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被林生裹成了一只棕熊,层层叠叠的衣物是她的皮毛,林生的后背是她的洞穴。她藏在其中,手足无措,双手先是撑在摩托车的后架上,试图与他保持一两寸物理上的距离——总归是男女有别,她又那么不适应与他人贴身的接触。可是凛冽的北风和起伏的路面像在联手玩一场孩童的游戏,每一次她刚刚拨开了一点距离,摩托车的颠簸就让她不由自主再次向前冲去。盛安咬着唇努力不发出惊呼声,可头盔和身体仍是不可避免撞到了林生的冲锋衣上。他的后背硬绷如鼓,鼓点敲击一下又一下,她低着头,心乱如麻。
明明道路坚硬而冰冷,林生却仿佛在四月天里张着翅膀,开得又轻又稳。他感受到身后女人的僵硬与窘迫,嘴角忍不住上扬,渐渐慢了点速度,声音在风中振得像张苏联手风琴:“前面有个大坑,抱紧——”
余音缭绕,四散在风中。
盛安本就双手后撑得难受,被他一吓,也不顾那么多了,下意识去抓他的衣摆。然而并没有大坑,只是个稍微凹下去的小路坡,但是她还是又撞到了林生的背。心里正恼着想你是不是故意的,风鼓张得像把满弦的弓,把她的声音堵在厚实的围巾里传不出去。又一个小坑。林生在前面大喊:“我衣服要被你抓掉啦,脖子冷——”
“你别说话了——”盛安挣扎着发出声音。
“那你抱紧啊——我十八岁小伙子不怕你吃豆腐,你怕什么——”
盛安被他说得大笑起来,林生也在前面抿着嘴偷着乐。她感受到他脊背的微颤,大喊:“你别笑——摔了谁赔——”
林生喊:“我赔——”
我陪一辈子。
盛安看不见他眼里的雾气,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又想,自己连洗浴中心房间里色诱的蠢事都做过了,还怕什么。心思一转,便努力大大方方起来,双手环住林生的腰。别看少年身型高大,腰却不粗,裹了一件件衣服之后,她的双手指尖恰好能在前方交叉在一起。她环绕着他,罩着脑袋的头盔紧紧抵住他的背。风明明喧嚣盛极,却在她与他无缝的间隙中化成微荡的芦苇,绕过她的身体,高举着双手欢笑地奔向后方黑夜。
夜深如墨,月白如雪,宽阔的道路上竟空无一人,只偶有几辆大货车猛虎般平行而过。
白杨树密密匝匝,在路两侧霓虹流水般后退。树影婆娑,平原广阔。
盛安闭上眼睛,一个画面在脑海中浮现。曾经的每个晚上,林生就是在这样寂静幽黑的环境中,跑回的家。又或者,驾驶着摩托,飞驰而过。
她从未坐过摩托车,明城在她小时候就已全面禁摩。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摩托车是世界上最接近死亡的交通工具。两个轮子,不具备三角形的稳定性,没有汽车的坚硬外壳,却又有猎豹的力量和速度。可当她第一次坐在他身后时,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漂浮在东南亚碧蓝温暖的海水里,又像婴儿睡在摇篮里。十几分钟的路,她竟在最后缓停的瞬间睡着了。
引擎声停歇于铁广路楼下,林生低下头,看见腰前的双手松松地搭扣着。身后的女人紧紧靠在他的后背,胸前衣物柔软起伏。
他发着怔,心跳飞快,抬头望见楼栋里亮着的十三四盏灯。
其中一盏灯属于二楼的某一间卧室,那是他在离开之前特意留着的光。
屋里有光,身后有人。林生长腿撑着摩托车,把手放在盛安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上。隔着他的皮手套和她的加绒手套,他悄悄地抚摸过她的手,小心翼翼,缱绻至极。
始终是怕她掉下去,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轻轻唤她:“到家了。”
盛安睡得昏沉,像是吃了安眠药一般。
林生突然想起她的睡眠。虽然盛安说她喜欢睡硬的,但他始终不知隔壁房间那张棕榈床垫能不能让她睡个好觉,也不知道每个夜晚盛安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入睡。他只知,当他躺床上准备睡觉之时,隔壁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当他早上五点起床之时,盛安也跟他同步起床了。不知她一天究竟睡多久。
他抓住她的手,分开她的环抱,转过身去。盛安睡梦中依恋着温暖,头盔又寻着他的背去蹭,像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但人终究还是醒了,微微睁眼,满脸茫然。
林生目光藏在头盔里,低声道:“到了。”
盛安愣了半晌,迅速弹开,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后知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呢喃道:“天,我睡着了。”
如果是半路睡着,后果实在是不可想象。
随后又想到自己就这么抱着林生睡着了,赶紧不好意思地找补:“摩托车声音跟催眠曲似的,我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林生取下头盔,一头黑发在风中飘荡,像个年轻的浪子,又像个游荡的骑士:“若以后你再失眠,我就骑摩托带着你。你坐我前面,我绝对不会让你摔下去。”
说完这话,他静静地看着盛安,目光笔直又坦荡,带着少年无畏的勇气。盛安却把脑袋焊在头盔里,夜色遮掩了她的表情。
“不用了,回家吧。”她说。
林生停好摩托,跺了跺台阶,感应灯应声亮起,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家。
原本有摩托车相伴时,林生还张扬坦荡。现在一脚迈进了屋,二人都有些沉默。明日便正式开启了寒假,他们日日夜夜都要在一起了。
林生打开客厅的灯,把头盔挂在衣架子上,搓了搓略微冻僵的脸,先脱鞋再脱外套:“明天反正不用上学了,晚上没事就不要出门吧,天太冷,需要什么我出去买一下。”
盛安也在一旁脱着外套,身子转向一边:“我看这里农贸市场不支持外卖配送,要么趁这几天不下雪,再去多买一些囤起来。”
前两天逛早市时,她见许多人都双手提一大堆袋子,里面装着白菜大葱土豆或者各类肉。天寒地冻,食物放阳台边上跟放冰箱里头一个样,太适合囤货。
林生偷瞥她的表情:“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太方便?”
盛安摇头,笑:“还挺有趣的,像回到了小时候。”
林生捋了下头发,很忙的样子:“来旅游的人都这么说,不过短住几天跟长期生活又是不一样了。习惯大城市的人,小地方住不惯的。”
盛安抬头看他:“那你喜欢大城市还是小地方?”
林生仔细想了想,实话实说:“以后不知道,现在这个年纪,还是想去大城市闯闯。你呢?你已经到北京了。”
盛安走到书桌边,双手去摸墙边的白色暖气片,缓缓开口道:“那你就努努力,去大城市吧。”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床后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餐桌搁在沙发前面,茶几则放在原本林生书桌的位置,两张书桌头对头挨着放在原来餐桌所在的地方。盛安住的那间屋子里杂物很多,林生快速又捋过一遍。
姥姥和林淑都说过一样的话,这世上无神无鬼,人走了就是走了,烧纸钱和祭祀是活着的人的念想。姥姥走的时候,林淑把姥姥的衣物烧成了灰,陪着姥姥一同下葬。等林淑走的时候,林生也做了同样的事,只留了一件,放在自己的衣柜里。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女人衣物,林生叫盛安把她的衣服都挂起来,放进衣橱里。
整理衣服的过程中,盛安特意留意了那些杂物。林生说这套房子是她姥姥单位分配的,祖孙三代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她寻思着应该有很多过往的痕迹才对,譬如吃过留下的饼干盒,穿过未扔的大衣,看过的书拍过的照片,但是她几乎没看见什么。
到了要拖动家具,盛安问:“会不会影响楼下的邻居?”
林生摇头:“楼下的奶奶前年走了,屋子一直空着。”
盛安又问:“那楼上呢?也没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
林生正蹲在地上把杂物塞床底下:“楼上之前出租了,现在住了谁我也不太清楚,其实之前我家里待得时间不长。”
盛安想到他打工的事,假装随意地聊:“你这里好朋友多不多?”
之前二人相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聊学业,今天趁着收拾屋子的空隙可以聊聊天,林生也很想多跟她分享一点关于桦城的事:“我朋友多到一箩筐都装不下。上次借我摩托车的是我发小,比我大一岁,小学初中都一个学校,去年职高毕业后做了快递员。高中也有几个聊得来的,不过他们现在都租到学校附近,放学后就很少走动。”
盛安又说:“那你以前放学后就直接去打工了?”
林生顿了一下,道:“现在不打了。”
盛安把书本和册子一本本分门别类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周老板的妹妹,喜欢你吧?”
林生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看她:“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而已。”
盛安“哦”了一声。
林生低下头说:“她哥帮过我很多忙,所以……”
盛安开个玩笑:“所以要以身相许么?”
林生募地站起来,走到盛安眼前。盛安倒退一步,紧张又警惕地看他:“你干什么?”
她发现林生看向自己的目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无畏和坦荡的。她并不是个胆怯和羞涩的人,却总在这种目光下无所适从。
“我之前跟她说得很明确,我高中时不会谈恋爱。是我说的不够清楚,让她产生误会了,我会去跟她说得更清楚些。”
盛安淡淡地说: “算了吧,一切等高考结束再说吧,别坏了女孩心情,影响人家高考成绩。”
林生勉强笑了一下: “你对喜欢你的人,也是这样拖延的吗?”
盛安心想怎么绕到她自己了。她冷却了目光,肃然道:“现在是你高考,不是我高考。我只是希望,接下来五个月里你能心无旁骛,不要想跟学习无关的事,也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分心。可以做到么?”
林生看着她,看了一会,终是别过了脸,朝向客厅窗外,声音像掺了把沙子似的,无比干涩。
“好。” 他盯着灰蒙蒙的天,说,“我答应过的,自然会一定做到。”
快20万字了,什么时候能上个榜单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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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摩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