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虫鸣嘶叫,如桀笑,于某一瞬突然将山晴喜震醒。
她猛睁开眼,入目是无边的黑暗。环境封闭,仅左侧高处有一口逼仄的小窗,隔着栅栏从那里透下来几线微弱天光。
山晴喜就倚在那点光影对面,怀里抱着剑,背后是由方石和着糯米砌成的,散发着凄冷寒意的墙面。
……怎么回事,我刚刚不是在追魔物吗?
山晴喜稍显怔愣,缓缓抬起后背离开墙面。稍一动,便扯得全身肌肉卷边似的疼。腰腹尤其痛得厉害,山晴喜低头掀开衣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一团麻布塞在里面堵着,血水已经快将那里浸透了。
山晴喜疼得脸色发白,勉强行动间,口中止不住溢出嘶声气音。稍调整下姿势,山晴喜转头观察四周,借微光之便,看清这屋中的情形。
这约莫是什么门派专门用来关东西的石牢,或是间封闭性强的密室。
室内稻草铺陈,血腥气味弥漫。除她以外,还有几个修者靠墙歪着,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和她差不多的门派服饰,个个神情委顿,伤得不轻。
……但是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山晴喜微微眯眼,盯着光线里慢慢浮腾的灰尘,渐渐想起些先前发生的事。彼时她正同师兄师姐下山除魔,于旷野密林中追击一只染了魔气的独角妖兽。
途中她与师兄师姐失散,遭到那妖兽的暗算,被撞入湖中昏迷。再醒来,她便穿到这里来了。
眼下这具不是她的身体,所处位置也不是她的宗门,周围一众人里更没有她的师兄师姐。她若想挣脱此处桎梏回去,恐怕还得细做打算。
注意到她醒了,周围很快有人爬过来,肩并肩坐到山晴喜身边。淡淡血腥味扑来,对方伸手探向她的肋下,山晴喜藏在腋下的手指瞬间捏紧,只要对方敢同她动手,她便立刻送对方一张定身符咒。
“……阿遥师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那人问,摸索着靠近检查她的伤口。她的手法轻柔熟练,掏出被血浸透的那块麻布,又扭身撕扯膝盖处的裙摆,像类似的事做过很多次。
腾腾裂帛声在耳边响起,山晴喜偏头看她,依稀见对方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娃娃脸,身形和自己这具原身差不多。
原来这个人是原身的师姐,看来原身在宗门中的辈分挺小的。山晴喜推测,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指尖凝起的一点灵力无声散去。
对方低头折叠布条,对山晴喜没有半分戒心。她将叠好的布包替换进山晴喜的伤口里,又帮她整理好衣服。
山晴喜装出因为伤口疼痛而虚弱难忍的样子,先是语气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套话道:“我还好。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师姐闻言一愣,默默将山晴喜身上收拾好,半晌都没出声。山晴喜疑惑靠近,还要再问,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哽咽声。
“……师姐?”
“没事,”师姐抹抹眼泪道,“你昏过去以后,那些魔道妖人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说是要先收拾掌门师叔和长老们,晚些就来处置我们……师妹,也许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师姐这一哭,整个石室的人都望过来。四下哀叹声气,有人怒从悲中来,免不得几句痛骂,恨不能立刻杀出去和那帮魔道杂碎拼个你死我活。
魔道妖人?这是什么,感染了魔气的修士吗?
按道理讲,天地魔气由人的欲念滋生,没有实体,没有神志,只随着天脉流转,随机寄生到人或妖兽身上。
除魔师负责为人妖众生清理这些魔气,将它们收集起来,统一封印在天地大阵之下。修真界所有修士主修灵力,却没听说过有人还修魔气。
可仔细听一听,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山晴喜皱眉,默默推测此地风水同她家乡究竟差异多大。她侧耳倾听这些人的声音,尽可能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来。
人群中,只有一个着月白便衫的男子独自侧蹲在对面屋角,低着头,对这些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山晴喜很快注意到他,那人没晕,山晴喜看见他正就地取材,接着头顶的光亮收集秸秆麦皮做草编。
他骨感分明的细白手腕上,有一道沉重铁链紧紧匝进肉里,随着他每动一下,便磨出些血来。但那人浑不在意,只小心地把袖子折了两折,不让血蹭到衣服上面。
那个人不是这个宗门里的人。
山晴喜用胳膊碰碰身旁的师姐,下巴微微超那月白衣衫的男子一扬问:“那人是谁,怎么同我们关在一起?”
师姐惊讶:“你不认识他了吗,前几日不是你牵桥搭线,把那位问灵师请到宗门里,让他帮忙医治宗门里被操控神志的师兄师姐们吗?”
问灵师,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个职业。听这个名字,再结合师姐说的话,这问灵师的修习方向,估计和沟通神魂有关。
山晴喜眼睛盯在那个男人身上,张口扯了两句谎话应付道:“我之前没见过他,也是问别人打听介绍,才搭上线请过来的。昨天我们只见过那一面,我没记住人。”
师姐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倒是她口中一直没抬头的那个议论对象,听见她扯的这句谎,不紧不慢地转过眼来,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那个男人有一双很淡的琉璃色眸子,眼尾狭长,眼睫低垂,浅浅将那双眼仁遮住一半。他的眼神不冷,却也不温热,只是观察物品的眼神,带着一点天真的好奇与隐秘的期待,默默地看着她。
两人视线对上,冷冷天光里,山晴喜看见对方嘴唇轻动几下。山晴喜目光被对方的唇语吸引,凝神细细分辨,依稀看见对方说的是:
——山,晴,喜。
山晴喜双眼骤然睁大。
黑暗给了山晴喜最好的伪装,没有任何人发现她脸色细微的异样。她马上将这少许异样从脸上扯下去丢掉,不知这人是从何得知她的姓名,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在场这些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山晴喜,你其实不用伪装。”
迟迟得不到回应,那个男人突然出声,如有读心神术般,矛头直指山晴喜道。
山晴喜措手不及,这人话出口得太快,山晴喜根本没有机会阻止他。突兀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轻易惹得所有人注意。平心而论,这男人的声音其实不算难听,甚至称得上是清明悦耳。
但这句话落到山晴喜的耳朵里,却是字字雷鸣,句句暴击。山晴喜在继续伪装与干脆承认之间犹移一瞬,决心不去冒险。
石室内原本凝滞的气氛被这句话搅动,暗流汹涌,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密密麻麻地迭起:
“单情洗是谁,没听说过啊。”
“对啊对啊,道长你在说谁?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
山晴喜随入大流,扭头参与进他们的讨论,表现得同常人一般,对男人的质询仿佛一头雾水。成团的疑惑雨后蘑菇一般成团地冒出来,引起讨论的月白衣衫男子逐渐被簇拥为话题中心。
月白衣衫的男子没有理会任何一句质询,眼睛盯着山晴喜的方向,迟迟不肯挪开。山晴喜被盯得头皮发麻,眼见四周同门就要顺着那目光窥见她的影子,山晴喜扶剑的手指捏紧,指尖细微灵流不受控制地溢出。
“道长,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我等师兄弟间出现了神志被控之人?”有人问道。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眸光一闪,轻飘飘别开视线道:“没有,你想多了。我闲着无聊,逗逗你们。”
说罢,手中草筋一掰一折,又匝了两道新的纹路上去。山晴喜心里松了一口气,被转走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旁边师姐的话也重新灌进耳朵里:
“那群魔道妖人无恶不作,抓了我们七峰数百同门,我玄剑门覆灭在即……不仅仅是我派,中州十八门已沦陷一半,若再没有解决办法,只怕无力回天。只盼老天开眼,降神诛邪,早日清算这些魔物,还世间清平安宁——”
山晴喜心下一紧,猝然打断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想办法出去?”
师姐气息急促一顿,而后低声吸气道:
“不行,出不去。”
“出不去?”
“嗯,出不去。那妖魔在这石室中设下阵法,不仅压制了我们的灵力,还限制了我们的自由。弟子们都伤得不轻,现在想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
得知此刻困住他们的是阵法,山晴喜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狂喜。阵法这东西剑修解不开,但她这个受师门传承的阵符双修肯定能解开啊!上天开眼,知道这群剑修命不该绝,所以特意派她来,为他们解决这个难题。
顶着原身的壳子,山晴喜不能坦白身份。剑修一向以耿直粗暴著称,若发现她行为异常,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得上天助,而是他们的小师妹被人夺舍了。到时万一要杀她为死去的小师妹报仇,对山晴喜而言就不妙了。
山晴喜默默控制面部表情,尽量不露出任何异状,同时在心底感谢这帮剑修都是神经粗条的生物。她怀抱长剑按着腰腹伤口起身,借窗外透下的那点微光,拖拉到墙壁旁边左右碰碰,仔细观察那些魔道妖人在这牢里设下的阵法。
“阿遥师妹,你干什么去?”师姐扬声。
“我看看那魔道妖人设下的妖法,说不定它会留下什么纰漏,给我们制造可乘之机。”
“师妹会破阵之术?”
“不会,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干坐着等死。”
半刻不到,山晴喜便将阵法状况摸清楚了。
此阵名为小锁灵阵,是个普通的低级阵法,等级稍高一点的阵修基本上都会,在修真界内堪称随处可见。此阵所需材料甚少,仅由四块灵力布置阵脚,只要挖掉这四个阵角中的任意一角,或者破坏隐匿阵中的阵眼便可破阵。
山晴喜仔细感知石室内灵力流动方向,发现四个正角就布置在房间的四角墙外。只要想办法把墙挖开,就能把这个阵法破掉。
怀中利剑无疑是把趁手工具,山晴喜毫不客气地抽剑出鞘,对着一角墙壁便深挖起来。
周围师兄弟见到小师妹如此举动,无不深吸一口冷气,就连窗户下窸窸窣窣的草编声都停了一瞬。师姐颤巍巍地问道:“阿遥师妹,你在做什么……”
山晴喜咬牙忍着腹部的伤痛,看准石砖与石砖的缝隙深入剑锋,一层层刮掉坚硬干燥的糯米粘土,准备在此处突破把墙砖撬下来。
“我在挖墙。”山晴喜边用力边说,“时间紧迫,灵力被封,只能出此下策。整个石室我都看过,此处最好突破——师姐还不快来帮我?”
师姐喃喃,似是呆住:“以你半片原身炼出来的绝世好剑,你居然用它来挖墙?”
山晴喜脑子急转,正要想法子将当前这一关圆过去,却听石室外一阵脚步声靠近。
当下,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