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妮拖着行李箱,和马兆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为验证移山计划的可行性,三十三国于利伯维尔和月球坎帕努斯环形山成立联合实验基地,基地工程彻底结束的第一天,数生所众人即日启程,前往参加实验。
“我们这装扮和难民有0个区别。”温妮吐掉被风吹到她嘴里的树枝,凉凉地开口。他们穿着破烂到看不清颜色的衣裤,胶底快要掉落的迷彩鞋,脸上抹了草木灰,抽丝破洞的帽子遮住大半脸颊。
“确实,但这很有必要。”马兆灵活地避开一个喊叫着不知名激烈语言的男子,“避免还没到基地就被这种暴乱者弄死了。”
“爸爸妈妈我要回家。”一旁的李析原半真半假地哀嚎,“从和平年代一朝回到解放前,这谁受得了啊?首富破产也不过如此了!”
罗建华愤怒地拍开一个乞丐往他衣服口袋里伸的手:“没那么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首富再怎么破产也不会沦落到我们这地步的!天杀的,我穿这么破像是有东西可抢的样子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皮肤和长相看起来就是故意装扮或者刚刚沦落为难民,身上可能还有值钱的东西?”图恒宇望着罗建华脸上没涂匀的草木灰之下露出的几寸白嫩肌肤,从口袋里掏出包备用草木灰,用牙齿撕开封口,又往罗建华脸上补拍了几把。
“老图你悠着点,呛死我了...”
罗建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联合政府总部大楼,休息室。
墙面上的电视被调成新闻频道,实时转播着混乱场景,伴随着记者努力维持稳定却仍透出颤抖的声音:“随着‘移山计划’可行性实验的开展,其实施难度和高昂成本对全球各方利益影响加剧,同时,流浪地球派和数字生命派之间的冲突与日俱增。利伯维尔市郊再次发生武装暴乱,伤亡人数暂未确定,联合政府已派遣维和部队平息事件,中央台记者李卓然为您报道...”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的瞬间,温妮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被飞扑过来的马兆护在身下。她正准备喘口气,下一秒,高热的气流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耳朵,距离她的太阳穴只有几厘米——
枪林弹雨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听到罗建华的喊声,他和图恒宇不知从哪里拉来几大块钢铁废料,将数生所众人挡在后面;她听到陌生的外文,“他们的装备越来越先进,背后肯定有国家级的武装力量!”
她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奋勇迎敌的。可她的脑子像是被开了慢动作,不受她控制地飘到与眼前危急状况毫不相干的事情上: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实时转达现场情况?她愿称之为新闻学魅力时刻。天边的太阳好美,其实根本看不见多少,可她就是觉得好幸福...
她的意识缓缓沉入黑暗。
联合政府方舱医院。无数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椅子上,医生和护士的脚步艰难地绕过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鲜血。
数生所一行人由于其身份特殊性被安置在一间单独的病房里,病房很大,被隔成几个小隔间。温妮被裹上一条毯子,眼神呆滞,没有丝毫其他人脸上从心而发的劫后余生的欣喜与后怕。金发的外国小姐姐蹲在她面前,温柔地试图和她交流,她闭口不言,沉默地望着某处虚空。
“Reporting to headquarters, this is correspondent Jenny Goodall, number 0788. The injured party shows no obvious external injuries, but their mental state is significantly abnormal. I have attemptedmunication multiple times without success. I rmend that headquarters dispatch a professional psychologist to the scene as soon as possible to avoid delaying the feasibility experiment of the ''Mountain Moving Plan''...”(报告总部,这里是0788号通讯员珍妮.古道尔。伤员无明显皮外伤,但精神状态显著异常,我已尝试沟通,屡次无果,建议总部尽快派遣专业心理医生到场,避免延误“移山计划”可行性实验...)珍妮拿起对讲机,声音在轻微的滋滋声中传递。
“Just wait here, someone who can help you will be here soon.”(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很快会有能帮助你的人过来。)她友好地拍一拍温妮的发顶,正要起身,却听见那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女生开口说话,声音很小:“我有。”
珍妮耳廓上小巧到不起眼的同声传译器接收到异种语言的电波,自动开始工作。联合政府派来的心理医生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毕竟大规模暴乱几乎摧毁了整个交通系统。于是珍妮顺势蹲下,握住她的手,用不怎么纯熟的中文问道:“你有什么?”
“我有妈妈。”温妮觉得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漂流,手心传来的温度勉强将她拉回现实,“我是说,我有自己的心理医生,不用麻烦了。”
珍妮的笑容变得真心实意了几分:“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现在能联系上她吗?”她低头对着对讲机轻声说,“不用派人过来了,伤员有自己的支持系统,请将资源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她轻拍一下温妮的右手,转身离开了。手机在温妮脚边,触手可及。她拿起,翻到一个电话号码,又犹豫着退出。世界重新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伴随着令人不喜的硝烟味。
“坐标第一大道,这里遭到了□□袭击!重复,我们被袭击了!我们有三名警员受伤,请求增援!”
“坐标联合政府大楼,我们遭到了袭击,请求增援!”
演讲台上的打光灯和话筒簇拥向同一个方位,却没有等来它们要朝拜的人。拾级而上,天鹅绒绿色的大理石桌面宝相庄严,后面坐着三位议员,神情和身处这个大厅的所有人一样迷茫而焦躁。
没有人能幸免。
郝晓晞的脚步踩皱一小块地毯,同僚为她让开一条路,他表情焦虑,和大部分人一样和家人打着电话,确认他们的安全——“联合政府被袭击了,你在费城那边也小心。”——黏腻的汗水汇聚成水珠,滴了一滴在她怀里抱着的文件扉页上,她急忙伸手去擦,慌乱间对上了一个阿拉伯人的视线。他在哭,右手举着手机在耳边一动不动,微张着嘴,神色如遭雷劈,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板正的西装马甲三件套此刻在他身上显得那么不协调。
她惊魂未定地收回视线,按亮手机屏保,儿子李一一可爱稚气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她长舒一口气,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往周喆直所在的会议室。
这里太大了,大到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她随着人流狂奔进一道安检门,那份焦急让值班士兵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身着迷彩服举着重型枪械的增援部队与她反方向擦肩而过,他们向前向后,却为了守护同一个目标。穿着远峰蓝西装的美国男子对着电话大声吼叫,她无意间撞到对方,匆匆说了声“Sorry”,那男人神色不虞,她却无心再看。
掠过一扇又一扇不知名的门扉,伴随着再次响起的手机嗡鸣声,她终于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看到了老师。周喆直在打电话,他神情凝重,眉眼皱得很深,似有所感地抬眼,郝晓晞扬起手,努力将那份急迫用眼神传递给他。仿佛卫星终于接收到了信号,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周喆直抬手往虚空中一按,示意她进来。她终于能松口气,低头看腕表。十二点整,午饭还没吃,她却感受不到饥饿感,只顾迈步进入会议室,周喆直在里面微微点着头,不知是在回应她,还是电话那端的人。阳光只照亮他半张脸,和几寸缓慢爬上鬓角的银丝。
“目前已经逮捕了一百二十七人,分别来自于五十三个国家...”年轻的汇报员樊契阔在投影前兢兢业业地讲述,如潮水般涌来的数字让来自美国的老麦克有些眩晕,他背着手踱步,晃到紧闭的窗帘前,伸手拉开一截,阳光瞬间慷慨撒入,让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截至目前,联合政府总部楼体十七处受损,联合政府大道十七处受损,第一大道二十一处受损,东四十三街五处受损,东四十四街...”
真是够了。老麦克不耐烦地喷着鼻息,转身打断樊契阔:“哦,我直说吧。”
会议室一刹寂静,老麦克轻嗤一声,挺起胸膛发言,身上那股金发白男特有的洋溢自负让郝晓晞低下头,避免当场笑出声。“这次针对联合政府的袭击证明人们已经对移山计划失去了兴趣。我方建议,暂缓移山计划的开展。”
没人接话,百叶窗此刻已被完全拉闭,更显得这方空间像一潭幽深的死水,泛着祖母绿色的微光。
可就算是死水,也会有涟漪。
周喆直呵呵一笑,亲昵地伸手点指了下老麦克:“老麦克,这个建议不好。”开玩笑似的表情随着他的话音缓缓沉落,变得严肃而庄重,老麦克深吸一口气,作洗耳恭听之态,却无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往椅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天亮前的夜,最难熬。我方建议,继续推进建设,顶住所有的干扰和破坏,尽快完成验证。”一个议员频频点头,脸庞还是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与美丽,更多人在窃窃私语,周喆直望着他,垂下眼一笑:“不要忘了,窗口期只留给我们十三个月,太阳,不会等我们。”
末尾略急促的话音让所有人陷入沉默,说完周喆直自己也恍惚了,在似水的灰黑中微微闭上眼,郝晓晞抱着文件不言不语地立在他身侧。会议室的后墙上是一幅大型画作,橄榄绿与柏油青色交融,只有轮廓的和平鸽绕了巨树几匝,又四散奔逃。郝晓晞任由自己沉入同僚们的静默之中,希望一睁开眼,这个世界就变成像这幅画一样的超现实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