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害我横穿三百年后》 第1章 妖魔 远远地虫鸣嘶叫,如桀笑,于某一瞬突然将山晴喜震醒。 她猛睁开眼,入目是无边的黑暗。环境封闭,仅左侧高处有一口逼仄的小窗,隔着栅栏从那里透下来几线微弱天光。 山晴喜就倚在那点光影对面,怀里抱着剑,背后是由方石和着糯米砌成的,散发着凄冷寒意的墙面。 ……怎么回事,我刚刚不是在追魔物吗? 山晴喜稍显怔愣,缓缓抬起后背离开墙面。稍一动,便扯得全身肌肉卷边似的疼。腰腹尤其痛得厉害,山晴喜低头掀开衣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一团麻布塞在里面堵着,血水已经快将那里浸透了。 山晴喜疼得脸色发白,勉强行动间,口中止不住溢出嘶声气音。稍调整下姿势,山晴喜转头观察四周,借微光之便,看清这屋中的情形。 这约莫是什么门派专门用来关东西的石牢,或是间封闭性强的密室。 室内稻草铺陈,血腥气味弥漫。除她以外,还有几个修者靠墙歪着,男女老少皆有,穿着和她差不多的门派服饰,个个神情委顿,伤得不轻。 ……但是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山晴喜微微眯眼,盯着光线里慢慢浮腾的灰尘,渐渐想起些先前发生的事。彼时她正同师兄师姐下山除魔,于旷野密林中追击一只染了魔气的独角妖兽。 途中她与师兄师姐失散,遭到那妖兽的暗算,被撞入湖中昏迷。再醒来,她便穿到这里来了。 眼下这具不是她的身体,所处位置也不是她的宗门,周围一众人里更没有她的师兄师姐。她若想挣脱此处桎梏回去,恐怕还得细做打算。 注意到她醒了,周围很快有人爬过来,肩并肩坐到山晴喜身边。淡淡血腥味扑来,对方伸手探向她的肋下,山晴喜藏在腋下的手指瞬间捏紧,只要对方敢同她动手,她便立刻送对方一张定身符咒。 “……阿遥师妹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那人问,摸索着靠近检查她的伤口。她的手法轻柔熟练,掏出被血浸透的那块麻布,又扭身撕扯膝盖处的裙摆,像类似的事做过很多次。 腾腾裂帛声在耳边响起,山晴喜偏头看她,依稀见对方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娃娃脸,身形和自己这具原身差不多。 原来这个人是原身的师姐,看来原身在宗门中的辈分挺小的。山晴喜推测,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指尖凝起的一点灵力无声散去。 对方低头折叠布条,对山晴喜没有半分戒心。她将叠好的布包替换进山晴喜的伤口里,又帮她整理好衣服。 山晴喜装出因为伤口疼痛而虚弱难忍的样子,先是语气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套话道:“我还好。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师姐闻言一愣,默默将山晴喜身上收拾好,半晌都没出声。山晴喜疑惑靠近,还要再问,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哽咽声。 “……师姐?” “没事,”师姐抹抹眼泪道,“你昏过去以后,那些魔道妖人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说是要先收拾掌门师叔和长老们,晚些就来处置我们……师妹,也许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师姐这一哭,整个石室的人都望过来。四下哀叹声气,有人怒从悲中来,免不得几句痛骂,恨不能立刻杀出去和那帮魔道杂碎拼个你死我活。 魔道妖人?这是什么,感染了魔气的修士吗? 按道理讲,天地魔气由人的欲念滋生,没有实体,没有神志,只随着天脉流转,随机寄生到人或妖兽身上。 除魔师负责为人妖众生清理这些魔气,将它们收集起来,统一封印在天地大阵之下。修真界所有修士主修灵力,却没听说过有人还修魔气。 可仔细听一听,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山晴喜皱眉,默默推测此地风水同她家乡究竟差异多大。她侧耳倾听这些人的声音,尽可能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来。 人群中,只有一个着月白便衫的男子独自侧蹲在对面屋角,低着头,对这些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山晴喜很快注意到他,那人没晕,山晴喜看见他正就地取材,接着头顶的光亮收集秸秆麦皮做草编。 他骨感分明的细白手腕上,有一道沉重铁链紧紧匝进肉里,随着他每动一下,便磨出些血来。但那人浑不在意,只小心地把袖子折了两折,不让血蹭到衣服上面。 那个人不是这个宗门里的人。 山晴喜用胳膊碰碰身旁的师姐,下巴微微超那月白衣衫的男子一扬问:“那人是谁,怎么同我们关在一起?” 师姐惊讶:“你不认识他了吗,前几日不是你牵桥搭线,把那位问灵师请到宗门里,让他帮忙医治宗门里被操控神志的师兄师姐们吗?” 问灵师,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个职业。听这个名字,再结合师姐说的话,这问灵师的修习方向,估计和沟通神魂有关。 山晴喜眼睛盯在那个男人身上,张口扯了两句谎话应付道:“我之前没见过他,也是问别人打听介绍,才搭上线请过来的。昨天我们只见过那一面,我没记住人。” 师姐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倒是她口中一直没抬头的那个议论对象,听见她扯的这句谎,不紧不慢地转过眼来,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那个男人有一双很淡的琉璃色眸子,眼尾狭长,眼睫低垂,浅浅将那双眼仁遮住一半。他的眼神不冷,却也不温热,只是观察物品的眼神,带着一点天真的好奇与隐秘的期待,默默地看着她。 两人视线对上,冷冷天光里,山晴喜看见对方嘴唇轻动几下。山晴喜目光被对方的唇语吸引,凝神细细分辨,依稀看见对方说的是: ——山,晴,喜。 山晴喜双眼骤然睁大。 黑暗给了山晴喜最好的伪装,没有任何人发现她脸色细微的异样。她马上将这少许异样从脸上扯下去丢掉,不知这人是从何得知她的姓名,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在场这些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山晴喜,你其实不用伪装。” 迟迟得不到回应,那个男人突然出声,如有读心神术般,矛头直指山晴喜道。 山晴喜措手不及,这人话出口得太快,山晴喜根本没有机会阻止他。突兀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轻易惹得所有人注意。平心而论,这男人的声音其实不算难听,甚至称得上是清明悦耳。 但这句话落到山晴喜的耳朵里,却是字字雷鸣,句句暴击。山晴喜在继续伪装与干脆承认之间犹移一瞬,决心不去冒险。 石室内原本凝滞的气氛被这句话搅动,暗流汹涌,窸窸窣窣的交流声密密麻麻地迭起: “单情洗是谁,没听说过啊。” “对啊对啊,道长你在说谁?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 山晴喜随入大流,扭头参与进他们的讨论,表现得同常人一般,对男人的质询仿佛一头雾水。成团的疑惑雨后蘑菇一般成团地冒出来,引起讨论的月白衣衫男子逐渐被簇拥为话题中心。 月白衣衫的男子没有理会任何一句质询,眼睛盯着山晴喜的方向,迟迟不肯挪开。山晴喜被盯得头皮发麻,眼见四周同门就要顺着那目光窥见她的影子,山晴喜扶剑的手指捏紧,指尖细微灵流不受控制地溢出。 “道长,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我等师兄弟间出现了神志被控之人?”有人问道。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眸光一闪,轻飘飘别开视线道:“没有,你想多了。我闲着无聊,逗逗你们。” 说罢,手中草筋一掰一折,又匝了两道新的纹路上去。山晴喜心里松了一口气,被转走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旁边师姐的话也重新灌进耳朵里: “那群魔道妖人无恶不作,抓了我们七峰数百同门,我玄剑门覆灭在即……不仅仅是我派,中州十八门已沦陷一半,若再没有解决办法,只怕无力回天。只盼老天开眼,降神诛邪,早日清算这些魔物,还世间清平安宁——” 山晴喜心下一紧,猝然打断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想办法出去?” 师姐气息急促一顿,而后低声吸气道: “不行,出不去。” “出不去?” “嗯,出不去。那妖魔在这石室中设下阵法,不仅压制了我们的灵力,还限制了我们的自由。弟子们都伤得不轻,现在想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 得知此刻困住他们的是阵法,山晴喜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是狂喜。阵法这东西剑修解不开,但她这个受师门传承的阵符双修肯定能解开啊!上天开眼,知道这群剑修命不该绝,所以特意派她来,为他们解决这个难题。 顶着原身的壳子,山晴喜不能坦白身份。剑修一向以耿直粗暴著称,若发现她行为异常,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得上天助,而是他们的小师妹被人夺舍了。到时万一要杀她为死去的小师妹报仇,对山晴喜而言就不妙了。 山晴喜默默控制面部表情,尽量不露出任何异状,同时在心底感谢这帮剑修都是神经粗条的生物。她怀抱长剑按着腰腹伤口起身,借窗外透下的那点微光,拖拉到墙壁旁边左右碰碰,仔细观察那些魔道妖人在这牢里设下的阵法。 “阿遥师妹,你干什么去?”师姐扬声。 “我看看那魔道妖人设下的妖法,说不定它会留下什么纰漏,给我们制造可乘之机。” “师妹会破阵之术?” “不会,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干坐着等死。” 半刻不到,山晴喜便将阵法状况摸清楚了。 此阵名为小锁灵阵,是个普通的低级阵法,等级稍高一点的阵修基本上都会,在修真界内堪称随处可见。此阵所需材料甚少,仅由四块灵力布置阵脚,只要挖掉这四个阵角中的任意一角,或者破坏隐匿阵中的阵眼便可破阵。 山晴喜仔细感知石室内灵力流动方向,发现四个正角就布置在房间的四角墙外。只要想办法把墙挖开,就能把这个阵法破掉。 怀中利剑无疑是把趁手工具,山晴喜毫不客气地抽剑出鞘,对着一角墙壁便深挖起来。 周围师兄弟见到小师妹如此举动,无不深吸一口冷气,就连窗户下窸窸窣窣的草编声都停了一瞬。师姐颤巍巍地问道:“阿遥师妹,你在做什么……” 山晴喜咬牙忍着腹部的伤痛,看准石砖与石砖的缝隙深入剑锋,一层层刮掉坚硬干燥的糯米粘土,准备在此处突破把墙砖撬下来。 “我在挖墙。”山晴喜边用力边说,“时间紧迫,灵力被封,只能出此下策。整个石室我都看过,此处最好突破——师姐还不快来帮我?” 师姐喃喃,似是呆住:“以你半片原身炼出来的绝世好剑,你居然用它来挖墙?” 山晴喜脑子急转,正要想法子将当前这一关圆过去,却听石室外一阵脚步声靠近。 当下,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安静了。 第2章 怪人 脚步声最终停在隔壁。 石室内所有人竖起耳朵,山晴喜屏息凝神,拔出长剑弯腰伏上墙面,将耳朵凑近刚钻下来的那处穴洞。 外面传来点模模糊糊的碎响,先是铁锁链条晃动,而后是沉重石门推开时,在地面上压出的空洞摩擦声。 师姐腾然起身向山晴喜这里靠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山晴喜侧身给她让开一个位置,两人面对面趴在墙上,皆凝神屏住呼吸。 只听一把粗哑沙栗的声音,乍一听非男非女非老非少,但细细品味,又似男似女似老似少。几道音色音色抽离又融合地杂糅在一起,堪称诡异非常: “……最好交代……鬼去顶来哪里……” 这好在这人口齿尚算清晰,不至于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这人询问的东西很陌生,他的声音结连响起,山晴喜却一句也听不出来。 她也没听出这声音究竟是谁,正道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她都认识,没有一个是用这种声音说话的。那人许是用了什么法子,诸如幻音术之类,隐去了底下的真实声音。 倒是师姐低低地“啊”出一声,山晴喜扯扯她的衣服,细声道:“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我没听清。” 师姐耳朵仍贴在墙上,身子却侧过半个来,拉起她的手掌在掌心写道: 魔道妖人欲取归墟鼎。 山晴喜蜷起掌心,心头疑惑丛生。师姐把她手心再度捋开,在她手心里写: 归墟鼎乃我派镇宗法宝,内有天地乾坤,可纳山海百川,熔炼世间万物——不能让他得逞。 山晴喜掌心合拢,正消化之际,却听外面声音换了一道。这声音在墙外拐了个弯,被门板挡住,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此人音色却清晰可辨,明显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你…魔道妖人……痴心妄想……” 料想是些粗鄙不堪的骂人话罢。山晴喜心中叹气,愈发为出逃计划被阻挠之事焦灼。一声利刃刺破血肉的痛响打断她的思绪,山晴喜捂着被刺痛的耳朵脱离墙面,逃离后面那半百老人紧随而来的尖锐痛叫,以及隔壁石室无数年轻人崩溃混乱的怒吼。 这声音大得不靠近墙壁都能听得见,石室内的众人紧跟着骚动起来,纷纷跑到与隔壁隔开的石墙那里去,用肉掌或剑气不断敲击墙面,试图打破阻隔阻止惨剧。 一时之间石室内沸反盈天,怨气充满山晴喜的耳朵。师姐慌神跑到一边去拉石室被锁死的重门,山晴喜则趁着骚乱转身,借着身体遮挡快速掐了个监听符咒打入墙内,接着把耳朵紧紧贴上去。 一转头,却见对面那个月白衣衫的男子还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地编着他的草编。他手里的东西初具雏形,是个瓷盘大的饼状东西,似乎是个坐垫。 那男子又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山晴喜暗带警告地回敬他一眼,两人视线错开,各自做各自应该做的事情。 石室外声音瞬间清晰,山晴喜自动过滤掉那些纷扰不堪的杂音,认准中间那道粗哑的声音。对方语气变快了些,他附近半百老人喉咙中呵呵声不断,像脖颈正被他掐在手里 “你最好给我识相点,”那人说,“否则你休要怪我不客气。” 半百老人气声发笑,唾沫声飞,好像朝那人吐了什么东西。那人嘶声一怒,山晴喜只听“咔吧”一声骨裂之响,那半百老人气息一顿,竟是突然没声了。 与此同时,石室外哗然声骤然拔高两三个度,石室内刀剑声骤寂。几个年纪小的师弟丢剑在地,伏在地上恸哭出声,有个师兄朝山晴喜赶过来,急急讯问道: “师妹,外面如何?” 山晴喜听见他牙齿打颤的格愣声,用力闭一闭眼睛,道: “那魔道妖人审问无果,刚刚杀了一人。” 师兄转身一剑劈在墙上泄愤,相衬之下,就连山晴喜半刻之前用爱剑撬墙的古怪行为,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远远的山晴喜听见有个师弟打着哭腔问: “……下一间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我们是不是就要死了?” 师兄不堪其扰,转身红着脸怒道:“哭什么哭,你们还是不是玄剑门弟子,拿出你们身为男儿的血气来!那魔道妖人用哪只手伤你们同门,你们至少该拿剑把他那只手砍下来——” “可你没有这个机会哦。” 有人紧随其后道。 师兄身体明显一抖,而后又像受了什么屈辱一般,怒气冲冲地朝着说话那人冲去,揪着人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但他的气息明显发虚,声音不稳,让他这句质问都失去了底气。 几个师弟哭得更凶了。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把手上草编藏到袖里,衣领锁喉的窒息感让他话出口得有些艰难。他看着师兄冷笑: “我说,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都已成了死人。” “你——” “不信?那你就听听隔壁的动静。你好好听一听接下来,我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说罢,还抽出视线瞥了山晴喜一眼。 山晴喜对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深深感到荒谬,但月白衣衫男子话音刚落,石壁就向她传来喊杀之声。一室之隔的地方骚乱不断,剑鸣震颤声与灵力呼啸声不绝于耳。 隔壁石室的师兄弟们似乎与那魔道妖人展开了激烈的搏斗。但只听一阵咻咻灵力拍打在肉身上,祸惨叫或骨裂声紧随其后,不消两刻,便再听不到什么脚步腾挪之声了。 隔壁所有师兄弟都倒下了,一众同门凶多吉少。山晴喜掌心冒汗,心中暗暗祈祷奇迹降临,能让隔壁那些剑修幸免于难,千万不要让那月白衣衫男子的危言耸听成为真实。 煎熬感如焦糖丝般无限拉长,师兄还揪着那月白衣衫男子的领子,手碗却不再稳当。室内逐渐听不到隔壁动静,他又出声问山晴喜: “师妹,外面如何?” 山晴喜眼睛盯在那月白衣衫男子的身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对方动手把师兄推开,理理衣服冷笑一声,又蹲回角落里去编他的草编。 石室内,只有那一点稻草摩擦声和铁链碰撞声在光照下折腾个不停,如同不安分的草虫般,极力争夺着这室内声音主导 山晴喜视线顺着声音向下扫视,眼睛紧盯着那月白衣衫男子手上慢条斯理编绕草皮的动作,嘴唇越抿越紧。 石室外,那粗哑的声音不厌其烦的响起来,一遍又一遍的向那些师兄弟讯问,那个山晴喜并不知晓名字的镇宗法宝,到底被藏在门派里什么地方。 每问一个人,那魔道妖人便要得到一句令他不满的回答。每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紧跟着山晴喜便能听到一声脖颈断裂的脆响。 咔嚓,惨叫,咔嚓,闷哼…… 石室内,月白衣衫男子的草编编到最后几圈,随着那人不紧不慢的动作,手上草垫在山晴喜的眼睛里不断轮转,伴着外面堪称恐怖的声音,渐渐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精细纹路—— 最后一个人也倒在骨裂声中,室外彻底安静。那人被放倒的时候,山晴喜似乎还听见了地面被溅起的水声,刽子手呼吸的声音,他转动头的声音,以及他掏出手帕,像是擦拭手上鲜血的声音—— 当啷。 轻轻一下锁链碰撞声,月白衣衫男子手上动作停下,他的草垫编完了。 山晴喜唤回了神智,定住她双眼与神魂的封印被解开。山晴喜的身躯猛弹一下,虚弱瘫软地顺着墙壁滑下来,重新跌坐在地上,垂头双手捂住心口急促呼吸。 师兄急急来问,山晴喜怔愣片刻,方低声答道: “……所有同门都死了。” 短短一句宣判,石室内所有人便也同山晴喜一般,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所有人都麻木地待在原地,混乱的思绪在黑暗的荫蔽中缓慢纠缠发酵,明明膨胀不停,却仿佛被陈年冰冻老坛封印隔绝,莫名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于是只好各自发呆。 山晴喜生活的那个地方争端不算多,细数她成长的这二十多年,认知里最恐怖的东西,也不过是父亲母亲所讲的,在天地大阵还未建设好的许多年前所谓的乱魔狂舞。 轻易便让一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让数十号人死于非命,让一个剑道大宗分崩离析,如风吹残沙般淹没在历史的洪流当中,成为记录者书卷上一两行轻描淡写的墨笔丹青。 所有人都在胡思乱想,只有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未受半分影响。他两三下平整好有点凹凸起伏的新垫面,盖在他提前挑出的细软草叶堆上,而后撑着膝盖站起来,舒气活动他已经保持同一姿势许久的身体。 山晴喜视线挪到那男子衣衫被压出的褶皱上,这才发现他先前蹲得其实很小心,衣摆裤腿全折在一起,生怕会弄脏衣裳。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洁癖一般,那男人忙活得大张旗鼓追毛求疵,末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展开铺上,终于肯放心坐下。 他放松地倚在收拾干净的那小块地方,双手撑在身后交替活动腿脚,如搭巢完毕的精致鸟儿一般,眉梢生出雀跃得意之色。 山晴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忽然有点不爽。这男人半点同理心都没有,外面刚刚死了那么多人,他眼里却只有那个破草垫子,真不知道该说是无情还是乐天。 若不是此刻身份不对,怎么着也要动手教育那臭小子一顿。山晴喜这么想着,好不容易按下呛声质问的打算,对方却擅自抬起头来,又将那令人生厌的视线单独投在她的身上。 山晴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那男人开口道: “山晴喜,怎么办啊,我又要死了。” 第3章 邀请 男人低头盯着自己脚下,在惨白的天光下不断翻看自己的鞋面。他也没管山晴喜在不在听,自顾自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还有几句话的时间,外面那个人就会进来,杀光所有人。” 山晴喜怔住,没有出声回问。 那男人又道:“你还不搭理我,好吧,我还以为你会问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总之除了你我以外这地方没有活人,这次没时间了,如果下次再醒来时,你发现我说的对,那就和我合作吧。” 若非山晴喜真的没有在他身上感知到魔气,否则定然要怀疑这人是被魔物上身,要快快磨砂画符设阵驱邪。说不定害她来到此地的魔物就在他的身上,只要她把这邪祟破了,没准立刻就能回去了。 ……但,偏偏这月白衣衫的男子前面说的话已经应验了。 “还有三个数,那个家伙就来了。不过我这次终于能坐下和你说话了,总还不算太坏,你说是吧。” 山晴喜心烦意乱,选择性屏蔽掉对方的声音,收拾收拾爬起来捡起脚边的长剑,准备再去破墙毁阵,手臂扶上墙面的那一刹那,却听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正往这间石室而来。 山晴喜愣住了。 很快,门口传来锁链晃动之声。 山晴喜背脊僵硬,冷汗瞬间出了满身。她骤然转头回视对面那个男人,却见对方如有预料般抬眼,唇边噙着一抹微笑,正好与她对视。 对方坐着,她站着,可那个坐着的人却比站着的人气势还要高出一截。山晴喜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爆起,牙齿咬得太紧,张口说话的时候都在打颤。 她终于正视对面那个一直关注着她的男人,开口对这个神鬼莫测的家伙,说了自他们遇见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石门推动声响,浅浅的微光透过石门逐渐大开的缝隙,打了山晴喜半身。有风吹,顺着透风的麻布衣裳钻进伤口,丝丝寒意浸得山晴喜皮肉发冷骨头发麻,仿佛食髓酷刑,即将把身体掏空。 山晴喜没有等来那个男人的回答,有道阴影从背后长出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山晴喜回神抬头,肩膀猝不及防被擦身而过的师兄弟们撞开。 她吃痛地捂住肩膀躲开,目光透过堵在门口争斗的师兄弟们的身体空隙,依稀看见外面好像是个身着黑衣的神秘人。 所有人被那黑衣人尽数打开,各自捂着伤口滚在地上吃痛,同隔壁石室那些师兄弟们一样不堪一击。山晴喜只见一道黑影飘忽,耳边妖风一擦,自己就被那团黑雾一样的人近身,用右手提起脖颈怼在了墙壁上。 呼吸阻断,肌肉扯痛。长剑坠地,发出当啷一声清响。山晴喜双手用力想把那黑衣人如铁钳一般的利爪扣下来,却半点也扒扯不动。她全身悬空,两脚交替向下踢蹬,脚尖却怎么也点不到地面上。 要喘不上来气了…… 窒息模糊了山晴喜的视线,眼前一团昏黑,她瞪大眼睛,想记住向她索命的凶手究竟是谁,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耳边只余声音作响,大脑混沌间,山晴喜听见对面那人靠近问: “归墟鼎在哪里?” 山晴喜急拍那人手背,张口急促出声,表示自己快喘不上来气了。那人稍稍放松一点,山晴喜便迫不及待地出声道:“你别动手,我知道你要的东西在哪里,我给你带路。” 那黑衣人盯她两秒,似乎在判断她是否在说谎。山晴喜眼神尽量真诚的望着他,那黑衣人沉吟一声,松手将她丢在地上。 山晴喜伏在地上捂着脖颈咳嗽,脑子极速运转,思考接下来应对眼前危难的办法。那黑衣人要的门派法宝,她一个外来人肯定是不知道在哪的,当下作为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将这黑衣人引开,再找到除掉对方的方法之前暂时拖延,那她和剩下这些人就还有一线生机。 山晴喜正这么想,仿佛凑巧般,石室那边的月白衣衫男子突然出声道:“没用的。” 山晴喜不解,勉强抬头往那月白衣衫的男子那里看,却先看见倒在稻草堆里的师姐起来,正艰难地往她这里爬来。 “阿遥师妹,你一个人不行,师姐来帮你……” 那黑衣人默许了师姐的行为。 师姐妹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搀扶着起来。那黑衣人冷冷扫了二人一眼,转身向石室外去,准备让这师姐妹两个带路。 山晴喜长舒一口气,正要给这原身的师姐些暗示,背心却猝不及防地一凉。 她怔住,缓缓垂头下看,却见原身那柄锋利如血的长剑从她胸前穿出,剑上血流凝聚,她渐渐缓缓滴落尘埃。 山晴喜不可置信的回头,看见剑柄就握在她的这位好师姐手里。 帮她处理伤口的人是她,现在要她命的人也是她。山晴喜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和她动手,先前她身份被怀疑时,这位师姐还帮她说过话,于是她便认为这位师姐无论如何都是信任她的,便也没想过还未死在敌人手里,先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师姐?”山晴喜喃喃出声问。 师姐神情倔强,迎着门外透进来的光,山晴喜终于看清她的脸。她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眼睛真的很大很亮。此刻她这双眼睛里满是泪水,抿着唇,望着她的眼神又痛又怒。 她对山晴喜缓缓摇摇头,手中长剑再进三寸,绞得山晴喜心脏剧痛。她对山晴喜道: “阿遥师妹,我玄剑门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身为玄剑门弟子,哪怕是身死道消,我们都不能出卖宗门,交上法宝遂了那些魔道妖人的愿……你真的让我们很失望。” 一帮直肠蠢货,难怪你们被灭门。 山晴喜心道,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呕出一滩鲜血,顺着唇缝零零落落涌到地上。 背后传来那月白衣衫男子的长吁短叹声,山晴喜眼睛闭上,控制不住身体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 *** 再睁开眼,山晴喜正发现自己沉没在湖水中。 周遭一片漆黑,她的身躯不断向湖心坠落。颊边虾鱼成群游弋,入目微微然一片粼璃波光。 山晴喜猛然惊醒,口中浮出气泡,不断向上飘去。她四肢凫水,追着气泡涌动方向一路向上,探手抓向那片波光。 “哗啦”一声,山晴喜破水而出,与此同时伴随一阵灵魂落地的反震感,她紧挨着眼舒缓胸膛那阵不适的憋闷隐痛感,一手向身侧摸索,触到干硬稻草下微微散发这寒意的石头地面。 山晴喜睁开眼睛,正对左侧上方一处小窗,几线微光里腾腾灰粒浮沉,窗下,那个月白衣衫的男子神情无奈地蹲着,百无聊赖地扒拉稻草编着他刚巴掌大小的坐垫。 身上,粗糙麻布衣裳,三尺青锋长剑,腰腹破洞重伤,一样不少。山晴喜屏息摸摸胸前心口,衣服无破损,皮肤无损伤。仿佛之前被师姐捅得那一剑,只是她眼睛一睁一闭间的错觉。 ……大概就是错觉,此地约莫是个幻境,而且相比于上次,她这次进入幻境的时间线还提前了,因为她记得她上次入境时,那月白衣衫男子的草编分明编的快差不多了。 山晴喜卸力靠到背后石墙上,慢慢梳理从被妖兽袭击到她再次来到这里的始末。 她同师兄姐一道下山除魔,先是受妖兽袭击掉进了湖里,紧接着便来到了这里。被原身的师姐杀死后,她回到湖里,这次她清醒着离开湖水,结果又来到了这里,还重生在玄剑门灭门之前的时间点。 由此可知,她的世界才是真的,湖水便是引她来到此地的媒介。那只妖兽约莫是只幻妖或者梦兽之类的,而此地便是那妖兽受魔气控制制造出的幻境,若非如此,便无法解释她在此处的一切为何会重归伊始。 所以,作为一个除魔师,如果她想收掉这只妖兽身上的魔气,她就必须要破除此处幻境,先回到现实中去。 做好决定,山晴喜心上顿时一轻。她的目光跟随落到对面那个行为古怪的男人身上,暗暗拿定主意。既然上一次这个男人有出声提醒,那么关于这个幻境,他一定知道得比她更多。 既然如此,她便要好好利用对方一番,珍惜这个能让她破境出门的机会了。 山晴喜这次一改谨小慎微的作风,径直无视掉从旁边挪过来靠近她的师姐,卸下剑扬声问对面那人道: “喂,那个编破草垫子的,你叫什么名字?” 铁链晃动声骤然停下。 对方唇角似乎勾起一抹笑意,胳膊搭在膝盖上拧过身子,甚至还往山晴喜这边微微挪了两步。冷冷天光投射在他眼睛里,山晴喜发现他瞳孔亮得出奇。 “合作么,除魔师小姐,”对方问,“让我带你逃出这个鬼地方,怎么样?” 第4章 灭绝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山晴喜问。 月白衣衫男子听见这句提问,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他眉头一拧,往山晴喜旁边看了一眼,道:“先让你师姐给你处理伤口吧。” 他特意咬重了“你师姐”三个字,示意山晴喜注意身份。 山晴喜懂了,于是低头沉默。她还存着上一次的气,并不想理会这个背刺她的这个刽子手。 师姐莫名其妙,探手摸摸山晴喜的额头,半是担忧半是疑虑的问:“阿遥师妹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开始说糊涂话?” 山晴喜被师姐摸得身体僵硬,硬邦邦地胡扯搪塞道:“之前我在外与那问灵师交涉时对他有所隐瞒,谎称我是除魔师身份。不料他对我亦有所隐瞒,我记下他的仇,现在就要找他算账。” 师姐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温婉一笑,边撕扯裙角给他叠布包边道:“你呀你,还是不改你这驴脾气,只许你让别人吃亏,不许别人伤你半点东西,这可不行……” 师姐那边的念叨还在继续,山晴喜自动将对方的声音隔绝在外,手指背后探入砖缝,专心感知起墙体内灵力流动的走向来。 与上次轮回走向一致,并无任何不同。 对面,月白衣衫男子重新低头,虎口处几根草皮一搭一折,不紧不慢地又磨了一圈草编。 山晴喜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将石室内的众师兄弟们挨个观察一遍,发现除了她自己和对面那个月白衣衫的男子以外,貌似所有人都没有保留上一次轮回中的记忆。 所以,相当于是轮回重启,在找到破境方法之前,当下的这些初始条件不会发生改变。 山晴喜待师姐处理完伤口,又不咸不淡地搪塞了师姐几句,便抓紧时间跑到对面来,在那月白衣衫男子旁边坐下。 若她记得不错,不消一柱香时间,那个不知面目的黑衣人可就要来了。 月白衣衫的男人偏头扫她一眼,山晴喜默念符文,偷摸往对方后片衣服上画了道传音符,而后给对方传音道:“能听见我说话么?” 月白衣衫的男子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狠狠拍拍自己被碰过的衣服,侧身将背后衣片一拢一甩,夹在膝盖窝里面重新蹲下,黑着脸回她:“能听见。你最好别碰我的衣服,我这一身上下最贵的就是它,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不就是几块破麻布缝到一起么,上面还有补丁,又不是金银绣线,到底哪里写着珍贵?山晴喜满脸问号,不过这个问题不重要,她就权当是这个男人是极端洁癖,有什么被人碰到衣服会死的怪病好了。 山晴喜直奔主题:“所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这是什么地方,要怎么出去?” 月白衣衫的男子不答反问道:“这些我也尚在摸索,不如先谈谈你的看法。” 他没问山晴喜的来历,料想是因他问灵师的身份,他已经知道了山晴喜的来处。这种信息严重不对等的处境让山晴喜不爽,但她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得让步道:“我是下山除魔时被一只妖兽伏击,跌入湖中来到此处幻境。破除幻境的方法无非两种,其一是暴力破坏,其二是找到境主,想办法让它解除幻境——你不是问灵师么,我心里想什么你应该都清楚,何必再问。” 月白衣衫男子闻言笑道:“自然是要先探一探除魔师小姐的诚意,我要寻人合作,总不能找一个疑神疑鬼满心保留,有可能不利于我的人不是?” 山晴喜道:“我已经给出诚意了,现在是不是该你给我些诚意了?” 月白衣衫的男子笑而不语,将他编到一半的草垫子收到袖内道:“我已在这幻境中轮回过多次,关于破阵之法,我确实已经有了些门路。之所以不行动,是因为我一个人无法破境,还需要除魔师小姐的帮助。” 山晴喜谨慎道:“你且将你知道的仔细说说。” 月白衣衫的男子目光凝在山晴喜身上,道:“此处乃镜妖幻境,而境主,便是这玄剑门中的小师妹,镜之遥。” 山晴喜一惊,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 月白衣衫的男子肯定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眼前一切都是因境主死后记忆所生,而现在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就是境主死前最后最后一段经历。你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此处境主选择了你,要你为她报仇。” “也就是说,我们眼前的这些人在现世都已经死了,是么?”山晴喜低声道。 “是,”男人环视一周,示意山晴喜,“这些,那些,还有隔壁,都是幻境造物。在现世,玄剑门满门被灭,已经死光了。境主死后执念成魔,只要我们了却他的执念,他的魔气就会散去,这幻境也会跟着散去,到时我们自然就能出去了。术业有专攻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懂,除魔师小姐。” 山晴喜在心里将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整理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大可小的疑点。她不解,于是问月白衣衫的男子道:“是这样没错,但现世有那么多除魔师,且当时我与师兄师姐同出,境主为何只选我进这幻境?” “自然是因为你同这境主之间有些联系。”月白衣衫的男子道,“你要不想想,这境主是你什么人,你过往与之相交的人中,有没有什么静妖水妖之类的?” 听月白衣衫的男子这么一说,山晴喜想起来,她身边还真有一个小镜妖。 就在前几日,她与师兄下山采买,恰好撞见一只初具人形的小镜妖,被一群猎魔师打着藏匿魔气的由头为难。 山晴喜吓跑了那帮品质恶劣的猎魔师,救下了那只小镜妖。彼时那小镜妖的胳膊上正有一道刮伤流血,山晴喜还从她师兄那要过来一块手帕,包扎在这小镜妖的伤口上。 后续她把这小镜妖带回了宗门养伤,再后来,她便穿到这剑修身上来了。 所以,这剑修难道是她前几日救下的那只小镜妖吗? 但是时间对不上。且不说那小镜妖是不是玄剑门的剑修,就单说这剑修的骨龄便与那只小镜妖对不上。这剑修成人少说有三百岁年纪,而那只小镜妖成人不过一年两载,外形上还是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这两人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关系。 山晴喜否定了这个想法,正在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就听月白衣衫男子给她传音的声音说: “没有错,就是她,你想的那个小镜妖。” 山晴喜顿感荒谬,正打算将自己认为两者之间并无关联的论点论据提出来,却听月白衣衫的男子抢先一步道:“你听我说。” 山晴喜闭嘴,抬手示意月白衣衫的男子先请。 月白衣衫的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给她扔一边一张暴击灵符:“因为此处与你现世不同,此处乃是距离你所在时空三百年后的修真界。” 三百年后?那青城山派,还有她的阿爹阿娘师兄师姐,以及除魔师一脉,岂不是都成了上古古董—— 月白衣衫的男子两句话无情打断她的想法,碾碎了她的幻想。他带着点玩味和无奈幽默地耸耸肩道:“不,你想多了,三百年不能让他们变成老物件,只会让他们都变成龛位上摆着的骨灰——现在除魔师一脉已经灭绝了,现在横行修真界的都是没有除魔能力的废物,不提也罢。” 山晴喜被这个消息震得沉默半晌,而后艰难地开口重复道:“……这世间已无除魔师?” “对。” “那妖魔横行的时候,修者们要如何处理?” “大多数门派会选择强行打散,但要不了多久,魔气又会重新凝聚,相当于无济于事。” 山晴喜简直难以置信,她猛地抬头,看见周围零零散散坐着的人又立刻低下去,侧身挪进旁边的阴影处,以达到能更好隐藏情绪的目的。 山晴喜用手挡着脸,黑暗给她带来一点难得的安全感,让她稍一安顿,就忍不住在心底咆哮。 “无济于事?”山晴喜心里的声音起码拔高了三个度,“天地大阵呢?除魔师呢?祖师爷传承下来的衣钵呢——难道一个也没剩下么???” 月白衣衫的男子条件反射的挪远上半身,但紧接着他就发现那声音其实是从他心里响起来的,只要那道传音符还贴在他身上,无论他躲多远都没有用。 倒也算山晴喜一报他的捉弄之仇。 “你别吵,我耳朵疼。”月白衣衫的男子道,“冷静点,不是还没走到绝路么?” 山晴喜素日里是个冷静沉着的人,但她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月白衣衫的男子给她当头一棒又一棒,饶是她再怎么成熟稳重,也快承受不住了。 “你让我怎么冷静——” 山晴喜揪着头发道,结果一弯腰,扯得自己伤口生疼。她“嘶哈”一声放开头发,手臂向下按住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的。 山晴喜觉得自从下山以来,真是事事不顺,倒了大霉了。等疼劲过了,她谨慎些直起身,咬着牙艰难问月白衣衫男子道: “局面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除魔师那么大一脉,怎么就突然死绝了?我是除魔世家传人,这个中缘由,你总要告知我一二吧?” 第5章 番外-第一版申签文废稿 山晴喜竭力向上凫水,破出水面的那一刹那脖子被人掐住。 山晴喜全身一震,猛睁开眼侧头朝旁边呕出肺中浑水。脖颈上那只铁手掐得更紧,山晴喜定睛一看,呕在地上的哪是什么林中湖水,分明是染着魔气的黑血。 衣服湿塌塌地粘在身上,不是被湖水浸湿,而是被鲜血染透。那人动手把山晴喜重重摁下,另一手手夺过山晴喜手里长剑贯穿她的腰腹,将她狠狠钉死在地上,像处置一只刚刚捕获的猎物。 怎么回事,谁在捅我,好疼…… 山晴喜无力地张张嘴,有心想起身大骂对方祖宗十八代,身体却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剑锋寒意顺着伤口向身体深处蔓延,山晴喜体温流失得很快,魔气如风化墙皮上的漆黑裂纹,快速爬上她的面颊。 山晴喜瞪大双眼,失焦的瞳孔映出漫天流窜的黑色魔气。天边被血色染红,宗门校场的巨大石碑下,无数尸体横陈堆叠,蜂蝇环绕,堪称人间最惨烈景色。 ……这么多魔物,没人收么?宗门的除魔师们去哪了,魔气累积到这么浓郁的程度,怎么还不动手处置? 山晴喜歪头,瞧见不远处有一片月白衣角,正待细看,却被先前那人捏着脸强行转回来。那个制造魔气的混蛋,山晴喜努力想看清他的样貌,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视线愈发模糊,山晴喜只能看见一片黑白晕影—— “归墟鼎在哪里?”山晴喜听见那人用沙哑的嗓音问。 归墟鼎是什么……喘不上气,这人是谁,男的,女的,老的,还是少的?他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杀她? 大脑一片混沌,完全无法思考。山晴喜眼前愈发暗沉,她再看不清任何东西。朦朦胧胧中,她又听见那个人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还活动剑柄,试图把她叫醒。 你大爷的,要是让老娘知道你是谁,非报这一剑之仇不可。 山晴喜就这么想着,意识彻底陷入无边的虚无之海。 *** *** 山晴喜于一片黑暗中醒来,躯体在深水中不断下沉,口鼻浮出的气泡扭旋着向上浮去,奔往的方向有一片透明的光亮。山晴喜双脚后蹬,滑动双臂竭力向上凫水,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再次感知到落入某个实体当中的震荡感。 “哈啊——” 山晴喜急喘着睁眼,后背离开冰凉的墙面,双手捂住胸口一阵心悸。 这次没有呛水,山晴喜向下摸摸腰腹,没有剑刃穿过,没有铁手锁喉,长剑被她抱在怀里,一切都是好好的。 山晴喜靠回墙面缓了两口气,四下观察环境,发现自己正蹲在先前望见的那座巨型石碑之下。 天色暗沉,魔气依旧。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血沫腥气随风而来。山晴喜蹙紧眉头,正待弄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却见一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石碑侧面转出来,正是片刻前杀她的那个可恨魔修。 山晴喜心脏瞬间狂跳不止,手腕不受控制地哆嗦,整个人越抖越厉害,最后竟生生打起了摆子。 ——为什么,难道她害怕这个人么,因为他杀过自己一次?不,并不是这样。她对此人现有的态度,无非就是这是个作恶多端需得人代天收的恶棍,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想法,他们甚至今天才第一次打照面。 那她到底为何会抖?难道此人有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所以气得身体发抖?这理由绝对能说的通,就在当下光是对方杀人蓄魔这一条,就够山晴喜这个除魔师把他恨死了。 黑衣人越走越近,山晴喜这次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他披着一件巨大的纯黑擦地斗篷,下垂的兜帽盖住整张脸,只露出小半截苍白脖颈。对方身形高大,顶起斗篷的肩膀粗壮圆厚,看着肌肉相当结实。 这人块头虽大,但身形却不笨重,走路悄无声息,像只无脚的鬼。 鬼转过来,帽兜正正朝向山晴喜,自三尺之外猛地欺身飘近,探手又要来掐山晴喜的脖子。 山晴喜大惊,弃下怀中长剑猛地飞身后退,右手背到后面摸索腰上百宝囊,不料却寻了个空。山晴喜心头巨震,躲开那黑衣斗篷人劈来的利爪,扭头往自己腰上一看,非但不见百宝囊,身上青丝绣线的防御法衣还被换成了一身材质普通的麻布弟子服。 ——这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不知原因为何,此时此刻,她竟上了另外一个人的身! 山晴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此时情况危急,她再一探,周身竟空无一物,她自己的符文法宝灵石丹药等等通通不翼而飞。 慌乱间,山晴喜肩头被那黑衣斗篷人击中,右臂瞬间软绵绵地塌下去。血流如注,山晴喜放弃动用成符的念头咬牙还击,左手并做剑指掐出一点灵力当空画符,而后转腕运掌,将画好的灵符拍向那黑衣斗篷人。 见山晴喜竟舍剑用符,那黑衣斗篷人一时愣住。只这一瞬间迟钝,便叫山晴喜抓住机会,接连打出几十道灵符,全部向着那黑衣斗篷人招呼而去。 黑衣斗篷人错失了躲闪机会,被那道闪着青光的符咒贴脸爆开,炸得身体后仰连退三步。一招退敌,山晴喜不敢松懈,生怕敌人反应过来,再置她于不利之地。 雷符,火符,飞剑符,爆裂符,各色灵光的符咒在那斗篷人附近炸开,气浪翻涌,飞沙走石。校场上烟雾弥漫,灵力碰撞声不绝于耳。 上空魔气疯狂涌动,尖啸着向四周逃窜。山晴喜记着先前被杀的仇,一心要置敌人于死地,因此下手格外不留情。随着心念涌动,山晴喜指尖流出各类符咒,誓要将对方炸得片甲不留。 黑衣斗篷人旋身挥舞斗篷,将符咒伤害全部隔绝在外。他似乎对如何应对符咒很有经验,右臂挡在身前劈开烟雾从中飞出,接连躲开山晴喜数十次攻击。灵符擦着他的斗篷滑开,连他的斗篷都没有掀动一点。 时间一瞬间被无限拉长,黑衣斗篷人探出右臂直指她的项颈,两人距离不断拉近。山晴喜瞳孔微缩,指尖灵力飘忽,隐隐有不稳之象。 ——他大爷的,这原身的灵脉竟然出了问题!灵力用一半耗一半,明明还没办多少事,竟已经快要见底了! 山晴喜心里狂躁不已,暗道今天若要因为这点破绽被杀,那简直可以称作死得屈辱。眼见那黑衣斗篷人快要拿住她,山晴喜指尖擦得快要起火,终于挤出最后一点灵力,一笔画出道金刚护身符丢在脚下,在黑衣斗篷人抓到她之前,将自己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 “轰”地一声,那黑衣人一掌拍在山晴喜身外的金刚罩上,两股力量悍然对撞,金刚罩上震荡之意生生不绝。山晴喜被他打飞出去,金刚罩受到重击于半空中片片碎裂消融,转瞬化作几点微光飘散于风中。 而那黑衣人肉掌撞上金刚罩,滋味也绝对说不上好受,半边手臂震得发麻,形容相较于山晴喜好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晴喜滚到地上,终于还是呕出了那口积压瘀血。灵力耗尽,全身骨头摔得快要散架。山晴喜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暗怒这原身的身体素质不好,瞧外形明明是个练武的剑修,怎生比她这个学文的符修底子还差。 那黑衣斗篷人见她已无还手之力,缓缓走过来毫不留情的抬腿,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山晴喜扭身要挣,却被那人更狠地踩了踩,警告她最好不要乱动。 “……告诉我,谁教你的这些符咒?”那道教人打从心底生厌的声音再度响起来,高高在上地悬在山晴喜的头顶,让她听着反胃。 她忍不住出言讥讽:“没人教过你要把嗓子打开说话么,你那破铜锣嗓子嚼过炭吧,跟抻了脖子的公鸭子似的,难听死了。” “你找死!”黑衣斗篷人大怒,狠狠在山晴喜胸腹上挝了两脚,将山晴喜踹翻过去。 这人气性不小,冷静下来时,早已忘了要过问山晴喜身份的事。他蹲下来,照旧伸手掐住山晴喜的脸颊,压着嗓子冷冷地问: “归墟鼎在什么地方?” “什么归墟什么鼎,那破玩意儿我听都没听过。”山晴喜朝那黑衣斗篷人吐了一口血唾沫,被那黑衣斗篷人侧头闪开。 角度偏转,山晴喜终于看清楚对方藏在兜帽下面的光景,对黑衣斗篷人的细节补充更丰富些。黑衣人的斗篷下面没有脸,只有一张紧贴面皮扣着的鬼面具。那面具上红下白,整体混着一点青色,形状凹凸不平模糊不清,像胡闹的小孩子用秃笔沾脏水乱涂的大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依稀能看出来仿照的可能是某个上古凶兽的样貌。 丑死了。山晴喜在心里面想,然后她脸上便被那黑衣斗篷人打了一拳。山晴喜不服,当着黑衣斗篷人的面又啐了他一口,于是脸上又挨了一拳头。 山晴喜动手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对方力气大得出奇,加之山晴喜并不精通体术,所以很快便被对方制服,再次用剑钉在了地上。 那黑衣斗篷人冷冷道:“你最好给我死透点,别再跳出来耽误我的大事。” 山晴喜想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她视线追随着那黑衣斗篷人离开的背影,又望见那片月白色的衣角,自上次望见的地点,由远而近向她靠过来。 那两人相逢半路,停在距离她一丈左右的地方对话。先开口的那个声音是个冷冷清清的男声,语气稍带着点上位者高傲的姿态,应当是那穿着月白衣衫的人。 山晴喜听见他说: “何必杀她,你又杀不死她,何况她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杀她能让我心里痛快,你最好少多管闲事。”那公鸭嗓说。 稍顿,他又开口道:“你不是会问灵么,看看她,玄剑门到底把归墟鼎藏在哪里了,赶紧把它找出来交给我。” 那男声冷哼一声道:“你放心,我从不多管闲事。离我远点,你身上的血腥味恶心死了。” 对话至此结束,山晴喜听见属于那男人的脚步声朝她缓缓靠近,只是还没等到看清他的脸,山晴喜便再一次晕厥过去。 还是深不见底的湖心。 山晴喜鼓气睁眼,怀着对反杀敌手的深切渴望,四肢用力再次向着湖面粼光游去。 一阵灵魂落地的熟悉震荡感过后,山晴喜睁开眼,发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这次她被压在几具尸体之下,属于原身的那柄长剑被她背在背后。 推开身上附着的重物起身,山晴喜发现这是一间封闭的石室,除她脚下的这几个,石室四角还各堆着一堆尸体,西侧石门大开,从外界透进来的天光照亮石室外几层青灰色台阶,也连带着照亮了石室西侧的一角空间。 山晴喜推测,她可能又向前回溯了一段时间,只是不知这次即将面对的又是何种情景。 她指尖点亮一张灵符,捏着这点灵光在石室内踱步一周,发现石室中心有个石台。山晴喜靠过去,发现石台面上积满尘灰,当中有个圆形空缺,料想是原本这石台之上放着什么东西,现下已经被取走了。 山晴喜又到石室门口,仰头望见室外红日当空,果不其然,此时正午时分,距离傍晚她被杀之前,还剩下两三个时辰供她思考应对之策。 山晴喜行事虽然冲动,却并不鲁莽,情绪上头的时刻过去,便能冷静下来处理问题。 首先,来到这地方之前,她随师兄师姐下山除魔,正在山下密林当中追击一头被魔气感染的独角妖兽。过程中她不慎遭到那独角妖兽的攻击,坠落到密林当中一处深湖之中,出水后便猝不及防来到此处。 来到此地之后,她上了一名剑修的身,而后被一个正在寻找归墟鼎的黑衣斗篷人杀死。此地门派环境陌生,与山晴喜记忆里任何一个剑道门派都对不上号。因此她现在只知有一个剑道大门派已被魔修灭门,至于这门派叫什么,具体位于修真界什么地方,山晴喜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接下来是关于此事中的几处疑点。 首要一点便是她为何会到这里,还附在了这名剑修的身上。因为知觉共感,此刻山晴喜多多少少能感知到证明剑修的身体状况。此人之前受了不小的伤,体内灵脉断裂,心跳鼻息全无,已然是个任由山晴喜灵魂摆布的死人。 山晴喜猜测,此人门派被灭,死前可能产生了巨大的怨念。而后这人便利用因怨念滋生的魔气施展禁术,将她从远远的门派密林拉到了此处。 山晴喜是阵符双修,所在门派更是修真界第一大除魔门派青城山派,对各类以魔气为引的禁术不可谓不精通。要施展请人上身的秘法禁术,施术之人必须精通阵法符箓,且需得和请魂之人有密切联系。 两条件缺一不可,缺一则阵法不成,缺二则引魂不成。山晴喜料想这剑修她定然认识,否则千里迢迢的,她绝不可能被此人拉到身上。 所以,这个剑修究竟是谁? 山晴喜将剑套从背后解下来,取出剑身端在手上细细打量。前两次轮回情况紧急,她都没有时间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此刻终于觅得喘息时机,自然要好好探索一番。 此剑长三尺六寸,刃宽二寸七分,青黑鲛皮做鞘,剑刃抽出时似有龙吟之声,剑光清冽如见雪芒。剑体通身无多余金线绣饰,只剑柄上挂着一只小巧的青色剑穗,因为剑主人的常年搓磨已经显得陈旧。 山晴喜跪在石室门口,对着门外天光凝神细找,终于在剑格内侧找到两个几乎快被抹平的小字,乃是剑主人为此剑亲手刻上的名字,名曰非镜。 但山晴喜对此剑名毫无印象。 记剑无果,山晴喜便只能再去翻这剑修的身上。这剑修身无长物,甚至可以说穷得要死,不仅衣服是破麻布缝的,就连个百宝囊储物镯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山晴喜翻来翻去,只在腰封里掏出来两块下品灵石,一瓶快空的劣质金疮药,以及一块薄得中间快要破洞的老旧手帕。 山晴喜把灵石和金疮药丢在一边,单举起那块破损手帕对着阳光展开。这是块青白色棉布手帕,四角绣织金色符文,尽管可能经过多次清洗,但布缝里还残留些黄褐色的血迹。 山晴喜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块手帕,并不是因为这块手帕有多特殊,而是因为这是从她手里出去的东西,而手帕上所绘纹样,恰恰是山晴喜半月前刚刚自创出来的凝神静气小阵符。 这件事离得不算远,因此山晴喜还记得很清楚。那日她下了父亲的堂课,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了很久,终于研究出这么个东西缝在了手帕上,试过后效果不错,于是拿去和她师兄邀功。 得了夸奖,她便把这块手帕送给了她师兄。又过几日她与师兄下山采买,恰好撞见一只初具人形的小镜妖,被一群猎魔师打着藏匿魔气的由头为难。 山晴喜吓跑了那帮品质恶劣的猎魔师,救下了那只小镜妖。彼时那小镜妖的胳膊上正有一道刮伤流血,于是山晴喜又把这块手帕从她师兄那要过来,包扎在了这小镜妖的伤口上。 后续她把这小镜妖带回了宗门养伤,再后来,她便穿到这剑修身上来了。 所以,这剑修难道是她前几日救下的那只小镜妖吗? 但是时间对不上。且不说这块手帕经过多少岁月磨洗,就单说这剑修的骨龄便与那只小镜妖对不上。这剑修成人少说有三百岁年纪,而那只小镜妖成人不过一年两载,外形上还是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这两人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关系。 但这块手帕确实出自她手,且天上地下仅此一块,连缝针的针脚她都还认得,绝对做不得假。 山晴喜越想越乱,索性设置阵法,准备把这剑修的魂魄叫出来问一问。没有灵石,灵力不足,山晴喜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以血液代替朱砂,以地面代替黄纸,一笔一划描摹出招魂阵法。 这剑修死的不久,且与她关系亲近,山晴喜有信心能把魂魄召回来。符文催动,阵盘运转,血阵在灵力灌输之下发出微弱红光,山晴喜凝神静气默默等待着,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心脏轻轻一下如槌击鼓面般的震动。 那剑修的魂魄居然还没有离开肉身。 山晴喜很惊讶,但现有灵力能维持阵法的时间不长,她只能趁着力竭之前快话快说。 山晴喜问:“你是谁,姓甚名谁,此地何处,同我前几日救下的那只小镜妖是何关系?” 剑修的灵魂很虚弱,被困在身体深处无法开口说话。山晴喜感到她相对完好的左臂动了,以指为笔蘸着鲜血颤颤巍巍地在地上画了几道。 山晴喜扭头辨认了半天,才发现这是几个镜像字。于是她在旁边另找了块空地方,趴下来一边分辨那剑修歪扭的笔画,一边蘸血在另一边将翻转过来的文字画出来。 待整个翻译过来,山晴喜才识读到那剑修的意思。 那剑修一共写了三行字,第一行是“山姐姐”,第二行是“乐时遥”,第三行则是“玄剑门”。 山晴喜捡到那只小镜妖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但和山晴喜有关联的所有人里,只有那只小镜妖会这么叫她。 如预料般的猜想验证为真后,一股莫名的落空感席卷了山晴喜。她无端生出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感,让她有种想立刻就冲出去,把那群魔物全部消灭的冲动。 在山晴喜的印象里,小镜妖生得很可爱,软软小小的一个,也没有修魔害人的心思,每天就绊在她的脚下吵啊吵,问她这世界有多大太阳到底有多远。明明她刚把那只小镜妖从山下捡回来照顾,怎么天一黑一白,这小镜妖就沦落到身受重伤丢失性命,必须动用禁术献祭躯壳向她引魂的地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山晴喜几乎控制不住语气起伏,嗓音挑尖又立刻压平,后槽牙紧紧的咬住,像自己在和自己拼命的较劲。 剑修这次写的文字很长。 山晴喜把它们一一翻译过来,看见剑修写的是: 山姐姐,天地大阵已破,万魔出关。魔修欲取我派镇宗之宝归墟鼎收敛众生怨气。无论如何,请务必阻止它们,清缴魔族以报我派灭门之仇。 山晴喜读完之后瞬间深吸一口冷气,额角涔涔外冒,打湿了她垂散在鬓边的碎发。 她几乎不敢接受现实,忍不住出言质问:“此言当真?你可知天地大阵损毁代表着什么?那里由我青城山派弟子镇守,历代长老层层灵力加固,封印幽冥妖魔鬼气不侵人间,如此谨慎关照,怎么可能轻易被破坏?” 剑修这次的回复只写了三个字: 斗篷人。 望着那三个字,山晴喜大脑一片混乱,各类想法猜测一齐上涌,竟让她嘴巴一时堵住。她还想再行质疑,可回想起前两次在宗门校场上空看见那积云般厚重的魔气,便再说不出天地大阵牢不可破的话。 她仔仔细细回想着自从进入剑修身体里之后所经历的事,一张张一幕幕有如观花彩灯般在她眼前不断轮转。她尽量理清思绪,挑其中的重点问道: “既然那个斗篷人是此事的关键,那他身边跟着的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他是否牵涉其中,是否参与谋划,也是你的灭门仇人之一吗?” 剑修操纵左臂,一笔一划在地上写道: 他是—— 最后一笔狠狠的画出去,在地上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血阵灵力不支频闪几下,而后化作一滩脏污的血迹在地面上晕开渗漏,最终成为一个报废的残阵。 山晴喜手臂垂在地上,愣愣注视手下字迹半晌,才反应过来与剑修已经断联。她撑着酸麻的腿脚起身,将地上残留的痕迹全部抹了,眼神失焦地盯在屋角堆叠的尸体上,迟迟缓不过神来。 扶墙站立半晌,山晴喜蹲下将剑修剩下的东西都收拾回怀里,郑重其事的将乐时遥的那柄剑拿起来,重新背到背上。 由寒铁打造的利剑对于一个重伤在身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但相较于山晴喜反复受到冲击的糟糕心情来说,还是显得太过轻飘无感了。 山晴喜把肩上斜着的那根麻布搭肩又拽了拽,右手按着心口轻声念道:“多谢你叫我来,告诉我发生的这些事。你放心,姐姐定会为你报仇,想办法将那些魔物赶回地下去,修补天地大阵,不叫你今日所努力的这一切变成无用之功。” 山晴喜背着非镜出了石门,迈过台阶来到地面。 正午阳光最烈阳气最足,震慑妖魔鬼气的能力最强,因此在一天当中,正午时分是魔物活动最少的时候。 山晴喜没有放松警惕,调动灵脉挤出些刚刚积蓄的灵力,给自己增加了一层隐身罩。四下无人,到处都是被斩杀的断肢残骸。等到傍晚时还会有一场屠杀,只是不知道那批门派弟子现在正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山晴喜绕开地表阴影,尽量挑有阳光暴晒的地方走。她来到校场中心巨大石碑面前,按着地基石兽的脑袋跳跃到碑面之上,手脚扒着石碑上凸起的符文纹路,快速攀爬到石碑最顶上。 如她所料不错,这块石碑应该就是玄剑门的最中心点。看门派规模,玄剑门定是一剑道大宗,像这种大型门派,无论修习方向是不是与阵法相关,都一定会借助阵法的力量在门派当中设下重重防御机制,用以守护财产和抵御外敌。 果不其然,这石碑正是护山大阵的中心阵眼位置。山晴喜站在石碑顶上环顾四周,大致摸清了各个阵脚所在位置。 玄剑门依山而建,包括中峰在内一共七个峰头,每座峰头都以铁索吊桥作为链接。在这七座山峰之间,山晴喜所在的中峰是主峰,其他六座山峰环绕在主峰之侧,面向南侧隐隐呈包围之势。 护山大阵的几个阵脚便落在这些山峰之上,大阵小阵相互嵌套,形成一个复杂庞大的运行系统。接下来山晴喜便打算依靠这护山大阵的力量,来达到打败斗篷人的目的。 她想过了,以她现在一个剑修弟子的残缺身体,对上那个能力高深莫测的黑衣斗篷人的话,是绝无任何胜算可言的,前两次轮回也深刻地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如果她能利用护山大阵,发挥她在阵法符咒方面的特长,那她再对上那黑衣斗篷人,便有了一战之力。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想办法重启大阵,利用它成为自己的终极杀招。 山晴喜低头不断转圈观察着这座大阵,心中笔画描摹,推演着这座大阵的运行方式与灵力流转路程。灵力以脚下石碑为起始,顺着吊桥流往六个阵枢,而后又以六个阵枢为小阵眼,自西向东不断循环轮转。 灵力运转到东侧入山口处戛然而止,山晴喜皱眉,心中笔画一顿。那处山口有魔气暴力破坏的痕迹,乱石废墟成堆,料想魔族入侵时便是以那处为突破口,破坏大阵后强行进入其中的。 山晴喜绕过此处继续推演,将几处阵法空缺都谨记于心,而后从石碑上下来回到地面。她边行动边在心里盘算,脑海中大致略过几种常用阵型。 她只有一个人,临时清理废墟后接阵肯定办不到,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允许她这样做,只能考虑在原有阵型的基础上改阵。阵基自然还是以玄剑门的峰林山水分布位置为根本,而后再通过改动阵符的内容与灵力流转的方向,达到变换阵法作用的目的。 山晴喜准备把护山大阵改动成针对那黑衣斗篷人的大型杀阵,各种方案一想再想,细节操作一缩再缩,最终拟定出最简略动作最隐蔽的一版。 只需要在现有大阵的基础上,将灵力发出的初始方位变换为从六个阵脚,灵力统一接收位改成阵眼就可以了。大阵运行起来后,随着灵力不断汇聚,阵眼灵力将在不断压缩后彻底引爆。 到那时候,山晴喜只要确保灵力爆炸时那黑衣斗篷人在石碑旁边,就算杀不死那黑衣斗篷人,至少也能扒下他两层皮来。 山晴喜又搓出张灵符,截来半根树枝,临时削了块糙面罗盘出来。循着罗盘指针的大致指引,山晴喜迅速摸进玄剑门储存灵石的仓库,利用其中的灵石贮存,先是充满了空虚的内府灵台,而后又在里面找到不少法器装备,抱着防患于未然的态度将能利用起来的法宝全部装备在了身上。 ——这便是那群魔修的大意之处,他们修炼魔气,依靠魔气供给力量,所以不会轻易想到通过毁坏正派的灵力储备的方式断绝正派生存的后路,就像长期栖息在水地里的龙类,只能想到折断鸟雀翅膀阻止它们飞翔的办法,而想不到断掉空气让它们窒息而亡一样。 但不得不让人感叹的是,剑修乃正道最穷这话果然所言为虚,整个宗门的灵石储备加起来,居然还没有山晴喜预算的一半多。 山晴喜不得不再把阵法缩减一半,连带加上些法器珍宝,这才勉强能应付。 山晴喜全程开着隐身罩忙碌,将大量灵石从府库里搬出来,分批运往各个阵脚点位埋伏,紧接着又在阵脚与阵脚之间绘制新的符文,好不容易忙完时,山晴喜抬头一看,太阳已然垂到西山。 云霞赤红,叫人分不清究竟是残阳映红的,还是鲜血染红的。虫鸟嘶鸣,山晴喜踩着湿烂的腐泥一路狂奔回主峰之上,登上校场时正看见一队衣衫破烂的剑道弟子,被浑身散发着魔气的另一批弟子控制着缓慢驱赶到石碑下。 那些押人的弟子形状还算完全,只是脑袋低垂四肢僵硬,已经失去生命本源,变成了受魔气操纵,听命于那黑衣斗篷人的傀儡。山晴喜躲在宗门建筑的一根粗大门柱之后,望着校场上献祭似的森然场景暗暗心惊。 那黑衣斗篷人也随之出现,就站在石台之上,透过斗篷的垂挡,或轻蔑或怜悯地俯视着下方这些人。山晴喜先前听过声音的那月白衣衫的男子从南边大路走过来,就停在校场边缘垒起的石砖上,借这段距离均衡高度差远远平视他。 “喂,”那男子朝黑衣斗篷人冷声喝道,“你再考虑考虑,与其同妖魔为伍,不如跟我合作。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没必要再行恶事。否则待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少不了要油锅伺候,抽筋扒皮,到那时若是再后悔,可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黑衣斗篷人没有理他,连头都没有偏一下。月白衣衫的男子冷哼一声,也把头偏到别处去,不再看那个黑衣斗篷人。 黑衣斗篷人问题照旧,对着下面的一众剑道弟子道:“……归墟鼎在哪里?” 没人答应他。 大家零零散散地在石碑下站着,有的遥望夕阳,有的低头不语。更有的盯着那黑衣斗篷人冷笑,不仅出言讥讽,还朝他吐唾沫。 黑衣斗篷人不喜欢别人朝他吐唾沫,当即对着人群中的那个刺头伸出魔爪,要将他爆头示众,杀鸡儆猴。 山晴喜在心里默念清静经,背身攥紧手中引爆符箓,右手凌空画出一道飞剑符,而后旋转蓄力狠狠向那黑衣斗篷人抛去。 灵符于半空中化成一道白色剑气,击穿了那黑衣斗篷人的手掌。那黑衣斗篷人掌势一顿,翻转凝望着自己被击穿的掌心,而后偏转视线,准确无误地朝着山晴喜的藏身之处凝视过来。 “又是你——”黑衣斗篷人怒声斥道,像被惹恼了的疯狗,从石台上直扑而下,脚尖在地上连点三下,运转轻功如弹丸一般向山晴喜飞射而来,直取山晴喜的项上人头。 山晴喜咬牙没有选择逃遁,而是从藏身之处跳出来,拼着消耗法器,反方向冲着石碑狂奔而去。即将相撞的瞬间,山晴喜竭力后仰,滑不溜手地从那黑衣斗篷人身下擦了过去,与对方来了个擦肩而过。 她顺手掏出怀里一早就准备好的,充盈灵力时积攒下来的一大把符咒,边冲边沿路往那些低级的不会闪躲的尸傀身上拍打,将它们通通定在原地,长声大喝道: “诸位道友听我一言,我是来救你们的,现在速速站于我身后——” 剑道弟子长老们一朝恢复自由身,纷纷喜出望外,撸起袖子擦热手掌,站到山晴喜的身后便打算跟着她干倒反派。 山晴喜很感动,可惜现在并不是和黑衣斗篷人拼人多的时候。眼见那黑衣斗篷人已经飞身回奔,山晴喜看准时机,捏爆手中引爆符箓,同时右手向脚边丢下一道瞬移符。 山晴喜此刻灵力催动到极致,脚下踏出阴阳鱼疯狂轮转,九宫八卦于八方浮现,铜制机盘声铮铮作响: “乾为天引,坤为地门,阴阳轮转,万界通遁。开休生门,给我开——” 山晴喜身旁那位剑道长老瞥见山晴喜捏爆符咒的动作,似乎是发现了不对劲,不由惊声开口喝道: “遥儿你等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剑道长老的声音被盖在下面,山晴喜一点都没听到。法阵运行,百十来号人瞬间被传送到山门之外。 与此同时,校场中央石碑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灵力压迫,坚硬的玄武岩由下向上开始爬上裂纹,层层碎片化作利刃爆开,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激射—— 巨大的冲击波震荡在玄剑门主峰山巅,山晴喜冲各位剑道嫣然一笑道:“诸位道友且在这里等上一等,我与那魔道妖人还有两剑之仇未报——” 先前那位长老出手要拦,山晴喜却已抛下符咒,重回峰顶之上。硝烟弥漫,目不识人。那黑衣斗篷人被几片巨石击中,一团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正死死地盯着爆炸中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山晴喜干脆利落地抽剑抹了他的脖子,隐隐看见那月白衣衫的男子从烟雾迷蒙中奔来,山晴喜描画符咒,正准备瞬移到那人身后给他也来上一剑,眼前却突然一黑,再次陷入了不知所谓的茫茫虚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