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同人:花开早》 第1章 匆匆那年 图恒宇弄不清唤醒他的到底是窗外的鸟鸣还是电脑旁的闹钟发出的微光。 总归是昨晚又熬夜写研究报告写睡着了。他在办公室开的充足的冷气中伸了个懒腰,随手拿起鼠标旁的咖啡杯,将杯子底部剩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左脚去找遗失的拖鞋的同时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马兆常对他们学生说的话:“别把任何液体放在电脑旁边。”他甩甩头,暗自发誓下次一定。 对了,马老师。图恒宇扶着办公桌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他强撑着走到水池边,古旧的陶瓷水池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茶水灌溉冲刷出厚厚一层茶垢,他在熟悉的茶水味中涮杯子、刷牙、洗脸,心想等会一定要去邀请马老师一起去晨练,他感觉自己再不动一动就真的要死了。 或许是师徒间真有某种灵犀,图恒宇刚擦净脸上最后一颗水珠,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不紧不慢的三声,绝不多敲一下,是马兆的作风。 图恒宇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向办公室门,按下门把手,马兆的扑克脸出现在眼前,上下嘴唇一碰便洞悉了他的想法:“熬夜的前提下去晨练只会增加猝死的风险,没必要。” “这是其一。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要带你去见个人。” 图恒宇乖乖闭嘴,马兆要做什么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淡白的晨光从楼梯间的小窗撒进来,马兆在前面健步如飞,图恒宇在后面竭力跟上他的步伐,他气喘吁吁地看向马兆,人没给他一个眼神,专注于在手机上打字,嘴角挂着微笑,一看就心情不错。 马兆的笑容可真称得上九九成稀罕物了。图恒宇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问一句:“马老师?” “放。” 马兆头都没抬一下。 “您跟谁聊天呢,这么开心?” 然后图恒宇就看到马兆脸上的笑容从开心变成了更开心,他竖起耳朵,等待着听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某院士批了他们的项目资金—— “不是开心。”,马兆悠悠地说,“是幸福。” 图恒宇默默捡起自己的下巴,更加好奇他们要去见的这位是何方神圣。 数生所的大厅设计得颇有风格,两侧建起玻璃长廊,各自通往不同部门的办公楼,汇聚在前厅,日光可以尽情穿过整面落地窗,窗外草木茂盛,四时之景皆有不同。此时日上竿头,大理石地砖上落了满地碎金,保安大爷坐在一把有些年头的木椅上,气定神闲地摇着蒲扇。 “马老师,等人哪?”大爷眼风扫到站定的马兆和图恒宇,朗声发问。 “诶。”马兆应了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瓶咖啡,旋盖猛灌一口,又掏出小梳子小镜子等若干小物,带着甜蜜的微笑捯饬起自己。 图恒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除了要见师母,他想不出别的情况能让马老师变得如此诡异!可马老师24h待在他那实验室里,什么时候谈过恋爱?更别说结婚了,这比院长秒速通过他们项目资金申请的可能性还小!难不成马老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隐婚了?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图恒宇胡思乱想的太过投入,没注意到伴随着“嘀” 的刷卡声,玻璃大门缓缓滑向两侧,一道身影朝他们走来,而马兆瞬间站得笔直。 “好久不见,温妮。”马兆从喉咙里找回自己的声音,眼前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爽朗一笑,眼睛依旧明亮,泊着星星一万顷:“好久不见。” “这是我学生,图恒宇,带他来认识你一下,毕竟以后要共事了。” 马兆轻拍了下图恒宇的头,把他从恍惚中拽回来,“这孩子,老走神。” 温妮不甚介意,把行李箱随手推给马兆,主动朝图恒宇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温妮,来自北京数生所。你刚才也听到你马老师说了,我是来参与你们的工作的,以后请多指教。” “前辈您好!我是图恒宇,刚才走神了,实在不好意思。”图恒宇反应过来,回握温妮的手,综合所有迹象来看,他也大概摸清楚了马兆和温妮关系的程度,相当亲近,加上他马兆爱徒身份给的底气,于是他心一横,小嘴一张就开问:“您和马老师是什么关系呢?方便我知道怎么称呼您。您都不知道,您来了,马老师有多高兴。” 温妮听懂了他的隐喻,她抽出手,慢条斯理地拨开被风糊到脸上的发丝,马兆熟练地递上一根皮筋,大大方方地回答:“我们青梅竹马。我追她追了好多年了,人没同意呢。” 图恒宇在某些时刻也是特上道一人,立刻响亮地喊道:“师母好!” 温妮笑了:“师徒俩嘴都挺快。你这小孩,挺有意思。”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几颗黑不拉几的小方块递到图恒宇手里,“你一看就熬夜写报告了,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固元膏,给你尝尝,不固元也不长高,纯粹打打牙祭,给你当见面礼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话虽老,但该睡觉确实还得要好好睡觉。” 图恒宇愣愣地接过,心想他们三个人有种诡异的合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倘若温妮将来真成了他师母(其实他感觉现在也差不了太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三个人就是一家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个人说话都间歇性跟他那远在广东老家爱说梦话的奶一样莫名其妙。 “行,你们这算认识了,以后慢慢熟悉,走,我带你去看看给你准备的办公室。”马兆一手揽着温妮,一手拖着她那巨大的行李箱,慢慢朝长廊深处走。图恒宇连忙跟上,不忘补上一句:“师母,等会儿我请你和马老师吃早饭去,当做给你的见面礼!菜市场有家早饭特好吃!” 温妮回眸一笑,束成马尾的长发扬起,被阳光染上温暖的色泽,“没问题。” ?? “刘院士把项目书发给你了吗?”一进房间,温妮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马兆。 马兆把她的行李箱稳稳地推到角落里,没回头,低声道:“发了。” 他转过身,把半边身体支在一旁的书架上,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惫:“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话说的没头没脑,但他们俩都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温妮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笑意褪去,她的头脑在这种时刻总是漫无目的地飞速旋转向过去的某个节点,这次是科学岛河堤上散步消食的她和马兆,脚下是软塌塌的泥巴,空气中充满着水草潮湿的味道,柳枝软的没骨头,轻柔拂过路人眉。他们一路前行,不回头,挨得很紧,好像这座岛上每一对平凡而恩爱的情侣一样。 再回神,眼前人丝毫未变,只是头上多了几根白发,眼角添了几根细纹,他透过镜片看着她,执拗地等一个答案。 “你知道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温妮轻声说,她并非刀枪不入的神邸,脑海中剧烈的情感波动晃得她一时清醒一时模糊,她用力握住脖子上那条羊绒围巾的一角,温暖细腻的触感让她逐渐冷静下来:“这是唯一的原因。马兆,我不是那种拖泥带水,喜欢吊着别人的人。” 马兆的心在看到她的动作时紧紧地揪成一团,并非因为她的拒绝,他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是啊,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渡谁呢?他清楚自己也许无法彻底治愈她,可是他知道,他们俩的心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就凭这个,他愿意努力和她一起走到未名的尽头。她不是爱止步不前的人,她只是,太累了。 “我会等你。”他点点头说道,上前握着她的肩膀,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把她按到椅子上:“给你置办的你最爱的品牌的椅子,最好的那一款,你在这休息一会,我去给你买点饭。” 温妮顺从地坐下,微微后仰,陷落在椅背柔软的触感里。她从随身背包里抽出条浅原绒色的羊绒披肩,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随着门扉的开合,马兆的脚步声渐渐隐去,日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倾斜,她慢慢睡了过去,披肩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晃微动。桌上的香薰机尽职尽责地吐息着她最爱的莱姆香味,她却皱起眉头,昏昏沉沉睡得并不安心。梦中大片阴影伴随海水压来,伴随无数恐惧的尖叫声。 马兆走出温妮办公室一段距离才掏出手机看消息,屏幕亮起,显示有微信消息,马兆迈步进电梯,同时划开屏幕。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马老师,我撑不住了,我先昏睡了,您自己去给师母买饭吧。师母那份的钱我转您,说好了我给她的见面礼。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转账】 马兆回复一个“ok”的手势,收起手机,自个儿往菜市场走。 数生所和菜市场之间有一条近路,不隐蔽,但若非刻意打听一般也不会知道。马兆拐了个弯,往那条路上走,两侧是茂盛的灌木与大树,他踩着碎石与落叶,蝉鸣声让他有些眩晕。 当年他和温妮还在岛上读研究生的时候,最爱从这儿抄近路去菜市场吃饭,那时温妮的衣服口袋里常备一副耳塞,她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防止我们未来的马院士夭折于蝉的歌喉里。” 回忆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勾起唇角,与此同时他左腿蹬上砖墙上的那个大洞,右腿一使力翻过去,再穿过一个小饭店,老板心照不宣地朝他点头示意,他回以微笑,小步跑进一旁的超市,买了几条巧克力,几盒泡面,最后去菜市场打包了份蛋炒饭。 秋蝉鸣叫不止。 温妮醒来时星光已经清晰可见,她有些茫然地起身,按亮手边的台灯,柔和的光芒瞬间充满整个房间,她也随之看清了桌上摆着的食物,以及一旁的字条。 “温妮:给你买了份蛋炒饭,本来想买你最爱的牛肉拉面,但是面条太容易坨了,等不得,所以最后选了蛋炒饭。你如果醒得晚,就去会议室把它加热一下,那里有微波炉和冰箱,会议室密码是1234567。巧克力和泡面是给你平时应急的。如果需要,给我发消息,我就来陪你。马兆。” 一个人在非睡觉时间睡久后醒来确实会感到一种别样的孤独,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对于无父无母的温妮来说,这种孤独感更甚。温妮还刷到过相关的科普视频,说是人类远古基因中的一部分,她当时觉得新奇,分享给了马兆。他还记着。这份默契让温妮无声地笑起来,她扶着椅子把手坐直,喝了口水,低头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敲击:“刚醒。会议室集合。你们这会议室的密码能称之为密码吗?” 消息发送成功,她站起身,在水池边洗了把脸,拎起装满茶水的保温杯走向会议室。 温妮在会议室门口站定,这会议室有一前一后两个门,她无聊地晃着手中的杯子,玩起点兵点将的游戏,最终后门胜出。她挪到后门,刚要按密码,门就被马兆从里面打开了。 “点兵点将,后门胜出了?”马兆接过她手中的打包盒,放到会议室的大长桌上,弯腰从后面的铁柜里取出一个陶瓷碗,把饭倒进去,温妮看着他丝滑的动作,啧啧感叹:“常做实验的手就是稳当。” “是啊,我老了也是风采依旧。”马兆毫不客气地收下夸奖,把碗塞进微波炉里,旋好按钮,回身在温妮旁边的椅子坐下:“等着吃吧,几分钟就好。冰箱里有醋,等会你可以自己加。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温妮灌下一口他刚泡好的热可可,脑子因为弥散开的暖意慢一拍:“明天?哦....”她笑了一下,“我应该像偶像剧女主一样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吗,马老师?” 马兆畅怀地笑:“哎呦,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这幅样子呢?太聪明了。礼物我准备好了,保证你喜欢。温老师,请问您想和谁一起度过生日这美好的一天呢?” “你你你。”温妮三连击表示对他的肯定,他起身将热好的蛋炒饭端上桌,那洋洋得意的小模样。 温妮接过他递来的勺子开始狼吞虎咽,早上六点起床,坐了四个小时的高铁从北京到合肥,她的铁腚再次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也真把她给累着了。 秋季温差总是偏大,玻璃窗被升腾的雾气覆盖,温妮专心吃饭,马兆托着脸看她,此时已是深夜,加上科研重地严禁喧哗,可真称得上万籁俱寂。一股温馨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让她有点想哭。 “明天我们回中科大过生日吧。”她突然说。 “好的,我今天也在想你是不是想回去呢。”马兆听到她用“回”这个字,心脏又是一揪,这个浮萍一样的女生总是特别地让他揪心,他知道,她想“家”了。 平复下心绪,他状似平淡地开口:“那我们明早八点在大门口集合。” “好。”温妮承应下来,不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马兆在一旁安静地存在着,忽然觉得,此刻的氛围,窗外应该有烟花声才是。 黑暗,黑暗,微弱月光也被吞噬,一切无休无止。 温妮在寂静中翻了今夜的第无数个身,身下泛着丝光的柔软四件套恪尽职守地做无人黑夜里她唯一的舟,这套匹马棉的四件套是她多年前拿到博士安家费的时候买的,质量对得起它的价钱,在日复一日的洗涤中非但没有起球折旧,反而越来越柔软,又有着“安家”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数个无眠夜里的情感慰藉。可今夜她抚摸着淡云粉的布料,心中只有层层燥意一叠又一叠地向上翻滚,几乎要将她吞没。 她知道,它也不能一直送她。 摩西将红海一分为二,可她所处的世界里,爱是唯一的神迹。有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长的路上,有人踽踽独行,最终被暗物质吞噬的时刻,眼珠里最后的一点光亮不知是泪膜的反光还是岁月的倒影;可她的身旁,一直有一只温暖的手,只等她握上去,紧紧地拉住.... 马兆,马兆。温妮无声默念他的名字,枯坐中鸟鸣渐起,东方既白。 天又亮了。 疼。浑身上下都酸疼。这是温妮从浅睡眠中醒来的第一感受。失眠有时真是让人生不如死,不如熬夜。她皱着眉抓过手机,上面显示的七点二十一分让她略微清醒了些。陈旧的布窗帘送来几片蜜色的阳光,她踩着它们来到水池边,把草莓味牙膏挤上牙刷的瞬间,她决定好了今天穿那条大印花的棉裙。 “我认为人类应该集体贷款起诉失眠。”在洗脸时第二次因为困意太盛额头磕到水龙头时,温妮满目怨气地抄起手机,不顾湿漉漉的手也要给马兆发去这一条消息。消息发出去后她感觉好很多,快速擦干脸,把手机钥匙水杯充电宝卫生纸通通扔进包里,拎起防晒衣就飞速赶往楼下。 马兆还没到,温妮找了片树荫,坐在马路牙子上漫无目的地刷手机。日光在屏幕沾上的一小片指纹中晕出虹色的光圈,刺得她陷入莫名的昏昧里。 消息提示的嗡嗡声把她从情绪浮沉中拉回现实,她定定神,火速切换后台点进微信。 马兆-数字生命研究所:为啥要贷款?连起诉都要贷款,穷成这样难怪人类要失眠。还是说这个句式是什么新梗吗?不过我赞同你,失眠乃万恶之源! 马兆-数字生命研究所:马上到,昨晚回去失眠了,起晚了。 黑色轿车开进温妮视线范围时,马兆正好出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她身边。他今天看起来特意打扮过,头上短短薄薄的一层毛都梳得服服帖帖,黑色立领紧身毛衫勾勒出精壮的身体线条,身量薄而不瘦,能看出平时并不缺乏锻炼。下面搭配一条纯白色的羊毛西裤,露出一截被黑色薄袜包裹的纤细脚踝,再往下看,干干净净的薄底皮鞋踩在青石砖上,发出稳定的叩击声。 “我不行了。”温妮突然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到了网上那个‘黑色高领紧身衣是男人最好的医美’的帖子?” 马兆两颊飞起的薄红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他转移话题,不过话音格外真诚,随之帮她拉开车门。她抚着裙子坐进去,心底悄然开出一朵花来。 车子缓缓开上大道,坠而不垂的香樟树枝干互相交织成美丽的拱形穹顶,洒下初秋清澈的晨光。温妮降下车窗,凉爽的绿意扑面而来,让她的心也随之温润起来。 "不怪这一段情没空反复再排练,是岁月宽容恩赐反悔的时间......"车载音乐伴着挂在车后座的苹果花香卡的香味缓缓而来,缱绻到状若温柔乡,可她知道,它不容拒绝,长驱直入,在每颗心脏最深处种下一颗挪威的树,那树来自世界另一头的苦寒之地,太过珍贵,于是它又时时翻开包裹树根的土壤,严苛地检阅。 哦,是王菲的《匆匆那年》......她在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草木清香中模糊地想起,淡金色的陈旧鱼钩寂静许久后终于再次晃动,从永不停息的现实湍流中钓出一条青春回忆。那是2018年,骄阳似火的九月份,她和马兆那一届的少年班终于毕业,白天班上所有人都套在宽大闷热的学士服里,在摄影师指挥下拍出一张又一张公式化的毕业照。傍晚夕阳西下,温妮捏着被太阳暴晒出轻微塑胶味的照片一角,随着淡淡的荒谬感,陷入了比那一角照片大无数倍的失落里——她的学生时代,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小温妮,刚才班长提议晚上去唱K,你去不去?”关系尚可的女同学过来挽着她的手,她不动声色地抽出,回神笑着答应。同学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又和其他人嬉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因子,也许伤心与迷茫越深,越需要用笑容去掩盖,仿佛这样才能说服自己会有前路。温妮长出一口气,卷起手中的照片,加入他们的欢笑。这所名校年年有人毕业,年年有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上演,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感受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那时。 她强迫自己从青葱岁月中抽离,像是躲避什么一般迅速偏头望向马兆。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眼窝陷得很深,精心打理也抹不去疲惫的模样。车子越开越远,直到代表科学岛“高精尖”的建筑也在他们身后远去,她记得以前那里是一个大转盘。于是她还是掉了一滴眼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谁而流。 ?? ?? 逐渐强烈的阳光把校门口的空地寸寸烤得灰白燥热,司机为他们拉开车门,温妮扶着车框下车,险些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司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地道谢,俯身重新系好鞋带,抬眼欲起身时,被高温烘出水波纹的空气迅速逼近,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明明......明明她和它离得很远。马兆在和司机说话,她试图去听,“您把账单发给我就行....”,好像是的。然后......然后他来了,把他的臂弯给了她,她回过神来,劫后余生般笑笑,搭上他的手臂。他手腕上的银表寸步不离地贴着她的皮肉,好像没有吐息的空间,也不需要。那份清凉无温的触感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自从进入校门,温妮就觉得自己在海洋中潜水,耳边只有咕嘟咕嘟的流水声,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许还有他的。每一个从他们身边掠过的学生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美丽、朝气蓬勃,学生就没有丑的,年轻是最顶级的美容剂。然而学生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么惹人喜爱,就像她当年对着寝室桌面上的镜子顾影自怜,恨不能把每一寸皮肤都扒开来,细细数出里面到底藏着多少根粉刺、多少颗痘痘,最后化为一声和室友讨论护肤品时带着娇嗔的叹息。那时她们只用得起淘宝上几十块钱一支的口红,偶尔谁拿了奖学金,分出一小半从香水味浓郁的高级商场带回一只轻奢品牌的包包,寝室里几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纷纷凑上去摸摸软滑的皮质,仿佛与有荣焉。温妮从不参与她们的讨论,只是偶尔从书页中抬起头,将包包上的五金件折射出的光芒放进心里。室友常常半真半假地说她清高,她懒得否认,可终究是年轻气盛,心里委屈得很,半夜在床帐里拿着手机给马兆发去一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包,然后在被窝里静待天明。他居然很快回复,大约是也想到了前天中午他们俩在食堂吃饭时,她把不爱吃的青椒挑到他碗里时随口的抱怨:“我那几个室友毕业以后应该去台湾当娱乐记者,嘴巴碎又刻薄,狗屁不如!” 马兆(刘教授项目研究组):“你先告诉我咱俩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台湾记者又嚼女神舌根了?” 他一贯的讲话风格让她差点在寂静的深夜里笑出声,意识到这是在宿舍里以后又使使劲把笑声咽下去,抿着嘴在手机屏幕上打字:“恭喜你猜对了。” 对话框顶端陷入长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温妮拢着被子耐心地等候,五分钟过去,她实在忍不住先发了言:“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这学期赵教授带我做了一个项目吧?过几天我的分红就下来了,赵教授偷偷和我说的不少,但是没说具体数额,不过我自己算了算,应该足够在校外租半年房子的,宿舍这种东西太反人性了,现在条件到了,我打算搬出去住。” ??对话框顶端短暂地恢复了他的微信本名,温妮想了想,继续敲下:“赵教授今天下午才和我说的这事,本来打算明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和你说的,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 马兆(刘教授项目研究组):“你到女宿舍楼下来,我在旁边的灌木丛后面等你。” 温妮小吃一惊,不是因为他的邀请——马兆常常和教授通宵赶项目,她又常常失眠,他凌晨五点多结束忙碌从实验室后赶来和她一起去校门外的24小时便利店吃东西谈天时有发生,五点钟算是一只脚迈进了天亮的大门,因此和宿管阿姨找借口也较为容易——而是因为她记得她是三点钟给他发的消息,现在居然已经五点多了,和他聊天,时间过得那么快吗? 那时他们还没有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年纪尚轻的她甭提知道什么是爱情,这新鲜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有些烦躁。可稀疏的星光渐渐隐去,她顾不得再多想其他,蹑手蹑脚地套上衣服,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围巾——秋天的早晨还是相当凉的。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寻找打发时间的方式,有人工作,有人躺平,有人痛饮狂歌,总之能让一生光景不至于没有丝毫意义,不要痛苦到度日如年就好。而与他交互的时候时间总是变成瞬间,这就是爱情。 所以其实那时她已经爱上他。 “阿姨,我痛经,要去校门外的便利店买点红糖泡水喝,而且我的卫生巾也用完了。”温妮眉头轻蹙,右手抚在小腹上,弱柳扶风的模样。宿管阿姨上下打量她,这时她因为失眠而苍白的脸色倒是帮了忙,阿姨挥挥手:“去吧去吧。”温妮轻声道谢,她又看看她,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噢,你是赵教授的学生是吧?” 她火急火燎地下楼,根本没心思去听阿姨在说什么。几天之后她发呆时扫到这帧记忆才猛然一惊:宿管阿姨怎么知道她是赵教授的学生?她和阿姨根本就不熟。 此时晨光渐起,连带着片片草木也辉煌起来,金色光芒在草尖上温柔地跃动。她在那丛灌木后面找到了马兆,他穿了件黑色的光面羽绒服,脖子上系着她过年时斥巨资送给他的羊绒围巾,鼻梁上架着的镜片蒙了雾气,他靠着墙闭眼小憩,整个人耷拉的不行。 “同志,醒醒。”温妮走过去拽了把他的围巾,他迷茫地睁眼,看见是她又笑起来。 “便利店走起。今天我帮刘教授跑腿取材料,他老人家个人给了我一笔辛苦费,所以这个月生活费又添一笔。这顿我请客,想吃多少吃多少。”他牵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尽是得意。 “牛的牛的,那今天我要吃五串鱼丸。” “没问题。” 他们在雾气里慢慢走着,路其实不长,但好像没有尽头。 玻璃门感应到客人到来,随之向两侧滑开,伴随着“欢迎光临”的机械女声。温妮深深吸了一口裹着满满高汤香气的空气,心里的小缺角覆上一层轻柔暖意。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物静默不语,和她一起听着马兆的声音:“一杯牛奶、一杯美式、两个茶叶蛋,关东煮要五串鱼丸......” 他的声音有种魔力,让她陷入了轻微的恍惚,仿佛被谁充满爱意地抱着,是便利店的暖气打得太足,还是她一夜未眠的神经太脆弱?可她已经快要十年没有想起过那个被称作“妈妈”的女人了,她不愿想,也不能想,即使她充满香气的怀抱早已是她遥不可及的梦,从各种意义上...... “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马兆把钱包收进衣兜,提着一袋子食物走来,用空着的手轻轻拉起她的手。她被迫回到冷冰冰的现实里。太冷了,冷得她不愿再拼命感受一息尚存的温度。但被他牵着走路,还拥有厌倦了就可以闭上眼的资格,不用睁开眼睛观察哪里有行人与车。 他们坐在圆形的小广场上分食一份关东煮,喝着热乎乎的汤汁,呼出的气息在半空中化为白雾。马兆把最后一颗牛肉丸在嘴巴里滚了又滚,从袋子里抽出一条巧克力,撕开,利落地掰给她一半。她腾出手接过,感受着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又迅速归于平淡,徒留唾液的味道。 他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往她身边挨得近之又近:“咱先说你寝室那群台湾记者的事。因为你跟我说过她们那德行嘛,肯定又是谁买了包谁买了化妆品,你不乐意凑热闹,被说了是不是?害,多大点事,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给你在手机上买了个包了,lv的,绝对能震震她们!一个好东西,没拥有过的人不屑一顾,那叫假清高,拥有过了不屑一顾,那叫真清高。我们可是真清高,因为你有资本,也就是我!” ?? 她呆呆的,反应过来之后边哭边笑着给了他一拳:“马兆,你老实交代,你哪来这么多钱?你日子不过了?” ??“拜托,我上大学这几年跟着各路大咖做了这么多研究项目,报酬花一半存一半,给你买个包还不容易?我的天啦,你可别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纸巾,她半躺在他的臂弯里,任由鼻涕眼泪肆意流淌,阳光刺进眼睛。他和她都知道,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包。 没回学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特想念它,恨不能大手一挥将它收购,再装修成自己的家。可真来了,又觉得索然无味。也许承载她记忆的从来不是这所学校,而是身边的这个人。他们和时间一起无情地向前流淌,终将在无穷无尽的星云里融为一体,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不想逛了。我们去吃饭吧。”她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开口,马兆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显得兴致缺缺。他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等车。 马兆托了朋友,订了一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餐厅。他们走过草木疯长的回廊,耳边是淙淙的水流声,服务员也没有身着常规的制式服装,而是身着轻便随意的私服,像是老板偶尔过来帮忙的朋友。她自我介绍她叫裴京,接着为二人轻声讲解,原来这座餐厅是某位老板的私人产业,不为盈利,只招待自己人,依山傍水而建,建造初期将一条纯天然的活水河引进,灵巧地蜿蜒过整个四合院,奔流向远方的群山。温妮感叹他设计的精妙,她看到溪边一掬月光浸透细嫩的新芽,落下浅淡的影子,色彩斑斓的豆娘停挂在泛着银光的灌木枝头,和它身旁那颗欲滴的露珠一样美丽。空气中水分饱满,再也没有城市里的干燥与喧嚣,柳梢头升起的的新月将这座院落里的一切人和物都镀上珍珠色的光泽,纯净得让她好想静静地爱一个人。 “小姐先生,这边请。”裴京将他们引至一处极静的包厢,木门被几大颗桂花树掩映,几块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走起来幽夜生香,有侍应生为他们打开大门,裴京没有再跟着进去,嘱咐了侍应生几句,朝二人点点头就匆匆地离开。 包厢内通铺实木地板,和纸编织而成的灯散发出稳定的暖光,她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马兆想要坐到她旁边,被她挥挥手赶去了对面,两人隔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遥遥相望无言。几个侍应生静默而迅速地布置好一切便自觉地撤下,只留下一桌冒着热气的菜。 “这餐厅很踏实,没搞什么三文鱼刺身。”温妮率先打破沉默,却没动筷子。 “你看这环境就知道老板是个有审美的,菜当然也不会差。我朋友说他第一次来吃的时候吃哭了,我觉得好夸张,等会好好尝尝。” “生日快乐,还有...我们结婚吧。” 她并不意外,问他:“你有几张银行卡?” 马兆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两张,一张私人的,一张工资卡。” “以前我有一张银行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不看他,自顾自地喝水。马兆跟着她的思路走,认真回答:“你还有过黑卡?你家以前是首富?” 她笑了:“后来我破产了,一路读书,终于在中科院混出了个名堂,我终于又有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都有几万块工资进账,还有项目分红和人才补助,足够我一个人过非常好的生活。但是你知道吗?我在夜里辗转反侧,才发现一个家完整的时候是那么的庞大,仿佛世界上一切爱与恨都在其中发生,可是当家破人亡时才发现,一个家居然就是三个人而已。每天数着名为‘家’的银行卡上孤零零的余额,远比我刚开公司时每个月的工资都月光要可怕得多。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从不存钱,不买保险,不为以后做打算,手里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花不完的就捐掉,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有明天。” 他无法回答,因为她说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那张可以让她肆意去享受人生的“银行卡” 早已被生死无情地注销,只余几张实体的卡片,在她手心里冷冰冰地硌着皮肤。 这一隅空间此刻静得只能听见窗棂外头秋蝉的鸣叫声,他感觉到自己被衣服包裹的肌肤渐次渗出细密的汗水,黏腻得让他想立刻跑回家,洗个澡然后陷入永恒长眠。也许他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这个认知让他的脸庞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薄红——为她。这份羞愧并非来自于对人性的逃避,而是来自于对她的心疼。在她的事情上,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是你可以有今天啊。”他听到自己没头没尾地说。那句话仿佛并不来自于他□□里的任何一处,它从比生命诞生与终结之地更遥远的地方而来,从意识之海里缓缓浮现,只是流经他,从未属于他。 他迟钝地抬眼,对面的女生用新奇的眼光望着他,那眼光让他觉得自己是她实验桌上一块不争气的培育晶体:“你说的也是,我从来没想过这点。” 马兆闷头准备喝口水缓缓,却又听见自己的嘴开始说话:“你看,如果你连今天都不想有,那你不会活到现在了,甚至还坐在我对面吃饭。” “谈恋爱不是写论文,你在这种时刻做出伟大发言我也不会给你一作的身份。” 他真想给自己的死嘴一巴掌。 “怎么说呢?其实我一直觉得人怎么活不是个活法,但是遇到你之后我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要好。”她的声音缓缓飘来,希望之火在他心中重燃,他抬起头,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毫无惧意。 “比如如果你或者我在移山计划中死了——就中科院对它做出的风险评估来说,可能性很大,我们好歹可以光明正大地为对方收尸和悲伤,说实话,我这一生一直到现在都仿佛活在一台戏剧中,我可不想到了最后还得像悲情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连怀念都要假装漫不经心。”她朗声说,那份决然与坚定让他心中震动,就像每一次他实验遇到瓶颈时,她将手轻柔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其实她比他还要勇敢。 温妮起身,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明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马兆点头,默然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西红柿炒鸡蛋确实不俗,有股家的味道,我都要吃哭了,你那朋友没夸张。”她扒起一筷子菜配饭塞进嘴里,身边人不言不语,倚靠着她。也许是窗外月色太美,她的眼睛水光潋滟,深埋在迷蒙冷光里。 危机面前,有人相爱,有人相离。可如果你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就要离去,那就让我们在当下的每个瞬间永远一起。 Bgm-《匆匆那年》/王菲 第2章 把回忆拼好给你 一望无际的大海。 她身临其境,却又是一个第三视角的局外人。感情与情绪变得模糊,像半空中抛弃地心引力、不合常理地飞翔着的结婚证上微微洇开毛边的正红色公章。温妮竭力睁大眼睛,这画面似乎毫无逻辑...可“逻辑”是什么?海水中高浓度的盐分刺得她双眼剧痛,一滴冰凉带着腥气的液体滴到她脸上,那份存在感在汹涌的水浪中也依旧令人无法忽视。她缓缓抬起手触碰它。 是血。 可它从哪里来? 她若有所感地仰头,半空中的结婚证上,公章边缘开始渗血,过分艳丽而不祥的郁色让她剧烈心慌。于是她吐了,吐得到处都是,吐得天旋地转—— 只是一个梦。 胃部的痉挛感如此真实,头也痛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她第一时间按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左手心有余悸地抚摸心口。窗帘透着半明不亮的光,提醒她为时尚早。 香薰机不徐不疾地吐息吸满精油的水汽,不为她焦躁的心情所动。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躺在床上仰面朝天,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选择。 被主人打理的干干净净的镜面映照出一个略显憔悴的女孩。她梳着头发,一旁的橡木椅背上搭着件冰沙绿色的风衣。温妮将梳理整齐的长发用皮筋束起,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搜索:“结婚时穿什么?” 手机页面一瞬间铺满成千上万条帖子。她刷着牙一条一条地看过去,在各式各样的重工钉珠长裙和真丝旗袍间挣扎,其间被种草了数件备婚用品,每个都打着“质量好到能当传家宝”的旗号,而她也许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照单全收,几套高支棉四件套和大牌裙子下来,饶是她的钱包基金充足,也有些吃痛。 她居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幸福女人。温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认知让她脸颊发烫。她逃也似地点开马兆的微信,发现他们俩似乎心有灵犀,那头的男人今天安静的离谱,不复往日的叽叽喳喳。 小样,还害羞了。她恶狠狠地想,掬起一捧凉水洗脸,全然忘了刚才的脸红。 马兆从死了一般的深睡眠中醒来。他盯着天花板,茫然了几秒,意识渐渐回笼。 温妮...结婚...哦梅林的胡子他要和温妮结婚了?今天?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马所长在独处时其实非常之狂野,遇到了让他亢奋的事情时更是超级加倍。他曾在凌晨三点终于破解项目谜题时光着上半身在阳台上边跳舞边吃香蕉,在间歇性的返祖状态里感受着老祖宗的远古气息,陶醉非常。第二天上班时图恒宇扭扭捏捏又一鼓作气地对他说“马老师天冷了不要光着上半身受凉对颈椎不好不要熬夜增加猝死风险”,然后捂着脸迅速地跑开,活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当时马兆正踩点打卡,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图恒宇刚才说了什么。天杀的图恒宇。他用一个星期的冷战换来图恒宇绝对保密的承诺,又趁周末迅速预约了宜家的窗帘安装服务。夕阳西下,工人们扛着梯子撤场,马兆看着被遮光窗帘罩了个密实的阳台,满意地点点头,马不停蹄地从客厅搬来几盆刚买的高大绿植放在各个角落,致力于营造出更浓厚的热带雨林氛围——管天管地还能管他马兆返祖?抱歉,这种背叛祖宗的事他做不到。 而此刻他突然从床上蹿起,尖啸一声,犹如炮仗一般冲进浴室,路过饭厅时从桌上的水果盘里拿了个大芒果。没一会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和伴随着果香的口齿不清的歌声。 “Oh my love,咱们结婚吧,我会用一生去爱你的...” 很久之后的一个夜晚,温妮靠在床头读一本新出的悬疑小说,他们度蜜月时从意大利千里迢迢带回的手工陶瓷台灯散发着温馨似水波纹的光。马兆腰间系着一条浴巾,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带出成片的水蒸气。他换上两个人一起去买的绿色条纹睡衣,像一条大金毛一样扑进了她的怀里。 “Shit!”被打断的温妮相当不爽,当即就要用手里的书本给他来一个暴扣。马兆连忙求饶,以如虹的气势大叫道:“家暴is not good!我有超绝八卦!要听请扣1并停止暴力行为!” 他顶着她要杀人的眼神,严谨地补充:“(还未发生的)暴力行为。” 八卦是大补。每每二人中有一人或者双双被实验绊住脚步,成为深夜里可怜巴巴的风雪夜归人时,夫妻俩就会外卖一堆毫无节制的高碳水食物,坐在餐桌前暴风吸入,然后凑在一起疯狂八卦院里和所里的奇葩。到目前为止,他们共计八卦了一个院士,两个所长,两个研究员。俗话说得好,学历越低,神经越多;学历越高,神经越神。八卦这东西,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上头,到最后简直美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第二天早上再带着燃尽了的□□和焕然一新的精神去上班,然后齐齐早退,夫妻双双把家还,相拥着一睡不起。 “我靠!”随着马兆的讲述,温妮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你的狂野我是晓得的,这没啥好说的了,重要的是你发现没,图恒宇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象牙塔小王子,居然,知道,秋凉了要注意大椎的保暖!这么细腻的叮嘱,他绝对有情况了。” “包的。后来有个周末我去公园散步,看见他和一女孩儿在湖边亲嘴!” “我天呢,”温妮原本缓缓抚摸着马兆头发的手因为兴奋不自觉地攥紧了,马兆哎呦一声:“不要再迫害我这被科研摧残的所剩无几的头发了,快松手。” “Sorry,你继续说,那女孩长什么样啊?我可太好奇了。”她赶紧松开手指,马兆爱怜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娓娓道来:“看着特正宗一北京大妞,盘靓条顺,爽气,而且家境应该不错,身上一点班味都没有,我推测可能是自由职业。” “你这师父怪称职的。”温妮斜他一眼,“边去吧,我要看书了。” “你这女人,用完即弃啊?”马兆夸张地捂住心口垂下头。她撇撇嘴,拿起书,伸脚把他挪到床的另一边。 马兆(备婚版):记得带身份证、户口本,照片现场拍吧,我穿的很帅放心。 WEN:?你的昵称? 马兆发来一个wink的动画表情:“爱要大声说出来~” WEN:。你是害怕所里和院里的人突然收到我们的婚礼邀请函,大惊之下(尤其是图恒宇)突发恶疾,阻碍我国科学事业发展吧。 马兆(备婚版):这么说的话我如果睡8个小时的觉,我国(我认为从当前时代来说是全球)数字生命研究就会停滞8小时,而图恒宇也要睡觉,所有科研人员都要睡觉,那么地球润出太阳系成为月球留子的失败概率暴涨百分之二百。然而失败概率真的有百分之二百吗?很显然没有。因此其实0人在意,哈哈! WEN:。。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 马兆(备婚版):人类往往不会意识到,当我们历经苦楚,不用求神拜佛,我们的□□是座神庙,而神就在里面。 哇塞,大早上的怎么切换成贤者版本了? WEN:我认为你这句话和我们即将到来的婚姻一样,是哲学。不过你说得对,神是什么?是每个人诞生之初心里的那份“全能”,端坐高台的木雕泥塑并不会为人类赴汤蹈火,上天入地,但人类自己会,为了自己,也为同类。 马兆(备婚版):讨论就讨论,不要再敲打我了啊啊啊啊我好紧张! 温妮正琢磨着发个什么表情包安抚一下这位鲜嫩可人的预备人夫,思绪就被手机再次的振动打断—— 马兆(备婚版):亲爱的温研究员、副所长、所长、院士(此为美好祝愿),我将做我们婚姻最忠诚的爱情卫士,力争交上一份满分的哲学答卷,砥砺前行、继往开来! WEN:其实从哲学的角度出发,世上没有满分的答卷。 WEN:还有,你是岛上那大字牌匾吗?净说些大空话! 马兆(备婚版):。我没招了 这句过后屏幕那头的人沉寂下来,也许是被她打击到了?温妮甩甩头,暗自发誓下次要对他温柔一点。其实她宁愿此刻外头风和日丽的天空中劈下一道惊雷。抱歉,违背自己本性的事,她做不到。 她开始对昨晚脑子不清醒时发的那条宛若降智的朋友圈感到后悔了—— WEN:这次失眠,是因为幸福。 脑子里已经开始循环播放所里同僚们跳上来喊她“呦这不是幸福姐吗”的画面。 温妮哀嚎一声,缓缓捂住了脸。 她和马兆在民政局门口汇合。上午九点的阳光开始猛烈,照得花岗岩浇筑而成的台阶散出刺目的眩光。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她便再没有什么犹豫的了——至少不会表现出来。她被他牵着拾级而上,两侧经过精心修剪的灌木中数朵天蓝粉红的花朵旁逸斜出,甜美得让她的胃都有些抽搐。她择偶标准极高,从小到大从未对哪个男生动过心思,上了大学后心有所属,马兆这种**型好男人就是她对爱情的全部认知。可婚姻与爱情是两回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帧帧画面开始在她脑海里走马灯——所里一个仅仅打过照面的研究员李冬生和他的妻子,任职于光机所的赵旻在数生所大厅大打出手,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满脸通红,被打碎的眼镜摇摇欲坠地歪在鼻梁上,而那只狠狠揪着他头发的白皙的手的主人——赵旻再也不复一贯的文雅婉约,温妮和她关系尚可,知道她平素是个多么漂亮柔美爱生活的女人,每天衣服从不重样,那样色彩和图案的搭配能把其他人的班味穿搭甩出好几条街;办公桌永远摆着新鲜花朵,和一些一看就很有格调的小摆件,加热杯垫上放着她节假日带女儿李常卉去玩陶艺时做的杯子,上面印着母女二人的大拇指指纹,充满爱意地凑成一个心的形状。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面对婚姻的龌龊与不堪时,也只能徒劳到用最激烈、最暴力、最原始的方式,失却了所有风度地嘶声尖叫着:“李冬生,你他爹的混蛋!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身下那二两肉比你爹和你女儿——”她提到李常卉时,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沁出眼角,她竭力地把它控制住了,甩甩头发——美丽的栗子色,她前几天和温妮聊天时说是她刚染的颜色,特别喜欢——此刻这份美丽让温妮的心一阵阵揪疼。她看到赵旻佯装傲慢地抬起下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有力些,仿佛这样就能不去听心脏一寸寸迸裂的声音:“你爸得了脑癌,你说无论如何也要救,我爱你,所以我答应了,我支持你,我把我在老家买给自己那套养老的洋房都卖了,给你爸治病 !而你!”她的巩膜深处随着泪水慢慢洇出一大片血红,李冬生的背不自觉地缩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可笑:“你把我给卉卉存的钱偷偷拿出来给你那个狗日的养在外面的狗娘养的小情儿买房买车买包!”人群一片哗然,“你怎么敢动卉卉的教育基金?谁都不能动我女儿的生活一丝一毫,包括你!你从进我办公室,从我和卉卉一起去做的杯子上粘取我们的指纹,又特地飞到海外保险库取出我给她攒的嫁妆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她爸爸了!” 一串又一串的长难句从赵旻口中吐出,那是她最后的理智,夹杂着无数咒骂与泪水。人群沉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架,那个畏缩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口,说的却是:“赵旻,我只是压力太大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点?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一点?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被处罚的?” 闪电般的直觉划过温妮的大脑,她飞速拨开人群,冲向赵旻,接住了一口气没上来昏倒的女人,用全身的力气瞪了李冬生一眼。那一眼深重,让李冬生觉得好像被他背叛的是眼前的小姑娘。人群仿佛被解冻,几个男人拉走了李冬生,不让事态升级,温妮身边的女同事急急忙忙打着急救电话。苍白的阳光落在赵旻苍白的脸上,温妮抱着她,低头拨开她额边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心中不断翻涌起兔死狐悲的悲凉。 ...后来?后来再见到赵旻,是在一座咖啡馆。温妮周末去逛街,提着购物袋吭哧走过一个拐角,忽然抬眼一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看到了她。赵旻依旧漂亮,只是面色略微灰败,手里拿着根金属小勺,缓缓搅着面前的咖啡。她身边坐着李常卉,小女孩拿着平板看动画片,面前放着巧克力蛋糕,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脸上并没有什么阴影,头发被梳成两个绑着天蓝色蝴蝶结的麻花辫,一身剪裁精良又舒适的衣服,一看就被养的很好。 那一刻她突然释然了。许是天性使然,赵旻和她的孩子曾一度深深地牵着她的心。虽说她们的关系只算得上萍水相逢,可她却会忧心李常卉是否会过得不幸福,父母就是天的年纪,椿苗一般嫩得能掐出水的心灵多么容易衰败。可现在,她的心稳稳地落回了它该在的地方——李常卉,你已经有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了,她会全力为你遮风挡雨,而我不必再无谓地为你担忧。她的脚步碾过母女二人落座的落地窗旁,没有进去和她们打招呼,悄然地来,又悄然地走。 祝你幸福,她在心底轻轻说。 故事很长,笔者需要用大半人生来书写,就算是那天篇幅中的围观者,也需要驻足几个小时才能观看完这桩泣血的荒唐闹剧,可她回忆起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转眼间他们已经站在红色的背景墙前拍照,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马兆攥她的手攥的很紧,他身上昂贵的白衬衫和照相机发出的闪光一样刺目,又随着摄影师的话语缓缓回落。可白光转瞬间消失不见,而那片白衬衣化为了一个带着洗衣液香气的柔软拥抱,有着真实的温度和褶皱。 她在这个突然而至的拥抱中惊愕,心跳却逐渐变得宁静。 “特别想说我爱你。你能懂那种溢出来的感觉吗?漫溢到无话可说。” 她咬着唇笑了,用力一揽他,安抚似地拍拍。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泊着星星一万顷。 两人捏着婚检单子,燥候叫号。温妮干啥都干不进去,索性放下手机,把各种行政事务和项目研究扔到一边,又心不在焉地拿过马兆的婚检单,露水留痕似地一目十行,全优的指标让她心生满意,同时让她的思绪鬼使神差般地飘到某些食色性也的事情上...天杀的,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毛细血管正在急遽扩张! “你怎么脸红了?” 此刻她由衷希望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消失。 “快走,到我们了。”她正进行着一些无意义的沉思,手就被马兆拉起,这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叫号屏,简直像狗看到肉包子似的,两眼冒绿光! 无声叫号的坏处就在这里,她这种爱发呆的人如果找了个同样爱发呆的男朋友,那她估计这辈子都得反复来民政局取号,到她死在移山计划里的那一天也结不上婚。 “还好是你。” “嗯嗯嗯。”马兆忙着和工作人员核对身份信息、递证件,百忙之中含糊地回她。她笑了笑,走过去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不远处开的一扇窗户恰巧清风徐来,扬起她和他的衣角。 “温妮女士,马兆先生,你们确认是自愿结婚?”年轻的小姑娘盯着电脑,十指如飞,例行公事地询问。 “我还以为以目前的结婚率和生育率来说你们不会问这个问题。”马兆翘着腿,气定神闲地开了个有些犀利的小玩笑。温妮不自觉笑了,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然后对着小姑娘诚恳地回答:“是的没错。” 小姑娘被逗笑了,手起章落,两个爽利的红章赫然出现在两人的合照下方,她拿起钢笔在“婚姻登记员”那一栏签字,语气欢快:“你俩运气真好,我可是今天上班的员工里写字最好看、盖章技术最好的!看来你们的婚姻也要幸福美满了!都是缘分!” 温妮接过一本结婚证,她新奇地打量小小的红本的每一处,像是上学前班的幼童第一次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般。“温桃”两个字龙飞凤舞又不失章法,是有骨头的字,漂漂亮亮地当他们婚姻的见证人。 “你写字是真的好看!而且你也姓温!” “这么巧?”马兆也贴过来看,温妮摸摸他的下巴:“你没有自己的结婚证吗?非要看我的?” “哎呀人家害羞。” 温桃捧腹大笑,俯身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五彩缤纷的糖果,不容拒绝地塞到两人手里:“这些糖都是我精心挑选自费购买的,每对儿在我这登记结婚的都有份!以后吵架了或者有矛盾的时候,记得想想这一刻的甜!” 马兆伸手去接,温妮在包里掏啊掏,终于在旮旯里找到个盒子。她整理好上面系着的丝带,双手递给温桃:“这是我以前去瑞士旅游的时候买的手表,没用过,我是个不讲究的,就一直放在包里忘了,今天也没想到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婚姻登记员,也没提前准备,这个送你,可以戴着玩玩。”她看着温桃讶异的表情,补充道:“不贵,就是个小东西,你放心收着,玫瑰金色的,很适合你。” “谢谢——”这是个感情丰富到夸张的女孩子,她居然哭了。温妮不太擅长直面别人的眼泪,把盒子往她手里一塞,拉着马兆逃也似地走了。马兆卷起她的包和衣服,不忘往温桃的方向丢了包手帕纸,那小姑娘在他们身后泪眼汪汪地喊:“姐姐哥哥你们一定要幸福——!” 马兆心口发烫,前面的女生拉着他的手走的大步流星,他听到了她细细的笑声。民政局门外天光大亮,他们穿过大门,被桂花清香的风扑了面,繁花朵朵天蓝粉红,正是好时节。 Bgm-《把回忆拼好给你》-片段版/雨声声轻 第3章 罗建华 罗建华此人,颇有一番传奇色彩。据传他高中就读于合肥市第一中学杨振宁班,竞赛金牌拿到手软,原本是板上钉钉的清北预备役,强基计划人才,攒攒劲指不定还能跳级硕博连读,结果他在高二下学期的某一天提交了休学申请,没有任何预兆。此事惊动校长,他的班主任杨薏老师恩威并施,他不为所动,把杨薏气的撕破脸皮风度尽失——“就算他休学两年还能考上清北,不是我带出来的又有什么意义?”她如是说。 “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休学。”把学校领导层搅的天翻地覆的罗建华本人大言不惭,背着他的吉他潇洒把自个儿甩出校门:“狗如屎。” 他消失了两年。校方履行职责,将休学学生的情况上报给市教育局。人才情况特殊,市教育局长凌永福亲自出面,给罗建华父母拨去电话。语音接通,他张嘴表明身份,正要对其进行一番春风化雨的敲打,就听到对面传来的烦躁女声,伴随着婴儿不休的哭啼声:“罗建华这孩子,我们管不了!你找他爸去!” 伴随着拖长的“嘀”声,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凌永福握着手机,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后,他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后,拿起笔划掉了标注着“罗建华爸爸”的电话号码,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他重新缩回真皮的扶手椅里,上好的茶水在他面前袅袅冒着热气,他眯起眼舒服地喟叹。 人间的神明是聪明的,一旦察觉不对,就会优雅地端坐回莲花高台。 两年后再归来,罗建华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弹唱歌手。他文化人的本质使得他连diss别人和吵架都能说出一朵花来,极具艺术观赏性,在微博上迅速积累了一大批粉丝,还有人把他的话整理成“罗言罗语”合集,一时风光无匹。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续走穴捞金,在冲向娱乐圈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可这人做事永远让人摸不着底,在他热度最高的那一年的9月1号,他洗尽铅华,重返校园,开始念高二。 有了学生身份和名校光环的庇护,没人敢再大肆揣测他,只是在网络上用小号发帖、在茶余饭后的碎嘴闲谈里,不怀好意地说: “谁知道最后是不是收不住心去读大专。” 然而罗建华让他们失望了。他连跳两级,保送进入北京大学,大学又跳了一级,保送中科院北京总院固体物理研究所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所任职,取得了研究员职称后又自学数字生命研究,一年后转去了中科院合肥分院数字生命研究所。他从北京走的那天,院长心痛的直拍大腿,恨不能把人绑起来留住。 “小罗啊,我们这待遇不够好吗?” “好得很,就是我不喜欢这个研究方向了。”罗建华拖着行李走的风轻云淡,徒留老院长在原地捧着破碎的心噫吁嚱个不停。 此后罗建华在马兆手下工作至今。马兆的踏实似乎和他的性格形成了某种微妙的互补,两人除了工作突飞猛进,关系也越来越好。 “罗建华是怎样的人?”被提问的马兆思索了一两秒,答道: “他在实验室里像空气,无色无味,却不可或缺。如果有人来参观,总是非常神奇地不会注意到他。”他呵呵一笑,“但是当他在下班时间穿上他那小皮衣,背着吉他去酒吧驻唱时,绝代风华,全场唯一焦点,你根本认不出这是同一个人。” 第4章 第 4 章 迫于当下形势,他们的结婚流程并不常规。其实温妮认为领了证就可以了,反正结婚也不是结给别人看。但马兆坚持要在条件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保证该走的都得走一遭。 “万一下辈子我俩没有爱上对方,甚至都没有认识,那岂不是很可惜?”马兆窝在她办公室角落的一个懒人沙发上,翘着腿说的半真半假,一副二世祖模样。 温妮戴着防蓝光眼镜紧盯电脑,琳琅满目的房源让她有溺水的错觉,她大喘一口气,用力靠上椅背,这混蛋讲的迷信话居然让她没来由的心口焦躁:“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下辈子。而且如果你有这种担心,那就过好当下,比如快他爹的来看看这两套房子哪一套的阳台更好?我要把阳台种满花花草草,所以第一套房子的阳台形状和布局更美观,但从风水来说第二套的更好!” “施主莫急。”马兆绕到她身后,伸手滑动鼠标:“你还懂风水呢?” 然后他惊愕地看到她居然吞吞吐吐了起来,脸也红了:“呃...这是个秘密。” “?”马兆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和她对视:“我只是随口一问!还真有情况?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你都知道了那还能叫秘密吗?”温妮非常之叛逆地推开他,从椅子上起身,把他不容置疑地摁进椅子里,“该你挑一会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房!我要小眯一会。”她顿了顿,“还有,下次别在没开空调的时候贴我贴的那么近!热死了!” 小眯一会...个鬼。 她做了五六七八个五颜六色的梦,醒来时头疼的要命,睁眼一看,天也沉了。右胳膊被什么东西压着,她定睛一看,是马兆的头。她差点喊救命,然后后知后觉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于是任由自己重新躺进他怀里,鼻端萦绕着他身上不知名但非常温馨的香味。 几分钟后她悄悄抽出胳膊,没有惊动他。他睡的很沉,眉间是她的手指也抹不去的愁绪。她坐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到静音模式,沉入对家居用品的挑选中。可思来想去,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到床边,半蹲下来打量他的脸。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中荡漾。 这个人,是她的了。 从身到心,都真正地属于她了。 她简直快要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声,又怕把他吵醒,赶紧甩甩头回到桌前,退出购物网站,点开微信。 叶至臻(工作日8:00-23:00在线):姐,听说您要结婚了? 叶至臻(工作日8:00-23:00在线):[动画表情]挨打 温妮小吃一惊,这就是资本的速度吗? WEN:是的,有什么事吗? 叶至臻(工作日8:00-23:00在线):姐,您作为我们集团合作了十多年的设计师大拿、品牌挚友,我们集团自然想要赞助和参加您的婚礼,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温妮沉吟着,转头深深地看了马兆一眼,敲下回复:“我需要和我爱人商量一下,晚点回复你。” 对面秒回:“好嘞姐,静候佳音,祝您新婚快乐!我们集团为您准备了一点祝贺礼物,开胃菜不成敬意,已经在路上了哈,单号是SF2030122242399/爱心。” “好的,谢谢。”她退出微信。窗外月亮正圆,飞鸟的漆黑剪影不时掠过,苍穹之下更深露重,万物生长。 马兆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醒来时阳光刺进眼睛,他以为在做梦,结果伸懒腰时大脚趾不小心踢到床栏,疼的他眼泪都飚出来。这不是在做梦。 “我靠...”他低声嘟哝了句,气急败坏地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打算给他老婆发条消息,建议她把这张狭窄的行军床换掉,费用他可以报销,顺便再撒个娇比如什么老婆吹吹痛痛飞飞——结果摸到的不是手机,而是一堆厚厚的纸。 “?”他龇牙咧嘴地翻身坐起,薅了把头发,长出一口气,逮起那堆A4纸仔细打量—— 《春季第一波段成衣设计书:漂浮系-你说爱像云,要自在漂浮才美丽》。 负责人(设计师):WEN(Jasmine)、赫尔佳.杜福尔(Helga.Dufour)、海丽.霍桑(Hayley.Hawthorne)。 看上去是某品牌曾经的新品成衣手稿?这个叫Jasmine的人还搞神秘,别人都用真名,就她遮遮掩掩的,还WEN?不过她这代号居然和温妮的微信名重名了,哈哈哈,等温妮回来了,他一定要和她分享一下这桩算不上冷甚至算不上笑话的笑话...等等,温妮人呢?他们昨天不是一起睡的吗?还有这份项目书是谁放在这的?意义在于? “我一定是还在做梦。”马兆嘀咕,心安理得地回到温暖的被窝,重新闭上眼睛—— “项目书看完了?” 办公室外传来密码锁解锁的嗡鸣,随之而来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温妮浑身汗津津地走进来,长发被束成利落的马尾辫,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脖颈,上面搭着条轻薄的汗巾。露珠粉色的scuba裹在她身上,拉链随意地敞开,右手腕上的运动手表传出轻灵的歌声,他一时看呆了。 “看什么呢?”她右脚踩上一把椅子,俯身整理鞋带,小腿肌肉由于发力崩出凝练的线条,回头斜他一眼。 “我不是在做梦。”马兆喃喃道,如梦初醒般又半坐起来:“那份项目书是你放的?” “是啊。”温妮走到洗手池边冲洗护膝边说,“你觉得这些衣服怎么样?” “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会心甘情愿为这些衣服花大笔大笔的钱。”他实话实说,“哎我跟你说,项目书上写的有个设计师叫Jasmine,代号是WEN,和你微信名一模一样诶!其他两个设计师都用真名,就她搞神秘,还用上代...” 他的声音在温妮看傻子一般的目光越来越小,由于昏睡而混沌的大脑也逐渐清明,一线灵感如电般劈过:“...号了。哈哈哈。” “所以你就是那个Jasmine?” “我就是那个Jasmine。” 两人的声音重叠。马兆挠了挠头,以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速度冲到她面前,捏着那份项目书,难以置信:“我和你认识十四年了!你这马甲捂得也太严实了吧!” “天才总是身兼数职。”温妮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给自己泡了杯茶,“我们品牌是国内女装头部,你自己去搜搜,连续好几年营收额国内第一。”她提起这个品牌时,眼睛一寸寸亮起,仿佛自己倾尽心血的孩子取得了骄人成绩的自豪。马兆默然看着,他很想先表达自己的委屈和愤怒,然而另一种近乎欣慰和喜悦的情绪占据上风,那些负面情绪在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你有自己的爱好,并且能转化成足以支撑现实的金钱,这太棒了。”下一秒他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变得低落,连他自己都惊愕了一秒,那些委屈伤心自己随着话语流出,再也藏不住:“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我们刚认识,你不说我觉得很正常,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已经认识十四年了,而且我们不是朋友关系,而是男女朋友关系!”马兆顿了顿,“现在更是合法夫妻关系了。” 温妮双手稳定地往空了的瓷杯里倒入热水,鲜绿的叶梗在水中上下浮沉,映出令人心醉的色泽,也许是水蒸气太温热,熏的她开始口无遮拦:“那时你只是我男朋友,又不是老公!要是我们分手了,你出去爆我黑料,我不仅要被迫掉马甲,影响现实生活,我的整个事业都有风险。” 室内一刹寂静。马兆把自己缩回被子里,有种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冲动。 “哦,天哪,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马兆尖声叫嚷,被子的遮盖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还能有什么意思?” 温妮颓丧地把脸埋到胳膊里,她感到眼眶正在急速发热,这种暌违已久的感觉让她心烦意乱,几乎要耐受不住。 “那你还能是什么意思?”马兆固执地重复着,她头一次觉得他的声音这么尖利,让人躁得慌。 人的崩溃有时就在一瞬间。 “你他爹的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她猛然站起来,手边那本几小时前还被她视若珍宝的结婚证此刻被她狠狠地甩到地上,马兆从被窝里探出头,呆呆地望着她。她对上他的目光,全身血液仿佛都汇聚到头顶,大脑轰隆一声,犹嫌不够解气似的,又往结婚证上踩了一脚。 倘若岁月史书,定会在纸张上落笔:“世界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马兆双眼通红,一声不吭,从枕头下面掏出他那本结婚证,撕了个粉碎。 “我的天哪,停停停!”温妮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马兆那接连不断涌出的眼泪让她意识到自己失控了。她无力地坐到床边,声音很冷: “是我自己信任的能力不够,不是你的问题,抱歉。” 马兆喘着粗气背过身去,半晌,他从床上下来,戴上眼镜,从她的书架上找出一卷胶带。 “我原谅你了,但是让我冷静一下。”他坐在桌前,开始将碎片们黏合。 “还有,以后不要再这么对我。我们是一个整体。” 温妮捏着她那本结婚证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抽出一张湿巾,缓缓擦拭着鲜红的封面。荷塘里青蛙的叫声从窗外传来,与秋蝉的鸣叫声共同编织出一首小夜曲。 “但是不得不说,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举行婚礼前的一个月,某个平常的中午,他们在职工食堂吃午饭。此时他们的关系早已修复如初,恨不得天天腻歪在一起。温妮照例把不爱吃的青椒挑到马兆碗里,不知道回忆了什么,随口说道。 “什么地方?”马兆从善如流地吃下青椒,食堂天花板上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只能送来热风,还不如他手边水珠挂壁的可乐摸起来温度低。 “每次吵架,我和你好好解释,你很快就消气了。你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明你情绪容器的能力很好,而且心理比较健康,不麻木。” “婚姻不是写论文,你在这种时刻作出伟大发言我也不会给你一作的身份。”马兆头也不抬地猛扒饭,这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气概让温妮失笑:“没事,我老公在sci上发表论文会给我二作的身份的,不用我作出伟大发言。” 很适合养育孩子——她没好意思说出来,脸悄悄红了。 2030年12月1日,他们举办了婚礼。这天风和日丽,没有一丝冬天的寒冷与荒芜。到场的没有司仪和闲杂人等,都是夫妻双方关系亲密的亲朋好友。由于二人生活和工作圈子基本重合,宾客们基本都互相认识,趁着新娘新郎尚未出场,热切地攀谈——图恒宇和身旁的罗建华絮絮地谈天,这么多年的科研工作中,如果说他是马兆的左膀,罗建华就是马兆的右臂。说到最后,两人抱头痛哭。图恒宇身边的姑娘被惊了一跳,赶忙倾身过来,拍拍图恒宇肩膀:“恒宇,怎么了?” 图恒宇嚎啕一声,涕泗横流地倒在她怀里:“小安,你根本不知道马老师这么多年一个人过得多辛苦!他和师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太感动了...” 罗建华摘掉眼镜,擦拭着眼睛:“是啊是啊,妹子,你都不知道,每次过年的时候,所里的人都回自个儿家待着去了,成家早的,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成家的,回老家也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照应着。就算是我,回家还有一猫一狗陪着呢。只有马老师,年年过年都一个人坐在那值班室里,嚼一盒速冻水饺,配上空洞的春晚笑声,看得人尸体硬硬的。” 郭遇安思索片刻:“马老师父母...?” “他父亲也是搞科研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具体怎么失踪的我也不太清楚。马老师的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前年去世了。”罗建华低落地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朝着郭遇安双手合十:“妹子,这个属于马老师的个人**,是我嘴快,讲话没过脑子,你就当没听到过哈!” “好的好的。”郭遇安答应着,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斟酌着问:“我之前听恒宇说,温老师的父母也不在了?” “哎,是的。”罗建华脸上浮现出一种他家猫在绝育前一天跑去外面和野猫苟合生了一窝小崽子的哀痛:“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净糟践好人!” 郭遇安眼珠转了转:“那不是温老师更不容易吗?怎么没听你们说起她。” 罗建华在所里有“三寸不烂之舌”之称,是马兆去院长办公室申请项目资金时的大杀器,此刻却罕见地沉默了,良久,道:“妹子,你这问题有点棘手,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冰冷又现实的东西!容我思考思考。”他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郭遇安大出一口气,图恒宇抬眼看她,担忧地伸手触碰她的额头:“小安,你为什么突然看起来不太好?我给你倒杯水去。” “不用,我自己来!”郭遇安恶狠狠地取了个纸杯,恶狠狠地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一口气灌下去,心里那股邪火才稍微消散了些。 她一直追寻的乌托邦,真的存在吗? 两道人影从不远处阳光炽烈的草坪上缓缓而来,人群自觉陷入沉寂,一时间静的只能听到风在树叶间滑动、穿行的声音。郭遇安看到前排一位妇女笑着拭泪,不由得好奇地问图恒宇:“恒宇,那是谁?” 图恒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穿着光泽上佳的葵紫色绸缎裙。她仰着头,专注地望着一对璧人,那柔和又锋利的下颌线和眉尾的一点红痣让图恒宇终于将她和记忆里的名字对上号。 “那是马老师的小姨,胡云喜。” “这名字真好听。”郭遇安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整个场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孩童空灵的吟唱声,罗建华在台下暗暗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整整一个月来他堪称废寝忘食地培训科学岛幼儿园歌唱班的小朋友们,功夫没有白费。此刻的天空连一只飞鸟也无,湛蓝澄澈,是真正的万里无云。温妮和马兆相携而来,在台中央站定,连时间仿佛也善良地为他们停留。 一开始图恒宇说要带她来参加他老师的婚礼时,郭遇安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部分人再特别能特别到哪里去呢?在她心里,图恒宇这位老师的妻子顶多是个高材生,长得漂亮点,再没有其他了。可此刻她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这位新娘并未选择华丽却沉重的传统婚纱,仅着一条长及脚踝的羊绒裙,净白色,细腻的没有一根杂毛,气球裙型的设计轻盈活泼,却恰到好处地衬得她庄重娴静。柔软但有型的圆润领口修饰出她流畅的脖颈线条,再往上看,那张脸上有着淡淡的微笑,发丝被凉风带起,整个人似乎要融化在晨光里。 很美,却不是□□的任何一处。 从她脚上轻薄的宽楦鞋,到那条宽松却得体的羊绒裙,再到她有重量却不阴郁的眼神,和看不出年岁几何的气质—— 她赌这个人有着洁白美丽的灵魂。 “你师母不一般。”她侧头和图恒宇咬耳朵。图恒宇这小子正望着台上的马兆,热泪直流。郭遇安轻轻踢了他一脚:“图恒宇,我和你说话呢!” “啊,小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到…”图恒宇总算转过来,整个人都潮不拉几的。郭遇安无奈,从包包里掏出包手帕纸,好好把被泪水泡皱的图恒宇整个擦了一遍。 “没什么。” “嗯嗯,小安,你看马老师今天多帅啊!” 郭遇安这才把注意力挪到温妮身旁的男人身上。一身黑色西装,上面刺绣的暗纹在白日下浮出微光。她眯起眼,正想好好看看这男的配不配得上女神,可此时手机振动,她低头去看,屏幕上显示的“朱思懿”三个字让她无暇去像打量温妮一样打量马兆,只能划开屏幕回复消息,同时也只能敷衍地回复图恒宇:“还不错,但我总感觉他配你师母差点意思。” 温妮环顾全场,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她所熟悉的,都曾与她有或幽微或深刻的生命故事。她看到赵旻带着李常卉坐在后排,她气色恢复很多,穿着素雅的果绿色长裙,恬静地对她微笑;李常卉依在她身边,天真无邪的模样。她看到叶至臻低头念念有词,像是在排练待会儿的发言,她很想让他别那么紧张,这是婚礼不是集团会议,出错了也没关系。她看到夏树举着相机记录这一幕。她是和温妮同一批博士毕业后留所任职的同事,一开始特别喜欢和她较劲,几次差点把她气到昏厥。其实夏树人不坏,就是争强好胜,还嘴毒。后来夏树的父亲夏君安罹患肺动脉高压,病情又凶又急,医生建议转北京大医院进行治疗,可夏君安的身体早已经不起长途的舟车劳顿。最后夏树只能向当时已被调任至北京数生所的温妮求助,温妮接到消息当即便动用自己在北京的人脉,为夏君安请来了北京的专家做了飞刀手术,术后干预良好,有惊无险。从那以后夏树天天买名贵补品快递到北京给她,一盒就要将近一万块,她受之不武,通通寄回去,又都被夏树寄回来,还附了张纸条:“义母,收下吧,求你了。”温妮哭笑不得,只好挑出一部分挂到闲鱼上卖掉,剩下的全部快递给马兆,希望能帮他的头发回回春。 所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都在这里,看着她走向另一种崭新的人生。也许还有天上的。 “新娘子笑啦——!”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温妮惊愕地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花瓣洒向天空,黄白粉紫一应俱全,瞬间铺满了整片天空,让她想起那年博士毕业,全班人跳起来,一顶顶学士帽在半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 刚才为他们唱歌的小朋友们也不知道从哪片林子里纷纷跑出来,在人群中嬉笑着穿行,大人们纷纷侧身为他们让路。一直专注背稿的叶至臻在这一片凌乱中猝不及防,干脆撕掉了手中的A4纸,一扬手让它随风而去,又将手旁的香槟一饮而尽:“Ladies and gentalmen!喜欢温妮小姐身上和她一样美丽的裙子吗!是我们品牌的!百分之一百未经染色的纯小山羊绒,国际大师操刀设计,报温妮小姐的名字有五折优惠!” “原价多少?”温妮听到有人尖叫着问。 “55200!” “我靠,你们什么品牌,抢钱啊?” 郭遇安扶着喝醉了的图恒宇回到酒店,把他安置到床上,回到书桌前,翻开牛皮革封面的日记本。 “2030年12月1日,天气晴朗无云。我去参加了恒宇老师的婚礼。” 她想了想,继续书写,双眸凝神专注,垂下的一缕发丝和跃动的笔尖一起发出沙沙声。 “与恒宇同事的交谈让我有些惶恐,现实就是人就是有亲疏远近的,如果你和ta没有关系,你上吊了他都看不到你的苦;如果你和ta有关系,你擦破了点皮ta都心疼。我想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别人特别的人。” 昏昧的灯光浸透整个房间,天幕之上星光稀疏,楼下车流永不停歇。 “我见到了恒宇的师母,温妮。” “温老师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如果将来我和恒宇可以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可以把她养成她那样。”郭遇安合上笔帽,思考再三,还是添上一句:“最好比温老师活泼开朗一点!” 她合上本子,换了睡衣上床,困意很快袭来。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图恒宇怀里,他均匀地呼吸着。 今夜人人好眠。 第5章 第 5 章 生活就是这样,在偶尔的喜悦中绽出七彩光华,又迅速归于平静。婚礼后的第一天二人就重回各自岗位,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跑数据与敲代码中度过平淡似水的一天又一天。整个数生所都出奇地笼罩在同一种低迷里,仿佛某种预感覆盖了集体潜意识。外界民众仍未知晓,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全人类很快要背井离乡,参天的古树、飞鸟的剪影、月亮的阴晴圆缺,垂坠的露珠,哪怕是最令人不喜的城市早晚高峰的车水马龙,此生恐怕都再难得见了。 数生所文艺部长郑可心最近老感觉不对劲。这不,今早她和同事李析原从菜市场拎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来,她眼疾手快,从李析原手中抢下最后一个香菇青菜包。李析原气得大叫,郑可心满足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咬下第一口—— 她珍而重之地用了十五年的茶杯急遽落地,成了一堆光泽莹润的碎片。速度之快,她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接。 “我的妈呀,难怪他们说今年是九紫离火年。”李析原在一旁凉飕飕地说,“现在的报应都是现世报了。” “滚。”郑可心心里堵得慌,她走到门边,拿来扫帚和簸箕清扫碎片,边扫大脑边急速旋转:“阿原,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所里气氛怪怪的?” “也不能称之为气氛,就是一种感觉。” 李析原正咬着个包子半天没动,紧盯电脑屏幕修改论文,迟缓地回她:“你这么一说是有点。”豆沙包已经要从她牙齿中滑落,正好她欲往深了去想,于是从善如流地从论文中抽离出来:“凭我的第六感,那是一种‘**型罢工’的状态...就像压力过大人就会摆烂、越是有不可忽视的巨大危机摆在面前,人就会越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态度。你知道吗?上次我去找马所长签字,图老师正好也在,俩人在讨论一篇论文,马所长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但是图老师在旁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站着都快睡着了!图老师人称拼命小三郎啊,谁见他在这种时候打过瞌睡?” “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前面讲得不错。”郑可心把清理工具放回原处,甩了甩手:“不过后面的例子不太严谨。图老师天天熬夜,谁知道是不是身体机能下降困的!” “陪我去卫生间洗个手。” 李析原翻了个甜蜜的白眼。她和郑可心从初中起就是闺蜜,且一直到博士毕业都在同一个学校,她在课间陪郑可心去厕所的次数比她吃饭的次数还要多。 “麻溜的。”两人挽着手往卫生间走,走着走着李析原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句:“总而言之,那是一种核心为巨大恐惧的哀伤。” 郑可心没说话,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篝火晚会?”马兆示意郑可心解说一下。 “马所长,您有没有察觉到最近整个所干劲不足,气氛低迷?”郑可心胸有成竹地说,“我认为原因是移山计划,哦,这能说吗?”马兆笑了,一根手指指向墙上的“保密条例”,另一只手指指心口,点了点头。郑可心顺势敬了个礼,继续讲述:“这种时候作为我所文艺委员的我应该履行文艺工作者的职责,通过创作艺术作品或组织集体活动向同僚们输送正能量,因此我想组织这次野餐,让大家意识到,即使背井离乡,曾经的一切永存于心。” “不愧是我们数生所的兵!”马兆翻阅她撰写的计划书,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拿起钢笔爽快签名,“我个人为这次活动出资两千块,你看着买点奶茶或者别的什么,去财务那里领活动经费的时候和他说一声就行,走我工资账户。” “谢谢马所长!”郑可心拿着签过字的计划书喜笑颜开地飞跑出去。马兆被她感染,心情轻快了不少。他拿起手机,亮起的屏保是一张拍摄于十年前的照片,那时的他和温妮正在岛上读博士,某天早上他们一起去散步,那天她成功在sci上发表了第一篇论文,看什么都觉得万分可爱。而马兆看着她因为兴奋变得嫣红的双颊,觉得好玩,趁她在镌刻着“科学岛”红字的大石头前站着发呆的时候拿起手机记录,后来被她追着打,因为她的牙齿缝里有香菜。想到这里,他微微地笑了。 郑可心-数字生命研究所:@所有人,我所定于本周六19:00在科学岛实验小学旁的小山坡上举行野餐会,一切用品由所方置办,大家只需要准时到场即可。 罗建华(数生所-骂我的人都死了-不处!):【动画表情】打call/打call 李析原:@郑可心我把所里吃破产怎么办? 郑可心-数字生命研究所:@李析原马所个人出资2000块作为这次活动经费,不用担心。 图恒宇-数字生命研究所:马老师威武! 李析原:马老师威武! 罗建华:马老师威武! 夏树:马老师威武! 温妮从实验室里出来时,夕光已经把天空染红。她撕开一条从口袋里掏出的巧克力,才发现自己摘了橡胶手套,却忘了取口罩。笨重的KN95口罩被恶狠狠塞进侧兜里,她嚼着巧克力里的花生碎,疲惫地划开手机。 数生所相亲相爱一家人(7):【消息】99 “?” 温妮点进消息数量惊人的群聊,点击箭头,消息回到她没看到的地方,她一条条看过去,引用郑可心发布的通知回复了“收到”,掠过大片无意义刷屏的“马老师威武”(其中图恒宇发了50条),再下面是一些散漫的日常闲聊,确定没错过什么重要通知后,她退出群聊聊天框,手指疯狂滑动,在一大堆联系人中找出图恒宇,点击“修改备注”—— 图恒宇(马兆毒唯)。 她被自己天才般的想法逗笑,满意地看了又看,收起手机,往办公室走。 李析原正在家里洗澡。她爸妈不想让女儿压力太大,于是早在她大学期间就在科学岛旁边的小区里给她买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南北通透,任意一处往外望去都是鲜绿欲滴,全屋实木装修,厨房做成开放式,但李析原是个爱做饭的,所以安了全玻璃滑动门,开火时随手一关,油烟就不会侵染另外的区域。厨房不远处修了岛台,蜜蜡色木头桌面上常年放着个雕花玻璃杯架,挂着四五个陶瓷杯子,全是她寒暑假和郑可心一起出去旅游时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几支高脚凳摆在岛台前,天花板垂下设计简约细长的水晶吊灯。 她擦着头发回到卧室,蛋青色棉布窗帘拉着,只从半开的窗户透来植物清香的风。此时莫说烦恼,心头连一件闲事也无。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门买点材料,等会动手做个小甜品消磨时间,晚上再做顿热乎饭,边吃边追剧,床头柜上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她本打算无视,但看到是郑可心打来的,立刻接起:“有屁速放。” “阿原,速来超市,东西太多我挑不好,而且我一个人也拿不回去啊。”郑可心在电话那头哀嚎,李析原一听都能想象出她此刻哭丧着的脸。她披上件薄风衣,走到玄关处换鞋,又从置物柜上拎起钥匙串,同时回郑可心:“等着,马上到。每次你跟我说你去逛街了,我都和你说买东西之前想想最后自己拿不拿的回来,你倒好,没有一次不用我去救场的!” 郑可心在话筒里嬉笑着撒娇,什么“阿原最好了”“爱你一万年”“那不是因为有你吗”,李析原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可上扬的唇角诉说着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她仍然很受用。 “行了不和你说了,我现在到车库了,马上出发。”李析原挂断电话,拉上安全带,霞光紫的轿车驶出地库,一路风驰电掣。 “我看看你已经挑了什么?”李析原一手摘下墨镜,一手扒拉推车里的东西,“野餐垫、饭盒、潘趣酒、柠檬、草莓...”毫无逻辑关联的商品们让她头脑发昏,干脆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列清单,“我先列个清单,我们照着一件一件地买。这种集体活动的准备工作确实繁杂的很!还得考虑每个人的喜好。” 郑可心捋一把头发,整个人看起来风中凌乱:“嗯,我手机里有所里每个人喜欢吃什么的清单,是有一年去南海开会的时候准备茶歇用的,我发你微信。” “OK。” 最后结账时惊人的金额让超市工作人员激动不已,疯狂朝她们推销会员年卡。郑可心笑着婉拒,那人却不依不饶,郑可心的笑容险些挂不住脸。最后李析原把所有东西装进双肩背包,又和郑可心一人提了一个大袋子,她一言不发,只凉凉地望了工作人员一眼,那人立刻闭嘴,假装很忙地走了。 “你怎么做到的?”郑可心跟在她身后,崇拜的要命。 袋子太沉,李析原只好左右手轮换着拿,额头渗出细汗:“什么怎么做到的?你不喜欢她,就让她滚蛋啊!” 这就是李析原,爱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很多。 郑可心本想再买盒伯爵红茶栗子蛋糕,奈何东西实在太多,被李析原强硬地拒绝:“这个不行,包装盒这么大,我们还买了那么多其他东西,待会儿怎么拿?” “原材料我家差不多都有,我看看,再买盒栗子酱就行。” 于是现在她们一人系着条围裙,站在李析原家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郑可心不擅长做饭,不经意间就弄得满脸面粉,只好把揉到一半的面团丢给李析原,自己打开水龙头冲洗着面部。 “心心,”李析原干着活,头也不抬地喊她。郑可心正忙着检查发际线有没有面粉残留,含糊地回答:“嗯?” “我们今年寒假去哪玩?” “哎呀妈呀你问到点上了!”郑可心连自己的脸都顾不上了,带着满脸浑白色水珠兴奋回头:“我前几天在抖音上刷到东北大澡堂,看起来搓的好爽,那膝盖都锃光瓦亮的!不如我们去体验一把?” “可。暂定。翻一下你那备忘录,算个平均值,所里的人平均喜欢吃无糖、低糖还是高糖?我要加糖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天南海北的不同角落,有人许了对方要相守百年,有人相约要去贝加尔湖钓鲑鱼,有人计划着这个假期要去哪玩,下个假期又要去哪。永远有人在期盼着明天,可也许以不可预测的某一天为阿尔法的明天再也不会到来。 晚上七点,城市里灯火通明,科学岛却已缓缓沉入黑甜梦乡,遮天蔽日的古树在黑暗中不过是数片剪影,背后是猩红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原野,有一片小型池塘那么大的枯井深埋在荒草丛生中,以前里面有浮着荷叶的水,几尾金鱼在里面快活自由地游动,浅橙金黄,总能让路人为之一笑。温妮缓步行过安光所大楼,她曾经常来这里取稿件。她看到过一个穿白纱裙的小女孩和同伴趴在井旁探头往下看,大概是哪位编辑放暑假的女儿过来写作业。她长的很漂亮,阳光将她的纱裙染成层层叠叠的浅金色,她们看起来那么快活无忧,根本不像在人间生活的生物,更像是从重重密林里突然出现的带翅膀的小仙子。有个女人趴在六楼的露台上,举着手机记录她们 ,温妮猜测她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那是个看起来非常忧伤的女人,即使她的笑容在湛蓝天空下,即使她在笑,也总感觉她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她很瘦,高颧骨,鼻梁上架一副酒红色框架眼镜,穿着红色的费尔岛毛衣,搭配棕绿色格纹的羊毛半裙,和枫叶黄色的点状图案打底裤。 温妮继续前行,沿途的一切都如梦似幻,灰色水泥浇筑的人行道旁栽种夹竹桃,有人曾寻觅来其中一朵,别在过她的鬓角。水天都沉寂,再往前走,记忆中天蓝雪白瓷砖铺就的大转盘也不复存在,她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松树挺立的小山坡近在眼前,她急需扎进熟悉的人群中。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当她的脚步踩上挂着露水的草尖,欢声笑语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他们七零八落地坐在一张巨大的野餐垫上,没看见篝火在哪,只看到几盏金属烛台盛着白色蜡烛,被放置在一旁的石头上,石头旁边就是黑沉的水塘,火苗在暗夜中鲜艳地跳动着。 “温老师,你来了。”李析原第一个发现她。她正和郑可心并排坐在野餐垫的边边,一人手里一个玻璃高脚杯,莓果紫色的酒液在里面微微晃荡着。 “Hello啊。”温妮随口回道,挑了个空位坐下来,“把蜡烛放在这块石头上是个很聪明的主意,要是倒了就会直接倒进水里,不会引起火灾。”她说这话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刚进岛那会,年轻不懂事,挑了个没事的晚上,逮上马兆就去董铺水库保护区旁的草坪烧烤,那时的保护区还没有那么严格,也没有筑起鲜绿色油漆的铁栅栏。两人吃的心满意足,躺在一棵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温妮醒来时晨光大盛,她只记得失去意识前她凝望着紫红色的星斗,幸福的像死了一样。两人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跟两只兔子似的窜向数生所方向,结果中途马兆突然停下,在那呆呆地一动不动,温妮皱眉:“怎么了?” 马兆不语,伸手指向一处。温妮看过去。 绿色牌子,上书“严禁烧烤,引发火灾,后果自负!” “多谢夸奖,也只有我这种高智商人才才能想出如此绝妙的点子了!”清朗男声从一旁传来,她回头——罗建华今晚终于放弃了他平日里最爱穿的灰色连帽卫衣,按他原话来说:“低调舒适。”,换上黑色小皮衣,梳个大背头,这造型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油腻,反而显得清爽帅气。此人平时一年到头都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刚入所时有一天马兆指使李析原帮他跑个腿,把一份文件送给罗建华,平日里工作极勤恳的李析原那次却死活不肯去,马兆心道奇了怪了,文件谁送倒无所谓,如果李析原和罗建华之间有什么囹圄的话可不利于数生所往后发展。后来恰巧来找马兆签一份项目书的夏树接了这活儿,马兆给李析原倒了杯水,坐下来旁敲侧击地询问原由,李析原也不跟他打游击战,说出的回答却令他哭笑不得:“马老师,我也不跟您藏着掖着了,我这不是说嫌弃罗建华,但是您没发现他一年到头都不换衣服吗?我都不敢靠近他我觉得他周边的空气都臭臭的!这是个人卫生问题!正好您敲打敲打他!” 她越讲越激动,马兆耐心地听完,露出一个浅浅的礼貌性微笑。 “马老师,您笑什么?” “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大可放心,罗建华和我说过,他找到一件喜欢的衣服就会买十件一模一样的穿。”刚入所时大家脸皮普遍都薄,李析原瞪大眼睛,脸上“腾”地飞起两片薄红。马兆正要安慰安慰她,她已经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马老师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其实是再也不见,李析原飞跑出马兆办公室,在心里默默想。郑可心听她诉说这丢人遭遇后,半天憋出一句:“阿原,没事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李析原大概是和温妮想到一块去了,瞪一眼罗建华:“你那臭灰色卫衣把老子害惨了!” “哪里臭了?我衣柜里喷的香水要一千块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臭!还有,什么叫‘只有你这种高智商人才’?我们在场的哪个智商比你差了?” “别人我不说,李析原你别给我装傻。”罗建华呵呵一笑,指着李析原对所有人爆料,“她和我是小学同学,就在对面那科学岛实验小学。这家伙小时候没有一次数学和科学考过我的。” “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呢?”温妮讶然,郑可心像习惯了似的,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剥着橘子。趁着李析原和罗建华互掐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空档,她向温妮递来半个橘子,悄声说:“温老师,马所长在旁边那颗松树底下,不知道在鼓捣啥。” “谢谢。”温妮笑笑地接过橘子,起身远离李罗二人,又抬腿绕过狂吃草莓的图恒宇和正在跟家人打视频的夏树,橘子瓣酸甜的汁水覆盖味蕾,她向黑暗深处走去。 “我靠谁啊,别过来!非礼勿视!” “?”温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心里疑惑得很,“你干啥呢?” 那人听到是她的声音好像放松下来,却很快又开始紧张兮兮:“我解手呢!非礼勿视!” 解手...解手...解手? “你一成年了的大老爷们干嘛不回所里找个厕所解决?离得又不远!” “郑可心准备的潘趣酒太好喝了,喝多了,实在憋不住了。回所里再解决的话我就会尿在半路上。”马兆虚弱地说,下一秒又变得中气十足:“人有三急,管天管地不管人拉屎放屁!” “好好好,不管不管。”温妮尴尬地笑了声,走到远处的一块观星岩旁,坐下等他。伴随着草丛被踩踏的窸窣声,马兆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不自觉地挪开眼。 “走吧。”马兆也善解人意地给她停留的时间,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来叽叽喳喳。不远处微风吹皱湖水,她听到了鱼儿跃出水面呼吸的声音。 郑可心原以为马兆会在众人酒饱饭足后做一番匠气十足的演讲。可直到最后一丝星光隐去,李析原帮她收拾好满地狼藉,众人互相搭着胳膊往数生所走,他也没有开口。 “马老师,刚才氛围那么好,您怎么不讲点什么?”郑可心摸出手机,低头给马兆发消息。 “有些非语言的东西比演讲更重要,也更有力。”马兆突然开口。郑可心惊愕地偏过头,大家都或多或少地醉了,没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图恒宇的声音紧接着又把郑可心惊了一跳——刚才她看他一直低着头没动静,心想这是醉的厉害了。“看这星星,多亮啊。”他嘟哝着,“十多年前我刚上岛的时候它也是这么亮,那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的日子,多有奔头啊。 一旁状如发丝的藻绿色草丛中倏地亮起几点明黄色,悠然地游荡着,是萤火虫。 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温妮在他们中间,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甜蜜的哀伤、光洁的善意、希望的微光。她想起婚礼上四处奔跑的歌唱班小朋友,每个大人都自觉地为他们让路,个个的神情都是那么慈爱。也许人类的使命就是这样,努力长成合格的大人,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第6章 第 6 章 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国家代表穿着大同小异的正装,一会站起来一个,慷慨激昂地阐述自己的观点,那此起彼伏的模样让温妮想起小时候在小卖部门口玩的“打地鼠”游戏。演讲台两侧墙壁上的电子液晶屏循环播放着数十种被拟定出来的方案,被两块屏幕簇拥在正中间的UEG标志一言不发,金黄麦穗图案半包裹这颗蔚蓝星球,像翅膀,也像怀抱,鎏金的背景墙在昏昧的夕光中被浸透,政治总是能轻易地把任何地方变得索然无味。 数生所一行人不起眼地坐在后排,每个人都低着头昏昏欲睡,这并非是他们不认真听讲——今早出发前马兆接到上级密函,为避免政治因素干扰,移山计划经几批科学家的几轮审慎讨论已被联合政府内定,今天下午这一遭只是走个过场,不必太放在心上。 “It is abviously THE SUNSET PLAN is the most humans!”(很明显,“落日计划”才是最符合人性的!)一个男人站起来大声吼道。他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眼中仿佛有火焰正在燃烧。温妮被他响彻整个大厅的声音惊醒。距离太远,她无法通过男人面前桌子上摆放的姓名牌判断他来自哪个国家,只能从周围大部分人和她一样怜悯的眼光中模糊地推断出,他的国家国力一定不那么尽如人意——大国政府领导层都早早接到内定通知,然后迅速地层层下传,只有小国家还被蒙在鼓里,天真地幻想着派出他们最优秀的代表,据理力争,就能扭转局势。 但温妮的怜悯不是和其他人同一类型的怜悯——她记性好,在数生所保密会议上看过的所有方案她都隐约记得,而“落日计划”的残忍和现实加深了她对它的印象——“计划在半年内建造出四艘‘方舟’,船上将由科学家打造出一比一地球环境的生态系统和最强有力的防御措施,并携带便携火箭,当地球完全被上升的海平面淹没,‘方舟’即刻启程前往南极洲冰墙之后的‘秘境’,发射便携火箭将乘船的人们带往月球。由财富拥有程度来决定谁能上船...” 无耻的要命。 所以她怜悯这个男人——国家成为哪个计划的拥趸,那由不得民众,是统治阶层的游戏。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在日复一日的洗脑中交出了自己最宝贵的自由意志,一个拥护“落日计划”的人,必然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希望你明白,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一切计划的核心都是最大限度地保证每一个人生存的权利,并竭尽所能为人类文明留存火种。这不是你们的政治游戏。”演讲台上的外交官周喆直沉声道。他年岁已高,坐着轮椅,声音也沙哑了,但依然目光炯炯,浑身上下透露出中国式的儒雅与刚强。他的不远处站着个略显拘谨的清秀女孩儿,扎着朴素的马尾,一张小脸不施粉黛,只简单地描了眉毛、涂了唇彩,温妮知道她,周喆直的学生兼接班人,郝晓晞。 那男人悻悻的闭了嘴,他坐下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推翻了桌上的茶水杯,白瓷碎裂一地,沸水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很快冷却,在一小块羊毛地毯上流出很远,没有一个人对此做出反应。周喆直淡淡微笑,轻声招呼一旁的清洁工去打扫。 温妮抬头活动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脊椎,绕总会议厅一圈的玻璃窗外是深蓝的天幕,昭示着华灯初上,闪烁的星星让她即使在室内也能通感到那份清凉的体感,以此为背景的却只有森严耸立的机械森林和水泥钢筋。她不由得想起曾经被所里派去与周喆直打交道时,郝晓晞带她到他办公室门口,敲三下门,喊了声“老师”,然后匆匆离开。她推开门,那位儒雅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膝盖上被贴心地盖上一条毯子,面对着一整面通透的落地窗,灰扑扑的夕光照在他身上,文人风骨,窗外是坚不可摧的各种机械设施,零星栽种的几颗树也显得欲盖弥彰,更显得血肉苦弱。 他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沉浸在某种状态里,根本没注意到她,只面对着钢筋水泥,轻声说: “这是人类的落日。” 第7章 第 7 章 温妮拖着行李箱,和马兆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为验证移山计划的可行性,三十三国于利伯维尔和月球坎帕努斯环形山成立联合实验基地,基地工程彻底结束的第一天,数生所众人即日启程,前往参加实验。 “我们这装扮和难民有0个区别。”温妮吐掉被风吹到她嘴里的树枝,凉凉地开口。他们穿着破烂到看不清颜色的衣裤,胶底快要掉落的迷彩鞋,脸上抹了草木灰,抽丝破洞的帽子遮住大半脸颊。 “确实,但这很有必要。”马兆灵活地避开一个喊叫着不知名激烈语言的男子,“避免还没到基地就被这种暴乱者弄死了。” “爸爸妈妈我要回家。”一旁的李析原半真半假地哀嚎,“从和平年代一朝回到解放前,这谁受得了啊?首富破产也不过如此了!” 罗建华愤怒地拍开一个乞丐往他衣服口袋里伸的手:“没那么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首富再怎么破产也不会沦落到我们这地步的!天杀的,我穿这么破像是有东西可抢的样子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皮肤和长相看起来就是故意装扮或者刚刚沦落为难民,身上可能还有值钱的东西?”图恒宇望着罗建华脸上没涂匀的草木灰之下露出的几寸白嫩肌肤,从口袋里掏出包备用草木灰,用牙齿撕开封口,又往罗建华脸上补拍了几把。 “老图你悠着点,呛死我了...” 罗建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联合政府总部大楼,休息室。 墙面上的电视被调成新闻频道,实时转播着混乱场景,伴随着记者努力维持稳定却仍透出颤抖的声音:“随着‘移山计划’可行性实验的开展,其实施难度和高昂成本对全球各方利益影响加剧,同时,流浪地球派和数字生命派之间的冲突与日俱增。利伯维尔市郊再次发生武装暴乱,伤亡人数暂未确定,联合政府已派遣维和部队平息事件,中央台记者李卓然为您报道...”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的瞬间,温妮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被飞扑过来的马兆护在身下。她正准备喘口气,下一秒,高热的气流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耳朵,距离她的太阳穴只有几厘米—— 枪林弹雨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听到罗建华的喊声,他和图恒宇不知从哪里拉来几大块钢铁废料,将数生所众人挡在后面;她听到陌生的外文,“他们的装备越来越先进,背后肯定有国家级的武装力量!” 她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奋勇迎敌的。可她的脑子像是被开了慢动作,不受她控制地飘到与眼前危急状况毫不相干的事情上: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实时转达现场情况?她愿称之为新闻学魅力时刻。天边的太阳好美,其实根本看不见多少,可她就是觉得好幸福... 她的意识缓缓沉入黑暗。 联合政府方舱医院。无数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椅子上,医生和护士的脚步艰难地绕过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鲜血。 数生所一行人由于其身份特殊性被安置在一间单独的病房里,病房很大,被隔成几个小隔间。温妮被裹上一条毯子,眼神呆滞,没有丝毫其他人脸上从心而发的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后怕。金发的外国小姐姐蹲在她面前,温柔地试图和她交流,她闭口不言,沉默地望着某处虚空。 “Reporting to headquarters, this is correspondent Jenny Goodall, number 0788. The injured party shows no obvious external injuries, but their mental state is significantly abnormal. I have attemptedmunication multiple times without success. I rmend that headquarters dispatch a professional psychologist to the scene as soon as possible to avoid delaying the feasibility experiment of the ''Mountain Moving Plan''...”(报告总部,这里是0788号通讯员珍妮.古道尔。伤员无明显皮外伤,但精神状态显著异常,我已尝试沟通,屡次无果,建议总部尽快派遣专业心理医生到场,避免延误“移山计划”可行性实验...)珍妮拿起对讲机,声音在轻微的滋滋声中传递。 “Just wait here, someone who can help you will be here soon.”(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很快会有能帮助你的人过来。)她友好地拍一拍温妮的发顶,正要起身,却听见那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女生开口说话,声音很小:“我有。” 珍妮耳廓上小巧到不起眼的同声传译器接收到异种语言的电波,自动开始工作。联合政府派来的心理医生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毕竟大规模暴乱几乎摧毁了整个交通系统。于是珍妮顺势蹲下,握住她的手,用不怎么纯熟的中文问道:“你有什么?” “我有妈妈。”温妮觉得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漂流,手心传来的温度勉强将她拉回现实,“我是说,我有自己的心理医生,不用麻烦了。” 珍妮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几分:“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现在能联系上她吗?”她低头对着对讲机轻声说,“不用派人过来了,伤员有自己的支持系统,请将资源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她轻拍一下温妮的右手,转身离开了。手机在温妮脚边,触手可及。她拿起,翻到一个电话号码,又犹豫着退出。世界重新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伴随着令人不喜的硝烟味。 “坐标第一大道,这里遭到了□□袭击!重复,我们被袭击了!我们有三名警员受伤,请求增援!” “坐标联合政府大楼,我们遭到了袭击,请求增援!” 演讲台上的打光灯和话筒簇拥向同一个方位,却没有等来它们要朝拜的人。拾级而上,天鹅绒绿色的大理石桌面宝相庄严,后面坐着三位议员,神情和身处这个大厅的所有人一样迷茫而焦躁。 没有人能幸免。 郝晓晞的脚步踩皱一小块地毯,同僚为她让开一条路,他表情焦虑,和大部分人一样和家人打着电话,确认他们的安全——“联合政府被袭击了,你在费城那边也小心。”——黏腻的汗水汇聚成水珠,滴了一滴在她怀里抱着的文件扉页上,她急忙伸手去擦,慌乱间对上了一个阿拉伯人的视线。他在哭,右手举着手机在耳边一动不动,微张着嘴,神色如遭雷劈,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板正的西装马甲三件套此刻在他身上显得那么不协调。 她惊魂未定地收回视线,按亮手机屏保,儿子李一一可爱稚气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她长舒一口气,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往周喆直所在的会议室。 这里太大了,大到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她随着人流狂奔进一道安检门,那份焦急让值班士兵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身着迷彩服举着重型枪械的增援部队与她反方向擦肩而过,他们向前向后,却为了守护同一个目标。穿着远峰蓝西装的美国男子对着电话大声吼叫,她无意间撞到对方,匆匆说了声“Sorry”,那男人神色不虞,她却无心再看。 掠过一扇又一扇不知名的门扉,伴随着再次响起的手机嗡鸣声,她终于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看到了老师。周喆直在打电话,他神情凝重,眉眼皱得很深,似有所感地抬眼,郝晓晞扬起手,努力将那份急迫用眼神传递给他。仿佛卫星终于接收到了信号,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周喆直抬手往虚空中一按,示意她进来。她终于能松口气,低头看腕表。十二点整,午饭还没吃,她却感受不到饥饿感,只顾迈步进入会议室,周喆直在里面微微点着头,不知是在回应她,还是电话那端的人。阳光只照亮他半张脸,和几寸缓慢爬上鬓角的银丝。 “目前已经逮捕了一百二十七人,分别来自于五十三个国家...”年轻的汇报员樊契阔在投影前兢兢业业地讲述,如潮水般涌来的数字让来自美国的老麦克有些眩晕,他背着手踱步,晃到紧闭的窗帘前,伸手拉开一截,阳光瞬间慷慨撒入,让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截至目前,联合政府总部楼体十七处受损,联合政府大道十七处受损,第一大道二十一处受损,东四十三街五处受损,东四十四街...” 真是够了。老麦克不耐烦地喷着鼻息,转身打断樊契阔:“哦,我直说吧。” 会议室一刹寂静,老麦克轻嗤一声,挺起胸膛发言,身上那股金发白男特有的洋溢自负让郝晓晞低下头,避免当场笑出声。“这次针对联合政府的袭击证明人们已经对移山计划失去了兴趣。我方建议,暂缓移山计划的开展。” 没人接话,百叶窗此刻已被完全拉闭,更显得这方空间像一潭幽深的死水,泛着祖母绿色的微光。 可就算是死水,也会有涟漪。 周喆直呵呵一笑,亲昵地伸手点指了下老麦克:“老麦克,这个建议不好。”开玩笑似的表情随着他的话音缓缓沉落,变得严肃而庄重,老麦克深吸一口气,作洗耳恭听之态,却无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往椅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天亮前的夜,最难熬。我方建议,继续推进建设,顶住所有的干扰和破坏,尽快完成验证。”一个议员频频点头,脸庞还是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与美丽,更多人在窃窃私语,周喆直望着他,垂下眼一笑:“不要忘了,窗口期只留给我们十三个月,太阳,不会等我们。” 末尾略急促的话音让所有人陷入沉默,说完周喆直自己也恍惚了,在似水的灰黑中微微闭上眼,郝晓晞抱着文件不言不语地立在他身侧。会议室的后墙上是一幅大型画作,橄榄绿与柏油青色交融,只有轮廓的和平鸽绕了巨树几匝,又四散奔逃。郝晓晞任由自己沉入同僚们的静默之中,希望一睁开眼,这个世界就变成像这幅画一样的超现实画风。 第8章 第 8 章 “强子,我跟你说啊,环境太险恶,选拔你就好好拔,不能谈恋爱!”刘培强透过墨镜直愣愣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耳旁是张鹏的絮叨——飞机起落与无数疾驰的铲土车共同扬起大片浮尘,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也让人烦躁,他轻啧一声,收回视线。 “...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昂!”张鹏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刘培强转头,一根指头抬抬鼻梁上架着的墨镜,饶有兴致地望他。张鹏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于是目视前方,正气凛然的模样。刘培强讨了个没趣,只好继续张望着发呆。 “放心吧师父,我还得代表人类遨游太空呢!”过了一会刘培强突然说。 张鹏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反射弧还挺长!” “来自全球三十三国的一千四百二十八名年轻飞行员顺利进驻加蓬基地,为移山计划做人才储备。”金棕发女记者白色西装干练,手持话筒,声线和微笑的弧度一样稳定,在镜头前训练有素地转达着实时现场情况。她身后的铁丝网里是一大批暴乱的民众,小卷卷头发的黑人小哥像猴子般在网上奋力攀爬,试图冲出维和部队的桎梏,女记者却面不改色,仿佛仍旧身处人工背景的电视台。 刘培强从车上轻巧一跃下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张鹏瞅着自家徒弟脸上永不消失的那一丝痞痞的笑意,既欣喜又担忧,过去拉他:“走了,看啥呢?” “师父,你看那女记者,心理素质太强了啊!” “老话说得好,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啥时候这么有文化了?”刘培强用新奇的眼光打量张鹏,他老人家露出个hold一切的笑容,深藏功与名。 “此举引发大量反对者聚集于基地大门强烈抗议,移山计划的持续开展...” 刘培强一行人的目光与女记者同时移向不远处的铁门——锁链被持续不断地猛烈撞击,最终惜败,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伴随着瞬间涌出的大批暴民和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吼叫声。 维和部队的士兵们反应迅速,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很快拿起盾牌御敌。防御为主的战争称不上尸山血海,却也乱糟糟的足够让人心烦。刘培强遥遥望着混乱场面,心中的厌倦发疯般滋长。地球一点也不美好。 “诶,火,火!火!”大脑比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刘培强在看到一个阴郁长发男拿着火把尖叫着“我要把这里烧了”的第一瞬间就出声提醒并朝着长发男扔出自己的背包,这份厌倦却让他的身手不似平日敏捷。算了算了一起死了算了,刘培强刚打算闭上眼睛,一道矫健的白影闯入他的视线。 身量娇小的女孩跃过去就是一个擒拿手,长发男被扼住命脉,立刻动弹不得。他一时看呆了。她紧接着又给长发男来了一个过肩摔,唇角藏着丝让人喜欢的狠劲儿,□□和水泥地亲密接触,发出瓷实响亮的一声“咚”。一群高大的飞行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刘培强尤甚——那女孩儿拍拍手上的灰,单手拎起她掉落在地的行军包挎上肩膀,逆着光回头,朝他一笑。 他半摘下墨镜。 阳光落在她胸前的金属铭牌上,他无声默念。 韩、朵、朵。 韩朵朵。 韩朵朵。 几年后刘启出生,慢慢长大,上了幼儿园,又念了小学,有一天突然跑过来问他:“老爸,啥是爱情?” 当时他正在给韩朵朵削苹果吃,她的小腿搭在他大腿上,正懒洋洋地追着剧,听到儿子用少年老成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忍俊不禁,含笑望向他。 “爱情是什么?”刘培强专注于削皮,重复一遍刘启的问题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上面,“儿子,这个问题你爸我可有话说。” “爱情,就是你想跟她生猴子!” 比如现在。 韩朵朵风一般地走了,掠过他身边时还仰头对他笑了一下。和她结婚生孩子的场面在他脑海中暴风式闪过,他微张着嘴,求助般扭头望向张鹏。 张鹏了然又得意地笑了,摘下墨镜和他对视:“地球美好不?” 师徒之间的对话最终以张鹏尽致淋漓地演示出什么叫“笑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警告”而告终,原因是刘培强在他第无数次满怀希望地问出“地球美好不”时依旧倔强摇头。 “这孩子,咋就不开窍呢!”张鹏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队伍继续前行。此时空中回荡起铿锵有力的男声,落在现场每一个人耳边:“所有武装人员,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武器,缴械投降!” “吓死我了,我以为说我们呢。”走在刘培强前面的非洲小哥努力用中文和他交流,刘培强对此没什么感觉,只敷衍一笑,他身后的张鹏却接话:“我们确实也是武装人员,只不过是有政治正确性的武装人员!约等于不是武装人员。” “哎呦喂,你最近到底上哪儿进修去了?”刘培强小吃一惊,与此同时联合政府派来支援的直升机开始降落,卷起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沙尘,他赶忙拉低帽檐遮挡,没过几秒又只能因为闸机口处的人脸识别而作罢:“老说些绕口的话!” 绿色的“PASS”字样浮现在电子屏上,让刘培强心里升起一股无端的熨帖,只是这熨帖还没能维持两秒就被对岸一个暴民的怒吼打断,随之而来的是后背突如其来的撞击,穿着防弹背心的维和士兵端着枪匆忙赶向那头,他被他撞了个踉跄,稳定身体时抬头便看到对岸的卫兵们镇定得诡异,根本没有对那个看起来已经失心疯的暴民采取任何措施。正疑惑间,灰白色高跷造型的智能机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横空出世,精准地向那人发射出柱状物质,是高压水流还是电流?刘培强看不清,但能看到那人被瞬间击中,倒在地上,覆面的黑色头巾滑落,四肢不断地抽搐,士兵们此时不紧不慢地赶来控制住他,他已无法发出声音,却还能持续发出愤恨不甘的含混叫声。 刘培强心情复杂,却只能勉强挤出来一句:“嚯,这玩意儿能动!” “你动他就动。”张鹏已经通过安检门,回头上下打量他,“没事儿就赶紧的!” 与先前别无二致的舟车劳顿再次开始,也许还要更喧嚣——刘培强在颠簸中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地球一点也不美好。 “吃早饭没?”一旁的张鹏福至心灵般出声。 刘培强有些感动,该说他们不愧是情比金坚的师徒俩吗?虽然平日里吵吵闹闹,关键时刻竟能如此心有灵犀。他张了张嘴,正要回答,就听见张鹏呵呵一笑:“吃多了会吐。” “?” “待会儿吐了会被淘汰的啊。” “??” 联合政府加蓬实验基地,太空电梯。 “这是你们入训的第一次上天,注意不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堵住气管,吐了就给老子滚蛋,我是不会帮你们做人工呼吸的。”外国教官严厉的话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到每一个角落——说得好像谁乐意把自己的初吻给他似的,刘培强暗自腹诽,脚下动作却没停——韩朵朵在他不远处。他亦步亦趋,稳准狠地抢到和她同一排的座位,两人之间仅隔一个空位,手心在出汗,他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在升温。 诶,这椅子可太椅子了——他堪称慌不择路地低头,一旁已经坐定的女孩儿却率先开口说话:“你好,我叫韩朵朵,近地轨道医疗专业。” 刘培强一屁股坐下,调整着安全带,偏头对韩朵朵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阳光灿烂笑容。浅淡的日光落在她的整张脸上,显得眉眼娴静。哎呀妈,这女孩儿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沉浸在与女神近距离相处的喜悦中,但天不遂人愿——一个大个子美国飞行员毫不见外地在他俩之间坐下,完全遮挡住了韩朵朵,还转头笑着看刘培强,不知道在笑什么。 “刘培强,刘培强!”情急之下他只能努力越过大个子,向韩朵朵挥手传达自己姓甚名谁,安全闸的禁锢勒得他肚子疼,只得悻悻作罢。大个子似乎看够了戏,悠哉地转向韩朵朵:“Hey,beauitful.How you doing?” “I am fine,thank you.”韩朵朵有些猝不及防,用口音略生硬的英文回答他。 “Uh,that is great.”大个子一摊手,“And you?” 刘培强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他迎上大个子戏谑的目光,微微一笑: “I am烦。” “太空电梯发射准备。”机械女声轻柔响起。 “太空电梯上升过程中,你们会承受9G的重力。地球不会因为你们是学员就少算一点。检查好抗荷服,不然你们的爸妈就只剩两行泪了。”银灰头发的外国教官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那股威压让三人都闭嘴低头,检查安全设施。 “各部分最后检查。” “抗荷服充气准备。” “美女,如果害怕,你知道的,可以拉住我的手。”刘培强正鼓捣充气按钮,就听到大个子朝韩朵朵搭讪,他咬牙,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人已经走了一会了——这该死的美国佬! 韩朵朵笑而不语,没接递过来的那只手,低头整理已经很整齐的安全带。大个子似有些尴尬,只得把手伸向刘培强,假装云淡风轻地笑道:“You too.” “You three.”(你衰)刘培强礼貌一笑。 “呼吸系统检查。” 全舱人都已经安静下来,刘培强仰头呼气,蔚蓝色星云仿佛在他眼前闪过,他竟有种这是此生最畅快时刻的错觉。 “发射倒计时开始。” “人行廊桥撤出。” “货舱大门关闭。” 椅背突然自动向后倒去,刘培强猛然睁眼。 “Five.” 椅背上的红色警示灯一齐亮起,嘀鸣声整齐划一。 “Four.” 舱外高精度的重型机械互相分离或卡合,以零公差缓缓嵌入彼此。 “Three.” 韩朵朵凝神屏息,心底那股焦躁却令她无法忽视。她抬起手,轻晃身前的安全闸,第无数次确认它的牢固。 “Two.” “One.” “Launch!” 太空电梯猛然拔离地面,失重感开始延伸,刘培强努力平复呼吸,有些希望自己能被烤死在它尾部发射出的高热火焰里。 第9章 第 9 章 月球坎帕努斯环形山基地,临时实验室。 马兆从数据中抬起头,轻轻活动着发胀的手指,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这里没有古树与飞鸟,只有无穷无尽的星沙,色调苍灰土黄,让人口干舌燥。 墙上挂着的日历被红笔圈出一个日期,让他有些恍然。 他低头按亮手机屏保,WIFI现在已然成了奢侈品,只能保证联合政府与移山计划所需后勤保障不受影响,使得手机这类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通讯设备也成了板砖。温妮的笑颜在液晶屏上纹丝不动,他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 “我们出发,四号变压器被太阳风暴毁了。”良久,他认命般按灭屏幕,耳廓上的便携通讯器将话语传递给不远处实验室里的她。条件有限,房间之间仅隔滑动玻璃门,他看到她抬头,右手还搁在鼠标上,眼中带着小鹿般的惊惶。 他们牵着手进入幽闭的方舱。 到处都是慌乱的声音和无措的人。图恒宇从其中一个孵化器里缓缓坐起,身形清瘦,满眼空茫。 笨笨从不远处积极地赶向图恒宇这边,马兆不着痕迹地把它踢开,和温妮一起先一步来到图恒宇身旁。 他神情静默而冰冷,并不看他们。 温妮抖着手指想要抚一抚他的肩膀,被他躲开。 “我该去看丫丫了。” 图恒宇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无机质,只在提到女儿时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扯掉连接心脏与机器的机械脐带,挣扎着下地。 温妮暗暗踢了马兆一脚,示意他扶下图恒宇,他却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只冷眼看着图恒宇慢慢走远,图恒宇从头到尾也没有看他一眼,师徒间仿佛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直到那抹灰色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钢铁大门后,马兆整个人仿佛解冻一般,温妮感觉到手心里他的手指尖都在持续散发不正常的高热。他松开她的手,没声儿地跑出去。 温妮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先跟上图恒宇。 她看着他幽灵一般穿行过一扇又一扇门扉,苍白稀疏的阳光将他的侧脸映的崎岖,让她的心莫名痛楚。这个来自广东的天才少年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谁能想到他的结局是家破人亡?恐怕连十年前的图恒宇自己都想不到。她想起黄金时代末尾时那次野餐,他坐在广阔无垠的星空下,独自喝着闷酒,眼中的迷惘掩盖不了浑身上下的意气风发。马兆一直以来是如此偏爱着这个学生,连带着她一起迷信他会过上最好的那种人生,拥有世俗的幸福——父母在侧,妻女安健,事业有成,子孙满堂,直到人生的尽头,无憾而去,青史留名。她几乎就要相信了。 可这就是命运。 他走的越来越快,温妮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光影仿佛被无限拉长。恍惚间她又想起那年婚礼上他身侧的女孩,皮肤白净,眉如新月,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小香风套装,领口上却松松别着一支钢笔。后来她和图恒宇结婚了,她慢慢知道她叫郭遇安,家里长辈都喊她圆圆,北京独生女,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马兆也阴差阳错地猜对了,她还真是自由职业,是一名全职作家。她和马兆曾不止一次被邀请去他们家里做客,一百六十平的房子整洁而温馨,靠墙打了一面壁炉,电视机被蒙了一层素色亚麻布,冰箱顶上放着糖果屋,是圣诞节时一家三口动手拼装的。图恒宇系着粉色花边的小兔围裙,忙前忙后地泡茶、端小吃,丫丫黏着爸爸,小尾巴似地跑来跑去,玉雪可爱,天真无邪。郭遇安窝在一张木摇椅上写稿,十指翻飞,笔记本键盘被她敲得噼里啪啦,整个人岁月静好。温妮喝着茶看过去,她便从文字中分她一个友善的笑容。 就是这样的一家人,在一次周末的游乐园之行途中,驾驶的智能汽车系统发生故障,在十字路口与大货车正面相撞,女主人当场死亡,男主人由于驾驶位偏移逃过一劫,他们的女儿奄奄一息,浑身是血。 她记得那天在下大雨,她和一众同事刚结束实验,图恒宇抱着丫丫猛冲进来,从头到脚都是雨水和血水,眼镜也碎了。他跪下来,揪住马兆的衣角,祈求地望着他。 一刹寂静。大家的头脑似乎还没从高强度实验中抽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马兆仍然保持镇定,让罗建华陪着图恒宇先把丫丫推到里面的小隔间里,又让郑可心赶紧给医疗部打电话叫急救,顺便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走了,马兆回过身,白大褂一角还残留着图恒宇的血手印。他微微闭眼。 四周仿佛是深海,他的心沉下来,听见无数同僚七嘴八舌地发言:“疯了吗?为什么不送医院?我们这又不是医院!”“就是从医院拉回来的。”“马老师,这个字我可不敢签,这些设备都是公家的,丫丫这样我也很难过。”“他老婆已经死了,给孩子的父亲留点记忆行吗?”“孩子现在危在旦夕,这是个机会。这项技术是还不成熟,可...” 马兆拉上门,不让里面的图恒宇再听这些争吵,图恒宇水样的眼睛久久地望着他,直至大门完全被拉合。有一只温热的手拉上他的,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马老师,谁来负这个责?”质问为什么不送医院的唐晓霏不依不饶,马兆再次深深地从门上开的玻璃小窗里望了一眼图恒宇,他伏在丫丫旁边,蜷着手指。他又偏头看向温妮,她正朝他微微点头。 “我们负责。”于是马兆果断地说,唐晓霏终于闭了嘴,人群散去,徒留洁净冰冷的天蓝色长廊。 刺耳的嘀鸣声轰然响起,两人惊愕地望向玻璃小窗,心电仪显示屏变成了三条整齐划一的直线。丫丫的心跳归零了。 他们曾去参加图丫丫的周岁宴。宴席上没有喧闹、没有烟酒味,只有孩子的父母双方最近的亲友,含笑安静地看着图恒宇和郭遇安充满爱意地陪图丫丫趴在一块巨大的羊绒毯子上,上面放着书本、钢笔、键盘、长命锁等若干物品,期待着小小的她会抓什么周。那孩子四处环顾了一圈,最后慢慢地挪过来,抓住了图恒宇的手。 席间图恒宇过来和夫妻二人聊了一会儿天,温妮好奇“图丫丫”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图恒宇也不扭捏,笑着给她解释: “小安和我希望她能永葆一份稚气,但又能像小树芽一样茁长成长为参天大树。她永远是我们的小丫头。” 可圆圆没有圆满,丫丫也没有像小树芽一样继续生长。 腿部肌肉由于长期不运动导致了轻微萎缩,即使休眠期间一直有供给营养液也无济于事,图恒宇几次踉跄,温妮不忍心,想去扶他,转念一想,没有马兆,他们只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便也作罢了。 她看着他打开手电筒,在这飞船最深处的舱室里搜寻着什么。 钢铁方块被他搬到桌上,他呼吸渐重,又哭又笑,颤抖的掌心里一枚银色U盘静默地接收他虔诚的目光。 机械的卡合声清晰响起,图恒宇收回手,眼神越来越炽热,看得她心惊。 “爸爸!” “爸爸,你那里好黑啊!” 图恒宇眼神温柔,脸上也有了笑容:“没事。没事,爸爸这里停电啦。” “爸爸,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这道题..很难,”图恒宇煞有其事般,笑容狡黠,眼睛此刻也亮亮的,一如往常教图丫丫做作业时,她总撒娇说不会某道题,图恒宇恨不得立刻给她解答,可郭遇安坚持要让孩子先独立思考,于是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假装为难道:“爸爸不会。” 屏幕那端的“图丫丫”也仿佛真的在思考一般,歪着头想了几秒,又欢快地说:“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 图恒宇勉强地笑了。耳廓上的微型通讯器传来马兆的声音:“图恒宇,最后一批补给到了,快出来集合。” 他带着几分恼怒抬头,屏幕里的“女儿”开始哭泣,声音甜美却尖利:“爸爸,爸爸抱抱!” “等爸爸回去就抱抱你。”图恒宇低头安抚“她”,“图丫丫”渐渐安静下来,图恒宇合上550A,无可奈何地向外面走去。温妮松了一口气,不远不近地跟上他。 其实图恒宇知道不是这样的。 图丫丫被他拒绝后不会马上就甜甜地说“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她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能马上识别出爸爸笑容中的玩笑成分,然后生气地大叫,有着真实的情绪与温度;她也不会用哭泣来挽留父母,因为郭遇安在她三岁前全职在家带她,给足了她安全感,所以图恒宇出门上班的时候,她只会在家门口的草莓形小椅子上坐着,快乐地朝他挥手:“爸爸再见,下班回来记得给我带大鸭腿吃!” 宝宝,再见。图恒宇在心里说。 第10章 第10章(完结) 摆渡车在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颠簸着行驶,图恒宇和马兆相对无言。 “研究只差一步了,”图恒宇像是从某种回忆中抽离出来,他声音颤抖却坚定,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马兆看得心痛,自从郭遇安和图丫丫离世以后,他说话总是这副控制不住痉挛的模样,“马老师,550A的硬件已经达到了极限。丫丫目前,迭代了九百一十五代,还是只有两分钟的生命,我想...我想...”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静置一旁的550C。 图恒宇讲这些时的模样是那么恬静,让马兆有种错觉,仿佛他仍然只是一名生活美满的研究员,在工作之余,拿起女儿学校发的择校手册,和家人一起为她规划学业生涯,而他只是图恒宇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在关键时刻被请来取经,给出些指导性的意见,望着一家人絮絮讨论,笑容清淡,不必像现在这样在他的生命中占据如此沉重的位置。他几乎动摇了。 一回神,学生仍然坐在他面前,仰着头,乖巧的像只兔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马兆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说出这句拒绝的话语,他几乎要流泪了,他本来可以不对他这么冰冷的。太用力就会使人面目丑陋,他猜自己现在一定丑极了:“但是不可以。550C只能用于点火测试。任务完成后,550A也要收回销毁。我和你师母之前默许你使用550A是出于同情,别得寸进尺。” 图恒宇不说话了。马兆背过身去,无意义地调试着仪表盘,如芒在背。他知道一回过头就会看到自己倾注心血的得意门生枯坐在那里,面色灰败,眼神哀毁仇恨,左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着,脊背佝偻的像个老人。图丫丫是图恒宇的女儿,可也是他经常带着玩、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死了,他怎么会不难过?他总是做梦,梦到那孩子站在交叉楼旁的河堤上,夕光铺满水面,大片芦苇荡柔弱无骨,在她身后随风扬荡。她微笑着朝他招手,声音轻快:“马伯伯,今天我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然后他剧烈喘息着惊醒。在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他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太顽执。 “警报,警报,Z9级太阳风暴。警报,警报,Z9级太阳风暴...” 联合实验基地二十一号原料采集区。机械女声轻柔回荡,紧随而来的是难掩焦急的人声:“所有人员注意,所有人员注意!太阳风暴将于六分钟后抵达月表,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作业,返回基地!” “你这预报保真吗?”与老诺夫同行的中年男子,来自奥地利的安德烈.卡尔嘴上理智地发问,身体却诚实地伸出手去摇晃驾驶位上的老诺夫:“加速,加速!” “刚才不还有一小时呢吗?”老诺夫大惊失色,加紧手上的动作。 “你领导年年都说升职加薪,你到现在评上哪怕一个职称了吗?” 牛马的金钱和时间像尿一样流走了。老诺夫恨恨地想着,向右一打方向盘,惹得车上众人又是一阵尖叫。 “马主任、温老师、小宇,你们到哪儿了?太阳风暴提前抵达月表,预警失效!”通讯器里传出基地中心人员焦躁的声音,马兆努力稳定双手,示意温妮看下导航器。 她无声地对他做出“三分钟”的口型,马兆点头,看了眼被图恒宇紧紧护着的550C,扬声道:“三公里,我们还有三公里,基地有地下掩体,550C运到那才安全!” 白色的气流长驱直入,在荒凉月壤上逶迤出大片阴影,以惊人的时速吞噬着一切。死亡的紧迫感让老诺夫的肾上腺素飙升,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竭力拉回思绪:“这破车比飞机难开多了!” “别废话了,命要紧!”安德烈崩溃地抱住头大叫,口水喷了一头盔,“快开啊,太阳风暴就要烧屁股了!” 仪表盘已经飙到最大指数,老诺夫一脚油门向前蹿出,表情和动作一样视死如归:“安德烈,我们快到了,快联系马兆他们出来卸货!” 马兆一个急刹车,副驾驶上的温妮感觉自己要被安全带勒吐了,兀自在座位上平复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意。余光中她看到马兆操作停车、解安全带、奔向550C一气呵成,百忙之中他回头示意她赶紧走。温情守望在此刻似乎毫无意义,她勉力起身,抱着肚子就往车下跑。 “快通知地球,超大太阳风暴超过预估级别!” “你废什么话啊,通讯全断了怎么通知!快!” 飞扬的风沙里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能听见对方的嘶吼声,一群人疯狂拖拽着物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图恒宇,快啊!”马兆吐着嘴里的沙子从外面重新进入车内,图恒宇拼命拉扯着打了死结般的安全扣,额头上布满汗水:“马老师,安全扣坏了!” 马兆认命般闭了闭眼,叉着腰平复呼吸,然后赶紧伸手去帮他:“怎么就非得这时候坏啊!” “走走走走走!”老诺夫和安德烈合力抬着一个氧气瓶,艰难地拾级而上,笨笨围在人们身边,左戳戳右搞搞,丝毫没有命悬一线的自觉,毕竟它只是一堆代码,没有真正地活过,自然不会懂什么叫作死去。 “来不及了,快走!”马兆伸手欲夺下图恒宇手中的小刀,安全扣一直解不开,他竟干脆拿了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小刀,发狂般割起了捆绑加固550C的安全绳。马兆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图恒宇的疯狂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出于对性命的在乎,什么国家任务在现在的图恒宇心中更是无限接近于零——目前只有550C的算力能支撑图丫丫在数字生命世界“复活”,他不愿接受妻女已逝的事实,他不会允许她们再次死去。恐怕那一小部分对性命的在乎,也是因为只有□□活着,他才能亲自操作550C,给女儿完整的一生。作为老师,他不会纵容这份因创伤而起的失心疯。更何况现实情况也不允许图恒宇为所欲为。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图恒宇被马兆拦腰抱起拖走,他满脸泪水,声音嘶哑,狂乱地挥舞着四肢,试图挣脱马兆的桎梏。马兆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手臂施加的力气却只能越来越大,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健身的习惯。混乱中图恒宇的手猛扇到他脸上,他一言不发,沉默地承受。 太阳风暴愈来愈近,所有电子设施全部失灵,炸出一片又一片火树银花。 “图恒宇,快,走!”也许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作祟,图恒宇终于不再哭泣,跟着他疯跑上基地的台阶。 身体狠狠摔到钢铁地板上,马兆闷哼一声,抱着图恒宇滚进基地的大门。 大门迅速闭合,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风暴彻底席卷而来,看似柔软的气流如同幽灵般在半空中飞舞,试图扼杀这片荒芜之地上仅存的生命。 “拆头盔——快快快快!氧气断了,他快憋死了!快!他憋死了!”马兆竭力爬向图恒宇,他正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处,双眼瞪大,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气声。刘培强眼疾手快地飞扑过来,按下头罩侧面的按钮。 头罩落在地上,图恒宇的身体僵硬,捂着胸口拼命呼吸,黄泉路走一遭的惊恐与死气在他眼中如有实质。 生命危机解除,马兆无暇去安抚他,心脏跳的仿佛快要把胸口撑裂,他大喘一口气,脱力般瘫在地上。 “都还喘着气呢吗?”老诺夫的声音从躺的七零八落的人群中传出,只有张鹏嘟哝了句模糊不清的济宁话,算是回答。笨笨倒是回应的很积极,不停地发出萌萌的机械音。 图恒宇的右手无意识地侧移到自己的脖颈上,那里温热的脉搏正在有力地跳动,他恍然,自己还活着。 刚才他命悬一线,濒死的体感中大脑开始走马灯,试图搜寻出能让他活下来的经验。 出生、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少年意气、恋爱、结婚、为人父的稳重...他看到了她们。 科学岛参天蔽日的古树下,荒草丛生的古井旁,郭遇安拉着图丫丫的手,花朵般的白裙在草丛上盛开,阳光眷顾地落在她们身上,美丽得近乎透明。 泪珠沁出眼眶,他将手中的U盘举到眼前,纵声大笑。 众人散散围坐成一个圆,550C被簇拥在中间的台面上,缓缓冒着青烟。 罗建华俯身朝它吹了口气,烟雾似乎散去些,他满意地点点头,清清嗓子开口:“现在情况...” 他面前的550C炸出一声令人无法忽视的爆破声,善意地帮他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啊,对,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挠挠鼻子,随手抄起一份文件给它扇风,“奇怪的是,我们所有的预警设备都没有发出警告。” “550C彻底报废了。没有它,就无法精确控制发动机的初始姿态。”马兆接口,目光沉郁,“强行点火的话,就会...” “砰!”旁边一个一直走来走去的泰国小哥展开双臂,做出一个爆炸的态势。罗建华啧一声,手里的文件调转方向,在小哥面前一晃而过:“我抽你!” “三天后点火测试,过了窗口期咱们全完蛋。”马兆不受干扰,神色平镜一般,好像在说明天吃什么,而不是“我们都得死”这种沉重话题。 “都没主意了是不是?” “安全扣什么时候能安全点啊。” 张鹏的诘问和马兆的叹息一同响起,狭路相逢,双双沉默。一片寂静中图恒宇举手站起来,声音微弱。马兆惊异地看过去。 “我有一个...想法。”他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似的,有些磕磕绊绊。全舱人都凝视着他。他抬一抬眼镜,继续补充:“550A...可能行。” “爸爸!”“图丫丫”的笑脸在液晶屏上徐徐展开,眼睛亮的过分。她身后是精心布置过的儿童房,沙发、书架、地毯一应俱全。那沙发还是当年郭遇安和他陪女儿一起去家具城选的。他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掩饰。 “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图丫丫”拿着本数独画册,指着一处问他。 他的女儿会在脑海里发笑地想“爸爸肯定又要说‘这道题很难,爸爸不会’”吗?图恒宇这样想着,几乎痴了,他俯下身,脖颈微微前倾,像是要把这张稚嫩的脸的每一寸肌肤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填4。”他听到自己说。 “填4,填4!爸爸真厉害!”“图丫丫”在欢呼,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马兆视线飘移过来,那孩子熟悉的笑容让他有种滚水烫伤错觉。 “丫丫乖。”图恒宇伸出手,隔着屏幕轻柔摩挲“女儿”的脸,“爸爸回去看你。” 马兆心中悚然,目光从屏幕上移至图恒宇的脸。 他不为所动,对着屏幕说:“拜拜。” “爸爸拜拜!”图丫丫欢快的尾音消失,图恒宇目光重返冷峻,合上550A。 “拿去吧。”他把密钥递给马兆,一会低头一会偏头,就是不看他,“点火应该够用。” 马兆心情复杂,伸手接过:“我得花几天时间改装,但点火的计算负载很大,550A会被烧毁。” 这几乎算得上解释了。图恒宇却浑不在意般,只低头把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在脖颈上戴好,伸手拨动轻薄的方形卡片,让它滑入敞开的外套拉链,不偏不倚地覆在他的心口处,冰凉的钢片渐渐被体温捂热。马兆冷不丁听到他说:“所以我有个条件。” “我要参与550系列后续开发。你同意,我告诉你550A的密码。” 马兆停下手头的动作,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嘴巴微张,整个人状若凝固,像是没想到昔日单纯的学生竟有如此深的心机。图恒宇毫不畏惧地回望他,胸口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 “移山计划方案验证,逐月卫星发动机一号试验机第一次点火测试,开始!” 马兆望向侧后方的图恒宇,他正迎着他的目光竖起大拇指,示意一切就绪。 “550A接入点火模块,自编译开始,同步覆写开始。” “收到。点火组请注意,可以点火。” “氦三填注开始。” “火石装填完毕。” “底层操作系统生成完毕。” “点火倒计时开始,所有人员即刻撤离!” “老马、恒宇,你们也快撤吧。” “图恒宇,你还在等什么?”马兆单手捂住手腕上的通讯器,难以置信地回头。 图恒宇表情阴鸷却纯澈,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马老师,我需要确认一下你答应我的事。”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要给丫丫...完整的一生。” 2023年9月1日,研究生导师马兆接收了一名叫图恒宇的学生。初见他时,略显局促的少年穿着刚发的制服,眉清目秀,拘谨地站在数生所大门口,身后是他母亲,帮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马兆走过去,拿下女人手中的包裹,对着图恒宇笑一笑:“图恒宇,我是你的研究生导师,马兆。以后过来,行李要自己拿。” 朝夕相处,马兆越来越清楚图恒宇的纯良性格,他眼中总是有对世界天然的信任,有时候马兆都怀疑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坏人。有次他带着图恒宇做一个项目,本意是为图恒宇两年后参选研究员添一分金,结果最后在报告上写一作二作时,这孩子居然拿着笔笑嘻嘻地说:“马老师,能和你一起做实验我就很开心了,你来当一作吧。” 那个笑容击的马兆几乎失语,他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图恒宇一个暴栗,心里却酸软的不像话。 他接下了图恒宇母亲手中的行李,竟就这么接下了图恒宇往后的一生。 是否因为这样,他才总在原谅他。 “看在地球母亲的份上,干嘛呢!快点,要不我们先走了?” 外面传来老诺夫不断的催促声,马兆低头看一眼计时器,又凝望图恒宇。 “我确认。” 图恒宇回身,输入密钥,550A自动开始运作,短时间内的信息过载让它不断发出嗡鸣声。 “如果成了,别忘了丫丫。” “月球一号机试点燃完成,月球成功产生了0.4纳角秒的角位移,继而证明,月球可以在二十年内被推至目标位置,解除对地球的引力束缚。” “在此成就的基础之上,地球一号行星发动机将于今日试燃。如地球同样成功位移,两项实验,将完满验证移山计划的可行性,并为整个人类解决太阳危机,带来真正的希望。” 全球各地,人们走出家门,在铅灰色天空下仰望大屏幕里新任发言人的脸。 郝晓晞语速平缓,她的目光坚定灼热。 小雪飘飘洒洒,家庭主妇放下菜铲,孩子从书本中抬起头,士兵们凭栏远望,每个人都激动地相拥。 人类总是把自己弄死,却又无数次复活。 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但人们会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在下一次危机到来时,因为它而生生不息。 “Ten.” “Nine.” “Eight.” “Seven.” “Six.” “Five.” “Four.” 郝晓晞不由自主地望向大屏上的倒计时,大厅此刻静极,只能听到摄像机发出的“咔嚓”声。 周喆直分毫不动地目视台上,像是在看学生,又像是在倒数。 “Three.” “Two.” One。所有人不约而同,无声默念。 先是微风吹动灯带,无数张脸上露出别无二致的放松神情。 可顷刻间狂风席卷,沙尘漫天,暴虐地撕咬一切人和物。玻璃窗拦腰碎裂一地,刘培强下意识扑向韩朵朵,将她紧紧护住。 联合政府会议厅。倒计时显示0:00:00。郝晓晞暗暗松了口气,大屏却骤然熄灭,“NO SIGNAL”的猩红字样浮现。 闪光灯一刻不停,郝晓晞不敢松懈,保持着冷静的侧脸,眼神焦急地望向台边的技术人员。 金发小哥朝她摊手。她低头,不敢去看观众席上的老师。 “失败了是吧?现在怎么跟世界交代?白白浪费了七个月!”老麦克站起来,咄咄逼人。坐在他前排的周喆直不着痕迹地皱眉,他最讨厌抱怨。 仿佛一颗鱼雷被抛进深水中,郝晓晞听到日本代表重复着老麦克的诘问:“失败了是吧?现在怎么跟世界交代?白白浪费了七个月!” 整个建筑突然剧烈摇晃,高抗震级别又让它迅速稳定下来。整个大厅像是被消音,大家只顾低头看自己面前水杯中液体的晃动,以此知晓刚才发生了什么。郝晓晞终于得以喘息。她定定神,正准备开口—— 巨型能量柱冲天而起,势如破竹。电子设备恢复信号,大屏实时转达着这一切。 “地球产生了2皮角秒的角位移!” 周喆直露出畅怀的笑容。老麦克呆了几秒,毫无芥蒂般起立带头鼓掌。持续不断的掌声连成一片浪潮,郝晓晞在风口浪尖,终于敢望向老师,他正回望着她,目光欣悦浑厚。于是她在台上又蹦又跳,振臂欢呼,高兴的像个孩子。 “我们成功了!它起作用了!移山计划验证成功了!” 周喆直仰头放声大笑,那笑声仿佛能震碎玻璃。 2046年,一个明媚的春日,韩朵朵和刘培强举行了婚礼。现场布置采用了大片正红色装饰,似想要把喜气传递给每一个人。 “给你取份子去了。”入口,西装笔挺的张鹏笑容可掬地将厚厚的红包递给韩朵朵的父亲,低声对刘培强说。司仪迎上来,想把张鹏引到上座,张鹏挠头:“坐这啊?这合适吗?” “合适,您长得就合适!” “两座发动机的试燃成功,证明了550系列在发动机建设上的巨大潜力。”老麦克站在联合政府大厅的发言台上慷慨激昂,此时天已完全黑透,新闻联播的声音在万家灯火中传播:“在550C统筹下,地下城的建设周期缩短四分之三,极大降低了移山计划的建设成本。” “杭州地下城提前计划五年完工”的字幕在电视屏幕上不断滚动,樊契阔和妻子打趣,说这种事儿只有中国人才干得出来。 2047年,冬。 图恒宇呵着白气推开家门,将手中的仪器小心放下。 光秃秃的盆栽枝干在他脚边伸展,曾经郭遇安每天都给它浇水,还带着图丫丫给它读《猜猜我有多爱你》,那时它色泽鲜妍,枝繁叶茂。 图恒宇突然觉得自己被击碎,摘下的帽子从他手里滑落到地板上。他强撑着走到餐桌旁,让它支撑半边身体。他回头痴望家门口的方向,下一秒门会被打开,郭遇安带着图丫丫走进来,手上拿着新买的绘本,或是漂亮的盆栽。 天色无情地暗下来。图恒宇温情脉脉的眼神尽数消失,他绝望地挪动身体,来到家里的照片角前。 木质柜子上摆满图恒宇的各种奖项,和图丫丫每一岁时拍的艺术照,巨幅婚纱照单独占据一面墙,照片中的两人笑得开怀,旁边挂着图丫丫幼儿园时做的手工纽扣画,白色贝母在夕光中昏暗地闪烁着。 再往前走,他习惯性敲三下儿童房的门,耐心地等待几分钟,推门而入。 未上清漆的实木学习桌上摆放丫丫的平板,图恒宇给她买了可爱的小兔保护壳,那天出门前她和爸爸拉钩,说从游乐园回来再让她看一集动画片。 图恒宇弯腰抚摸着图丫丫常坐的小凳子。 他下定了决心。 “加拿大地质勘探已结束,北美发动机建设工作将正式展开...” “量子计算机550系列正在基于550C研发更高算力的发动机专用网络。新一轮调研显示,移山计划民众支持率首次超过数字生命计划...” “最后一批太空电梯袭击者接受公审,这标志着数字生命计划彻底成为历史...” “重建太空电梯的同时,联合政府启动领航员计划的建设,为移山计划提供预警...” “欧洲开始让渡权力,投入更多的550C用于建设之上。此举彻底启动了全自动化进程,大量产业工人正被淘汰...” “过去十四年中,550系列自行决策,自主建造,帮助我们完成了五千三百二十一台发动机的建设...” “地下城名额抽签方案今日在联合政府大会通过,中方代表对此方案的公平性表达了强烈抗议。此次提出的抽签方案,严重有悖于‘移山计划’的初衷...” “警报,警报!通告全球幸存者,月球残骸正在跨越地月洛希极限,预计将于三天内坠落地表...” 丹麦,法罗群岛。八十岁的阿波罗.维特在冰湖中的小船上仰起头,一条刚打捞上来的三文鱼在他手中,已经被冻成了冰棍。他们家三代渔民,迎着朝阳出海,迎着亲人回家,他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安稳下去。 英国,爱丁堡。黑鸟掠过小雪与钟楼,莉娅.米勒在图书馆门口的空地上驻足,仰起头,淡金色长发在寒风中鲜艳地飘荡着。她本来是帝国理工学院的学生,毕业后准备继续深造,拥有可预见的光明未来。 美国,埃尔科奎,萨伦托。残骸到这里已经开始降低高度,跨越安第斯山脉,划过Our Lady of Rosary教堂,拖着长长的焰尾。七十岁的薇薇安.阿斯兰恬静地坐在家中的实木雕花沙发上,身旁是七十二岁的丈夫利安德.埃弗林。他们互相依偎着,看月球残骸经过水面,直冲向这边。 “老头子不怕,我在呢。” 中国,北京。深深的水底到处飘满电线,马兆和温妮微笑着冲图恒宇挥手,是催促,更是告别。图恒宇拼命摇头,试图搬起那块压住他们腿部的铁板。 温妮的手伸过来,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推开了他的手。他接过马兆递过来的U盘,脸上泪水纵横。 “图恒宇,走!” “图恒宇,记住,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他们彻底沉没在了水中。 联合政府总控制室,液晶大屏上,“温妮”和“马兆”的姓名下方,生命进度条迅速变红,然后归零。 图恒宇护着U盘,艰难地冲向北京根服务器控制中心。他的防护服上还沾着不久前罗建华留下的血。 容颜俊美却苍老的男人在水中缓缓漂浮,神情释然。 “爸爸,爸爸你醒醒!”“图丫丫”在屏幕那头哭泣尖叫。 图恒宇毫无反应,再也不会给予女儿温柔的回复。 此刻,“她”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图丫丫”回头。年轻的“图恒宇”站在门口,白大褂一尘不染,神情微震。 “她”委屈地跑过去,“图恒宇”虽还在状况之外,还是先蹲下身拥抱她:“你怎么突然长这么大?” “爸爸,刚才我真的以为你被水淹死了!” “图丫丫”答非所问,眼珠里缓缓亮起暗红的微光:“爸爸,今年是2058年,你是应急预案执行组先遣一队的图恒宇,使用互联网主机密钥,启动全球行星发动机,任务目标,即刻拯救世界。” “图恒宇”难以置信地看向“图丫丫”的平板,屏幕外的图恒宇闭眼飘荡在水中,已然失去所有生命体征。 “756989095532656980987653256780...”“图丫丫”拉着他的手来到她的学习桌旁,口中流畅地报出数以万计的密钥。图恒宇的手指在键盘上稳定敲击,电子产品的蓝光再也不会灼伤他的眼。 “….6。密钥结束。爸爸,你快拯救世界吧。” “爸爸,我们拯救世界了吗?” “应该是吧。” 他们紧紧相拥,彼此却都知道,对方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 “图丫丫”不关心“你怎么突然长这么大”,“图恒宇”也不在乎“我们拯救世界了吗”。 他们只是替那两个灵魂拥抱,靠一份执念。 真正的图恒宇和图丫丫,已经团聚了。他们之间有完整的一生,是真正的父女。 温妮睁开眼,她似乎身处一个宇宙通道,星云无边无际,姹紫嫣红。 马兆在她身旁,他目视前方,神情难以置信。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名她不认识的男子站在马兆面前,对着他张开双臂。 马兆神情依旧戒备,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嘴唇翕动,可也许是真空不传声,她听不见他的话语。于是她收回视线,发现自己面前也站了一对男女。 他们泪中带笑,想上前,却又不敢似的,只远远地朝着她说: “宝宝,回家吧。” 她后退一步,挽住马兆的臂膀。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了。” 那对男女一声叹息,化作黑烟飞走了。马兆终于回头看她,她朝他比口型: “艾索尼克。”(注1) *注1:来自马德琳.英格所著《时间的褶皱》一书。 《流浪地球同人:花开早》-完。 2025.10.21 周二 九点四十六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10章(完结) 第11章 后记[番外] 这是我的首部完结作,故事很短,心却绵长。 在它完结的两天前,杨振宁先生去世了。我曾在小时候读过他的《晨曦集》,也曾怀着万分崇敬的心情在书的扉页上用紫色荧光笔写下过他的名字。我生在科学岛,长在科学岛,也许有些人之间的缘分,就止步于我的笔下曾写过你的名字。2025年10月18日,合肥下了大雨,路况也差的出奇,到处泥泞一片,仿佛集体为谁的去世而心烦意乱。于是我也匆匆将这篇故事完结,为某段青春画上不圆满却清晰的句号。 追光五十载,安光正风华。愿你我的心同样长青不灭。我想你一定会越来越张扬美丽,而我停止记录了。 纯白的铁线莲 2025年10月23日 13:50 于合肥科学岛综合楼办公室 第12章 Bgm合集[番外] 第一章:《匆匆那年》/王菲 第二章:《把回忆拼好给你》-网络片段版/小红书:雨声声轻的原声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