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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作者:纯白的铁线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月球坎帕努斯环形山基地,临时实验室。


    马兆从数据中抬起头,轻轻活动着发胀的手指,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这里没有古树与飞鸟,只有无穷无尽的星沙,色调苍灰土黄,让人口干舌燥。


    墙上挂着的日历被红笔圈出一个日期,让他有些恍然。


    他低头按亮手机屏保,WIFI现在已然成了奢侈品,只能保证联合政府与移山计划所需后勤保障不受影响,使得手机这类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通讯设备也成了板砖。温妮的笑颜在液晶屏上纹丝不动,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


    “我们出发,四号变压器被太阳风暴毁了。”良久,他认命般按灭屏幕,耳廓上的便携通讯器将话语传递给不远处实验室里的她。条件有限,房间之间仅隔滑动玻璃门,他看到她抬头,右手还搁在鼠标上,眼中带着小鹿般的惊惶。


    他们牵着手进入幽闭的方舱。


    到处都是慌乱的声音和无措的人。图恒宇从其中一个孵化器里缓缓坐起,身形清瘦,满眼空茫。


    笨笨从不远处积极地赶向图恒宇这边,马兆不着痕迹地把它踢开,和温妮一起先一步来到图恒宇身旁。


    他神情静默而冰冷,并不看他们。


    温妮抖着手指想要抚一抚他的肩膀,被他躲开。


    “我该去看丫丫了。” 图恒宇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无机质,只在提到女儿时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扯掉连接心脏与机器的机械脐带,挣扎着下地。


    温妮暗暗踢了马兆一脚,示意他扶下图恒宇,他却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只冷眼看着图恒宇慢慢走远,图恒宇从头到尾也没有看他一眼,师徒间仿佛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直到那抹灰色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钢铁大门后,马兆整个人仿佛解冻一般,温妮感觉到手心里他的手指尖都在持续散发不正常的高热。他松开她的手,没声儿地跑出去。


    温妮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先跟上图恒宇。


    她看着他幽灵一般穿行过一扇又一扇门扉,苍白稀疏的阳光将他的侧脸映的崎岖,让她的心莫名痛楚。这个来自广东的天才少年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谁能想到他的结局是家破人亡?恐怕连十年前的图恒宇自己都想不到。她想起黄金时代末尾时那次野餐,他坐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下,独自喝着闷酒,眼中的迷惘掩盖不了浑身上下的意气风发。马兆一直以来是如此偏爱着这个学生,连带着她一起迷信他会过上最好的那种人生,拥有世俗的幸福——父母在侧,妻女安健,事业有成,子孙满堂,直到人生的尽头,无憾而去,青史留名。她几乎就要相信了。


    可这就是命运。


    他走的越来越快,温妮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光影仿佛被无限拉长。恍惚间她又想起那年婚礼上他身侧的女孩,皮肤白净,眉如新月,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小香风套装,领口上却松松别着一支钢笔。后来她和图恒宇结婚了,她慢慢知道她叫郭遇安,家里长辈都喊她圆圆,北京独生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马兆也阴差阳错地猜对了,她还真是自由职业,是一名全职作家。她和马兆曾不止一次被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一百六十平的房子整洁而温馨,靠墙打了一面壁炉,电视机被蒙了一层素色亚麻布,冰箱顶上放着糖果屋,是圣诞节时一家三口动手拼装的。图恒宇系着粉色花边的小兔围裙,忙前忙后地泡茶、端小吃,丫丫黏着爸爸,小尾巴似地跑来跑去,玉雪可爱,天真无邪。郭遇安窝在一张木摇椅上写稿,十指翻飞,笔记本键盘被她敲得噼里啪啦,整个人岁月静好。温妮喝着茶看过去,她便从文字中分她一个友善的笑容。


    就是这样的一家人,在一次周末的游乐园之行途中,驾驶的智能汽车系统发生故障,在十字路口与大货车正面相撞,女主人当场死亡,男主人由于驾驶位偏移逃过一劫,他们的女儿奄奄一息,浑身是血。


    她记得那天在下大雨,她和一众同事刚结束实验,图恒宇抱着丫丫猛冲进来,从头到脚都是雨水和血水,眼镜也碎了。他跪下来,揪住马兆的衣角,祈求地望着他。


    一刹寂静。大家的头脑似乎还没从高强度实验中抽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马兆仍然保持镇定,让罗建华陪着图恒宇先把丫丫推到里面的小隔间里,又让郑可心赶紧给医疗部打电话叫急救,顺便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走了,马兆回过身,白大褂一角还残留着图恒宇的血手印。他微微闭眼。


    四周仿佛是深海,他的心沉下来,听见无数同僚七嘴八舌地发言:“疯了吗?为什么不送医院?我们这又不是医院!”“就是从医院拉回来的。”“马老师,这个字我可不敢签,这些设备都是公家的,丫丫这样我也很难过。”“他老婆已经死了,给孩子的父亲留点记忆行吗?”“孩子现在危在旦夕,这是个机会。这项技术是还不成熟,可...”


    马兆拉上门,不让里面的图恒宇再听这些争吵,图恒宇水样的眼睛久久地望着他,直至大门完全被拉合。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上他的,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马老师,谁来负这个责?”质问为什么不送医院的唐晓霏不依不饶,马兆再次深深地从门上开的玻璃小窗里望了一眼图恒宇,他伏在丫丫旁边,蜷着手指。他又偏头看向温妮,她正朝他微微点头。


    “我们负责。”于是马兆果断地说,唐晓霏终于闭了嘴,人群散去,徒留洁净冰冷的天蓝色长廊。


    刺耳的嘀鸣声轰然响起,两人惊愕地望向玻璃小窗,心电仪显示屏变成了三条整齐划一的直线。丫丫的心跳归零了。


    他们曾去参加图丫丫的周岁宴。宴席上没有喧闹、没有烟酒味,只有孩子的父母双方最近的亲友,含笑安静地看着图恒宇和郭遇安充满爱意地陪图丫丫趴在一块巨大的羊绒毯子上,上面放着书本、钢笔、键盘、长命锁等若干物品,期待着小小的她会抓什么周。那孩子四处环顾了一圈,最后慢慢地挪过来,抓住了图恒宇的手。


    席间图恒宇过来和夫妻二人聊了一会儿天,温妮好奇“图丫丫”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图恒宇也不扭捏,笑着给她解释:


    “小安和我希望她能永葆一份稚气,但又能像小树芽一样茁长成长为参天大树。她永远是我们的小丫头。”


    可圆圆没有圆满,丫丫也没有像小树芽一样继续生长。


    腿部肌肉由于长期不运动导致了轻微萎缩,即使休眠期间一直有供给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图恒宇几次踉跄,温妮不忍心,想去扶他,转念一想,没有马兆,他们只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便也作罢了。


    她看着他打开手电筒,在这飞船最深处的舱室里搜寻着什么。


    钢铁方块被他搬到桌上,他呼吸渐重,又哭又笑,颤抖的掌心里一枚银色U盘静默地接收他虔诚的目光。


    机械的卡合声清晰响起,图恒宇收回手,眼神越来越炽热,看得她心惊。


    “爸爸!”


    “爸爸,你那里好黑啊!”


    图恒宇眼神温柔,脸上也有了笑容:“没事。没事,爸爸这里停电啦。”


    “爸爸,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这道题..很难,”图恒宇煞有其事般,笑容狡黠,眼睛此刻也亮亮的,一如往常教图丫丫做作业时,她总撒娇说不会某道题,图恒宇恨不得立刻给她解答,可郭遇安坚持要让孩子先独立思考,于是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假装为难道:“爸爸不会。”


    屏幕那端的“图丫丫”也仿佛真的在思考一般,歪着头想了几秒,又欢快地说:“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


    图恒宇勉强地笑了。耳廓上的微型通讯器传来马兆的声音:“图恒宇,最后一批补给到了,快出来集合。”


    他带着几分恼怒抬头,屏幕里的“女儿”开始哭泣,声音甜美却尖利:“爸爸,爸爸抱抱!”


    “等爸爸回去就抱抱你。”图恒宇低头安抚“她”,“图丫丫”渐渐安静下来,图恒宇合上550A,无可奈何地向外面走去。温妮松了一口气,不远不近地跟上他。


    其实图恒宇知道不是这样的。


    图丫丫被他拒绝后不会马上就甜甜地说“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能马上识别出爸爸笑容中的玩笑成分,然后生气地大叫,有着真实的情绪与温度;她也不会用哭泣来挽留父母,因为郭遇安在她三岁前全职在家带她,给足了她安全感,所以图恒宇出门上班的时候,她只会在家门口的草莓形小椅子上坐着,快乐地朝他挥手:“爸爸再见,下班回来记得给我带大鸭腿吃!”


    宝宝,再见。图恒宇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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