鞠躬的行为。”
住院楼的走道上明明有许多声音。值班护士在回答患者家属的询问,医生在一间间检查病患的身体,有人在走道的病床上躺着聊天,有人去打饭,有人去灌热水。电梯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又下。可是站在九零三病房内外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像世界上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少女双手捧着她的真心和思考,向大人们坦荡不畏地告白。
第27章 回忆
林淑站在病房门外,低着头看向地面,嘴角却勾出浅浅的一丝微笑。
多么厉害的小姑娘。
她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医院吊顶白光如同圣光般笼罩着他的发丝。他的眼睛弥漫着一层薄软的气雾。他那么的安稳如山,他那么的温柔似水。他的女儿再一次证实了她最初的猜想。
自从相识以来林淑就知道,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极深。可是间接地知道,和亲耳听见一个女孩的倾述,两者给她的触动程度不可比拟。
他真的是个好父亲。而盛安是个好女儿。
“盛佑。” 林淑往后倒退一步,用气声说,“我晚点再过来看她,你们先处理事情。”
盛佑回过神来,牵住林淑的右手,温情地说:“没事的。”
林淑坚持。她是个女人,也有过十几岁的少女时代,知道此刻盛安并不想看到其他的陌生人。她说自己奔波一路她累了,先回去休息,让他在这里多陪女儿。说完,又看了林生一眼,她的儿子已经走进病房里了,身板笔直。
她左手捏了捏盛佑捏住她的手,对他勾了勾笑意。右手从他手中挣出来,绕进他的裤袋,取出他的房门钥匙。
她那么坚持,盛佑便没有再拦。医院离华城家园很近,步行可达,是特意挑的这家医院,方便来回照顾。林淑不是第一次来明城了,只不过挑盛安不在家的时候。
陈母出病房的时候,脸色如钢板一样僵硬铁青。她兵来一句,盛安将挡一句,跟她爸在派出所里讲话一样厉害。果然如陈实所说,早熟得很,半点不像十七岁的毛头学生。更要命的是,盛安说的话还蕴含真情,跟她写作文的风格一样,像一把坚韧不摧的多情软剑,明晃晃地往她心窝里刺去。法在盛安那里,理也在盛安那里,现在连情,都在她那里。陈母被一个比自己小快两轮的女人打败,伪装镇定,落荒而逃。
出门的时候,撞上林生那一双黑得锐利的眼睛,心里又是一凛。又见到盛佑站在门口,面色平淡地看着她——陈母头也不回,一字不说,甩着古驰包,走了。
盛安靠在仰起的病床上,看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脸色潮红,疲倦地微笑。
接下来的时光,总算风平浪静了些。盛安坚持这里有护工在,让盛佑以工作为重。她知道盛佑上个月把年休假用完了,她出事的那天他又临时请了假。而且快过年了,要开展各项安全防范宣传。孔安位于城乡结合处,三教九流很多,杂事琐事也很多。林淑一直没出现,也不准人提她已经到了。倒是林生晚上回去洗了个澡,次日早上穿着盛佑的衣服又来病房陪她。他跟盛佑快一般高了,穿这些黑灰色的衣服倒也合身,就是老气了些,显得一个初中少年背影像一个中年男人般。
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盛安看得直发笑。
历此一劫,两人更算是患难之交了,原本横亘于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和陌生感渐渐淡去。加上住院楼里像她这种年纪的人很少,也就林生算半个同龄人。盛安身上多处骨折,人总躺着,翻书不方便,也没法做作业。脑震荡并未完全恢复,英语也不能一直听。只剩一张嘴相对灵活了。
冬日空气稀薄,窗外北风呼呼地吹,天白蒙蒙的,云却是灰色的流动。屋里静悄悄的,空调开到二十六度,玻璃窗上一层水珠。女护工上午有事请假半天。病房内只有盛安和林生二人。
这种氛围,真的太适合交谈了。
“林生,我们聊聊天吧。”盛安平躺侧头,透过水珠凝结的玻璃窗看向窗外的云,“我不学习了。”
“好呀。”林生拿纸擦了擦玻璃窗,擦出一道透明可见的圆圈,然后坐在床边开始削梨。盛安说想吃梨,盛佑便在上班之前特意送来了丰水梨。林生说:“姐姐你想聊什么?”
盛安想起他冰冷狠戾的眼神。当时陈实出最后一拳时,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拳头上。顺着陈实拳头的方向,她也撞上了林生的目光。她想起他十岁那年她第一次看见他。当时光影像极了斑驳陆离的黑白电影,她真的以为是一只未开化的野兽隐蔽在走道下。
她又想起这两天没有说出口的一些困惑。
盛安把目光从玻璃窗上挪回林生脸上。因为躺着的缘故,她看过去特别脆弱,像个易碎的娃娃。可是她的目光依然淡定,带着某些隐秘的深意。林生看了看她,目光回到梨上。
“我们轮着问对方一个问题吧。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以前跟好朋友就是这样交换秘密的。”
林生说:“姐姐好朋友多吗?”
盛安:“别打岔,我当然有好朋友,我又没有出家做尼姑。尼姑都有朋友。交换不交换?”
林生:“好,交换。”
盛安:“以表诚意,我先说吧。你最想听哪一段?不许说随便。”
林生说:“我想一想,我先把梨削好。”
他动作很快,小刀在他手上跟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一样,梨皮一圈一圈地掉落,中间没有断。他把梨放在盘子里,切成一块一块,用刀头挑起一块,很自然地喂到盛安的嘴巴里。
盛安的心又莫名多跳了一下。
她把口中的梨嚼了嚼,吞下:“先不吃了,我想先聊天。不许编造,不许裁剪,问什么都可以,必须要说真的。你先问我,我绝不撒谎,绝不隐瞒,谁撒谎谁隐瞒谁就是小狗,没人爱没人疼没人要,最后被抓进火锅店分食吃掉的流浪狗。”
真狠。林生听着就心惊,仿佛整个人突然被架到滚烫的锅炉上煎烤。他想对盛安笑一下,但怎么也笑不出来,抽出床头柜上餐巾纸擦了擦手。明明擦干净了,他却又擦了一下又一下。
最后他背着盛安,侧过头,胸腔起伏。等回过头看向她时,林生的神情已经变得收敛。他按照盛安的要求,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们?”
他依稀记得十岁那年盛安给他讲的爬山理论。说实在的,他是实干派,理论对他太大,太空。
盛安淡淡笑了一下:“厉害,上来就问一个猛的。我告诉你,是我劝他们离婚的。”
林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她把目光从林生的脸上,移到了苍白的天花板上。
“我外公是个老兵,国民党的,四九年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总之后来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我妈妈是他第三任老婆生的第二个女儿。她长到二十岁,突然那个冬天想回大陆看一下,便联系了明城的一个亲戚,住在她闲置的屋里。老房子你也知道的,当时还用煤气瓶,当晚就煤气中毒了。好在亲戚也跟她同住,症状比较轻,坚持着爬到电话边报警了。110来了,是我爸把我妈抱下的楼,送进的医院。”
这段故事,盛佑和谢亚君都告诉过她,二人说的差不多,所以盛安觉得这就是事实本身了。
“我爸是明城偏远农村的,爷爷奶奶都是大老粗,他是长子,一路靠自己拼搏,先当兵,后去的派出所。年轻时候很帅,所以少女时的我妈对他一见钟情了,主动追求我爸,很快就有了我。”
谢亚君是个很直接的人,她说一见钟情,就不可能日久生情。
“但是他们两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结婚也是因为先有了我,我妈的信仰不允许她堕胎。我自有记忆以来,他们一直在争吵。我妈对我爷爷奶奶很不满意,对我爸是个基层派出所小民警很不满意。我爸想努力,但是努力意味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工作,没有办法照顾家人。以前治安乱,警情多,他工作压力很大,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我妈也一样,年纪轻轻当了妈,很累,精神时常崩溃。所以她痛苦,他痛苦,我在中间也很痛苦。”
“后来我妈把她的痛苦转移到了我身上,她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导致三个人都那么痛苦,所以要我赎罪。自从我上学开始,她就不允许我考第二名。如果我考了第二名,我会罚跪一整晚,不许睡。她也不允许我给她添麻烦,因为她事业心很强。她觉得嫁给我爸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她要用自己的努力纠正这个错误。”
林生眼神冰冷,双手也冰冷。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分居了。我妈妈住不习惯老房子,搬去其他地方了。我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城市住住,农村住住。去我妈地方时,她不允许我告诉我爸她和我的情况,所以很多我跟我妈的相处,我爸都不知道。五年级那一次,我考了第二名,但是我撒谎说我考了第一。我妈妈问了我老师,知道我撒谎了,除了让我罚跪,还让我彻夜地背诵圣经,说我有罪。”
“我不跪。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跪,她怎么打我骂我踢我我都不跪。我一次一次站起来跟她说,我撒谎是因为你逼我撒谎的。如果我有罪,你也有罪。”
盛安还记得谢亚君当时的眼神。愤怒,狂躁,脆弱,易碎,又如此深深的悲哀。
后来想来,她的妈妈,当时可能心理生病了。但是盛安那时太小,不懂。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懂。
“我求她,求我爸爸,说你们离婚吧。我跟妈妈说,你走吧,回美国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事业,你的生活。如果我明知一道题做错了,正确的方式是重头再来,而不是沿着错误的思路继续做下去。”
“我记得她当时像见鬼一样看着我。她说,你要跟他,不跟我?”
“后来,我就彻底跟着我爸生活。我妈回了美国,她早就该回了,她本就属于那里。”
天花板像纸一样漂浮,看久了,像看一个虚拟的世界。
她错了吗?他错了吗?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没错。只是这世上多了一个错误爱情的残留。一个叫盛安的女孩。
盛安把目光从虚拟世界转回到了林生的脸上,她又一次回到了真实世界。
林生脸上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盛安很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她努了努嘴,表达自己想再吃一块梨。林生反应过来,又用刀头挑过一块梨来。
盛安用牙齿小心翼翼把梨从刀头上拔下,像小仓鼠一样嚼啊嚼,把梨咽下去后,说:“轮到我问了,你也要像我回答你一样回答我。”
林生点了点头。他看过去有点不自然。
“林生,你妈妈跟我爸爸,是不是在一起了?”
煤气中毒这一段,就是我小时候的真实回忆。我们一家三口都煤气中毒了,是我外婆拨打的110,一个很帅很帅的大哥哥把我打横抱下去的。可惜那年我太小,记不清楚样子了,只记得很帅。
后来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上了电视,给110做了一面锦旗。我爸爸还去市里参加表彰大会了,哈哈。
这件事还有一个插曲,就是我是三人之中症状最轻的,送到医院没多久就醒了。次日清晨,我直接从医院去的学校,到校的时候才6点多,是班里第一个到的。后面来的同学没一个相信我昨晚煤气中毒进医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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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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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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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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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1章 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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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路
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林生立刻就认出了盛安。
与四年前相比,她清减了太多。虽然她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但羽绒服帽子下面露出的那一张脸,五官分明,下巴纤瘦,介于黑色与琥珀色之间的瞳孔清冷,双眼皮更深又长,眼角微翘,向鬓角处延伸。加上她抽烟的动作,盛安看过去,冷艳了,更成熟了,是个风华正茂有韵味的女人了。
时隔四年,沉睡多年的少年记忆再一次迎面袭来。林生沉默地关上窗,重新拉上窗帘。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大概是下意识的,慌了。他在突然暗下去的光影处,像个掉了魂魄的傻子一样走进狭窄老旧的卫生间里。冬天老房子室外水管常结冻,今早水流细小无声,他等待水流积满牙刷杯,感觉时间无限拉长。洗脸的时候,他没有直接用双手兜住冷水往脸上抹,而是拿起毛巾,沾了点水,绕过擦伤的鼻梁和脸颊,仔细地擦了擦。他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四岁的少年在光阴飞逝和动荡不安中,变成了十八周岁成人的模样。
他知道,刚才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已经认出了他,即便他变得如此多。
又想,这么冷的天,她怎么会来了。她放假了吗,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毕竟,从明城回来后,他们二人之间再也没有了任何联系。四年了,怎么就突然来了。
看见窗户里的窗帘被拉拢,盛安恍惚了一瞬。她蹲到地上,把烟头插到雪土里,灭了。
她没有去注意自己已经等了多久,坚持一件事到底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当到达他家楼下时,天刚亮。世界还很安静,窗户里有一两点零星的亮光,绝大多数人都仿佛还在沉睡。她轻轻地敲了敲地址上的门,没有人开。门上也没有门铃。她在门口等了一会,烟瘾犯了,她便走到了楼下。那里有一棵挺拔的白杨树,树干如剑,树冠向上交织,无限触碰天空。
她曾经以为,这种八十年代的赫鲁晓夫楼,早上应该是很热闹,很有烟火气的。如果天空昏沉,长方形的窗户里会亮起一盏一盏灯,里面住着看报的老人、健壮的中年人和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时间在他们身上传承,一代又一代。可是她在楼下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人下来。就像多年前的台风夜,只有她发现了那个小孩。
也许是因为那晚的雨太大,
也许是因为今早的风太冷。
也许是因为时代如水往东流,
抛弃了人,也抛弃了房子。
她又抬头看,多怀旧的楼啊,灰色褐色和橘黄色斑驳杂糅在了一起。跟南方相比,这里的楼,没有密密麻麻的防盗窗,只有深蓝色的窗户赤诚地望向蓝天,像一双双深海湖泊的眼睛。
所以当一张如此年轻的面孔从里面探出头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只那一眼,盛安突然怯了。仿佛这里是她的故乡,而她近乡情怯。
她低下头,看见脚下加绒皮靴上沾着的细小雪粒和尘埃,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他的脸上,有伤。
就跟四年前他在医院里时一样,脸上也挂着伤。
盛安拢了拢衣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彩虹伞,准备上楼。她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二楼右边一道门咿哑一声开了。林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了出来,冬天的厚棉服看不出褶皱。
盛安逆着光,抬眸看他。林生迎着光,围脖拉到鼻梁上,立在走道的拐弯处。
不知是视觉的角度,还是光影的构图,盛安觉得他,长得跟白杨树那么高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股局促的氛围弥漫在二人中间。
最终,还是林生默默地走下楼来。
擦身而过时,盛安开口了。
“林生,我是盛安。”
林生继续往前走:“嗯。”
盛安跟在他后面:“我是来找你的。”
林生:“嗯,找我干嘛?我要上学去了。”
盛安:“你已经迟到了。”
林生:“你再跟我讲话,我就得迟到更久。”
盛安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小孩哥果然长大了,学会怼人了。
林生回过头来看她。
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七。从少年时代开始长期规律的体育训练和健身,让他身型健壮挺拔。而盛安这么多年身高基本没变,刚刚勉强够到了一米六一。林生低头看她的样子,仿佛是一个大人在看一个小姑娘。
太阳在林生那一边的方向斜着照射过来,他的影子刚刚覆盖在她的脸上。
刚才楼上楼下那一眼太匆匆,她只是认出了他,却没有看清他的样子。现在这么近距离的对视,盛安发现,眼前的少年已经彻底褪去了十四岁时青涩的脸庞,完完全全地变成一个男人的模样了。眉骨间的轮廓更清晰了,眼神也更凌厉了。
原来少年变成男人,只需要那么短的时间。
她突然有了一点微怔的茫然。他是林生,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小孩和少年了。四年了,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说:“你自己去上学吗?”
林生觉得她问题很奇怪:“上学还有别人代上的?”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你学校,打车吧。”
“……”林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来我学校干嘛?”
盛安本想说,你班主任约我下课后聊一下,可她已经过了老老实实交代事情的年纪了。
她说:“因为我很闲,打车快。”
林生挑了挑眉:“姐姐现在这么闲了?你不是每天都要忙学习的吗?”
姐姐两个字说出来,林生的脸瞬间被风冻住了。盛安已经向前走了。
“走吧,迟到一分钟跟迟到三小时还是有区别的。”
林生没吭声。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走到可以打车的路口。一路上盛安已经很努力走快了,但一来她穿了一双冬季皮靴,二来她还不太适应这里有雪霜的路面,所以渐渐落后了。林生人高腿长,大步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盛安落在了后面。盛安看见他一往无前往前走的样子,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欣慰地笑了笑。
太好了,盛安凝视着他的背影,她没有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他了。他长这么高大,有手有脚,只要努力,他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只是……她脑海里闪过一丝困惑。
林生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路边一直没看见出租车,刚刚崛起的滴滴还没有铺到北方的五六七八线小城。
盛安在他背后问:“你平常都是怎么上学的?”
高中离他住的地方不近,盛安打车过来,用了十三分钟。她套用数学公式快速侧算了一下,距离除以她的步行速度,林生走路上学得四十分钟。她也没见林生骑自行车。
林生本来不想说话的,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说了:“跑步。”
盛安看了一眼他沉甸甸的书包:“背着书包跑?”
林生:“嗯。”
运动是盛安的另一大弱点,她常年静坐看书,骨骼和肌肉都为了静止而生了。以前考八百米对她来说是要死要活的折磨。好在上了大学她终于摆脱了体育考试,平日靠游泳来维持机体健康。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很佩服体育成绩好的人。
盛安想了想,说:“那你先跑吧。”
林生看了看她。
盛安又说:“我追不上的。我等着看看有没有出租车,如果我打到了,捎上你。”
林生说:“好。”
他真的不再说什么,背着书包往前跑了。
这么萧索的冬日,散了积雪的马路,林生却像跑在橡胶跑道上一样,姿势专业,速度惊人,仿佛身上的书包不存在似的。
盛安突然想到了小学时代的某个男同桌。他当时痴迷于《七龙珠》,有一段时间总是把漫画书掩在教科书下偷偷看,看得尽兴了还拉着盛安跟她聊。她对其中一段画面和对话有所印象。那是鬼仙人训练孙悟空的方法:背着龟壳,绑着沙袋,负重前行。当有一天解下束缚之后,身体已经超越了他人。
她低下头滑动手机,心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叫到出租车。她自小方向感就很差,很少迷路的原因是因为她常年两点一线。一个人到了外面,她并不想贸贸然乱走。
手机才滑了没几下屏幕,她就感觉有人靠近了。
林生板着脸,跑了回来。
“这里打不到车。”他的脸因为跑步已经泛起了一阵健康的红色,“你到前头郭家饭店门口打,出租车司机常去那里吃饭。”
盛安感激地看着他。林生又想转头跑走,盛安立刻叫住他:“林生,既然那里能打到车,你跟我一起去吧。”
林生说:“我跑步。”
盛安:“你还没吃饭吧。”
林生:“吃了。”
盛安:“那你现在把手机号给我。”
林生居高临下看她:“你都能找到我家了,难道没我现在的手机号吗?”
你爸可是警察,难道查不到我手机号?
盛安猜到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爸不知道我来桦城,我没跟他说过。”
没跟他说过,也没问过他任何有关于林生现在的信息。她就凭着林生高中的学校和以前信上的地址找来了。其实她并没有报太大希望,长大过程中搬家的人比比皆是。只是,他没有搬家。
林生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
你自己说的,你不想跟我们有任何关系。我们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林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盛安鼓起勇气,说:“你以前来明城,我招待过你的。这次我来桦城,你是不是也应该招待一下我?电话给我一下吧,你一溜烟跑走了,我找不到出租车,至少还可以询问一下你。”
林生看着盛安,看了一会儿后,移开了目光,报出了一连串号码。
盛安储存在自己的手机里。
林生说:“我再跟你说下去,直接去学校吃午饭了。”
盛安说:“那就跟我一起打车过去吧。”
林生说:“你是我家长啊?还要送我上学。”
盛安想,她好像待会儿就要扮演这个角色了。
她说:“走吧,打车去吧。”
林生服气了。她虽然比自己矮太多,但是态度上却始终像个大人一样镇压他。
郭家饭店门口果然停了几辆蓝黄相间的出租车。盛安看见里面在现蒸散装大肉包,不由分说买了俩。打上一辆车后,等林生坐到后排,她把热腾腾的包子往他手里一塞,坐进副驾驶座上,扭头看向窗外。
林生看了看手里的包子,心里五味杂陈。
待到天北高中门口,林生已经把两个大肉包子吞下了肚。盛安看了下时间,刚过十点。她向林生招手,说你赶紧进去上课吧。
林生犹豫了一下,向保安室通报后走进了校园。走到教学楼下,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盛安的电话号码。
当年他们分开时,盛安作为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高中生,没有手机。
他猛地回头看向校门外。保安室、马路边、桦树下,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第33章 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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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3章 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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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校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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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4章 校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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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5章 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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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撒旦
林生缓下了脚步。
一月中旬的桦城,夜晚的最低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呼出的白气会凝结成霜,落下的硬币会冻在地面。一切都是硬邦邦的。林生拿手一把抹掉脸上的汗水,把校服帽子翻到头顶上,松了松肩。待他从小区入口慢慢走到家楼下时,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是冷的,脸上的热潮已快消失不见。
风中她满身浓烈的烟味,夹烟的手冻成了雪地里的红萝卜。
他快速扫过一眼,地上没有烟头。看来她每抽完一根,就会把烟头熄灭,扔进不远处残破老化的黑色大垃圾桶里。
呵,烟抽得那么凶,骨子里还是好学生的习惯。
她就杵在楼下,林生没法在她面前当个隐形人默默飘上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年他都是这么面对生活的,所以,没什么的。他今天一整个白天都在见缝插针地想。下课间隙时想,上厕所时想,跑步回家一路上还在想,想来想去,觉得大概率就是盛安有事路过桦城,突然想起了他们,就像突然路过一个城市,想起曾经某位老同学那样。但是他又琢磨,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不是老同学。甚至林生还在心里阴暗地推测,可能盛安一如既往地厌恶着他们母子,所以这次过来想特意看一下,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盯着她暴露在寒风中通红的手指,本想先等对方开口说话,终还是年轻气盛忍不住,开口道:“天这么冷,老站在风里干嘛?”
盛安把夹烟的手放下,缓缓地仰起头看林生。可能是寒冷会冰冻人的思考,僵硬人的肌肉,她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迟缓,像一部老化的机器。她的眼神也在这一阵阵的冷风中,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完完全全暴露在了路灯之下。
林生见没有等到她回复,迟疑了一下,望向她的眼睛。只那一眼,他就仿佛心脏触了电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她的眼神像北极冻冰里的一个无底深窟,巨大的悲伤在厚厚的冰层下静默地流淌。
这个眼神。
尘封多年的少年回忆像那年盛夏的台风夜,席卷着风和雨,敲碎了旧窗户蒙了雾的毛玻璃片。
上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还是在四年前,明城,白色的医院,一月十九号,他的生日夜。
那年她十七岁,他十四岁。
少年林生站在单人病房靠窗的墙角,窗帘分开两侧,对面医务楼的白光在玻璃窗上闪烁。他看见那个他以后要叫爸爸的男人,捧着一个圆型水果蛋糕从门口进来,蛋糕上插着一根数字蜡烛。男人的身后,跟着他的妈妈林淑。
他的目光惶恐地转移到窗边。盛安平躺在病床上,头转向了门口。她的手脚局部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面色苍白,看过去是那么虚弱。可她的眼睛却像两个深深的窟窿,里面压抑着旁人看不清也辨不明的黑暗情绪。
看见她的眼神,少年林生心里的恐惧排山倒海。他也不知自己一下午都在想什么,竟然始终没有把盛安已经得知父母关系一事,提前打电话或发短信告知盛佑和林淑。他可能觉得,他说的话盛安能听进去的,她会跟自己一样假装不知道,让盛佑按照自己的计划有序地推进。一切都会按照设想中地发展的。毕竟,她那么爱自己的父亲,爱就是希望一个人过得幸福啊。
又或者,他当时太小了,真的害怕了,于是下意识选择幼稚地逃避。因为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盛佑拉过一张椅子,把蛋糕放在盛安面前,抱歉地说:“今年只能这么过了,等你病好了出院,我们再补过。”
盛安根本没有看自己的父亲,她的目光全部在盛佑背后的女人身上。
看见她的目光,盛佑赶紧解释:“这就是林生的妈妈,林淑阿姨。”
盛佑的眼神在示意盛安,要叫阿姨好。
盛安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始终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林淑。她的眼神,比极北更北,比野兽更野,却又蕴藏着巨大的悲伤。
“盛安……” 盛佑觉察到不对,赶紧打断她,“你怎么了?”
林淑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勉强地挂着笑容。她鲜艳的红唇微微地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盛安说话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她的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冰冷。
盛佑轻轻地说:“盛安,客人在。”
有客人在,要讲礼貌。
盛安在心里疯狂地冷笑。他们是客人吗?客人待一段时间就要走,所以她愿意赐予尊重,维持客气。可他们现在想要反客为主,做寄生在自己家、取而代之的主人!
林生看见盛安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脑海里突然炸开般地嗡鸣。
完了。
惶然恍惚间又听见盛安的声音:“哦,是了。可我的生日在明天,今天是他的生日。看来以后我的生日要不存在了,只配在他生日那天跟他一起过了。”
盛佑不知道盛安已经知道他和林淑的关系,他此刻只觉得尴尬不安,不明白自己一向懂事的女儿怎么了。是盛安自己告诉他,她决定跟林生一起过生日,并把这天定在十九号。她还悄悄跟自己说,她已经画好了画,这次可以直接交给林生了。他把盛安的变化归根于她生病了,生病让她痛苦。他知道有一些人脑震荡后,情绪会产生很大影响,会变得失控和反复无常。他想,也许女儿现在身上很痛。
林生母子俩都很沉默,仿佛房间里只有盛佑一个人还在正常地呼吸。
盛佑克制住内心的不快,试图安抚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我们今天先不吃蛋糕了,明天再过生日,好吗?”
他话音刚落,盛安就亢奋地接上:“为什么不过了?今天是林生的生日啊,人家大老远跑来我们家过生日,怎么就不过了?”
“盛安!” 盛佑被女儿口气中的尖酸刻薄和阴阳怪气吓住了。他连忙看向林淑。只见林淑沉痛地望着盛安,眼眶已然红了一圈。
林生这时突然站了出来。他低着走到盛佑背后,拉了拉盛佑的衣服。盛佑回过头来,看见林生一脸绝望又不安地对自己使眼色。
盛佑见人众多,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盛安全部知道了。
而盛安的反应也告诉众人,她绝不接受。
盛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始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比十几岁的少年要更快地冷静。他背对着盛安对林淑笑了一下,说:“我先跟她说点话,好吗?”
林淑深深地看了盛望一眼,眼神又像是抚慰,又像是共情。她点了点头,攥着浑身僵硬的林生出去。医院走道里的空气跟楼外北风一样寒冷。护士在埋头登记着什么,窗户边有两个人正悄悄私语,一个女人正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患病的男人缓缓地移动。林生靠着墙,低着头,眼神虚无地飘向走道上的瓷砖。林淑看了看儿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盛佑目光送他们出去,回过头来时,盛安已经挣扎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背靠在床架上,眼神直勾勾空洞洞地凝视自己。
盛佑觉得,在盛安面前,他仿佛是一个犯人。
“盛安。”盛佑平静而和缓地说道,“是的,我跟林生的妈妈在一起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怕耽误你高考,所以一直犹豫着没告诉你。”
“哦。”盛安冷冷地说,“现在不怕耽误我了?离高考还有一年半呢,你怎么不再瞒我一年半了?”
盛佑看着自己的女儿,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耐心地说:“囡囡,你是担心爸爸因为林淑阿姨,而忽略你吗?”
盛安不说话。
盛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说:“其实自从跟你妈妈离婚后,我就一直很愧疚。别的人都有妈妈,而你没有。我工作又忙,经常要值班,对你照顾不周到,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在家,我心里都很难受。”
盛安不说话。
盛佑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父女二人相处多年,你了解爸爸的品性,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跟林淑阿姨在一起,我们双方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是一个很简单的女人,这些年一个人照顾孩子,照顾母亲,很不容易。即便这样,她依然为人乐观,性格直爽大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以后你跟她接触久了就会知道。林生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是你把他在台风天救回我们家里的。当时我看到你给他做饭,给他洗头,而他又照顾你跟你聊天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想,你们多么像一对亲姐弟啊,要是能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照应,以后我老了,不在了,你们就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讲到这里,盛佑竟然有点哽咽了。见盛安还是不说话,他继续说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想到,我跟他妈妈能发展出这样的缘分。我们在一起并不久,林生姥姥之前身体不好,所以林阿姨要在桦城照顾妈妈,一开始我们都只是跟朋友一样的来往,并没有多想什么。后来林生姥姥走了,林阿姨才开始考虑自己的事。囡囡,这世界上这么多人,两个人能够因缘相识,真的是很不容易的缘分。我,不想放弃。我也真的很希望,我的女儿能够祝福我们。我们四个人生活在一起,你有了妈妈和弟弟,林生有了爸爸和姐姐,以后回到家,有一盏灯会为你亮着,屋里有更多的人陪你说话。不方便跟爸爸说的话,可以跟同龄人说,不好吗?”
“不好。”盛安没有眼泪,只有冰冷,“盛佑,你太自私了。”
盛佑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盛安的耳边传来了谢亚君的声音。
谢亚君用那样可怕的眼神凝视着她,跟她说:“你要跟你爸,不跟我?”
她尖叫:“你知道我为什么即便分居也不跟你爸爸离婚吗?我都是为了你啊!你爸爸现在是个好爸爸,但是再好的男人,一旦有了新老婆,无一例外都会是后爸!我的爸爸,你的外公,都老得快要进棺材了,去年还娶了第五个老婆,哈哈哈哈。当男人有了新欢,他就会忘记他曾经的儿女,他会把他的情感、他的财富、他的精力,全部花在那个女人身上,花在跟那个女人生的孩子身上。无一例外!”
十一岁的盛安被吓得捂住耳朵嚎啕大哭:“我爸爸不会的,他绝对不会的!”
谢亚君猛踢盛安的膝盖,小小的女孩又踉跄跪到了瓷砖之上。
谢亚君恨铁不成钢地咆哮:“我是你的妈妈!这世界上会有妈妈害自己的女儿吗?我让你努力读书,有错吗?我让你考第一,有错吗?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你要想过的好,就要比所有人更强!没有人会记得第二,所有人都只会记住第一,或者唯一!家里也是一样的!家就是一个小社会!你要想过的好,获得父母全部的爱,全部的资源,要么成为最棒的儿女,要么就成为唯一的儿女!你懂吗?我年轻时不懂,所以我要你懂!我不要我的女儿犯我年轻时犯下的错!你要是跟了你爸,他很快就会再找一个女人。虽然他只是个派出所小民警,可是他可以找乡下村姑啊,往下找总能找到的!到时候你就会有一个村姑妈妈,带着她的子女,带着她一帮穷亲戚,住进你的房子里,夺走你全部的资源!再跟你的爸爸,生另一个孩子!等到时候,你就会从舒适的床上,慢慢住到冰冷的地板上。从地板上,再快速住进阴冷潮湿的地下间!跟个玩腻了看厌的洋娃娃一样,被丢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就跟我一样!”
盛安用打着石膏的手臂击打着自己的头,她的眼前快速交叠重复谢亚君的眼神和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女同桌被掀开小黄帽时露出的头皮。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疯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在病房里像蝙蝠一样飞行,那么疯狂,那么阴冷。
那个声音又像撕裂割碎、没有上半点松香的小提琴琴弦,不停地拉,不停地破。
“我知道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我什么事情能自己解决的就都自己解决。可在我体谅你的时候,你跑去跟别人谈情说爱?你真的关心你的女儿吗?我每次来大姨妈肚子都很疼,你为我做了什么吗?我生病了为了让你不操心,我就自己找药吃,拼命地睡啊,睡啊,每一次我都以为我睡了再也醒不来了,可是我还是睡啊,睡啊。”
“我期末考的不好,你除了叫我休息一下,不必那么拼命以外,你还为我做了什么吗?我就是想要拼了命地努力,我就是想要拿第一,不可以吗?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盛佑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儿!我就是想让我妈知道,没有她在旁边不停地鞭笞,我也能成功,不行吗?!”
“你知道陈实的妈妈给他请了多少名师辅导吗?你知道我心里其实有多么嫉妒多么羡慕吗?我为了不让你花钱,我都是自己钻研,不懂的到处去请教学校里的老师,拿复读机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抠,而陈实的妈妈直接给他请了外教!我给你省钱,你把钱拿去谈恋爱了吧?给她花了吧?给她儿子花了吧?!”
“你跟她这几年见过几次面?你真的了解她吗?她那么漂亮,这么多年在她的城市会没有男人吗?她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找你?你是个警察,你没有认真调查过吗?”
“桦城这么一个旮旯之地,她从那里到我们城市,就跟很多中国人跑去美国找美国佬结婚是一样的!你以为她喜欢你吗?她是在利用你!她要你的房子,她要你的钱,她要利用你过上更好的日子,直到她用自己的美貌再找到更有钱比你更好的人!然后把你一脚蹬开!”
盛佑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是盛安已经听不见了,看不见了。她嚎哭,嚎叫,脑袋剧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平日是一个话不多的女生,可是她一旦开口说话,就自成闭环逻辑。
“我好后悔帮林生啊,真的好后悔,我就应该不多管闲事,直接回家……你知道吗?他说是他鼓励他妈妈追你的。呵呵,他才多大啊,心思就这么深了,利用他的妈妈,夺走我的爸爸。以后我的书房,会变成他的卧室。我的书本,我的床,我的钱,我的一切,都会变成他的……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弟弟?我凭什么需要一个会夺走我一切资源的弟弟?!”
“盛佑,我告诉你,你给我记住了。我不要当姐姐,我不要当任何人的姐姐,我不要。我不要!永远不要!死也不要!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要!”
盛佑好像在叫医生。是的,医生。盛安看见奶白色的蛋糕摔到了地上,像人的身体一样,化成了一滩没有骨头的泥。她看见床旁边的钢架也倒在了地上,倒在蛋糕的橘瓣旁边。风从窗户里猛地灌进来,空气在病房里紧缩、膨胀、扭曲、狰狞、咆哮、爆炸!
而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风里尖叫,像一把疯狂扫射不分敌我的枪。
“你们都是坏人,你们都想要害我!你们想让我考不好,想让我一败涂地。失败了会死的,考不好会死的,你们想让我死……你们都想让我死,你们怎么不去死!你们应该去死!”
撒旦的愤怒从地狱里焚火而出。
整条走廊里回荡的是谁的声音?
是盛佑的,是谢亚君的,是那些模糊不清的脸庞的,还是?
盛安在巨大的惶恐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是她的声音。
一不小心写多了,跟被魔鬼附身了一样……不过总算把回忆部分在这一章完成了,后面再补充一点后续,就可以开开心心写他们在一起奋斗和慢慢相爱的故事了~
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写的过程中已经释放我自己了,哦耶[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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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撒旦
第37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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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37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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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香烟
林生再一次沉默了。
他从十岁那年就开始知道,盛安是一个极度认真、坚持和自我的人。她说半年,就是半年。
他低着头,看见夹在盛安手指里的烟。燃尽的烟灰像新结的痂,被风撕掉一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烫红。说话的间隙,这根新点燃的烟已剩下最后几口。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突然伸出手,从她的手指里取下烟,咬进自己的唇间。
烟蒂早已被风吹硬,不再有她唇间的湿润。他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烟圈从他鼻间弥散,缥缈了他的脸庞。他侧过脸不再看她,手指轻轻弹了弹烟灰。
盛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眼眸融进了他的侧脸。她想,他抽烟的动作,比自己更熟练。他还差几天才是成年。
这四年,每一天,每一夜,他都经历了什么。
林生又猛吸了几口,烟丝很快不再烧红。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一搓,把烟彻底灭了。
“那你现在住哪?”林生吐出最后一口烟,低声问,“明天我来找你,聊聊吧。”
“半月汤。”盛安闻着吹散在风中的烟味,“你知道吗?”
林生点了点头。半月汤是市中心的豪华洗浴中心,有泡汤、汗蒸、搓澡、敲背、护理、吃饭等各种项目,三楼以上则是住宿的房间。桦城本就不大,规模大些的娱乐服务产业基本都集中在白桦长街那一条主干道上。周波娜一家开的周周烧烤就在离半月山步行几分钟的东边。
“明天中午方便吗,我请你吃饭吧,半月汤旁边有家铁锅炖馆。”林生说。
盛安想起她今天去超市的路上看到过,说:“方便,那就十一点半?”那她白天就不跟他们出去了。
林生心里有点乱。他不想让盛安在寒风里继续站着,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上楼了。
盛安又说一遍“十一点半,铁锅炖馆”,微不可见地笑了一笑,转身离去。她黑色的羽绒服融进了黑色的夜里,小小的一只。
林生回到家,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又放下牛奶和核桃,灯不开,衣服鞋子也不脱,笔直冲进房间,一把就倒在了床上,脸埋在乱糟糟的被子里,脚伸在床的外边,像个装死的活尸。那截搓灭的烟头还被他紧紧攥在掌心里。他脸埋了一会,抬起眼眸,盯着手心里的黄纸烟蒂,脸发烫,心脏砰砰跳得厉害,连呼吸都不稳了。
风在玻璃窗缝隙里呜咽地撞击,像冰块在泡沫胶上来回撕拉。他发呆地听了一会,突然间想到什么,人从床上蹦了起来,把烟蒂往床头柜上一放,像个十三四岁莽撞的少年一般急匆匆冲到窗边,推开了窗。冷如刀刃的寒风毫不客气地像候鸟一往飞进温暖的屋内,他也不觉得冷,整个脑袋探出去——盛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突然非常后悔把房东约在七点。夜那么黑,这里又不是市中心,没有彻夜通明的路灯,有许多摄像头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她一个漂亮女生要去一条街外打车,路上万一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想到这,他突然又想起自己都没有她电话号码。明明房子一丁点大,他却跟百米赛跑一样迈到厨房间的椅子旁,翻开书包拿出手机。在几条未读信息里,看见了一条短信。
“林生,明天见。盛安。”
五分钟前发过来的。
林生双手捧着手机。手机屏幕的亮光打到他的脸上,像**十年代的年轻人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看书一样的痴迷与专注。
过了很大一会儿,他才按灭了屏幕。
他站了起来,一个一个把屋里的灯全部打开。这个从他出生时便存在的屋子,每一个角落都清清楚楚展现在他的眼前。
地面铺的是正方形的大白瓷砖,贴着皮的木门和柜子已经翘了边,白墙有三年没有重新粉刷了,墙角处有一些小小的黑印子。一进门的沙发从中间深凹了下去,对面电视柜上放着一台十几年前的长虹彩电。两个卧室,一个卧室堆满了各种杂物,基本都是他姥姥和妈妈留下的物品。另一个原本姥姥睡的房间现在则变成了他的房间。厨房的煤气灶和水槽安置在阳台里,长长的油腻烟管从上头钻到窗外。从阳台到卧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排排的刻度,上面用黑笔标记着:一岁、二岁、三岁……直到十六岁结束。
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简陋,只是简单。他常收拾,所以也并不凌乱。
但是无论谁进来参观,都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贫穷的。这十八年里来来往往的邻居,绝大多数都搬到更好更新有电梯的现代化小区里去了,剩下的都是没有钱更新换代的老年人。桦城不是发达城市,连过来租房子的外地人都很少。而他还留在这里。更局促的是,这房子的产权还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在林淑确诊乳腺癌的那年,出售给了一个邻居叔叔,而自己又从那个叔叔手上长期反租了回来。
他的心在明亮晃动的灯光下突然冷却了下来。
明城的风穿过了四年的光阴和二千七百公里的距离,来到了桦城的冬夜。盛安那一声声厉声尖叫像深埋的地雷一般,一层一层在他的血肉、神经、心脏和大脑皮层里炸开。
“她要你的房子,她要你的钱,她要利用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好后悔帮林生啊,我就应该不多管闲事,直接回家……他才多大,心思就这么深了。他要夺走我的爸爸,变成他的爸爸!你凭什么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弟弟?!”
“我不要当姐姐,我不要!永远不要,死也不要,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要!”
血肉模糊。
林生看见灯光下自己的影子,贴着瓷砖滑稽地蔓延。
“呼——”他头仰天,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明天去把话说清楚吧……他想。他虽然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一个家人,但他还有他自己。他有手,有脚,十八岁,很年轻,有一些散打的功夫,还有外人看过去很可笑、很不自量力、但却维持着他做人底线和原则的,一点点自尊。
无论盛安留在桦城想要做什么,他都不希望自己再影响到她的生活了。那年他跟林淑狼狈不堪、低落至尘埃地离开明城时,他就在心里这么想。姐姐,不喜欢他,甚至厌恨他。他不该再去破坏她的生活了。
有人敲门。房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生回过神来,看见墙壁上的小狗挂钟即将指向七点。
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大厅里,前台的中国圆形挂钟刚刚指向七点。盛安掸了掸羽绒服上的寒风,走了进去。
韩佳子的电话恰巧在这时打来:“盛安,快点呀,就等你啦。”
洗浴中心明亮又热气腾腾,仿佛直接从严冬走进了盛夏,跟刚才站在林生家楼下,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盛安突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皮肤到心脏都冷,冷的快没有知觉。她想,自己是该泡个澡了。未来的半年,她需要更清醒的头脑和跟高三那年一样的意志力了。
陈斌跟薛嘉铭已经进了男宾。韩佳子在大厅等盛安汇合后,再一起走进了女宾室。两人在物品柜旁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待脱到只剩最后的内衣时,盛安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已经快速把自己脱成赤条条的韩佳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她。
“都是女的,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以前没跟别人一起泡过?”
盛安摇摇头,觉得自己的眼睛在这遍地丰乳肥臀的世界里简直无处安放。虽说她尽可能地说服自己习惯跟几个女孩子住在同一个寝室里,但至少睡觉时会穿小背心小短裤什么的。这样坦诚相见,彼此的身体毫无遮挡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着实让从小到大洗澡都要锁门的盛安非常不自在。
韩佳子走过去,主动帮盛安解黑色胸罩背部的扣子。她的眼神从盛安披散的黑发,一点一点往下滑,滑过盛安光洁白皙的背部,曲线明显的腰侧和上翘圆润的臀部。
“盛安。” 即便同是女性,面对这样美丽的酮体,韩佳子也忍不住感叹道,“你真美。”
盛安低着头看见自己身上仅剩的一条内裤,笑。
终于,脱光了。光溜溜的盛安游进了全为女性的鱼塘里。
今天是周五晚上,其他汤池都有不少人。这两个年轻的女人选择了一个暂时无人占领的红酒汤开始泡。二人入池姿态美丽,一个像白蛇,一个像青蛇。
韩佳子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扫过盛安丰满的胸部。盛安是个敏锐的人,自然注意到了,身子扑过去,用淌着汤水的双手遮住韩佳子的眼睛。
韩佳子顺从着闭上眼睛,说:“盛安。”
“嗯?”
“你真的没有交过男朋友?”
盛安笑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我说我有男朋友,只是异地恋,平日见不到。”
韩佳子也一如既往地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她顺着自己思路说:“你不会喜欢女的吧。比如,我?”
盛安被这个可爱的女孩逗得大笑起来,一天颠荡起伏的心情都被韩佳子给暂时融化了。
“是的,我喜欢你,最最喜欢你啦。”盛安眼睛弯弯,难得露出小女人的贫嘴一面。
韩佳子叹口气:“可惜我喜欢男人。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追求你。”
盛安继续跟她贫嘴:“追我的男人太多了,还好你不是男人,否则我拒绝你,以你的个性,肯定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哈哈哈哈。”韩佳子笑得在池里弯下了腰,“盛安,我知道你喜欢男人的。告诉我嘛,你究竟喜欢怎么样的男人?我真的太好奇了。”
韩佳子贴着盛安的手臂:“都是成年女性,我跟你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滋润的。那个,会让女人皮肤变得更好。我跟陈斌之所以分不开,就是因为他那方面太对我胃口。”
盛安的脸被汤池里的水汽蒸得泛红。
这成人女性的话题啊……
脱光了衣服,全身上下也跟着奔放了……
韩佳子步步紧逼:“说嘛,姐妹聊天,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们都这样坦诚相见了。你是喜欢成熟的,还是年下弟弟?喜欢有钱的,还是帅的?这些追求你的男人里,你就真没心动的?”
什么样的男人……
盛安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只手,突然拿走了她夹在手指里的烟,咬进了自己的唇间。
第39章 泡汤
盛安想,她今天一定是受到太大的冲击,所以才会满脑子都是林生。
林生。林淑。
母子俩的脸在她面前交织浮现,像一条一条的白布从天而降,将她裹成自缚的白茧。盛安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偌大的汤泉,弥漫着人工制造出来的虚无缥缈的白烟。用石头刻意模仿古朴的造型,堆垒出一个圆圆的圈。盛安把脸藏进圆圈里,眼睛眉毛沉下去,又浮上来。湿透的头发拢在脑后。
“说嘛,说嘛。”韩佳子不耐烦了。如果今天盛安是个男人,她会整个身子贴过去,耳鬓厮磨缠一晚上也要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
盛安回过神,知道自己逃不过。当她看见韩佳子兴致盎然地说要同去桦城时,她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难怪这世上有这么多人下意识会撒谎,不着痕迹的谎言会避免太多的麻烦。
“我啊。”盛安懒懒地往石头上一靠,只露出光滑粉嫩的脖颈,“我喜欢成熟的、可靠的、有安全感的男人。反正比我大,同龄人都太幼稚了。”
韩佳子一愣,心想薛嘉铭果然没戏。但很快高校好学生的思维又从汤池里泛出来,谁又能确定说三十岁的男人一定比二十岁的成熟呢?人的成熟度并不完全取决于年龄,更多的是取决于历练,否则为何会有十几岁的少年将军和六十多岁的老顽童。
“那,我们学校里的研究生和博士,你有看上的吗?”韩佳子在盛安耳边轻轻地说,仿佛在吹耳边风。
盛安往身上泼了泼水,同时身子漫不经心地往旁边挪了一挪。她始终不太适应这种太过亲密的距离,即便同为女性,即使情如姐妹。
“不好看。”盛安说,“一个个都跟老学究一样,我喜欢有野性的。”
啊,韩佳子在心里给薛嘉铭彻底打了个叉。野性这个词,三辈子都跟薛嘉铭挨不上边。
“我知道了,你喜欢少数民族。”韩佳子拍板道,“比如藏族、蒙古族!够野性吧。”
盛安实在是佩服韩佳子的脑回路,她更佩服自己跟韩佳子聊了这么多关于男人的话题。好像无论是什么年纪什么学历的女人,聚在一起的话题总是逃不过男人。
为了打消后面跟薛嘉铭不必要的麻烦,盛安干脆把谎话一次性编到底:“是啊,我喜欢比我大的、成熟的、野性的、高大威武的、英俊潇洒的、学识渊博的、聪明智慧的,学历要比我高,成绩要比我好,要比我有钱的多得多的,男人。”
韩佳子嘴巴张着,怎么也闭不住了,最后她喃喃说道:“看来只有二十八岁的松赞干布和成吉思汗才入你的眼了……”
盛安淡淡地笑着:“他们女人太多了。我要这个男人从心里到身体都只有我一个女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老了胖了穷了丑了残疾了脑残了,他都永远不会离开我。”
“……” 韩佳子双手捧水,泼到盛安的脸上:“给我说认真的!再胡说八道我就生气啦!”
盛安抹了抹脸,轻轻地说道:“好,说认真的,我喜欢比我大的、成熟的,能够让我仰慕的男人。”
韩佳子心想道,果然情感杂志里说的没错,若是一个女孩从小是由单亲爸爸独自抚养长大的,特别是这个女孩跟父亲的感情特别好特别亲密,她就会在寻找伴侣的过程中,潜意识里想要寻找像父亲这样角色的伴侣。看来,盛安以后一定会找一个比她大许多的、能够在精神上引领她的男人了。
韩佳子抬头望天,一楼汤泉馆的天花板被设计成水溶洞的样子,女人们像一群盘丝洞里的妖精。而薛嘉铭,这个可怜的男人,今天白天他还在陈斌的策划下,下定决心在明天晚上吃烧烤然后喝酒表白呢。如果表白成功,皆大欢喜。如果表白失败,他就说喝醉了打哈哈遮掩过去,就不会丢了面子,伤了和气。
她该不该提前跟薛嘉铭说一声,别表白了,铁定没戏呢?
但转念一想,万一又有戏呢?毕竟韩佳子在跟陈斌睡觉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浙江姑娘会跟一个这么粗糙的西北汉子在一起这么久啊……
在韩佳子心烦意乱之时,盛安从汤池里站了起来,水珠沿着她的身体曲线一点点下滑。
盛安摸着额头道:“是不是不能泡太久,我怎么觉得有点缺氧……”
韩佳子道:“那我们不泡了,去二楼汗蒸?”
“没事,你先泡着。”盛安说,“我到旁边坐一会,你不用管我。”
她想,可能是今天在风里站了太久,昨夜又没怎么睡,给累到了。其他三人到达桦城之后都在房间了补了长长的一觉直到中午才起,只有盛安一到了桦城,便马不停蹄出发去了天北高中,从班主任地方得知了林淑已经过世的消息,身心受到大创。下午虽在房间里躺了一会,但那根本就称不上睡眠,满脑子都是林生怎么办,她要怎么跟盛佑交代,她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盛安又想到接下来那三人的旅行规划和自己的决定,支撑着脑袋转过头看向韩佳子。
“佳子,有件事我需要第一时间跟你说一下。”她的嘴唇略微有些颤抖。
韩佳子是个三百三十五度的近视眼,因为泡汤没有戴隐形眼镜,隔着一池的水汽看不清盛安的表情。她说:“什么事啊,说得这么严肃。”
“我不能跟你们去哈尔滨了。”盛安说,“我要在桦城,住半年。”
“什么?”韩佳子听力敏锐,反应敏捷,大叫道,“你要休学?”
“是的,休一学期。”盛安双手支撑着脑袋。即便是高二高三那段最难捱的时光里,她都没有想过休学,一次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休学?”韩佳子愣愣道:“我们学校休学好像是一年起休的,你要休就得休两个学期,然后晚一年毕业。不过休学其实也没什么的,我知道人文系有一男生,家里超级有钱,他大二直接休了一年去环游世界去了,说要在路上思考人生未来的方向。还有电子系也有一女生休学一年去西部支教了。你也是这样吗?”
盛安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晕,心跳得飞快。恍恍惚惚间,她心想,是啊,她要来桦城支教了,如果林生愿意的话。
她闷声道:“是的……”
盛安低着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在韩佳子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脸色从泛红渐渐变得苍白。
韩佳子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盛安的不对劲。她叽叽喳喳道:“那你休学留在桦城做什么?你是不是为了你北方的亲戚才要休学啊。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一南方人怎么会有北方的亲戚呢?是战争年代逃难时候分散的亲戚吗?比如山东人到东北三省闯关东?但你是南方人啊,南方人应该是下南洋的吧。你那亲戚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盛安?!你怎么了?”
说着说着,韩佳子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一人从石头边上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隐到了石头沿边下面。
她吓坏了,赶紧从红酒汤里游了出来,光着屁股扶住盛安。
毛巾从盛安的胸口上掉落在地,盛安赤着身子,瘫在地上,拼命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等待眼前那阵突如其来的黑色消失。
大概等待了十几秒后,黑色彻底地从眼前消失,盛安又强撑起来,双手扶地,让自己坐起来说话。
“没事的,可能就是今天在外着凉了,突然热水一泡有点缺氧。佳子,对不起,你来桦城玩我都没有能陪到你。”
盛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她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光着身子。
“说什么呢……”韩佳子吓到了,嘴巴都不利索了。
“我要回房间休息了,睡一觉就好了,不用担心我。”盛安声音越来越轻。
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呢,说实话,盛安的记忆又有些间隙性的断片。她眼皮有点沉得睁不开,大概是韩佳子跟另一个女服务员帮她穿的浴袍,又有一个人抱着她回的房间。盛安非常不喜欢自己麻烦到别人,路上闭着眼睛,一直在呢喃对不起,麻烦了,她自己可以的之类的话。这一觉也不知是漫长还是短暂,总之当盛安迷迷糊糊醒来时,人在床上,屋里墨一般的黑。窗户紧关着,整个房间被暖气烘得燥热。她浑身潮湿,嘴唇发干,脖颈酸痛,胸口和下腹还有一点点难言的发胀。盛安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是每次大姨妈到来时的前奏。
盛安半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缓了好大一会儿,视线终于慢慢适应了屋里黑暗的环境。她伸出手,先往下身摸了摸,没有血意。又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没有摸到手机。最后,她恍惚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着浴袍,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此刻正在浴袍的兜里,被她压在了身侧。
她打开手机,一看,凌晨四点四十分,几乎接近他们昨日到达桦城的时间。
原来还不到一天……却似乎如此漫长。
她点开信息。
韩佳子给她发了三条。
“我手机不静音!你醒了给我发消息!”
“今天我们不出门啦!陪你陪你陪你!需要去医院我们就出发!”
“薛嘉铭吓坏了,是他抱你回的房间,我们都在旁边看着,他对你没做什么,他真的是个君子。放心。我们陪你睡着,一起走的!”
韩佳子发消息特别喜欢用感叹号。
盛安继续往下看。
薛嘉铭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有任何事情随时找我。你的隔壁邻居。”
午夜一点二十分发的。
她继续看。
盛佑在晚上九点半发来一条消息,说:“哈尔滨一切顺利吧,报个平安。”
林生没有给她回消息。
盛安摸了摸额头,不烫,没有鼻塞,也没有发烧。只是头很疼,心脏也很疼,浑身软软的,没什么力气。她强迫自己支撑着爬起来,背触到带加绒的床头上,软绵绵地靠着。手摸到床边的矿泉水,正准备使力把瓶盖拧开,一拧,却发现瓶盖已经是被拧开了的。
她心里大概清楚了,喝了几口水,开始一条条回信息。
给韩佳子:“我醒了,没事哒,大概就是一冷一热气血不足了。你们今天按照规划去看雾凇吧,出来玩就好好玩,不必担心我。我今天需要在房间里好好地睡上一天,睡醒了就好啦。你要是为了我影响原来的安排,我就真的不能做人啦。”
给薛嘉铭回信息:“我没事了,多谢你。”
给盛佑回时,盛安眼前浮现出林淑的样子。她闭上眼,再一次体会到无法呼吸心脏骤痛的感觉。
过了好大一会,她回:“一切都好,昨晚太累了,所以睡得早,你跟爷爷奶奶一切都好。”
配了张伊春的雪景图给他。
刚刚发出去,薛嘉铭的信息就过来了:“你今天还要去找你亲戚吗?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大雪。”
原来他正醒着。
盛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我今天想在房间里睡一天。你们按照计划去看雾凇吧,不必管我。”
那边正在输入了一会,又停了,过一会薛嘉铭回:“那我们给你带特产。”
盛安本想输入:“不用了谢谢。”但转念一想,把不用了三个字删除,变成了谢谢。
韩佳子在出发之前做了一份详细的旅游攻略,把三个城市的必打卡景区和餐饮娱乐标注了遍。在伊春时,所有必打卡地方后面都标注了四个人的名字。而到了桦城和哈尔滨,只有三个人的名字了。盛安提前就跟他们说过,自己在桦城有事,至于后面哈尔滨去不去,要看桦城的安排。但在桦城的内容里有两项是标注了盛安的名字的,一个是泡汤,一个是去周周烧烤吃夜宵。韩佳子说,这家烧烤在本地超级有名,外地人必打卡。当时盛安想,自己去看林生也应该是白天的事,不太可能晚上还在一起,便答应了。
想到这里,她又跟韩佳子发了条信息:“你们白天一定要玩的开心哦,我好好睡一觉,晚上跟你们去吃烧烤。”
虽然韩佳子成天叽叽喳喳的,但盛安很珍惜跟她的友谊。这是她人生为数不多比较亲密的女性关系。为了她,盛安愿意克服本性里的淡漠,变得柔软一些。
发完所有消息,盛安光着脚站起来,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把窗帘拉开一片。但就这么一会儿,头又开始缺氧发晕,坚持了一秒,最终又是立刻躺回到了床上。
窗帘敞着一半,盛安躺在床上,静看屋外白桦长街夜色流淌。
这里的空气是干干的,路面宽广整齐,有很多的白桦树、红松树和曲柳树。没有北京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也没有彻夜不眠的霓虹灯。一颗星星也没有,月亮不知藏在何处。双层夹胶玻璃,隔绝了盛大的风声。只是洗浴中心的房间墙壁隔音不是太好,薛嘉铭的那边很安静,而靠床头的那一边则有人在嬉笑着通宵打牌。
来了桦城一天,这座城市给她的印象,就是仿佛回到了千禧年间。
她已决定要在这里生活半年,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
想到这里,她打开手机,给林生发了条短信。
“林生,我人有些不舒服,中午我们可以直接在半月汤二楼茶厅见面吗?”
消息发出后,盛安定了一个十点半的闹钟,拿出包里随身备的耳塞。她告诉自己,为了尽快好起来,她需要睡,拼命地睡。就像以前一样,只要感觉到不舒服,她就拼命地睡,往死里睡,仿佛永远不会醒来那般。
刚刚准备戴上耳塞,手机振动了一下。
她打开手机一看,竟是林生发来的消息。
“好,我约定时间过来找你。”
盛安在想,他是也一直没睡,还是已经醒了。
第40章 安眠
林生是十一点十四分到的半月汤。
他今天穿了一件高领白色毛衣,灰色蓬松的羽绒服,墨蓝休闲运动裤,没有围巾也没有手套,羽绒服的圆领帽子往头上一兜,遮住了他的额头。衣服都是旧的,但他洗得很干净,带着木皂的清香。这一次外出他没有跑步,而是选择了打车。从铁广路十一号到半月汤打车大约是十三分钟,跟去学校的时间差不多,刚好是一个三角东中南的距离。桦城市区总共也就这么点大。
走进半月汤的时候,他在入门处反光玻璃镜中又看了一眼自己。头发有些长了,额头的碎发快落进眼睛里。前晚鼻梁和右脸颊磕破的皮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黑痂。下巴上新鲜冒出的胡渣子倒是在昨晚剃了,配上他的眉眼,看过去很是叛逆的少年感——当然,他本就年少,只不过假期里为了做某一些事情,或者说为了避免一些事情,他会刻意留一些胡渣子,以便让自己看过去沧桑一些,成熟一些。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前台一名穿粉色制服名叫姜月的圆脸小姑娘立刻就看见了他。
虽是周六,但中午这个点来泡汤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晚上前来,所以前台的两位暂时是空闲着的。
“林生——” 姜月雀跃地叫他,“你今天怎么来了?”
“来找朋友喝茶。” 林生对她笑笑,又跟她旁边的男孩子点头打了下招呼,“我去二楼茶厅。”
姜月对他眨眼睛:“你请还是对方请?”
林生说:“我请。”
姜月笑起来眼睛成一条弯弯的月牙儿,说:“那你就内部价啦,我跟涛子说一声去。”
林生说:“谢了。”
姜月看过去很想跟他再说些什么,又道:“几点走?下午就要下大雪啦。”
“聊好就走。”林生身体已经转向旋转楼梯的方向。
姜月还在接话:“外面真冷啊。”
林生转过头笑笑:“是啊,真冷啊。我先上去了。”
说完,他摆摆手,没乘电梯,直接从旋转楼梯上大步走了上去。
旁边的男孩子瞥了一眼自己年轻的女同事,意味深长地笑道:“还看,人都上去了。”
姜月不吭声。
男孩子说:“肯定约女孩来着,你信不信?”
姜月对他白了白眼。
男孩子又说:“打赌吧。”
姜月生气地说:“无不无聊,上班呢!”
林生熟门熟路走到二楼茶厅。跟理发馆美容馆这种被外包出去的不一样,茶厅属于洗浴中心自营业务。服务员涛子见林生过来,凑上来问:“呦,好几个月不见了。怎么,又帮谁打架去了?”
林生耸了耸肩,说:“真没打,放学回家走到冰上不小心滑的。”
涛子说:“我就说读什么高中吧,读书多累,走路都能摔。做我们这个,读完初中能认全字就行了。”
林生不予置评,环顾四周,见茶厅只有他们两个,说:“周六没什么人啊。”
涛子说:“是啊你包场了。喝什么?”
林生菜单都不用看,说:“老白茶吧。”转头又一想,改了:“茉莉花茶吧,两杯子就行。”
说完,人走到非吸烟区,靠窗坐下。茶厅基本都是散座,只分吸烟区和非吸烟区。
整个洗浴中心贵气十足,暖气也十足,他脱下羽绒服扔在旁边的椅子上,两腿大大地分开,上身绷直,端坐着,沉着气,眼睛时不时看向入口处。电梯门离茶厅的入口处并不远,如果有人下来,林生第一时间能看见。他看着电梯上上下下,一趟又一趟,在二楼停了三次,盛安还是没有出现。
茶水已经上了,他给她发了个短信:“我到了,二楼茶厅。”
又等了五分钟,没人回。
他直接电话拨了过去。五声,没人接。
林生站起身子。以前盛佑对他们母子说过,他的女儿是一个非常准时的人,无论跟谁见面,从来没有迟到过。他也见识过盛安的日程表,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精确到了分钟。
姜月眼瞅着林生又走了下来,只是她正在服务一拨退房的客人,所以只能用眼睛快速瞄了一眼林生。
林生走进那个男孩子,晃了晃手机,轻声说:“帮我查一下,一个叫盛安的客人住在哪个房间。盛大的盛,平安的安。今天她约我这里谈事,但人我怎么也联系不上。”
男孩子瞟了一眼短信内容,立刻飞速点击电脑,很快就查到信息了:“六一零八。”
他看见了旁边的备注,抬起头暗示了林生一眼。林生心神领会,身子倾斜靠过去。
前台男孩凑近了说:“昨晚她泡汤的时候,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后来大概是她男朋友抱她上去的。”
洗浴中心内部明确规定,要把客人发生的特殊情况及时备注清楚,省的万一出了问题有嘴说不清。干这行的,时间长了什么奇事怪事都能见到。在大厅发酒疯那可算太小的事了,还有几个男的对一个女的,几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外地专程跑过来自杀的,甚至有奇葩把新鲜的屎拉卫生间瓷砖上特意投诉保洁没清理干净的都有。
林生一下子不响了。
那男孩又看了下前台电脑,说:“可能也不是男朋友,这里登记的她一个人住。”
林生没犹豫了,直接说:“快!叫个女的跟我一起上去,别出什么意外了!”
几分钟后,林生跟一名女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按门铃。门铃按了一遍又一遍,女工作人员在门口喊:“盛小姐,在吗?”
门不是隔音门,屋里静悄悄。
林生跟女工作人员对视一眼。女人拿出门卡,说:“盛小姐,我们开门进来了哦?”
滴——
屋里半明。墨蓝色的窗帘和奶白色的纱窗拉开一半,白桦长街的白桦树伸着长长的枯枝在风中集体地晃,窗外一片黑白灰色。房间是统一装修的现代风,除了床头柜、电视、一张墨绿色贵妃椅外,就是靠墙一张一米八的大床了。
盛安侧着身子面对着窗户躺在床上,被子拉到腰的位置,上半身穿着浴袍。从林生刚进门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身体从肩膀滑到腰部,曲线明显,像一道风平浪静的波浪。
他原本徒然悬到高空的心瞬间落到半空。
她还活着,曲线在轻微起伏。
他给女工作人员打了个稍等的手势,自个儿轻轻走过去,看见了盛安的侧脸。
她只是睡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平稳匀速。头发散在耳边,有一缕黏在了唇上。脸色虽然有些泛白,但看过去还算健康,并不是没有血色。床头柜上放着半包玉溪,一塑料打火机,一瓶开了瓶盖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一支细长蓝色的美工刀和一板长方形的锡纸药片。林生拿起药翻到背面,上面写着:思诺思,酒石酸唑吡坦片。
女工作人员脸色一下子变了:“完了完了,这是安眠药!以前我听保洁说过有客人吃了一盒这个闹自杀的!你看,她还想拿刀割腕!”
她话音还未落,林生已经噗通一声在床边跪了下来,额头上迸出了一层的细汗。他双手颤抖,拨开盛安额头上的碎发,又见她神色清淡,眉头微微簇着,长长的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好像是挣扎着将醒未醒的状态。他又看向盛安的手。她纤瘦的手腕从浴袍里溜出来,皮肤莹白如玉,并没有切割的疤痕。
林生重新看向那板药。一锡纸板里只挖了一个坑。又看向那把美工刀。刀的旁边放着被切了一半又一半的白色药丸。应该是盛安用美工刀切割的药,只吃了一颗里的四分之一。
“怎么办……”女工作人员慌死了,“要不要找人?”
林生咬咬牙,摇了摇盛安的肩膀,说:“喂!醒一醒!”
这一摇,耳朵上的碎发往后散开去,他看见了她耳朵里的耳塞,伸出手一把将其取下。
盛安眉头簇得更紧了,嘴唇微微张着。大概是房间里暖气太足,她的嘴唇略微有些干。
林生心一狠,又摇了摇她,这一次,力道更大了一些。
盛安的眼睛突然张开了一半缝隙,只是眼神不太聚焦,看过去有些迷糊,反应钝钝的。
林生整个身子快泄了力,头垂到被子上,自我消化了一会,又抬起头来,极力镇定地说:“我,林生,你能看清楚吗?”
“林生……”盛安有些茫然地闭上眼睛,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抿着嘴说,“你来了啊……我睡过头了吗……”
她在半睡半醒间,又像在自问自答。
林生终于彻底缓过气来,顿了一顿,对呆站在一旁的女工作人员说:“这里我来吧,麻烦你跟前台说一下没事了。若有事我再跟他们说。”
女工作人员见盛安醒了,看过去没什么大事,又见他们明显是认识的,点了点头出去了。
门自动啪哒一声关上了。
盛安翻了下身,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黑发像花瓣一样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浴袍的领子散开着,腰带松垮地贴在腰间,白瓷般丰盈的胸脯几乎要从浴袍里整个跳出来。林生刚才着急,眼睛只停留在盛安的脸色和呼吸上。现在人松懈了下来,视线也更清晰了。眼前活色生香的一幕让他的脸一下子烧成了红色。他心一颤,伸出手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了盛安的胸。
房间里安安静静,玻璃窗将风声关在窗外,天色苍茫,雪隐在云层里。燥热的室内空气里,有她的呼吸声和他如鼓的心跳。林生彻底移开目光,坐到旁边的贵妃椅上,拧开床边一瓶未开盖的矿泉水,咕噜噜大口喝了起来。
就在这时,盛安慢慢睁开了眼。她逐渐意识到,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人进了她的房间,坐在她身边的贵妃椅上。
这个男人,两条腿长长地伸着,侧着头看着窗外。他喝着水,耳廓通红,喉结上下滚动。
第41章 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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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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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42章 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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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说服
从林生说出奇葩两个字后,谈话的画风就朝着奇怪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盛安眼泪还挂在脸上:“大学放假呢,你意思是我骗你?”
林生捂住双眼笑,薄宽的肩膀一抖一抖:“你是我梦魇的唯一解药……神人啊,这话都能说得出口,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
自己说的时候那叫脱口而出,可从林生嘴里冒出来,的确是有点肉麻恶心,盛安脸都烧起来了。
但是下定决心就坚持到底是她这个人一贯的性格,即便上的船是错的。盛安硬着头皮继续:“你帮不帮?”
林生好笑:“好,我帮。那你打算怎么做,去我学校当老师吗?还是我每天放学后给我辅导作业?你都毕业好几年了吧,还记得高三的内容吗?”
盛安说:“你还记得那个叫陈实的人么?”
林生记得,但他说:“忘了。怎么了?”
盛安说:“忘了也好。总之这个人初二的时候成绩还很一般,考试每次班里就二三十名吧,他用了初三一年考进了我们市里最好的高中,就是靠名师补出来的。”
这段话盛安那年在病房里惊心动魄地喊过,林生当然全部记得。他说:“所以你现在是名师?”
盛安:“我上大学后就在外兼职当培训班老师了,语数英我都能讲。”
林生保持微笑:“厉害啊。不过我不需要。我成绩挺好。”
盛安:“林生,我业余时间还学了算命。”
林生:“……你想说我是大富大贵命,所以要在二十岁之前格外努力?”
盛安:“不,我可以算出你上一次模拟考每门考了几分。”
林生:“…………”
盛安:“我还可以算出你在我辅导之下可以考几分。”
林生手上的烟灰都断了。他眨了下眼,说:“等等!你现在是我谁啊?”
盛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啊,她是他谁啊,每次别人问起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说服了。
她说:“我是你小时候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得报我。”
林生掐了烟,头低着,笑得肩膀一直颤。
“行了。”他拿过沙发上挂着的白色毛衣,似不愿在继续对话,一副要走了的样子,说,“你回去吧,别成天胡思乱想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我自己的路,我会自己走。”
盛安豁出去了。她被子一掀,直接站起来,一把将他按回到沙发上。
林生被她一推,整个人后仰斜靠在沙发上,看过去都震惊了。他看了看她的脸,看了看她的手,又诧异又好笑道:“这要是有人冲进来,你觉得他们会想什么?”
盛安说:“没人会冲进来。”
林生:“所以?”
盛安:“所以你必须得听我的。”
“……”林生伸出手,从侧面拍了下脑袋,说,“果然这大学不是白上的,姐姐你竟然奔放成这样了。”
盛安居高临下道:“你已经重新叫我姐姐了。”
林生不语。他浑身上下都很热,肌肉里的力气都用来克制皮肤上的红。
“一日为姐,终身为姐。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盛安坚持。
林生的眼睛实在是不知道往哪看了,她跟他距离这么近,他要是现在站起来,估计能把盛安的小身板撞飞。
他干脆捂住眼睛,幽幽叹道:“你是疯了吗?你在这里待半年,大学不上了?盛伯伯会怎么想?再说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你在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是疯了。盛安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疯狂的事,一件无法用正常逻辑来思考的事。
她淡淡笑了一下:“大学可以休学,我们学校里每年休学一年半载的加起来不止两只手。欧美人有许多在高中毕业后专门留出一年时间看世界,然后再继续上大学。这是学校和制度给予我的权力。既然存在,我就可以利用。我爸那里我自己会去交代,而且休学又不是停学。我说过,我平日有空还在兼职培训班老师,线下可以教的,我线上也可以教,我还有很多专业书和课外书要看,白天不会空闲。”
听过去她已经计划得很周密了。
盛安坐回床上,重新翘起二郎腿,把被子铺在自己的腿上。
林生抬起眼眸,眼睛又黑又沉。他不再笑,脸色淡下来。
他说:“四年了,我们断联四年了。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现在过的生活,我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周。你不欠我什么,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你在大城市待得久,安保发达,摄像头和警察到处都是,你觉得很安全。可这里是偏远小城市,过了十一月就天寒地冻。如果我今天是坏人,心存歹意,你穿成这样坐在我面前,你觉得后果会是如何?盛伯伯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出事了,他要怎么办?”
“林生。”盛安的脸微红,但是她的眼神依然淡定如昔,“我们相处的时间确实很短,但是我已经认识你八年了。”
我从你十岁就认识你了。八年了,一晃。
“我相信你的。”她说。
林生沉默了。
他站了起来,拿起衣服,这一次盛安不再拦他。她看着地面。
林生的脚从她的眼前消失,脚步声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一点点变远。
快走到门口时,林生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回过头看向盛安。她很安静地坐在床上,微微抬起头,望向窗户的方向,长长的黑发披散在洁白的浴袍上。她的背影单薄,倔强。
林生终是忍不住问道: “医生说你的抑郁症,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盛安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听过去很平静。
“完全好了。我现在是心魔,跟抑郁症无关。”
“嗯。” 他的手伸向门把手。
“你马上就满十八周岁了。” 盛安回过头看他。
林生的脚步停了。
“十八周岁,就是法定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了。我现在已经二十一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成年人就是要完全为自己命运负责的人了。我相信高中的老师们一定会讲许多动员和鸡血的话,我经历过,不想多说。我只是告诉你,半年,就半年,你给你一个机会,我也给我一个机会。你往上走一点点,我把我的心魔解一点点。我心甘情愿做这件事,但是前提是,你愿意。”
林生轻轻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盛安看了一下自己的腿,双手捧脸,闭上了眼睛。
林生绕到二楼,拿起他的羽绒服,结好了帐。下楼的时候,正空闲的姜月跑过来跟他打招呼。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自然是女工作人员已经跟他们分享过了。
林生说:“没事了。”
他摆摆手,正准备离开,姜月又说:“真是奇怪,他男朋友也不在她身边照顾她。”
林生沉默片刻,问道:“她是跟别人一起来的吗?”
姜月悄悄地说:“是呀,两男两女,今天上午其中一对情侣还外出看雾凇去了,还来前台问我们去雾凇林的大巴车怎么走呢。一上午没见她男朋友下来,我还以为他在屋里照顾她呢。”
林生拉上羽绒服拉链,将帽子重新带到了头上,没说什么,摆了摆手。
他推开大门,朝着风里走去。
正午的风比凌晨时慢了一些,但林生知道,这只是下午大雪到来的前奏。他低着头看路面,柏油冻得邦硬,他的运动鞋踩在上面,像踩在一块又一块的厚冰上。前两天的路面积雪被扫在马路边,结成一个一个肮脏的雪块。人行道的方砖接缝处,长出一根根纤细的透明冰牙。
回家的路上,他没有选择打车,而是在这样的路面上跑了起来。风吹在他的脸上,像砂纸打磨坚硬的铁。
盛安站在窗沿边上,额头碰着窗,呼出的气在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她用袖口擦了擦白雾,沉默地看向楼下白桦长街。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一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全副武装。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而她穿着浴袍,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物,一半旁观,一半浸入,死一般的寂寞。
只有她的眼睛在动,一个,一个,从楼下洗浴中心大厅里出来的人里,试图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叮铃 ——
有人按响了门铃。
她缓缓回过头,望向房门的方向。
第44章 烧烤
盛安透过猫眼打开门的时候,神情已回归淡漠。她从门铃的节奏直觉出来,来的人大概率不是林生。
门铃是机器,像五星级酒店被培训后的微笑。它在响了短短的一串铃声后就停了,门外的人好像是在犹豫徘徊,又或者是紧张不安。虽然盛安并不十分了解十八岁的林生,但她觉得,林生会按第二次。
当然,服务生也会按第二次。
门打开,薛嘉铭站在外面。他是个细皮嫩肉的男生,白皙的皮肤上因为暖气泛起了一层健康的粉色。金框眼镜后的眼睛看了盛安一眼,又拘谨地绕过她的浴袍,悄然落进房间内。
“你好些了吗?”他温和地问。
盛安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客气地笑笑:“完全好了,昨天晚上吓到你们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薛嘉铭挠了一下后脑勺,倒像个孩子在父母跟前的小心翼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刚才听见你房间里有人说话,想来想去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是了,墙壁隔音不好,刚才她全身心扑在说服林生上,忘了这一层了。
不过也无所谓,她说:“是的,刚才我在桦城的朋友来找我。”
“哦,不是亲戚吗?”他说。
盛安笑一下,说:“也是亲戚。”
为了不继续这个话题,盛安说:“你没跟他们一起去雾凇林?”
薛嘉铭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他们一对情侣,我总挤在人家中间当电灯泡不太合适。刚好昨晚水土不服有些失眠,所以干脆在房间里补觉了。”
盛安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跟薛嘉铭其实并不太熟,大部分时候都是听韩佳子聊起他,又或者是在图书馆里碰到。他们专业不同,男女宿舍楼又在两个区域,学校食堂也有好几层。盛安大多数时间是独来独往,或者跟室友一起搭档。薛嘉铭在她的眼中就是一个书卷气颇重的大学男生,除此之外,她没有刻意去关注。
薛嘉铭说:“那你晚上烧烤还能吃吗?”
盛安笑笑:“当然,我已经跟韩佳子说过了。我身体的问题基本来源于缺觉,睡足了就没事了。”
薛嘉铭又看了一眼房间。房间就这么大,以床为核心的一目了然。他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屋里没有别人。
他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问道:“那你下午还在房间里睡觉?”
盛安:“是啊,睡到昏天黑地,然后去吃烧烤。”
薛嘉铭嘴角上扬一下,眼神却又似黯了一下,说:“嗯,那你睡吧,我也回房间休息,出发时我叫你。”
盛安把门关上,几秒后,听见隔壁传来刷房卡的声音,然后一道门轻轻地关上。
她没有选择睡觉,而是坐回到窗前,打开手机,找出学校里招生处和就业办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滑动两下,思考片刻后,又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搜索有关全国体育大学的各类信息。
原本自己高考择校和专业时,盛佑过来问她,你未来想要从事什么行业,盛安回答是,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她最熟悉的职业就是当学生了。她反问盛佑,你想让我做什么?盛佑当时笑得很平静。他说,你觉得做什么开心就做什么。盛安记得当时自己开玩笑说,我啊,做一份完全不用考虑钱的工作就开心,可是有这样的工作吗?如果没有,你也不知道,那就让美国的妈妈决定吧,毕竟没有她从小的鞭笞和养育,也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谢亚君对她的高考分数没有表示满意或不满意,只是直截了当地给她选择了一份完全跟钱打交道的专业。
盛安的脑海里浮现出林生跑步的样子,十四岁时就把陈实的手拗住的样子,她想,他应该是喜欢体育的。田忌赛马,长板效应。
她花了一下午时间查看不同城市不同批次的体育大学基础资料、招生要求、录取分数线,并记下了招生办的电话号码。在此之前,她对体育学科没有任何概念,也没有任何兴趣。这一下午的搜索让她又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体育也是可以读到博士的。她以前一直以为搞体育的人都是学习不好的差生。是她狭隘了。
等盛安把眼睛从闪亮的屏幕前转移开时,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经晦暗。她下床走到窗边,在最后残留的一丝日光中,看见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隔着玻璃窗,白桦长街一片白茫,万籁俱寂。
她总觉得,北方的大雪跟南方的台风天很像,就是会把熟悉的世界变成天气的背景板,又或者说,把复杂的世界洗涤纯粹。五官聚拢,杂音消散,在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中,人会变得很渺小。因为这份渺小,灵魂会更加清晰。
床头柜上电话在响。
是韩佳子。
韩佳子已经知道盛安完全没事了,也知道她在房间里待了一天,电话里嘟着嘴说自己要过来她房间里化妆。
“大晚上化妆?”盛安诧异道。
“白天的妆不成样了,我还要拍周周烧烤店呢,市民烟火气比旅游景区更容易火。待会儿你给我拍我给你拍啊,我跟陈实白天又吵架了,现在一点都不要看见他。”
韩佳子是个社媒达人,在国内论坛、人人网、开心网、微博、各种空间里都注册了账号,满怀壮志地经营着。她外出旅游时必定相机不离身,总叫陈斌给她拍摄。陈斌很烦这个,为此他们二人吵过不少架。
不过盛安知道他们今天晚上轰轰烈烈睡上一觉就好了,毕竟这种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作为他们的朋友,见惯不怪。
性,真的有这么厉害么?盛安不由自主地想,竟比安眠药还有用?韩佳子自从上了大学远离父母后,用学英语的正当理由彻底陷入美剧的怀抱,性格也受其影响变得西化,是宿舍最喜欢聊恋爱和性的女生。她曾在宿舍女生夜聊时大谈特谈,说自己每次睡不好时,就找陈斌睡一觉就好了。还教育盛安,贞操观就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对女生的禁锢。女人的身体是自己的,是自由的,只要能让自己开心,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正想着韩佳子的话,这个女人已经啪嗒啪嗒迈着一次性拖鞋重重地按响了门铃。盛安打开门的时候,眼前晃动着一个大大的粉红化妆包。
韩佳子长驱直入,只奔窗前的桌子,一边化一边喊:“你也来化呀!”
盛安笑着摇摇头,说吃个晚饭而已,化了又卸不是多此一举。她给韩佳子拍摄就好了。
“不行!”韩佳子娇骂道,“我可不是那种光自己独美的女性!让闺蜜当自己陪衬这种绿茶的事情我做不出!你必须化,要美一起美!让北方男人见识一下我们南方女人的魅力!亮瞎整体街!”
她一连串的感叹号把盛安炸地身子前后颤动,笑个不停。韩佳子跟自己完全是两类女人,正是因为这种完全不同的差异,盛安觉得自己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女人。
“好。”盛安竟像女儿对妈妈撒娇一般说,“你帮我化嘛,我手残,你知道的。”
韩佳子兴奋地大叫一声:“盛安!记住你现在的声音,以后要多用这种口气跟别人说话,我跟你说,男人最吃这一套!撒娇,娇憨,没人受的了的!趁年轻就要利用女性自带的魅力无往不利!把世界踩在脚下!”
盛安:“……”
又说:“你就不担心我太美了会抢你男人?”
韩佳子:“我觉得你抢我的概率更大一点!”
盛安学她说话口气:“亲爱的,你说对了!”
一个小时后,四个人踩着已经积了一层雪的路面朝着周周烧烤出发了。由于天太冷,尽管韩佳子十分不愿意破坏她的精致妆容,她也只能将围巾裹住自己的脸,一边走一边担心围巾蹭掉她的粉底液。
陈斌自觉被韩佳子折磨了一天,在两个女人身后有气无力地跟着。
薛嘉铭走在陈斌的旁边,看着盛安的背影。
幸好周周烧烤距离半月汤十分近,等他们走进烧烤店的时候,帽子上的雪水刚刚到达发丝。
跟洗浴中心一样,烧烤店的暖气也跟不要钱似得。配上噼里啪啦的炭火声,大寒之中更显红火暖意。
陈斌跟从牢里释放一样,刚进去就一把拉开了羽绒服。韩佳子白他一眼,优雅地慢慢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又拿下帽子,用空着的手指梳了梳染成亚麻色的头发。
烧烤店的门口有一大块空地,私家车摩托车停得满当当的。冬天下雪,所有客人都挪到了室内。可能是因为周六晚上的缘故,他们四人进去后一看,两百多平方的一层竟快满了,只剩靠墙收银台侧边一卡桌刚刚翻了台。卡桌的右侧方位,则是一排包厢。一阵一着的声浪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男人扯着嗓子在划拳喝酒腾云驾雾,中间夹杂着几声女人爽朗的尖细声。
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玩股子的玩股子,烧烤成了绝佳助兴道具。
市井流气之地,生意如此火爆。
薛嘉铭大概觉得烟味太重,眉头拧成浅浅一川字,轻声说道: “真在这吃么?”
韩佳子外套都脱了,兴奋道: “当然!来都来了!”
盛安没说什么,她脱掉外套,把厚厚的羽绒服放在卡座里侧。从北京出来已经第四天,她完全干净的衣服已经没有了。考虑到北方室内外温差大,她今晚穿了一件黑色V领羊毛衫和一条修身牛仔裤,高邦马丁靴扎着裤腿,黑发披散。加上韩佳子给她画了一个妩媚的眼妆,盛安整个人看起来又清冷又性感。
两个女生外套一脱,一下子就吸引了附近一些食客的目光。他们斜对面坐着一桌五个男的,叼着烟,眼底浮着血丝,桌子上堆满啤酒瓶和烤串竹签,目光狼狗一样看过来。
韩佳子挤着盛安坐,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对面的男友一眼,随后把相机架在桌上,开始布置镜头。陈斌躲避着她的目光,拍了拍薛嘉铭的肩膀,示意去展示柜里拿烤串。
盛安也站起来去拿烤串。
这时,烧烤店的玻璃门被一个人拉开。风和雪灌进来一瞬,立刻又被门给隔绝在外。
林生拍了拍身上的雪,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地往包厢方向看去时,却突然在一众散客间看见了盛安。她站在烤串展示柜前,黑发夹在耳后,手里端一不锈钢盘子,正专心地挑选烤串,并没有看见他。
林生快速地扫过一眼。中午见她时,盛安完全素颜,就是个高中生小姑娘的模样。晚上再见到她,她化了妆,成熟了不少,羊毛衫系在牛仔裤里,人虽不高,但比例极好,胸部以下全是腿。林生想起中午时她光溜着腿的样子,一时之间竟莫名有些气躁。正犹豫之间,又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生朝她走去。
薛嘉铭贴在她旁边站着,一手拿盘子,另一手下意识地在鼻梁下扇动,同时低下头,温柔地跟盛安说些什么。
林生一偏头,绕过散客的桌子,走进收银台旁最大的那间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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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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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烧烤
第45章 吵架
林生走进包厢的时候,圆台桌旁已经坐了十几人。周波男正跟一帮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聊得欢,左手边坐着他妹周波娜。周家人做餐饮这一行很接地气,过生日也在自己店里,主打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二三十平的开间,靠墙边几上堆着礼物,餐桌上杂七杂八一堆烤串垒成小山,白酒啤酒碳酸饮料白桦汁围了一圈,中间还有一大盆红艳艳的涮肚。
一见林生进来,周波娜立刻笑盈盈站了起来。周波男瞥了自己不争气的妹妹一眼,对林生摆手招呼。
林生走到边几上,把一礼盒放在一堆礼物中间,人还未靠近声音已至:“哥,生日快乐。”
他今天下午专门去商店买的,腰部按摩仪。周波男从小学开始就帮着爸妈管店,颈椎腰椎都不太行。
周波男其实已经过了两次生日了。一次跟家里人,一次跟店里员工,这一次就算是以生日为理由的朋友聚会,连蛋糕都免了。他笑着对林生说:“高中生破什么费,有两个月没见你了吧,忙啥呢。”
林生倒了杯酒过去敬,笑着说:“忙着念书。”
周波男点了点头。林生见靠门口处还有空位,就过去坐在那了。周波娜也挨着坐了过去。
桌上的人林生只认识周波娜兄妹两个,但他也不拘谨,跟每一个看向自己的人都点头打招呼,该吃吃该喝喝,该聊天聊天。
其中一人看看周波娜,又看看林生,心下了然,眯着眼睛问:“真是高中生?”
林生道:“货真价实,高三了。”
那人咪了口酒:“看着不像,还以为跟我们一样做生意的。”
林生端酒敬一杯:“哥您抬举了。”
周波男出声:“之前暑假来我们店里干过,从小锻炼出来的,人很能干。”
从小就出来混社会和打工的想必家里条件不怎么样,于是那人又问:“毕业后打算考大学还是直接出去干?”
周家两兄妹都看向林生。林生顿了一顿,笑着说:“大学要我我就去,大学不要我,那就去打工了。”
桌上话题就此转移。
朋友A:“其实吧,这读了大学也没啥用,我手下好几个大学生,不一样要给我这个初中都没读完的人打工?而且这人书读得多,脑子就木,一点眼力劲也没有,脸皮还薄,说几下就不行了。我当年出来打工时,老板把我骂得爹娘都不认识,我还陪笑感谢老板。这以后要是出来做生意的,我看不如趁早出来干,社会大学才是真正的大学嘛。”
朋友B:“嘿,你说的那是普通大学的,人要是名牌大学的就不一样了。做生意多累,谁都是你衣食父母,哪个局都能骑你一头。觉也睡不踏实,眼睛一睁全是支出。看我这几年长了多少白头发。人大学生出来找个好单位,每天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做的都是不求人的事,老了还有退休金,我们有啥?说得不好听的,现在是赚钱,那万一经济形势变了政策变了,亏钱的时候咋不说呢?人家毕竟旱涝保收。”
朋友A:“有几个能考进名牌大学的?旱涝保收才几块钱?除非当大官,否则开的起你现在开的陆虎?当年全民下岗有多惨都忘了?哪有什么一辈子的旱涝保收。小子,别听他的,真男人就是要趁年轻时多拼,这以后成家了,娶媳妇养孩子都要大把钱,去单位上班能有几块钱。”
朋友C:“别吓着人了,人年纪还小呢。”
朋友A:“周老板从小学就帮着父母干啦!”
林生安安静静地听着。
这时周波男瞟了一眼桌子,发现啤酒快干光了,正准备叫人再去搬一箱,林生看见了立刻站了起来,说哥我去拿吧。
他走了出去,一眼就看见收银台旁卡座上坐着盛安和她的朋友。盛安背着他方向坐着,黑色羊毛衫贴着她的脊梁,露出腰部瘦削的弧度。当林生去收银台要啤酒时,余光瞟见盛安身旁的一女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最初他们暗地里的计划是为了促成薛嘉铭和盛安,所以要叫酒助兴。一开始四人顾着场面,氛围勉强还算可以,韩佳子还拍拍照片和视频。然而酒精沸腾了脾气,这对情侣没忍住,在公开场合轰起来了。
陈斌一人干光了一半的啤酒瓶。韩佳子本就心情欠佳,见男友这副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样子,把初始计划和拍摄计划彻底忘在脑后,怄气地一杯接着一杯喝。薛嘉铭有点傻了,拦着但也拦不住。盛安倒是没劝,只是在韩佳子要喝之前,把她杯子里的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一半。
韩佳子跟盛安抢酒,抢到后面想要拿瓶口吹。可她这人平时酒喝的很少,酒量比自己以为得差太多,没喝几大杯就眼含醉意了,晕晕乎乎站起来,食指点着陈斌的鼻子:“我问你,是不是打算不跟我继续了?”
陈斌酒量好,但喝得也真是不少。他对韩佳子居高临下看自己的眼神和姿态厌恶极了,沉着一张脸也站起来,说:“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毕业后准备留北京吗?你不留北京我们怎么继续?”
韩佳子酒气裹着脾气一股脑涌上大脑,把女人就要娇憨的话全抛了,声音尖得像把电动螺丝刀:“你凭什么让我陪你在北京创业,我脑残吗?!我一名牌大学生,读个研,回老家考个公务员,有房有车,准点下班,日子不要太滋润!”
陈斌也是气上头了:“创业怎么了,我又不是单打独斗,也是成立团队的!读工商管理学以致用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去赌博犯得着你这么贬低我吗?”
见韩佳子手指还虚虚晃晃地点着,他一掌打开她的手指:“现在万民创业,热钱涌入,应用程序业务都能融资上千万,我们学校又提供了绝佳的创业平台,我想抓住机会不行吗?我成功了赚的钱不是你的吗?非得让我继续读研干什么?你每天拿着相机拍这拍那不也是创业吗?”
韩佳子又气又伤,大声喊:“我拍东西那是我兴趣爱好,再怎么折腾又不会亏钱,可你要做的餐饮连锁创业是有巨大风险的你懂不懂!投资人是傻逼吗,要是对赌协议完不成你以为可以全身而退?大部分的企业寿命都不会超过三年!这是有统计的!就像这个周周烧烤店,现在看着生意是好,可全中国百年老店有几个?餐饮业平均寿命基本就一年!你上企业那门课没查资料吗?指不定哪天这家店就发生事情,譬如食品安全问题吃中毒吃死人了,现在互联网发达,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谁还来吃?又或者旁边新开了一烧烤店,价格更低口味更好,直接把客人都抢去了。又或者再来一轮禽流感都没人敢出来吃饭!到时候连员工工资发不出租金都交不出,负债累累的时候你不要找我!”
由于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讲话声音又大,周边几桌的目光唰得一下齐齐整整望向他们。原本热闹哄哄的烧烤店,为此安静了片刻。
薛嘉铭只喝了半杯,人很清醒。他双手拉着陈斌,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觉得店老板听见这些话,得把他们这桌的人给杀了。
林生站在收银台这里默默地听了一会,回过头看了一眼盛安。盛安也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搭着那女孩的肩膀,努力地安慰着什么,不过明显越安慰那女孩越激动。
林生环顾了下四周,微皱了下眉头,提一箱啤酒到包厢,见里面的人也都安静着,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这对大学情侣吵架呢。他立刻看向周波男,只见他脸色深沉,显然把这些话听进心里了。
周波娜黑着脸,直勾勾看着林生。
林生走到周波男身边,低着头凑近悄悄跟他说了些什么。
盛安不想继续了。她转头朝向收银台的小妹大声说:“实在对不住,喝多了别见怪。麻烦给我们几个打包盒,买单。” 话完,抓起钱包就去付款,留下这对火爆情侣继续对冲。
可韩佳子还在气啊,这人酒和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着趁胜追击。她一把扯开盛安的手,嚷嚷道:“我哪里说错了?我也没有非说考公务员,我也可以跟他一起去大厂工作啊,干个十年,年薪百万不好吗?就像盛安,她以后毕业了去投行,我保证她一年赚的钱比你头发干到全白都赚的多!我是为他好,创业太累了!风险太大了!还什么餐饮行业融资,你要选也选个门槛高的不行吗!”
周波男从大包厢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林生、周波娜和另外两个看热闹的朋友。
盛安显然没预料到林生也在这里。两个人都喝了酒,眼睛亮晶晶的,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克制地挪开了目光。
周波男走到他们这一桌,笑着看看韩佳子,又看看陈斌。
韩佳子的怒气还在沸点上,下意识立刻泪眼朦胧瞪回来。烧烤店里暖气足,周波男只穿了一件短袖体恤,露出胳膊上的大花臂。他人又长得高大,方脸下颚宽阔,眼睛虽是笑着的,但人自带痞气。
盛安一看不对,刚想走回去,却见林生走到自己身边,意有所指地看了自己一眼,并按下了她的钱包。
第46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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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46章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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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决定
挂断电话的瞬间,林生几乎是用鹰的速度在家里飞旋了一圈。
他把烘在白色暖气片上的两条灰色内裤嗖得一下扔进衣橱里,把洗脸台上的牙膏白渍用毛巾架子上挂着的未洗长袖一抹,顺手把这件衣服投篮似地扔进直筒洗衣机里,转身又用刷子快速刷了下马桶,按下冲洗键。马桶把厕水咕噜咽下的瞬间,门外传来了细细的一声喷嚏声——
他不能再做别的了,赶紧打开防盗门。走廊上的寒风趁机灌入室内,盛安站在门口,黑色羽绒服的帽子挡住了她的额头,捂在鼻子上的双手遮住了下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夜与光的交界处坦荡荡地直视着自己,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这双眼睛在看见林生的一刹那,眼尾上翘,泪意弥漫。
“你再不开门我就要冻成冰棍了……”她放下手抱住自己,略偏着头,牙齿和声音一起打颤,“还不快请我进去?”
林生低头看她,半秒后头偏到一边,侧身让盛安进屋。寒风在走廊里呼啸着转了一圈,被门砰地一声拒绝在外。
盛安单手拿伞,手臂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扎着口的黑色大布袋。她浑身僵硬地走进屋里,像是一个独自在风雪中徒步的旅人终于抵达了一间温暖的小屋,眼睛和帽檐上的飞雪一起融化成水。盛安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会被严酷的寒冷冻出眼泪,也会被瞬间的暖意融出泪水。
林生看着她的表情和她帽檐上的融雪,就知道她大概敲门没人开,又回到楼下张望窗户去了。
也不知她这一等是等了多久。
多傻。大雁都知道南飞过冬,可她偏偏选择逆行。
他站在她的身边,一时无言。
盛安把伞和布袋放在地上,被暖气消融的雪在瓷砖上摊了薄薄的一小层水痕。她下意识在所谓玄关的进门处张望了下。林生看出她的意图,从鞋柜里拿出林淑曾穿过的一双室内拖鞋。粉色的,柔软的,头上有个蝴蝶结,后跟则是包裹式的,穿在脚上团团围住很暖和。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拖鞋我以前洗过晒过,很干净。”
屋里没有换鞋凳。盛安正准备蹲地上换鞋,林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木椅子,放到了她的身后。
盛安看了林生一眼,他又若无其事转过了头。
她真是冷到不行,即便屋里暖气弥漫,肌肉里习惯性的僵硬使她像个机器人一样一节节弯下腰,又一点点拉下马丁靴。其实盛安站在楼下张望窗内灯光只是看了几分钟而已,但是对于她而言,北方大雪里的静止一分钟简直就是一整个漫长冬季的高度浓缩。她今晚出门,几乎把能穿的衣服都堆积到了身上,自觉走路和呼吸都像只笨熊。可即便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暴露在风雪中的皮肤还是被冻得苍白,鼻尖又是通红。进屋的一瞬间,她的眼泪都情不自禁飙出来。换鞋的十几秒里,她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她脱完了鞋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脱羽绒服,林生双手捂住眼睛揉了揉,穿过亮着灯的卧室,走到阳台去了。
盛安靠着客厅沙发旁的暖气片站着,在林生转身的时候,一边脱掉羽绒服,一边缓缓环视着屋子。
原来这就是铁广路十一号的内部,她曾多次寄出水彩素描的地址。从空气到格局都是似曾相识的味道,很像她在孔安爸妈尚未离异前的一楼老房,又像是初中时她跟盛佑租过的乌鸟巷十八号。总之是旧的、简单的、朴素的,记忆里的小时候。
大概五六十个平方,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餐桌靠着墙边放着。朝南两间卧室,朝北一个有着大窗户的卫生间,乍眼一看没见着厨房。她望向林生所在的阳台,视线穿过了敞开的卧室门。她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床。那是张大大的双人实木床,柚木的颜色,铺着深褐色的纯棉床单,墨绿色老粗布被子掀开了一半,靠墙处还放着一个扁扁的单人枕。书桌侧面挨床正面靠墙,上面堆着各科教课书和练习册,其中一本敞开几页用铅笔盒压着。卧室里亮着一盏学习台灯,白光像舞台灯光一样聚拢在书页上。
她的目光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床头的白墙上。
那里挂着四幅木框水彩素描——大雨彩虹、湖泊日出、窗景白鸽和沙漠繁星。
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它们,仿佛穿越时空看见了四个好久未见的旧朋友。
它们比她更先抵达桦城,在几年的时光里,血肉生长,成为这间屋子的一部分。
林生从阳台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汤,面汤正汩汩冒着白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无措,微微低下了头收拾了下表情,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脸上又恢复了镇定。他把面汤放在茶几上。盛安默默坐到茶几后的沙发上,坐下的瞬间发现沙发正中内部凹下去一块,她的屁股刚刚好卡在这里面,仿佛一粒土豆嵌在泥坑里。她看了看电视柜上的电视机,想起沙发土豆这个形容,又想到墙上的画,不自觉笑了一下。
他的余光看见了她的笑容。盛安的眼睛漾漾的,脸上的笑那么纯粹。跟昨夜化妆后的成熟冷艳不同,此刻的她素面朝天,眼神干净温暖,就像这个房子里的一部分。
林生递给她一个勺子,说:“你怎么没跟你朋友们去哈尔滨?”
盛安接过勺子,小口喝了口汤,白雾般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暖流顺着食管滑到胃里,全身上下又活过来了,仿佛回到了洗浴中心的汤泉里。
她盯着面汤说:“我跟你说过的,我要在这里陪你半年。”
虽然林生已经听过一次答案,但是再听到一遍,还是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那你朋友就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么。”他想起昨夜他们还在烧烤店风风火火吵架的样子,又想起那个文质彬彬的男生看向盛安的样子,“你朋友们不愧是高材生,都很厉害,懂得很多。”
盛安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觉得他们只会纸上谈兵。”
林生淡淡地说:“我跟他们没怎么接触。不过我觉得说读书好的人只会纸上谈兵,就跟说纹身的人一定就是流氓一样,都是刻板印象。”
盛安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说:“谁教你这么说的?”
林生:“暑假里为了赚钱打过几份工,见的人多了就自己琢磨出来了。”
盛安不响,又喝过几口,抬起头问:“你打过几份工?”
林生没有马上回答,他觉得屋里太静了,静得只剩下风声敲打门窗的声音,这让自己内心莫名的紧张和躁动。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这么强烈的这种感觉了。他插上电视插头,拿起遥控器。由于没有支付有线电视费,屏幕里只有个位数的电视台。打开的瞬间,刚好在播放桦城本地热门节目——老年人相亲。
他也懒得调,就这么放着。电视屏幕的光照着一高一低两个人的脸,他们的眼睛同时浮现出霓虹灯般的流光溢彩。
盛安注视着电视屏幕,安静地等他回复。林生心里叹了口气,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周周烧烤店算一个,武馆打杂算一个,我还去讨过债,信不?”
说完,自嘲般笑了一下,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痞气的笑容。
盛安侧仰着头盯着这丝痞气,半天没吭声。
林生低头看她:“我说了,你不了解我,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
顿了一顿,少年老成地说:“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去不熟的人家里,这个世界没你以为的那么安全。”
话讲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盛佑见过的人估计比他吃过的盐都多,怎么会不教自己女儿呢?她一个人来自己家,只是因为绝对的信任。
就像十岁的他跟着盛安回她家,像十四岁的他一个人坐着火车和飞机来明城找盛安一样,就是因为这股莫名的、绝对的信任啊。
盛安继续回到冒着白气的面碗里,咕噜噜喝了几口,又把脸抬起来,说:“受过伤么?”
林生思绪还未收回,人一愣:“什么?”
盛安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毫无遮拦:“我说,你打杂讨债的时候会受伤么?”
林生不响了。
电视里正在放一位六十二岁的大爷向年轻的红娘主持人陈述他的要求:“人要本分一点,年纪比我小几岁,最好能有共同话题。我嘛,老伴去世的早,就生了一个闺女,嫁到省城去了。这么大个房子住自己一人太孤单,就想找个老伴说说话,屋子里有点人气,晚年也不那么孤独嘛。”
镜头随着主持人的手指一转,彰显出大爷的雄厚实力。他在村里有一栋像厂房一样的大棚房子,水塘边还有几百只鹅正在嘎嘎叫。
鹅挤着闹着,在田地里拼命扑扇翅膀显示它们的活力。白色的羽绒羽毛哗啦啦的,像窗外漫天的大雪。
盛安突然又说:“你怎么不坐?”
林生视线从电视上移到盛安身下的条形沙发上,想象了下他跟她挨着坐的样子,说:“我还是站着吧。”
盛安低头看面汤:“你太高了,我每次抬头看你,都觉得自己跟只呆头鹅一样。”
林生眼前刚飘过那几百只鹅,听了她比喻,觉得很是恰当,没忍住笑了。他说:“你是不是这些年都没长高?”
盛安点点头:“我跟你小时候第一次见我时差不多高,时间和牛奶把我遗忘了。”
林生说:“你喝牛奶补脑,我喝牛奶光补身高了。”
心里又想,长不高也许是因为睡得太少了。
盛安低着头说:“你坐到我旁边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站着,感觉跟罚站一样,我都不好意思坐了。”
林生没忍住,又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他把书桌上快坨了的面端过来,隔了点距离坐到她身边。盛安瞅了一眼碗里的面,清汤寡水加纯机器细面,撒了几粒翠绿的大葱花,完全是阳春白雪那味了。
电视镜头已经转到老大娘身上,那个有些腼腆的朴素大娘正把年轻的主持人拉到大棚角落里窃窃私语:“你帮我问问他一个月能给我多少钱?”
林生双腿分开,埋着头,呼哧呼哧吃着快发凉的面。
盛安静静地说:“你什么时候放寒假?”
林生还是想让盛安回去,所以他有那么几秒都想绕开这个话题。但转念一想,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学校保卫室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心里叹了口气,嘴巴从面里找出几秒空隙:“下周三。”
盛安放下勺子,说:“下周三开始我到你家来给你补课,你不要再打工了。缺钱的话,我给你。”
林生刚起的面挂在筷子上,他嘴巴一停,面条顺着筷子又滑到了碗里。
他半晌没讲话,盛安也不催他,就静静地坐着。
林生放下筷子,揉了揉脸,一冲动说:“干啥,你这是准备资助我这个贫困高中生?”
盛安侧过头看他。她跟他离得这么近,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她看着看着,目光就收不回了,视线不自觉汇聚成了一支素描笔,沿着他额头上的碎发,顺着他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最后勾勒出他抿着的嘴唇和清晰的下颌线。
林生没有看盛安,故意坏坏一笑又说:“还是说我太帅了,你想包养我?”
盛安回过神,转头盯着只剩薄薄一层底的面汤,发觉自己的脸竟然烫了。她偏过头,干巴巴地说:“随你怎么想。”
林生双手抱住后脑勺,人往后仰,大大咧咧道:“想包养我的人可太多了。”
“哦,轮不到我?”见他说这种话,盛安也来了胡扯的兴致,“那也好,我其实不喜欢男人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林生好笑又吃惊地看向她。
盛安眼睛都不眨,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年喜欢我的男人从长城排到**,但是我一个都没心动。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看见林生的表情逐渐变成目瞪口呆,盛安突然觉得心里暗爽。她认真地扭回话题:“不过你考上大学之前,绝对不能耽误时间谈恋爱。如果有人想包养你,请你拒绝。”
说完这话,盛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了身,说:“就这么决定了,我回去了。”
林生:“??”
电视里的老大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说:“我觉得光谈钱很没意思,照顾是相互的吧。上来就问我给她多少钱,我是结婚,又不是包养,这种女同志我看不上!”
镜头又一转,那个老年女同志听到红娘主持人转述后,皱着眉头抱怨:“想让我当免费保姆哪,这种铁公鸡我才不要!”
林生啪地一下把电视关了。
屋子瞬间又变得异常安静,白炽灯在冷空中闪烁跳动,寒风沿着窗户缝隙吱呀呀地钻,把墙角贴的奖状拂出一丝丝的卷浪。屋子很小,盛安几步路就快走到门口。她停了脚步,低头看向地上她拿来的那个黑色大布袋。布袋里装着一些东西,勾勒出长方形的形状。
两个人一深深浅浅地呼吸着,交叉的呼吸声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下显得异常清晰。
他们都在沉默。沉默地不安,沉默地纠结,又沉默地等待。
等待什么呢。
等待一个跟理智对抗的决定的冲动。
林生坐在沙发上,面糊成了一团。过往无数回忆突然像潮水冲刷电影胶卷,一切都在快速倒带。
天上的姥姥曾坐在这张沙发上笑盈盈地跟他说:“小林生啊,这人生呐长的很,甭管遇到什么,迎头面对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嘛。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回头一看,都是老年给儿孙们的谈资呀。”
又说:“小林生最棒了,以后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放心,姥姥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身体,以后长生不老,天上童姥。我还要等着看你上大学,看你娶妻生子,帮你带孩子呐。”
墙上的奖状则是林淑一张一张贴上去的。那时她好年轻,皮肤白里透着红,眼角没有一根皱纹,头上也没有一根白发。她每贴一张都咧着嘴肆无忌惮地笑:“林生怎么这么厉害啊,我读书的时候一张奖状都没有诶。看来我也要更努力点,才能做未来大学生的老妈呀。”
他胸口酸痛,眼睛湿润。
盛安背对着他站着,也不动,也不语。她的手指隐在拳头里,一下两下抠着自己的掌心。她心里知道她该走了,再晚,恐怕就打不到车了。
“夜里风雪太大,司机一般不出来,很难打到车,以后你晚上别出来了。”林生看着盛安的背影,“未来几天雪会更大,夜里会更冷。”
盛安的指甲快嵌进肉里。
林生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你先睡这里,明个白天可以叫车,也可以走一段路坐公交,今晚……”
盛安回过头看他。她发现林生的神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今晚就开始指导我学习吧。”
国庆回来这两天太忙太忙了,一点点东西拖到现在才修改好…… 抓心挠肺,而且没有做到及时更新,5555555,强迫症患者要跳脚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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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决定
第48章 击掌
屋子很小,白炽灯很亮,两个人的表情清清楚楚。冷风每撞击蓝色玻璃窗几声,灯光就会感应式地晃闪一下,仿佛一个人噗嗤眨了下眼睛。
盛安没有眨眼睛,她直愣愣地低头望向林生,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垮了,像卸了一半的力。那件黑色羽绒服还被她捧在手里,长长的快触及地面。她身上的白色高领毛衣在灯光下,白得像道来自天堂的光。
她站在光晕里说:“你答应了?”
林生眼里的雾气被暖气片蒸发后又浮上一层。他嗓子干涩,努力咽了咽,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唇角努力向上扬一下,道:“你个高材生不远万里免费上门辅导我,我又不傻,干嘛不答应。”
但凡一个人有点基础智商都能听出这话中的揶揄。是啊,多蠢的傻子才会做这种事啊。一个名牌大学的漂亮女生,休学一年,远离家乡,自掏腰包,不要钱不要名,在大雪冰封之际,到一个默默无名的北方小城上敢着给一个非亲非故的高三生提高成绩。这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傻子啊。
她明明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过着她向上的人生。
史上第一大傻子盛安笑了。她的眼里燃起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林生看见她那双烟火般灿烂的眼眸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他几乎看呆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盛安看了他不到一秒就迅速低下头,嘴角朝着地上暗白的瓷砖无声上扬,一会后又抬眸,欲言又止,像在心里斟酌些什么。
她是怕自己说得太急,会吓跑好不容易答应的他。
林生把眼神收回到茶几上,很忙地拨动了下电视遥控器,又搅拌一下桌上最后一点完全坨掉的面条,几秒后又愣愣地放下筷子。在盛安开口之前,他先说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如果后悔就现在说,不过反正你后悔也可以随时走,脚长在你身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盛安打断了。
“我不后悔。我自愿的。”
林生低着头,手臂撑在大腿上,像个高大静止的男模雕塑。
片刻后,雕塑缓缓地说:“我成绩一般的……呃,是很一般,你后面要是抓狂了别怪我。”
盛安想了一想,觉得抓狂是很有可能的事,毕竟她高中时不止一次被自己抓狂和崩溃过。她定定地说:“那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林生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不过他还是克制了下表情:“什么事?”
他看见盛安的影子走到了自己的脚边,她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接下来一切跟学习有关的事情,我们好好配合,你配合我,不拖延,不逃避,不反悔。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几乎是用祈求的口气。
林生又听呆了,心软成水,几乎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展开手掌,大大的掌心覆在眼眶和脸颊上。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完全不需要这样的。
林生的声音从掌心下方传来:“离高考只有五个月了。”
盛安:“嗯。”
林生:“你真的觉得五个月可以改变什么?”
五个月,是林淑发现乳腺癌到死亡的时间。
五个月,是林生从一个有妈妈的孩子,到在这世上孤身一人的时间。
五个月,是林生从刚进校成绩可以挤进班里前十,到迅速下坠的时间。
五个月,是一个十六岁男孩拼了命地努力,从卖掉一切可以卖的、想尽一切办法搞钱,最后再一无所有的时间。
五个月,盛夏变成了寒冬,天地一片白茫茫。
盛安悄悄坐到林生的身边。她的气息像一股暖流滑过他的身体,林生呼吸骤停,身体又紧绷了起来。
“五个月啊,窗外的冬天会过去,夏天会到来。”她静静地说。
她看向窗外,玻璃窗内蒙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五个月啊,也是高二下半学期,她从班级十名左右到跌落谷底的时间啊。
她自言自语地说:“高三之前的那个暑假,我的分数已经跌到你想象不到的差。虽说底子还在,可周边同学都在披星戴月努力向上爬,我眼睁睁看着跟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坦白说心里的迷茫远大于恐惧,就像站在大雾里,无论转至哪个方向,都看不见前行的道路。好在那时候没人骂我,如果有人不停骂我指责我……”
她笑了一笑,继续说:“后来我就一个念头,不跟别人比了,也不去看排名,所有跟竞赛有关的都不参加。就想着,最后一年,能到哪是哪吧。我把之前拉下的高一二的科目重新捡起来一点点看,看着看着,人就投入进去了。你相信么,当你特别投入一件事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不知道的,一切杂音都听不见了,人像在真空里一样。你别看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努力,其实我脑子里一直是有杂音的,源源不断,有时候还很响。唯一没有杂音的一年,就是高三那一年,我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完全专注的感觉,都特别怀念。”
林生放下手,微微侧着身子,静静看她一秒,又正过头来,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掌,他的指心和指骨下延处都长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说:“这种感觉我知道,我跑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练习散打每个动作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专注,极度的专注。
风声像流水一般从耳后呼啸淌过,带走一切杂念。
盛安讨厌大部分的运动,但这不代表她无法想象这种感觉。她说:“嗯。就像跑步一样,只专注于脚下,向前跑,不偏头,不回头。”
林生说:“可若有个跑的比你快的人跟你在一条跑道上,往往又会跑出出乎意料的成绩。”
盛安想一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说:“我的情况是我的情况,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外界压力越大,爆发力越强。”
但自己明显不是这个类型。她已经感觉出来,自己更适合从事一人独行,或少少人参与的工作。
两个人并排隔了点距离坐在沙发上,又各自沉默了一会。盛安脑子转得飞快,几十秒内想了许多。
“行。”
她想得太入神,冷不丁听见声音一下子人抖了一下,愣愣地说:“什么?”
林生宣誓似的,坐在她的身边,说:“我说我答应你,不拖延,不逃避,不反悔,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悬梁刺股不吃不睡都行,反正我答应你了我就会努力,管它结果如何,能走到哪步算哪步。”
说完,侧头对向盛安,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笑意:“我不会输给你的。”
盛安抬起了手,掌心对着他。
“干嘛。”他挑了挑眉,“击掌?”
“嗯!”盛安眉眼弯弯,“一言为定。”
啪!二人手掌心擦过,一言为定。
林生放下手,只觉得手掌心烧一般的烫。他移开目光,脸颊微红,手指假装很自然地在眉间中央滑动了两下,说:“那,那现在是……啊,我先收拾卧室去。”
他赶紧站起了身。
只顾着聊学习了,忘了外面大雪纷飞,今晚盛安是回不去了。
盛安却是迟疑了。她犹豫着该如何解释今晚不能住在这里。
大姨妈要来了,可能今晚,可能明晚。
她的经期从来不准,有时提前,一个月会来两次,有时延后,四十多天才来一次。在北京时自己去看过一次妇科医生。医生说她睡眠太少,内分泌有些失衡,叫她多睡觉,吃些中药调理。可寝室环境也不方便炖煮中药,她后来便没放在心上,只知道每次来之前,胸部会胀痛。这一点倒像是闹钟一样,可以提前预告自己做准备。
虽说自己包里带着卫生巾,可毕竟林生是个男孩,她住在这里,万一今晚来了,总归多有不便。
“那个……”盛安还是开口道,“我晚些还是回去吧,等等总会能等到出租车的。”
林生看着她,后知后觉了某些微妙。
也不是没在一个屋里睡过。他跟她认识的第一晚,两人就睡在了她的卧室里,他床上她地上。第二晚,两人换了个位置,她床上他地上。可那时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还不太懂什么叫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尴尬。
那年窗外狂风暴雨,今夜窗外冰天雪地。
林生黑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你知道这夜里会冻死人么?人在风雪里待久了,会失温,会死的。”
盛安张了张嘴,觉得他有些夸大了:“真一辆出租车都打不到?”
林生不自觉又流露出一丝痞气的笑:“你不信就等一两个小时试试。”
盛安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确实来到了一个不发达的北方城市。
林生又说:“你也别来来去去了,今晚就睡这,我去我哥们家睡。他家离这很近。”
盛安觉得哪有客人把主人赶走的道理,犹豫一下,还是说道:“那我不走了,你现在整那间卧室去。”
林生嘴角勾起一丝极浅的笑意,走进那间闲置的卧室里去,边走边说:“你随意,反正家就那么大。”
盛安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走进了他的卧室。
第49章 航行
林生在隔壁卧室捣鼓半天,把床上一干杂物搬到地板上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家里没有第二套床上四件套了。
眼前这**生小时候睡过的床,只有干巴巴的床垫。换言之,床既然是用来放杂物的,床垫自然就没有必要套床单了。而且这还是一张夹层黑乎乎的棕榈床垫,是林淑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特意买来给盛佑的——中年男人,腰不太好。
林生腰好,身上没什么肥肉,所以他睡不惯这种只比地板软上那么一丁点的床垫,总觉得哪哪都硌得慌。当家里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就自然而然睡到席梦思大床上了,而床单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最后变成孤家寡人仅此一套。反正他一个人住,粗糙也好、凌乱也罢,也无人说他。什么时候觉得脏的看不下去了,找个太阳天,洗了晒好铺上完事。他没有把床单折成豆腐块存进衣柜里的闲情逸致。
可今天盛安突然来了,他知道她是个有洁癖的人。她接受不了油腻的头发、藏着污垢的指甲和洁白床单上的头发。那年她在医院醒来的第一天,身体动不了,却又瞄见床单上三根自己的长发,人就抓狂了。他记得当时她强迫症似地总是盯着那三根头发看,仿佛这三根头发是三个长腿蚂蚁要钻进她的耳洞里。最后还是林生一根根捡起了她的头发丝,将它们合三为一放进了垃圾桶里。头发掉进垃圾桶时,盛安的眼睛里憋出了泪花,说她两三天没洗头了,脑袋上的黑发一定油光发亮跟猪油似的。
他也记得她干干净净的书房和整整齐齐的书桌。书画纸笔,每一个细小的物品都跟机械表的齿轮似的摆放地严丝合缝。
她似乎无法忍受一丁点的乱序。
所以长大的他能理解盛安对盛佑再婚的巨大抵触与崩溃。
又想,她千里迢迢跑来桦城,是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场主动失序。
林生掸了掸棕榈床垫的表层,脑海里飘过把衣服铺平当床单的场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走出房间,在一墙之隔旁,看见盛安正心无旁骛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目不斜视地翻看着他的作业。那个被她拎进门的黑色大布袋正躺在书桌的角落里吹风。
窗外黑夜寂静,白色鹅毛大雪密密扑在湛蓝的玻璃窗上,扑一层雪,冻一层霜,幻化成一面虚幻模糊、湖雪一般的镜。台灯的白色灯光从斜前方笼罩在盛安白色的毛衣上,她整个人就像银白月光一样,静谧、柔和、清冷、淡然。他看看她,又看看床上挂着的四幅画,八年的时光在他眼前掠过。
盛安浑然不知林生正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起初还在他房间里小心聆听着隔壁房间的脚步声,听着听着,目光就被书桌上的练习册和试卷吸引了。既然他说随意,她就不客气地翻开他的过往战绩,像一个退休两年半的船长接过了新手大副的舵轮,在凌乱和空白的笔迹之间认真分辨方向。
盛安一直都知道,自学、老师教和教别人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那些所谓她自上大学后在外兼职当培训班老师的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她在大一新生时代确实跟着潮流去做过大学生家教,辅导过一名高中女生将近一个学期。假的是,在那个学期结束之后,她便没有再做。其实当年陈实家赔偿给了她一大笔钱,去掉治疗费和康复费,还剩下一半。而盛佑把这些钱在盛安上大学之际一次性全部转给了她。再加上盛佑每月的生活费,盛安是个手握余粮的人,完全不必勤工俭学。她又是个物欲很低的人,做家教的唯一目的只是想用自己亲手赚的钱给盛佑买一份生日礼物。
不过显然林生跟那位高中女生的情况有天壤之别。先说字迹,虽不算特别潦草,但跟赏心悦目离了十万八千里。那些数学方程式写着写着,就跟足球踢到了场外一样,斜着跑飞了。好多处她都辨认地艰难,到后面干脆用铅笔将它们一一圈出,准备带回去做成错题册子。数字如此,中文如此,英文也如此。从试卷出错频率来看,林生的问题出在词汇量匮乏,语法基础不扎实,这导致阅读速度跟不上。五篇阅读里两篇是空着的,因为根本来不及写。而文综的部分,虽说盛安是理科生,但她翻一翻也就看出来了,林生书背得太少了。
林生看着盛安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自己整个人也越来越紧张,汗毛都快跟刺猬一样倒竖起刺来了。
上次统考各科都几分来着?那个时候他正忙着搞钱,老师上课讲的内容他大概就记得了一半。按照百分制统计的话,是五十几,还是六十几?他连分数都不记得了,只想着拿到毕业证就出门打工。盛安的出现是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意外。林生觉得自己上了一艘战斗力奇强但无比诡异的船。船身刷着耀眼的红色,左边写着好好学习,右边写着天天向上,船头写着天道酬勤,船尾再插一根旗帜,红底白星,迎风飞着还是四个字:上岸做人。这艘小船光伟正派的简直要闪瞎整片太平洋的鱼。关键是船身上只坐着一个人,她漂亮的眼睛一只严肃一只蛊惑,招手跟他说:“一段五个月的航行要开始了,来吧。”
林生想,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大言不惭的狠话已经放出去了,什么悬梁刺股、不吃不睡的,那就上吧。反正以前通宵连续熬个十几个大夜也不是没有过。
“我说过我成绩很差的。”他靠着门冷不丁地出声,“怎么样,绝望了吧?”
盛安转过头,睨他一眼:“你又不考985、211,有什么好绝望的。”
她招招手,叫林生过去。
林生觉得他在自己家里变成了一条狗。
他好笑又装乖地走了过去,坐在离她最近的床沿边上,两个人几乎是平视着看着对方。
他的长相过于有冲击力,两人的距离又过于接近,盛安略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说:“你现在每天几点上学,几点到家,到家以后花多少时间在学习上?”
林生没算过这个,他琢磨了一下,说:“七点到校,回到家差不多六点?做作业的话……两个小时?”
这让他怎么说,以前不做作业也很多次了。他一半是学生,一半是年满十六的打工仔。他跟其他有爸有妈只需要专心学习的高三生截然不同,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呀。
林生瞥了盛安一眼,他以为听到答案后她的眉头会皱成川字纹,然而盛安的表情岿然不动。
“路上来回还要跑步,对吧?”盛安明知故问,“你在学校里是练体育的么?”
林生呵一下,说你看出来了。
盛安双眼望天,看过去像在深度思考。
林生不出声,唇角微扬,看着她思考。
他在扮演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方面越来越自得其乐。
盛安其实是在脑海里飞速计算他要花在学习上的时间,以及如何最高效率的利用好时间。
她又问:“你平常几点起,几点睡,睡眠质量如何?”
“十一点睡,六点起吧。睡眠质量,挺好?倒头就睡。”他犹豫了一下,随便胡诌道。七个小时,听过去对一个高三生很合理吧。其实他睡眠时间真是不固定,主要看那天累不累。
“那吃饭呢?”盛安问,“平时吃什么?”
怎么又变成生活老师了?不过他觉得盛安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又有什么好保留的,便干脆说:“早饭外面买两包子,中午学校吃,晚上报晚自习的学生是在学校吃,只不过我没报。怎么你要我报?”
“不必。” 盛安指的是晚自习,她转动了一下手里的笔,“你手上的钱够花到高考结束么?”
林生双手抱在脑后,微微后仰:“钱你不用担心,我有。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至少长得比你高得多得多。”
言下之意,营养可是要花不少钱的,你不用担心。
盛安从黑色大布袋里抽出一张大大的纸,这架势林生隐约觉得面熟。
“这是你接下来的日程表。你年轻,这五个月就拼一下吧,睡眠质量好的话,其实五到六个小时就足够了。我之前看过好几本成功人士的传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精力特别旺盛,每天睡五个小时就能满足一天的睡眠了。” 盛安说得非常认真,“你能做到么?”
林生摊开日程表。这是一张一月的月度日程表,上面写着各项计划,起点都是凌晨五点,终点是晚上十点至十二点。
“怎么还有个至?” 林生问。
盛安低下了眼眸:“因为我做表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睡眠质量如何,并不是几点睡就真的是几点能睡着的。”
林生一听就知道盛安说的是自己,她常年跟失眠作斗争了。
“行,没问题。” 林生嘴角一弯,“十二点睡好了,老子年轻。”
盛安对着年轻的老子说:“跑步就继续吧,跑步时背我给你摘抄的单词,我会录音录好,你每天路上跑步时听。晚自习就不必参加了,那是老师监督做作业的,学校人多,老师时间精力分配不过来。你放学后就回家,我在家里辅导你。”
林生迎着台灯的光,他的眼里在光里黑的发亮。
“盛老师。” 他坏笑着轻喊,“现在是桦城的一月,你知道吗?”
盛安偏头等着他下一句。
林生咽了咽嗓子:“天寒地冻,你每天从洗浴中心来来去去?还是你准备……”
准备跟我一起住……同居?
盛安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地点了一点,说:“我打探过了,你隔壁在出租。”
林生:啊?
盛安淡定地放下那根手指:“小区门口有中介店面,一问就知道了。房东人不在桦城,即便不住人你们这里暖气费也要交30%,租金便宜得感人。”
林生倒吸一口气:“盛伯伯知道你这么花他的钱么?不上学,到这旮旯角落里租房给我免费补习?”
盛安笑了:“林生,你真忘了那个陈实了?”
她说: “当年他踢我滚落赔偿的钱,其实你也该有份,我只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林生。” 盛安从黑色大布袋里又掏出一个本子,“饭吃饱了吗,人准备好了吗?正式开始吧。”
明天火车去伊春了,准备在酒店里一口气写完三章,拼了!
为什么更新还掉收,555555,是国庆出门旅游断更了两三天,还是因为写的不好看……道心破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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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航行
第50章 承诺
风雪拉开了黑夜的序幕。舞台中央,是一间简单的屋子、一扇湛蓝色的玻璃窗、一盏白皙柔和的灯,和灯下的少年少女。
也许是夜太静了,静到滋生出一种天地模糊、二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林生内心的狠戾被这天地间的雪水洗涤得干干净净。在盛安面前,他像一只荒野中孤独行走的羊,心甘情愿被她带领。
而她那么温柔,月光普照,熙润无声。
明天又是周一了,这是本周的最后一晚。盛安已把林生明日要上交的作业检查了一遍,细心地跟他指出了一箩筐的错误。林生像一个高大的孩子,低着头请教比自己矮上一圈的老师该如何订正。盛安和风细雨地跟他一题题解释。她无比庆幸自己曾做过一学期的家教,学会了耐心和鼓励。两个人的位置换了一下,他坐在书桌前,她坐在床沿边。为了演示一道函数方程是如何推导的,她的头靠了过去。而为了看得更清楚,他的头也挨了过来。渐渐的,两个人的头几乎要碰在一起,呼吸交融,像落了雪的电线杆上两只抱团取暖的小麻雀。
林生听着她的呼吸声,看着笔尖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间上下翻飞,恍神了。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从她笔下流淌出的字迹,挪到了她的指尖。又从她的指尖,移到了她的手背。
这是一只小小的右手,光洁细腻,如温润美玉。可就是这只手,翻过了许许多多的书,画下了风格不同的画,算出了密密麻麻的题。这只手握住笔,就像一个战士握住了自己的枪。
“林生?”
林生呼吸一滞。
“答案算出了吗?”
盛安抬眸看他,她的目光清清浅浅的,像一把月光凝成的钩。
林生不知为何,下意识将头转向另一侧。那一瞬间,他竟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你分心了。”盛安笔头敲了敲桌子,“要专注哦。”
林生目光盯着斜前方的玻璃窗。他又在想,自己日后究竟该怎么称呼她呢。姐姐?她说过她死也不想当任何人的姐姐。盛安,听过去又有些冒犯。盛老师?总不能一直,喂,你。
他心烦意乱地避开称呼道:“如果以后你发现我分心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盛安睁大眼睛,好笑地看他:“你说怎么打?”
他突然转过身子,捉住她的手腕,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
“就这样打。”林生目光灼灼,“记住了吗?”
盛安怔然,下意识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林生有一双天生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当年她躺在病床上时,目光曾在他的手上长久地停留。她还记得当时的判断,这像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他转动小刀的样子,又像是一个杀手。
现在她握笔的手腕正在他的掌心里,她的皮肤感受到了他指腹中间粗糙摩擦之感。是茧。
盛安惶然了两三秒,怕手腕上的脉搏泄露她内心的紧张,迅速移开目光。她从他宽大的手掌间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紧紧攥住了笔,仿佛那支笔是她的长矛与盾牌。
林生自知冲动,也迅速收回了手,掌心滚烫。他低下头看向题目,连呼吸都是压抑着的。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盛安先开了口。
“我不打。”她也低头看向题目,“提醒就好了,为什么要打。”
“如果提醒没用的话。”林生努力集中注意力,“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呢,私塾先生用戒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盛安觉得他说的不对,脱口而出:“可我不是私塾先生。” 才不想当你的父亲。
“那你是什么?”林生说。
他又问这个问题了。
盛安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你就把我当私塾先生吧。如果你分心了、无法专注了,我会提醒你的。不过我总觉得,体育好的人,自控力也会很好。你可以通过训练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也可以通过训练控制住自己的意志力。”
林生啊,我相信你的。
神一般的月光落在荒野山羊的眼眸里,融成了清泉雪水。
林生不回答。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显露喉间的干涩。
盛安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距离太近了,她应该后退一些的。
但她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后退。如果要避嫌、要怀疑、要顾忌,她何必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当她下定这个决心时,就全然豁出去了,不留余地。
天地如墨,雪深更重。盛安又把那道题细心地讲了一遍,这一次,林生听得无比专注。他告诉自己,但凡有一丝懈怠,就是对盛安付出的亵渎。
白杨树上的雪粒结成了一个小小的球,寒风一过,雪球扑哧坠落地面。路面完全褪去了灰褐色,铺织成了一条长长棉厚的白色围巾。无止无尽,通天桥一般。
盛安讲,林生听,暖气片在屋里聚着热。不知过了多久,盛安觉得嗓子有些干了,清了清嗓子,又舒展了下身子。林生见状,笑了一下,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碰了一下角落里静音了的手机,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他第一次发现,学习的时间能过得这么快。电影转场一般,浑然不觉中就是下一个镜头。
他起身去阳台给盛安倒热水。
卧室和阳台之间有一道实心的桦木色的木门。盛安坐久了身子也有些僵,白色毛衣在暖气聚拢的屋子里又有些热。她也站了起来,走到阳台边上,摸了摸玻璃窗上的冰凉,问:“为什么厨房要放在阳台呢?”
林生正煮上水:“天寒地冻的,老房子玻璃窗不隔温,水管容易冻住。所以洗衣机不能放这里,得放卫生间。抽油烟机就被挪到了这里,方便管道通气。”
作为一个极少旅行的南方人,盛安自知自己在很多方面像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林生又说:“主要问题是,这里是老房子。新房子就不需要这样了。”
“嗯。”盛安突然记起了什么,眉眼弯了一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刚到我家时邀请过我,说让我冬天来桦城看雪。”
十岁时随口一说的话,他肯定已经忘了吧。但她还记得。他寄给他的明信片,后来的她翻了许多遍。
林生点了点头。
盛安又说:“其实我想来很久了,想不到终于还是来了。这里的雪真大,跟明城台风天的雨一样,铺天盖地的。”
太大了,所以风雪冻人,今夜回不去了。
林生一顿,目光轻柔:“以后哪天空了,我带你去山野里看雪吧。以前姥姥在森林里工作过,那里的雪景才叫美,你不是一直想感受红楼梦里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感觉么。”
等空了。
可是这五个月是战场。结束战争的号角响起的那天,已是初夏。夏天没有风雪,盛安到了离别的时刻。
两个人同时想到了这点,一起沉默了。
开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盛安的手机在床上震动。林生端过玻璃杯,同盛安一起回了卧室。他瞟了一眼亮光处,是盛佑。
盛安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走到客厅里,轻轻带上了卧室门。几分钟后,她又轻轻推开了门,来到了床边坐下。
林生混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盛安接过水杯,手心暖暖的。她抿了一口,说:“瞒到你高考结束。”
林生拿起一支笔,下意识转动了下。他明白了,如果自己考的不好,意味着她这五个月的时间就是完全的浪费。所以她不想把未知结局的努力提前告诉盛佑,徒增他的困扰和担忧。
但盛安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她说不出口。
她无法启齿告诉盛佑,林淑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也不敢告诉盛佑,林生因此可能连大学都读不了。
她害怕。
林生咕噜噜喝下半杯水,抹了抹嘴唇,语气镇定:“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水平也就是个大专。你想让我考多少?”
盛安放下杯子,双臂环绕胸前,抱住自己。她微微弓着身子,问了一个她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林生,如果无需考虑赚钱的问题,你有想过吗,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
林生静默了一瞬。
他想过的。
那个想法始于少年时代。在刚上初中无所畏惧的时候,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个男人的时候,在林淑还未确诊的时候,他还抱着这个念头在努力的。只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说出这个目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是个刺痛的笑话。如今他的身边,是高中毕业当快递员的发小赵春海,是学习垫底但跟着爸妈亲哥衣食无忧的周波娜,是从小学开始就跟着父母做烧烤生意的周波男,是曾在半月汤共事过一个暑假的姜月和涛子。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他们都不是学霸,他们看过去也都过得很好。
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一生了。有吃有喝有住有家人,已经是听过去很圆满的一生了。
他淡淡地说:“没想过,老天爷出什么牌,我就接什么招。你来之前,我本来计划是拿到毕业证就出门打工,哪里钱多我去哪。我这个人吧,别的没有,自信有一点。即便我学历不高,我觉得自己也能在外闯出一片天。”
说完,咧嘴一笑:“不自量力,狂吧?”
盛安因他的笑容挪开了目光,她下意识往后靠了一下,说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作文还写过想当中国第一女宇航员呢。”
林生又弯唇一笑:“怎么后来不想当了?”
盛安抿了下嘴:“近视,晕车,还路痴。”
林生乐得弯下了腰。
盛安又说:“其实女宇航员就写过一次,大部分时候,写的都是当警察。”
林生目光凝住:“是因为盛伯伯么?”
盛安点了点头,想到了小时候:“为了编作文时素材多吧,其实内心深处是不想的。警察也只是无数职业里的一种,他大部分的时间处理的都是各种日常琐碎的事。当然,我说的是基层民警,特警武警刑警不熟悉。”
林生指尖环绕着滑过玻璃杯的杯沿。他黑漆漆的眼睛像一口深井,看不出情绪。半天后,他说道:“能日复一日把日常琐碎的事处理好,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了。”
盛安看向他,目光欣赏。林生视线回过来之前,她又转移了目光。
她不知为何,突然说道:“当然,以你的形象,人生确实是有很多选择的。”
林生好笑:“我什么形象?”
盛安想起天涯论坛上的贴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自己都说想包养你的人大把了。学校里喜欢你的女孩不少吧。”
林生脸上的笑容滞住了。半晌后,他轻笑一下:“那是我开玩笑的。高考结束之前,我不会谈女朋友。”
目光紧盯着盛安,又补充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盛安觉得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以后应该再买张书桌并在一起更合适。
她局促道:“是为了你自己。”
“对。”林生淡笑,“谢谢你,为了我自己。”
见盛安有些不安,林生身子往外面微不可见地挪动了一下,说:“对了,你还没说你想让我考多少分呢?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水平了,你觉得五个月后我能考上本科不?”
“二本吧。”盛安终于重新凝住了心神,目光直直地勾向他,“保二争一。”
林生滑动玻璃杯的手指顿住。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疯了。
五个月,他???
一夜无眠。
林生躺在棕榈床垫上,抱着衣服翻来覆去。他不想发出动静,生怕打扰到隔壁的她,只能翻地小心,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硌得紧。又听寒风呜咽着从玻璃窗上滑过去,雪花簌簌落在窗边,发出枯枝落叶的声响。夜色沉重地像口棺材,他喘不过气来,干脆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冷风呼啸而入,他的心在胸腔里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却因为某句话某个人,变得截然不同。
那张日程表被他带到闲置的房间,指针逐渐滑动到凌晨五点。他干脆不睡了,猫着脚步走到卫生间里,用冰冷刺骨的水轻轻擦了把脸。闲置卧室灯光有点坏了,忽明忽暗,他便走回到客厅里,打开一盏餐桌上的边灯。盛安昨晚睡觉前,在餐桌上放了一沓他曾做过做错的英文试卷。
她说,早上起来记忆力好,适合背诗词歌赋和英语语句。
她找不到原文出处,就用带来的录音笔念了一段阅读,让他早上起来反复跟听。
也不知一夜未睡后,这早上的记忆力跟夜晚有什么区别。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这五个月的烟钱恐怕是不少了。
盛安躺在林生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这间卧室每个角落都是他的气息,她也几乎一夜无眠。
她以为自己会嫌弃别人睡过的床单,但是她没有。他的床莫名让她安稳,这种安稳清洗着她的思路,让她在深夜里更为透彻。
不知捱了多久,恍恍惚惚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丝很轻的动静,像一只狸花猫弓着身子踩在屋檐上的落雪上。她侧过身,看见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一道白皙的光,像宇宙的果壳裂开了一条缝。
手机的白光亮起,上面的时刻刚好是凌晨五点钟。
盛安把他的被子重新盖在自己的头上,她的脸藏在里面,嘴角咧着上扬,流下了一行热泪。
伊春好冷…… 明天出发去鹤岗……在路上都窝在酒店笔耕不缀的我啊,收藏给个面子涨一涨吧[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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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承诺
第51章 同居
盛安再次醒来之际,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柔白的光线几近垂直,一天又到了正午,一周又到了周一。
房间里安安静静,空气空白。她有点恍惚,又有些眩晕,用干涩的双眼描摹苍白的天花板和木纹白盘的吸顶灯,意识到林生把他的家完全交给了自己。如果她想的话,她可以打开他的抽屉,翻动他的衣橱,像一个小偷搜寻少年成长足迹中的每一处秘密。
她坐了起来,靠着床头,下意识看了看下身,经血又迟到了。
太好。
手机里备注了三条今日待办事项,她需要时间和没有痛苦的躯体将它们一一完成。
电话被接通,中介的声音响起。盛安在床上跟那位男中介确定了今日下午的看房时间,一点半。等待的过程中,她给辅导员和班主任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告知她要休学一年的事宜,并询问了相应的手续。在此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一点,休学提交材料里必须要有监护人的同意书。盛安重新躺回床上,发了半个小时沉沉的呆,什么都没做。
昨晚她几乎没吃什么,现在她也不饿。焦虑杀死了食物的**。
她给盛佑打了个电话,昨晚他们刚刚通过电话,她说她在哈尔滨。
“怎么了?” 盛佑听出她的徘徊。他那头很安静,应该是在午休中。
“爸。” 她开门见山,“我想休学一年。”
电话那头空白了一瞬。
盛安说:“不用担心,不是身体上的问题,是我想用一年的时间来探索下自我。”
呵,多么虚无的理由。大部分的父母听到这个借口,都会第一时间质疑反问甚至崩溃的吧。
盛安能感觉的出来,盛佑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小心翼翼。
自从高二那场病开始,他跟她说话就是小心翼翼。沉默或犹豫,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没大没小、称哥道姐。
北京和明城之间的物理距离又稀释了父女间的亲近。每一次放假回家,都仿佛戴着面具走亲访友,又像是毕业二十年的老同学再见面。
盛佑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那口气化作言语:“一年,够了吗?”
她无声地笑:“够了,国外gap的时间基本就是一年,我就跟国际接轨一下。学习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不到毕业证的。”
盛佑温和地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太要强。人不是机器,适当休息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是老古董。”
盛安想,他对自己总是这样,无底线地纵容。甚至他都不敢主动问她准备用这一年做什么。
她何德何能。
眼泪落在唇角,声音却是如常:“过年我回家时,麻烦你签一下同意书。我准备用前半年去支教,后半年在学校旁听我喜欢的课程。”
盛佑说:“安排得挺好。你决定的事情就去做吧,只要安全就好。”
盛安挂断电话,心中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空荡荡的。她躺在林生的大床上,突然产生了一个强大的直觉:盛佑以前来过这里的。
他曾跟她一样,走过白桦林,站在杨树下,抽了一支烟。烟雾缭绕,林淑的脸在雾中朦朦胧胧地笑。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头黑色的长卷发,身姿曼妙。一对中年男女,在这张床上,焕发青春,犹如新生。
她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身体终于沉重地离开了床。餐桌上放着两个已经冷掉的包子和一杯塑封豆浆,旁边还落了一张白纸条:蒸锅在橱柜下面。一把钥匙压在白纸上。
盛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本就习惯少睡,却依然补了一上午的觉。而林生昨晚听了一晚上的题,五点起床后背了单词,还去给她买了包子,又跑去学校要上一天的课。
她沉默地走进了卫生间,用清水仔仔细细洗了把脸。卫生间的白色瓷砖虽已老旧,但干干净净,没有污垢,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擦的。局促的空间里,放着一个洗脸台,一个盛水的旧式浴缸,浴缸和洗脸台的中间挤进了一个洗衣机。马桶在洗脸台的对面,应该也是后来换过的,很新。她想,隔壁屋子的装修也应该跟这里差不多吧。
她把钥匙捏在手心里。
三十多岁的男中介到的很准时,还提前了五分钟。打开对面房门的一瞬间,盛安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乡间废弃多年的危房里。
隔壁这套房不知是多久没人住了,完全就是年老失修。墙皮脱落严重,跟被大火烟熏过似的,白里透灰,灰里透黑。厨房瓷砖里的污垢厚得可以刮下一缸油。所有的家具都老成冷战期间的破损风,又像冬日蜕皮的白桦树皮。至于马桶 —— 盛安一眼没瞧就避开了目光。
中介瞅着眼前的小姑娘,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宽慰:“这个小区你绝对找不到新点的装修的,好好的装修谁拿出来出租啊。本来就是老城区老房子,租金便宜地跟不要钱一样,还要求啥自行车呢。这房东已经算很好说话的,你租半年他都同意,我们这里一般都是一年起租 —— ”
盛安已经回到了走廊上:“我可以多出租金。”
有钱,爽快!中介很为难,又太渴望赚到这笔中介费:“不是租金的问题,要么考虑考虑新小区?那里房子新,房子大,安保又好,你一个女生,这种老小区不安全的……”
附近一公里内没有房龄十五年内的小区。
挥别中介后,盛安又回到了林生家。
三件待办事项,两件悬而未决,只剩一个她可以今日毕了。
她把林生昨日搬出的高一、二教科书和没有丢掉的试卷练习册放到餐桌上,按照科目一一整理。毕竟距离高考结束有两年半了,当年的很多学习记忆都是短效的。她分门别类地整理了整整一个小时,等结束后,看见金黄色的太阳刚好落在白杨树的树顶,天空一片湛蓝,地面一片雪白。是个好天气。她收拾了一下,穿好衣服,起身出门。
所有的行李都在洗浴中心,今日的房费她昨天出门前已经续好。
从有暖气的屋子里走出来,走到室外的好天气中,她打了个巨大的寒颤,头发飘抖得像只筛。
阳光很好,银行里也有小小的钱,可是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也是实打实的冷。这还是青天大白日。
林生说的没错,在这种气温里一动不动呆久了,人会失温。
听说冻伤跟烫伤一样,浅度的冻伤皮肤会变紫红,深度地直接细胞组织坏死。
盛安双臂围绕胸前抱住自己,顶着阳光和寒风走去了郭家饭店。
等林生走进铁广路小区时,天已是全黑。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早上又头晕脑胀地背了盛安指定的单词。今天漫长又紧凑的上课时间内,他几乎一会拿手掐腿,一会拿手掐脸,就差拿削尖的铅笔头插进十根手指头了。蒋晓勇课间找他聊天,他眼皮都不抬,每个十分钟都睡成了死猪。铃声响起的一秒,他通红着眼,跟老师擦肩而过,去卫生间用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脸,又面无表情地走回教室里。放学时,周波娜想跟他一起走出校门,他却晃晃悠悠,醉了酒似的,舌头也不听话了,路边叫了车回家。
他真是跑不动了。太困了,会出事的。
又或许,他只是想快点回家,平平安安。
当林生从出租车上出来时,盛安靠在窗台的墙边,塞着耳机,听着英语听力,看着雪。
她看见了他。
他没有戴帽子,白色的雪花落在了他黑色的发丝上,一片,两片。
从她的角度,他高大,挺拔,鼻梁英挺。
只是他看过去很疲倦,下车的时候,他的上眼睑几乎快缝在下眼睑上了。
出租车掉了个头走了。林生呼出一口白气,下意识抬头,看见他的房间,亮着一盏灯。
盛安站在柔白的灯光里,静静地看着他。
看见她的一瞬间,林生一下子清醒了。他双手捂脸,狠狠地搓了几下。
人刚上楼梯,房门从里轻轻被推开,光从屋里泄出,照亮走廊。他低着头走了上去,看见客厅墙边靠着她黑色的大行李箱。屋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碗、四个菜。小鸡炖蘑菇、肉松焗双菌、冷水江鱼和三张鸡蛋饼。
“洗个手吃饭吧。” 她靠着餐桌站着,长发用一根筷子盘了一个圆圆的髻,“别这么看我,我可没这手艺,都是打包的。”
林生别过脸去,放下书包,脱掉了外套。他走到卫生间里,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随手拿过毛巾,盖在自己脸上,双手用力地捂住眼睛。
半晌后,声音从毛巾下方传来:“鸡蛋饼是你贴的。”
盛安笑:“猜对了,我已经好几年没做饭了,只记得怎么做这个。”
林生长长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坐到餐桌前。
盛安举起米饭,干杯似地说:“米饭代酒,干一碗吧。”
林生拿碗跟她碰了一碰,低下头,眼眶又要红了。他赶紧吸了吸鼻子,说:“我去拿点餐巾纸”,起身往卧室方向走。
余光朝隔壁房间瞥过一眼,发现棕榈床垫上已经套上了全新的四件套。纯的墨绿色,上面有叠过的褶皱。
他回头看向盛安。
可能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盛安背对着他坐着,淡淡地说: “我就住这间房,租金就不付了,晚餐我买。”
说完这话,她拿起筷子,却不动饭菜。
她在等他回来,一起吃饭。
一间屋子,两个人,几道菜。
这其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场景,却成了林生这辈子都无法遗忘的记忆。
他从十岁时就放在心底深处仰慕的女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天,来到他的城市,坐在他的面前,安安静静地,等他一起吃饭。
那一刹那,林生知道,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任何。
雪下的好大,公路封道了,要不要先不发了攒攒点击……每次末点点击少都影响奋斗的心情(不管!反正要写完的!写完才可以开新文!)
下一章进度就快了,前面细水长流了好多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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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同居
第52章 答应
林生晚上问赵春海借来了那辆摩托车。说是借,不如说是赵春海心甘情愿地送。收到林生信息半小时后,摩托车的嗡鸣声碾过湿滑冻硬的路面,一脸欢喜地等在了楼下。赵春海一身橘黄色黑竖条冲锋衣,肥隆的肚子和浑圆的屁股把衣服撑出前后两个可爱的小气球。他把车钥匙和头盔递给林生,后又屁颠颠地顶着刺骨的夜风走回家中。盛安在卧室里听见摩托车的声响,倚在窗边往下眺,全程目睹了两个男生无需多言、拍肩而过的友谊。
“结冰路滑,跑步容易摔。”林生回屋解释,“你外出时走路小心点,注意脚下。”
盛安好笑地睨他:“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我可比你大三岁。”
林生闭嘴不语,主动拿过盘碗去刷。屋里很暖,他只穿一件薄薄的长袖棉衫,衬着身体劲瘦。他又高,水槽相对便较矮,刷碗的时候得曲弓着身子,背上露出一点皮肤,脊梁在衣服上画下一道坚韧的曲线。阳台水管水流细小,风像蜜蜂一般绕着窗户缝隙嗡嗡打转。
盛安抱着手靠着阳台门看他,目光在那道曲线上来来回回描摹。林生似快洗完了,手冲在水流下,头扭过来一半,盛安突然感到心虚,立刻跳开了目光。
“看我干嘛?”林生拿布擦了下手。
盛安低下头,也低下眼,不自然地看了看脚下的瓷砖,心想自己莫名其妙在紧张什么,终又抬起眸问他:“你是什么团体的小头目么?”
“哈?”林生目光一愣,复又抿着嘴轻轻笑了,黑色茂盛的头发在额头上一颤,“香港电影看多了吧你,我啥都不是。”
他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子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声音落在前面:“今晚做好作业后什么安排?都听你的。”
年轻的身体充满荷尔蒙的力量,盛安被这股力量紧张到脸颊微红。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把几道做错了的三角函数搞懂了就睡吧。”
“那几题不用到十二点了?”
“时间表从寒假开始,也没两天了,今天早点睡吧。”
盛安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侧过脸去,避在墙后。
教室里第一个发现林生变化的是周波娜。没办法,谁让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循着林生的方向。因为年轻,她控制不住自己。
昨天下课时分,林生倒头就睡,这符合他一贯的风格。而今天每一节课间休息时间,除了必要的上厕所外,林生的屁股一直粘在椅子上,捂了耳朵盯着英语篇章口中念念有词。周波娜觉得无比诡异,像是林生被某类邪魔精怪附了身。他以往下课时不是趴着睡觉,就是去走廊上透气。她瞅得稀奇,憋不住走过去,手指扣了扣林生的课桌。
林生一动不动,头发长了,黑色的额头门帘快泻进眼睛里。
她烦闷燥热,推了推林生的手臂。
林生放下那只手:“有事?”
周波娜敛着性子说:“再两天就放寒假了,啥时候来我哥店里帮忙?”
他目光还盯着卷子:“我跟你哥打过电话,再五个月就要高考,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我就不做了。”
周波娜震惊到声音陡然变干,像一把来回摩搓的纱纸:“你不是高中毕业就去打工么,怎么又想上大学了?就五个月了,这会儿学还有什么用?!”
林生抬头看她。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青春靓丽、张扬高傲。只是他不喜欢。
他淡声道:“你这么讲让老范情何以堪。”周波娜还想再说些什么,下一秒他用一个姿势又堵住了她的嘴——他再一次捂住耳朵,埋头狂背。
午休时间,老范下达了一个通知:两天后,也就是周三下午六点,高三年级要统一召开家长会,请各位同学务必及时转达给自己的父母,派一人前来即可。班主任也会一一在家长群里通知。老范叮嘱,再过一个学期就要高考,这是最后的寒假,也是最关键的寒假,大家不要太放松了。
哈利波特头蒋晓勇私下瘪嘴:“关键关键,又是关键。这两字从初中听到高三,反正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是关键。你说对不——”
转过头看向林生,后者正把笔戳在函数题上,目光纹丝不晃。
蒋晓勇下颚惊掉一半,去找周波娜:“他是不是跟谁交换灵魂了?”
周波娜没好气:“反正不是跟你和我。”
他们三人的成绩半斤八两。跟林生忙着打工没有时间不同,周和蒋是根本不喜欢读书。一个痴迷二次元和小说,另一个痴迷电子游戏和收集卡片,世界对不愁吃喝的年轻人而言是个迷眩的万花筒,里面每一道五光十色都比应试教育要色彩斑斓。
周波娜盯着林生,心中忐忑不安。她不希望林生考什么大学,因为她也考不上。以他们目前的成绩,踮踮脚也就是破三本,而没有金字招牌的大学就是残缺的碗、仿钻的玻璃,不值钱的。按她爸妈的说法,北大清华考不上,不如回家卖烤串。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用。烧烤生意虽然累,但卖力干挣钱快,细水长流日日夜夜,不愁吃与喝。大学四年出来不还是要人挤人找工作,不如提前四年把钱挣咯。
这两年周波男彻底接手了爸妈的生意。他二十六,很年轻,不甘心一辈子窝小城市里,有把生意做出山海关的**。那一天之所以主动请那一桌四大学生吃饭,就寻思着能不能搭上高等学府的人脉,拓展下小地方人的眼界。反正做生意的人,多一个人脉多一条路。若周波男的生意要做大,他就需要更多的自己人。林生,知根知底、学历相当,无父无母,入赘她家,多完美。周波娜已私下跟哥说过,林生毕业了想出去打工,反正都是打,不如给她家打工,还熟门熟路。她要把林生变成自己人。
周波娜想,林生突然的变化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林生晚上回到家,发现屋里又整出了些新变化。
客厅亮如白昼,原先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换成了薄薄的吸顶灯——护眼的。餐椅后多了一张新书桌,桦木色的,没抽屉,简单明了的款式。屋子小,多了张家具就显得更拥挤。盛安坐在新书桌前,一手撑脸,一手拿笔。她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但一套雅思真题卷还差几道完成,她不能起身。
角落里有米饭的香味,卤牛肉小火慢炖在锅里。
林生抱着头盔,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悄悄走进卫生间,洗完手又走去卧室阳台。盛安始终没有抬眼,他也没有去打扰她。阳台角落里放着枕头那么大一包大葱,还有塑料袋装着的一袋袋土豆白菜玉米。阳台外的隔板上放着三瓶塑料瓶装鲜牛奶,不锈钢杆子上挂着块冻牛肉。
等盛安把卷子刷完抬起头时,林生把盛好的米饭放到了桌上。他看她,目光里满是少年的温柔:“今天去农贸市场了?”
盛安盖住笔帽,把卷子叠起来放好,一边说:“是呢,你刚出学校不久我就去了,昨天听中介说,这里的早市很有名。”
林生放好筷子,低头道:“天那么冷,你下次需要什么跟我说,我摩托车去一趟很方便的。”
盛安站了起来,笑着说:“这五个月,你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什么都不要做,你答应过我的。”
林生喉间苦涩,心里的话像钱塘江大潮一样瞬间冲到了岸上,忍不住了:“好。但是等五个月结束后,无论考得如何,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盛安正准备去盛卤牛肉,听到这霸道的话一愣:“什么事?”
可能是摩托车一路飞驰的原因,林生的脸看过去有些发白,衬得眉眼更黑更浓。他目光直直地看着盛安,坦荡,直率,勇敢,有一种超出学生年龄的沉稳。盛安心里突然又有些发慌,在他唇间颤动开口说话之前,赶紧说道:“无论什么事都五个月后再说吧。”
林生看了她一会,说:“好。”
两人面对面吃着饭。盛安为了调节气氛,故意多说了些话。她说她在早市买了油馍馍、糖饼,和二十个生馄饨,明天早餐有着落了。说桦城虽然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白桦长街上的加林商超一层有各种奶茶咖啡和小吃,楼上有一层美食街和电影院。又说逛着逛着,就看中了这张书桌,让老板直接送到了家里。
“把你的书桌也搬客厅里吧。”盛安道,“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学。”
她不喜欢坐在床沿边上看林生做作业,一来有种坐着坐着就要躺床上的别扭感,二来林生做作业的时候,她也可以做自己的事。她之前的计划是大三考出雅思7.5分。学校里很多人都在考这个,而考试费要两千多,她不喜欢用金钱换一个较差的成绩。
林生还是说:“好,都听你的。”
他知道盛安在这张桌子到来之前,只能使用自己的书桌。她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抽屉,也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衣橱。林生目光扫过一眼便知,里面没有移动的痕迹。
她在自己家里,很拘谨。这是种礼貌,可是既然她来了,他希望她能把这里当成真正的家,哪怕只有短短的五个月也好。
两个人坐在餐桌上继续吃着饭,林生今夜有些沉默。
盛安说完了话,想夹一块卤牛肉放进嘴里,但筷子却伸进了米饭里。她嚼着饭,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马上放寒假了,学校有发什么特别通知么?”
林生端着碗,大口扒着牛肉和饭。他咽下口饭后才说:“让我们寒假时别太放松,好好学习。”
盛安记得当年她高三时,学校会挑一批学生提前结束寒假去补课,显然这里没有。
她道:“哦,没别的了?”
林生抬头看了一眼她。盛安的脸跟他一只手一样大,下巴尖尖,像荷花的花瓣。光线下脸上细绒毛淡淡一点,跟打了柔光似的。她低着头,目光扫过米饭,又扫过牛肉。
可能屋里暖气足,她的脸有些发烫的微红。
林生低下头夹一块肉:“老师说下周三晚上家长会,但是你知道的,我没家长,所以跟我无关。”
盛安筷子数着米饭,一颗,两颗。待数了五六颗时,她缓缓开口道:“你介意我去吗?”
第53章 开会
吃早餐时,盛安要林生统一对外口径,现在她的身份是他的远房表姐。如果问的人非得较真,那她就是他姥爷的二弟的三表舅的四姨妈的大儿子的独生女。
林生听完她胡诌的这一堆词,刚放进嘴里的馄饨皮呛了出来,差点喷到她脸上。盛安本能抬起手在脸前一挡,放下手的瞬间,穿过卧室的淡淡晨光扫过她慌乱的眉眼,睫毛上似结了一层薄荷味的雾。林生捂住嘴咳嗽两声,目光却下意识寻着她的脸庞。二人对视几秒后,双双别过脸去,一起笑得肩膀颤抖。
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些,周三下午时分,盛安用数量有限的化妆品修了一个简单的妆容。
她平日极少化妆,基本都是素面朝天,最多用一支口红增添点气色。但她会画画。高考结束后,她把素描的基本功又捡了起来。除了去培训学校进修外,她也常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边,看人来人往,到家后再把有印象的人画在本子里。在她眼里,化妆和画画都是异曲同工之事,都是技术、构图、色彩、阴影的结合体。所以这一次虽然她手生,但真化了也看得过去。她刻意把眉眼和唇色加深一些,试图让自己看过去像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知性女性。
但当她还是那身长黑羽绒服、白色高领羊毛连衣裙、一双中跟皮靴,外加一顶赫本羊毛帽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时,却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化妆有些多此一举了。
桦城是一座老龄化严重的城市,年轻人除了考公考编那一批,其余都像候鸟一般,高考后就飞往全国各大城市,过年才会回巢。无论室内室外,目之所及大多都是四十五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学校里也一样,有不少学生的家长在外打工,来参加家长会的一半是爷爷奶奶辈。即便是父母辈,这天气也基本裹得严严实实,冲锋衣羽绒服加绒裤雪地靴——都把孩子熬到高三了,熬得心力憔悴眼袋如熊,哪还有太多心思装扮自己。
盛安抱着双臂,在夜色里默默地走着。
校园不大,路灯摇曳,人影在风中来回地晃。道路两侧堆着些许积雪,混着褐色的枯枝和碎叶,中间略凹之处融水成白冰,空气中都是冰渣子的味道。黑压压一片的高三家长们背影重重,或抱团行走,或一人独行。他们走向教学楼时,放学的学生们也汹涌而出,像两股平行生长但最终逆流的鱼群。
盛安步行至教学楼下时,楼道里只剩少许的学生们。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加上晚上有高三家长会,无论有没有夜自习的学生都被学校要求提前回家。盛安低着眉眼,在步行至二楼拐角处时,脚步却突然停了。走廊灯光凉白,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他的影子刚好停在她的脚下。
盛安在忽然变暗的光影中,看见眼前那个人一手插兜,一手随意地垂着。垂着的那只手,虎口处残留一块很仔细看才能看见的微小疤痕。他穿着早上离家时的校服和运动鞋。鞋头处有几条黑线,是断裂的前兆。
那一瞬间,盛安在心里想,他十八岁的生日,快到了。
她缓缓抬起头,林生逆着光看她。明明最近天天见面,明明早上才刚刚告别,换了一个环境,两个人却像初次见面似的,彼此都有些不自然。
从盛安的这个角度看,林生额头的碎发长了,快落进眼睛里。
而从林生的这个角度,他惊讶地发现盛安竟然特意化了妆,漂亮得像个夜色精灵。雪白的皮肤、墨黑的长发,眉眼冷艳,是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气味。
他也注意到了,每一个看见盛安的人,目光都会情不自禁被她吸引。甚至有学生已经走下楼了,还会在回头好奇地望她一眼。
林生想,这些人并不知道,长相只是盛安最小的一个优点。她的优点如天上繁星,在许多年之前就照亮过他的黑暗与荒芜。
而她那么优秀,此时此刻却心甘情愿窝在他简陋的家中为他辅导学习,还不遗余力地照顾他的饮食。
负罪感快要将他淹没,好在他并不自卑。
“我在校正门口等你。”林生低声说。
盛安眉头微微一皱:“你早点回家学习,这种天气等我做什么。”
马上就要开家长会,身边家长成众,林生不能说太久。他声音坚决:“你以为结束了能打到车?还是你想走回去?”
滴滴还没有推广到桦城,这里还保留着原始路边叫出租车的习惯。而学校位于市郊,特意路过的出租车很少。大多数学生上学,或是家长在附近租房陪读,或是开车来回接送。天那么冷,黑得又那么早,可舍不得孩子自己走。
盛安已经发现了这点,但是她一点都不想让林生在寒风中等她,这等待的时间拿来看书或刷题该多好。
她板着脸说:“叫你回家就回家,你说过都听我的。”
林生唇角微弯,淡淡地说知道了,右手一挥,大步流星蹦下楼去,厚重的书包在他背上一弹一弹。
盛安收回视线,却感觉到另有一道目光正敌视着自己。她回过头,看见一个高挑的高中女生站在她的面前。那个女生浓眉细眼,目光像一把拉到最满的弓,与穿中跟皮靴的她差不多高,正不甚友好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盛安知道她一定曾见过这个女生,但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微微点了点头,脚步绕过女生。
擦肩而过时,周波娜冷冷开口:“你是他什么人。”
盛安目光一凝,继续前行没有回答。但是她也想起来了。那天在烧烤店,周波男从包厢里走出来之时,身后跟着的一个是林生,一个就是她。她喊周波男哥哥,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瞥向林生的方向。
她心下瞬间了然。
找到规定的教室,家长已到了大半。男士们基本都沉默地干坐,女士们则三三两两交口接耳。班主任范老师坐在讲台前,两位妈妈围着她正说着什么。盛安走近教室的刹那,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齐齐向她看来。
老范时刻观察着教室里的动静,自然注意到这一点。她转过头,看见这个令她记忆深刻的女生,脑海中飘过一句:“哇靠,女明星啊。”
盛安跟范老师点头微笑打过招呼,找到贴着林生名字的课桌坐了下来。又感到斜前方正有人看着自己,她也不惧,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周老板。”她记得他。
那天他在店里穿得跟夏天一样,露着大花臂,因为酒气面色潮红。而今天来他穿得棉衣棉裤,目光纯善,像是黄毛头子上岸从良。
周波男社会人许久,见盛安坐在林生的位置上,虽然诧异,但表情上也没太显露出来。
他笑着打招呼:“这么快又见面了。你是林生的......?”
那天在烧烤店里,林生在周波男耳边劝道,他听见这四人均是北京知名学府大三学生,这个学校出了不少国内知名的企业家和投资者,而校友会是他们内部非常强大的人脉资源。他没有提及他与盛安的关系,当时,林生确实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段关系——还没半路就提前拜了的继姐弟?
而周波男送陈斌和薛嘉铭去火车站时,没有看见两位女生。他一直以为因为这对情侣闹崩了,所以两位女生自己走了。
没想到盛安还在桦城,更没想到她竟然坐在了林生的座位上。
盛安标准社交微笑:“我是他的表姐。”
周波男一愣,又笑:“听口音不像东北人哪。”
盛安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是远房亲戚来着,他马上就要高考了,所以特意来桦城陪他。”
如果再问,她就要使出三表舅和四姨妈了。
这小子,周波男心里感叹,年纪轻轻,城府太深。他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两人关系呢。
周波男正欲开口问他们是不是三代之内的关系时,又听盛安说道:“周老板今天是为了谁来的呢?”
“我亲妹子。”周波男说,“你见过的,那天在我店里。”
“哦。”盛安见家长还未全部到齐,轻声又问,“林生以前在你们店里打过工,对吧?”
美女笑脸盈盈,看得周波男眼前一亮又一亮。他点了点头,精简地说了一些林生在店里打工的情况,最后反问:“他没跟你说过么?”
盛安目光暗了下去,学着东北大老娘们似说话:“这孩子什么都不跟我们说,苦都放心里,唉——多谢周老板以前照顾了,感激不尽。”
周波男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看在亲妹的面子上,借了林生几万元,再让这个年满十六的少年用一年寒暑假工给抵消。林生做人机敏,很会察言观色,上手得很快,到了第二个星期便一人可抵三人。所以他自认为这笔借款,收到的利息超过他所付出的,是笔合算的买卖。
他摇了摇手,正想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却又听盛安说道:“接下来我会在这里陪他到高考结束,希望周老板也帮我个忙,若他缺钱了又要跑来打工,麻烦你跟我说一声呢。我们交换下电话吧,好吗?”
这场家长会浩浩荡荡,从班主任再到主科老师,绵绵长长讲了两个多小时。待结束时,周波男没有急着离开,欲开口询问盛安如何回去,却见她一溜烟跑去范老师地方。两人跟特务接头似的,又交谈了近半个小时。
待盛安沟通完毕,教室里已空无一人。她走到室外,羽绒服残留的体温已然挡不住深夜的寒气。校园内几乎快空了,教室里只有三两灯光,其余之处均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今夜没有雪,也没有星星,一轮半圆月挂在校园内雪松繁茂如春的树梢上。几支乌鸦从树上飞过,啊啊几声。
盛安双手抱臂,低头走路,走得很疾。手机在包里振动,她冷得不想拿出来。
刚刚经过保安室走出校门口,突然身后人影一晃,一只手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盛安吓得身子弹了起来,“啊——”的一声。一件宽大厚实的黑色冲锋衣从天而降,整个裹住了她的身体。
衣服落下的瞬间,林生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拉住冲锋衣两侧,把它围在盛安的羽绒服上,一挤,又把冲锋衣的拉链拉上。紧接着,一根巨厚的羊毛围巾团团围住了她的脸。
“竟然这样也能穿上。” 他感叹,“你得多吃点啊。”
“你怎么没回家?!”盛安声音被严寒冻得颤抖。她知道自己应该瞪他一眼,说他几句,可她太冷了,冷得只想抱住身上的这件衣服。不知林生是怎么做到的,冲锋衣像被暖炉照了许久,热气汹涌。
林生带着她走到摩托车旁,把一个头盔递给她:“我回家了啊,只不过重新又来了,谁让你穿那么少。你要是冻着了,照顾你的人不还是我,那样子我就没时间学习了。所以你千万别让自己生病了。戴好。”
盛安接过挡风头盔。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连头盔的内侧都是温热的。她跟范老师聊了许久,他就一直这么等着。
林生跳上摩托车,指了指座位: “第一次坐?”
盛安点了点头,她取下帽子,把头盔套在头上,但扣了好几秒也扣不上。她对摩托车和它的附属品一窍不通。
林生的眼睛在头盔里藏不住笑意。他用牙齿咬住右手皮手套,一把脱下,头靠近她的脸,轻轻帮盛安扣住头盔。
盛安的眼睛移向一边。
“我开稳点。” 林生看向前方,低声道,“抱紧了,前面路面不是太平。”
一辆吉普车安安静静地等在路边,车里灯光熄灭。周波男看着摩托车前亲密交谈的两个人,手指饶有兴趣地扣了扣手机屏幕。
屏幕亮起,上面有一通拨出去但无人接听的电话。
暂停更一天,明天凌晨四点要爬起来赶飞机,哈尔滨太冷,又冻感冒了。明天老时间更。
另外一本也在存稿中了,等这本完结了可以无缝衔接上。我可太想写刺激点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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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开会
第54章 摩托
盛安被林生裹成了一只棕熊,层层叠叠的衣物是她的皮毛,林生的后背是她的洞穴。她藏在其中,手足无措,双手先是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试图与他保持一两寸物理上的距离——总归是男女有别,她又那么不适应与他人贴身的接触。可是凛冽的北风和起伏的路面像在联手玩一场孩童的游戏,每一次她刚刚拨开了一点距离,摩托车的颠簸就让她不由自主再次向前冲去。盛安咬着唇努力不发出惊呼声,可头盔和身体仍是不可避免撞到了林生的冲锋衣上。他的后背硬绷如鼓,鼓点敲击一下又一下,她低着头,心乱如麻。
明明道路坚硬而冰冷,林生却仿佛在四月天里张着翅膀,开得又轻又稳。他感受到身后女人的僵硬与窘迫,嘴角忍不住上扬,渐渐慢了点速度,声音在风中振得像张苏联手风琴:“前面有个大坑,抱紧——”
余音缭绕,四散在风中。
盛安本就双手后撑得难受,被他一吓,也不顾那么多了,下意识去抓他的衣摆。然而并没有大坑,只是个稍微凹下去的小路坡,但是她还是又撞到了林生的背。心里正恼着想你是不是故意的,风鼓张得像把满弦的弓,把她的声音堵在厚实的围巾里传不出去。又一个小坑。林生在前面大喊:“我衣服要被你抓掉啦,脖子冷——”
“你别说话了——”盛安挣扎着发出声音。
“那你抱紧啊——我十八岁小伙子不怕你吃豆腐,你怕什么——”
盛安被他说得大笑起来,林生也在前面抿着嘴偷着乐。她感受到他脊背的微颤,大喊:“你别笑——摔了谁赔——”
林生喊:“我赔——”
我陪一辈子。
盛安看不见他眼里的雾气,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想,自己连洗浴中心房间里色诱的蠢事都做过了,还怕什么。心思一转,便努力大大方方起来,双手环住林生的腰。别看少年身型高大,腰却不粗,裹了一件件衣服之后,她的双手指尖恰好能在前方交叉在一起。她环绕着他,罩着脑袋的头盔紧紧抵住他的背。风明明喧嚣盛极,却在她与他无缝的间隙中化成微荡的芦苇,绕过她的身体,高举着双手欢笑地奔向后方黑夜。
夜深如墨,月白如雪,宽阔的道路上竟空无一人,只偶有几辆大货车猛虎般平行而过。
白杨树密密匝匝,在路两侧霓虹流水般后退。树影婆娑,平原广阔。
盛安闭上眼睛,一个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曾经的每个晚上,林生就是在这样寂静幽黑的环境中,跑回的家。又或者,驾驶着摩托,飞驰而过。
她从未坐过摩托车,明城在她小时候就已全面禁摩。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摩托车是世界上最接近死亡的交通工具。两个轮子,不具备三角形的稳定性,没有汽车的坚硬外壳,却又有猎豹的力量和速度。可当她第一次坐在他身后时,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漂浮在东南亚碧蓝温暖的海水里,又像婴儿睡在摇篮里。十几分钟的路,她竟在最后缓停的瞬间睡着了。
引擎声停歇于铁广路楼下,林生低下头,看见腰前的双手松松地搭扣着。身后的女人紧紧靠在他的后背,胸前衣物柔软起伏。
他发着怔,心跳飞快,抬头望见楼栋里亮着的十三四盏灯。
其中一盏灯属于二楼的某一间卧室,那是他在离开之前特意留着的光。
屋里有光,身后有人。林生长腿撑着摩托车,把手放在盛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上。隔着他的皮手套和她的加绒手套,他悄悄地抚摸过她的手,小心翼翼,缱绻至极。
始终是怕她掉下去,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轻轻唤她:“到家了。”
盛安睡得昏沉,像是吃了安眠药一般。
林生突然想起她的睡眠。虽然盛安说她喜欢睡硬的,但他始终不知隔壁房间那张棕榈床垫能不能让她睡个好觉,也不知道每个夜晚盛安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入睡。他只知,当他躺床上准备睡觉之时,隔壁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当他早上五点起床之时,盛安也跟他同步起床了。不知她一天究竟睡多久。
他抓住她的手,分开她的环抱,转过身去。盛安睡梦中依恋着温暖,头盔又寻着他的背去蹭,像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但人终究还是醒了,微微睁眼,满脸茫然。
林生目光藏在头盔里,低声道:“到了。”
盛安愣了半晌,迅速弹开,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后知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呢喃道:“天,我睡着了。”
如果是半路睡着,后果实在是不可想象。
随后又想到自己就这么抱着林生睡着了,赶紧不好意思地找补:“摩托车声音跟催眠曲似的,我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林生取下头盔,一头黑发在风中飘荡,像个年轻的浪子,又像个游荡的骑士:“若以后你再失眠,我就骑摩托带着你。你坐我前面,我绝对不会让你摔下去。”
说完这话,他静静地看着盛安,目光笔直又坦荡,带着少年无畏的勇气。盛安却把脑袋焊在头盔里,夜色遮掩了她的表情。
“不用了,回家吧。”她说。
林生停好摩托,跺了跺台阶,感应灯应声亮起,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原本有摩托车相伴时,林生还张扬坦荡。现在一脚迈进了屋,二人都有些沉默。明日便正式开启了寒假,他们日日夜夜都要在一起了。
林生打开客厅的灯,把头盔挂在衣架子上,搓了搓略微冻僵的脸,先脱鞋再脱外套:“明天反正不用上学了,晚上没事就不要出门吧,天太冷,需要什么我出去买一下。”
盛安也在一旁脱着外套,身子转向一边:“我看这里农贸市场不支持外卖配送,要么趁这几天不下雪,再去多买一些囤起来。”
前两天逛早市时,她见许多人都双手提一大堆袋子,里面装着白菜大葱土豆或者各类肉。天寒地冻,食物放阳台边上跟放冰箱里头一个样,太适合囤货。
林生偷瞥她的表情:“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太方便?”
盛安摇头,笑:“还挺有趣的,像回到了小时候。”
林生捋了下头发,很忙的样子:“来旅游的人都这么说,不过短住几天跟长期生活又是不一样了。习惯大城市的人,小地方住不惯的。”
盛安抬头看他:“那你喜欢大城市还是小地方?”
林生仔细想了想,实话实说:“以后不知道,现在这个年纪,还是想去大城市闯闯。你呢?你已经到北京了。”
盛安走到书桌边,双手去摸墙边的白色暖气片,缓缓开口道:“那你就努努力,去大城市吧。”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床后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餐桌搁在沙发前面,茶几则放在原本林生书桌的位置,两张书桌头对头挨着放在原来餐桌所在的地方。盛安住的那间屋子里杂物很多,林生快速又捋过一遍。
姥姥和林淑都说过一样的话,这世上无神无鬼,人走了就是走了,烧纸钱和祭祀是活着的人的念想。姥姥走的时候,林淑把姥姥的衣物烧成了灰,陪着姥姥一同下葬。等林淑走的时候,林生也做了同样的事,只留了一件,放在自己的衣柜里。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女人衣物,林生叫盛安把她的衣服都挂起来,放进衣橱里。
整理衣服的过程中,盛安特意留意了那些杂物。林生说这套房子是她姥姥单位分配的,祖孙三代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她寻思着应该有很多过往的痕迹才对,譬如吃过留下的饼干盒,穿过未扔的大衣,看过的书拍过的照片,但是她几乎没看见什么。
到了要拖动家具,盛安问:“会不会影响楼下的邻居?”
林生摇头:“楼下的奶奶前年走了,屋子一直空着。”
盛安又问:“那楼上呢?也没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
林生正蹲在地上把杂物塞床底下:“楼上之前出租了,现在住了谁我也不太清楚,其实之前我家里待得时间不长。”
盛安想到他打工的事,假装随意地聊:“你这里好朋友多不多?”
之前二人相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聊学业,今天趁着收拾屋子的空隙可以聊聊天,林生也很想多跟她分享一点关于桦城的事:“我朋友多到一箩筐都装不下。上次借我摩托车的是我发小,比我大一岁,小学初中都一个学校,去年职高毕业后做了快递员。高中也有几个聊得来的,不过他们现在都租到学校附近,放学后就很少走动。”
盛安又说:“那你以前放学后就直接去打工了?”
林生顿了一下,道:“现在不打了。”
盛安把书本和册子一本本分门别类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周老板的妹妹,喜欢你吧?”
林生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看她:“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
盛安“哦”了一声。
林生低下头说:“她哥帮过我很多忙,所以……”
盛安开个玩笑:“所以要以身相许么?”
林生募地站起来,走到盛安眼前。盛安倒退一步,紧张又警惕地看他:“你干什么?”
她发现林生看向自己的目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无畏和坦荡的。她并不是个胆怯和羞涩的人,却总在这种目光下无所适从。
“我之前跟她说得很明确,我高中时不会谈恋爱。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让她产生误会了,我会去跟她说得更清楚些。”
盛安淡淡地说: “算了吧,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吧,别坏了女孩心情,影响人家高考成绩。”
林生勉强笑了一下: “你对喜欢你的人,也是这样拖延的吗?”
盛安心想怎么绕到她自己了。她冷却了目光,肃然道:“现在是你高考,不是我高考。我只是希望,接下来五个月里你能心无旁骛,不要想跟学习无关的事,也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分心。可以做到么?”
林生看着她,看了一会,终是别过了脸,朝向客厅窗外,声音像掺了把沙子似的,无比干涩。
“好。” 他盯着灰蒙蒙的天,说,“我答应过的,自然会一定做到。”
快20万字了,什么时候能上个榜单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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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摩托
第55章 例假
盛安说到,林生做到。
四十七分钟后,他从小长大的客厅,翻天覆地。
客厅彻底改造成了韩国的考试院,只不过大上几倍。一切与学习无关、容易让人松懈分神的物品,都在她的指挥之下,被林生这个劳工哼哧哼哧藏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里。电视柜上除了电视以外的杂物都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按照科目依次排列的教科书和对应的练习卷。针对每一门科目,盛安都专门买了一个本子,用来记录他每一天诞生的错题和学习进度。沙发上背靠的白墙被盛安贴上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用来全景环绕消化地理知识。餐桌背靠的那面墙,盛安则让林生敲了枚钉子,挂上一块教师上课用的大白板。白板的右上角用记号笔画了一个正方形的框,里面填写着高考倒计时的天数。她甚至提前准备了一张红色横幅,挂在两张地图之上,一进屋便能看到。红色的布条上,用白色打印纸裁剪黏贴了一行大字。
“奋斗吧少年,人生无限可能!”
林生站在家中,觉得仿佛来到了西班牙潘浦洛纳斗牛的街巷里。盛安在鎏金般跳跃的阳光下奔跑,双手舞在空中,红布在湛蓝天空中高高飞扬。她回过头,朝他勾着笑。
他盯着人生无限可能的横幅,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嗤嗤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肩背颤抖,单手一把捂住了额头和双眼。
“很好笑么?”盛安从卫生间走出来,目睹了他这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声音都笑颤,目光从指缝间水一般淌出来,盈盈亮亮的:“就是觉得不是你的风格。”
她竟又不敢看他,转过头淡淡地说:“我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林生仔细想了想,盛安的风格是黑白分明的。就如她的穿衣装扮一样,不是黑,就是白,最多杂糅些灰调的中间色。而眼前这间客厅的风格,更像是传销大会把人拉进一个封闭的小屋里,进行集中式洗脑一样——粗暴、简单、爽。
盛安听了他的描述,笑笑,说:“最高端的商战,往往采取最朴素的方式。”
她坐在沙发上,神情恹恹的。跟刚才气定神闲指挥林生干活的样子不同,盛安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整个人的精神气像被马桶的虹吸卷走了一半。
例假终于来了,这一次迟到了整整十三天。
她清楚记得自己初潮那天,是谢亚君离开中国的第二天,也是个冬日的下午。盛佑不在家,她一个人躺在小床上,两床棉被压住身体。四面墙在空气中膨胀又收缩,窗外天色昏蒙,又冷又湿,阴飕飕的。她腰酸,腹部胀痛,浑身无力,隐约有发烧的迹象。书看不进去,只听窗外临街有几个男童边叫边闹。他们在玩甩炮,红色一截粗细长短像一根孵化不久就被北风冻僵的蚕。甩炮“啪”地砸到坚硬的水泥地上,孩童尖笑跑开,她一动不动。子宫闻声一颤,热潮在棉被中坠成一汪血色沼泽。
那一天,她无限接近死亡,并非指身体上的陨灭。十二岁的她上过学读过书,知道每月流血是女性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她进入了人生下一个阶段。她看到的死亡,是从生命源头爆炸开来的剧痛。自己脸白如纸,汗如雨下,趁着家中无人,她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蜷成一团,身体左摇右摆,手指扣进腹部肉里,连哭都没了力气。
经过这些年中医西医的调理,她的痛经已经好转了许多。第一天刚来时不会再像被抽干了血一般面色惨白吓人,需要靠吃止痛药才能维持日常生活,但依然还会腰酸背痛,身体发寒,腹部有隐隐下坠的胀感。
盛安身子一斜,手指一勾,试图从客厅进门处衣架上拉过那件黑色羽绒服外套。只是手指勾的力道和角度不对,外套绷在衣架上,晃了几下,纹丝不掉。
林生从她身后走来,取下羽绒服,盯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哪里不舒服?”
盛安转过脸去,轻轻说:“没,就是习惯手里抱点东西,有点安全感。”
心里想的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屋确实不便。若不是这栋楼里找不到装修舒适干净些的房子,她也不会跟林生挤在一个屋檐下,毕竟五六百元的月租金跟北京消费水平相比,什么都不是。前几日林生上学时倒还好,白天的时间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她会趁他不在家时如厕、洗澡,大大方方,怡然自得。可现在白天晚上都在一块,这接下来的日子怎么看都会有很多尴尬不便之处……
要么再找找房子?她心下彷徨,比如花点钱改造下,网上不是有许多出租房改造的案例么。可老房子最老旧最令人不适的就是厨房和卫生间,这两处可不是铺块地毯换个床单就能轻易改变的氛围。一共也就五个月而已,她总不能给房东砸了卫生间重装。
林生挑眉:“你觉得在我这不安全?”
盛安盯着地面,虚空地晃了一下手,说:“别乱想,这就是我个人习惯。”
顿了顿,终是按捺不住,局促道:“你别总这么居高临下看我,我有压力的。”
林生摊手:“我什么也没做,要么以后我都坐着?”
他看着她,满脸遮也遮不住的笑意。
“……”盛安心想时间紧迫,别再唠了。她指了指桌上闹钟,说:“定个四十分钟,把我刚刚规定的背完之前,不许站起来,不许跟我说话。快去。”
那个闹钟是她前两日逛市场时,随手买来的。蓝色的壳,圆滚滚的钟身,上面还按着两只像耳朵一般的银白色发条,可可爱爱的样子。并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就是买了。用手机定闹钟容易随手关掉时看手机去了,还是那句话,最高端的学习往往采用最朴素的方式。
林生坐回到书桌前。盛安看看他的后背,又看看他长到脖颈的头发,突然回忆起了昨晚坐在摩托车上的感受。
她联想起了十七岁时躺在病床上的那个问题:孤独。
在寒冷的、荒芜的、漫长的黑夜里,在遥远的、冰硬的、冷寂的道路上,他的后背替自己挡住了全部的风。
如果是一人独行,天寒地冻,天地幽长,该多么孤独啊。
想着想着,丝丝困意袭来。她今早计划是把林生这学期出现最频繁的数学错题解一遍,让他照着模拟练习,却没成想闭上了眼睛。
闹钟响的第一下,林生按灭了声音,舒展了下身体,转过身去——盛安躺在床上,长衣长裤,马尾辫拢在脑后,娇小的身体缩在羽绒服里,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呼吸平缓,婴儿一般。
等盛安醒来时,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明城家中的阁楼里,窗外有白鸽盘旋飞过。
白鸽飞过风雪,停在林生的桌上。少年一手托腮,一手在纸上刷刷地写。
盛安似在梦中,默默看他。直到林生结束了这一卷,回过头来:“醒了?”
盛安眼角几根血丝,还未全醒的样子,恍惚间说:“真没想到我竟睡着了。”
林生转过椅子正对她:“昨晚摩托车上睡着了,早上躺沙发上也睡着了,你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盛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确实连着两个晚上没睡好,又不想影响林生,便坐在床上,在灯下看书。但也不知怎的,她坐在他身后时,或者看着他的背影,竟总一下睡着,睡到不知何年何月。
她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北方的空气比较容易让人入睡,你看我都快冬眠了。”
林生低下头笑:“要么回床上继续睡?”
盛安坐了起来,说:“不了,我做饭吧,老吃外卖也不好。”
“行了,那三两下东西,我来吧。”林生站起来,“总这么坐着,四肢都僵化了,还怎么练?”
盛安已经跟林生聊过考体育大学的事。其实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线,高中体育老师在高一时就已找林生聊过。只是不久后林淑就确诊了癌症,林生所有心思都想着如何搞钱。等人去楼空,只剩下自己一人可想时,文化成绩已经掉下去了。考体育大学一般有三种路径,而走普通高考路线也需要至少40%的文化分。
那时谁也没想到,盛安在这档口来了,孤注一掷。
放寒假前,林生在学校里私下找老师聊过这事。之前带过他的体育老师是西安体育学院毕业的,给他做了规划。让他从寒假开始,抓紧时间,每日练习一百米跑、绕杆跑、立定跳远、原地推铅球四个项目,并额外练习男子一千五百米长跑,等明年四五月去参加体育专项的提前批测试。盛安昨晚跟范老师私下聊天时,也提过这事,并偷偷说想私下请老师额外辅导。范老师说他们高中的老师不能私下带课,不过她可以帮忙去问问专门搞培训的朋友。盛安连连道谢。
林生手脚麻利,率先钻进了阳台厨房。那里空间狭窄,林生又高大。他占了空间哪还有盛安立足的份。她便站起身来,身下鲜血如柱,好在前两天买足了卫生巾,不必冒着大风出去。
盛安走进卫生间,却见马桶旁的垃圾桶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洗衣机上又多放了一卷餐巾纸。
她发了一会呆,把换下的卫生巾卷起,扯下几张餐巾纸盖住,出来后又见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透明玻璃杯,杯中盛着乳白色的牛奶,香甜奶气袅袅。
不消一会,林生就从厨房出来,一手端三盘:红烧土豆片,白菜炖豆腐,红肠炒饭。上面还各自撒了把碧绿的葱花,看过去色香味俱全。
盛安坐在桌上,觉得自己像个被父母贴心照顾的三岁小儿。
“没想到你做饭这么麻利。”她说。
想起自己高三那年,盛佑放下了晚上所有的交际,几乎都围着她这个高考生转。自从上大学后,她又每天吃食堂里的饭。如果不来桦城,她都忘了生活还有柴米油盐烧饭洗碗的另一面了。
前两天盛安本也烧过土豆。网上查的攻略,老干妈炒土豆片。结果土豆片切得不够薄,第一次火候不对没炸熟。第二次试图再加工时,火过旺了,最后出土了一堆碳。她自从上高中后就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会来会去只会一道鸡蛋饼。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对他的揣测:他比自己要厉害的多。失去母亲后的第三年,他看过去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那些个黑暗日夜之中,他又是如何从崩溃之中重建生活的。
“这算个啥,最简单家常菜而已,我还有很多会的,你再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林生心想他毕竟也是烧烤店和洗浴中心打过工的男人,虽说干的是不搭边的活,但耳濡目染也看过厨师怎么备菜怎么烧。
他在不经意间露出曾经惯常的痞帅的笑:“等高考结束了,我给你露一手。”
说完,手把桌上水杯往前一推。杯间牛奶香气鸟羽一般,轻轻柔柔扑进盛安的眼眸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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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