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了?”她听到程少昀语气很淡的声音。
孟雪明觉得他的问题很怪,不像是在问现在的她,而像在问过去的她。
“嗯,余知栖来接......”
余知栖是孟雪明高中好友,研究生毕业进了江城的证券公司做研究员,年末这段时间很忙,好不容易抽出一个下午跟孟雪明见面。
“好,再见。”程少昀打断了她,像是不想听下去,他关上了副驾驶的门,走到驾驶座坐下。
孟雪明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绕过去敲了敲驾驶座的窗。
车窗降下,程少昀平静地看着孟雪明。
橙色盒子再次刺着孟雪明的眼睛,她定了定神,艰难地开口:“程少昀,阿姨让我劝劝你,不要每天都忙着工作,还是要多休闲,劳逸结合。”
她知道这番话多少有点不切实际。
程少昀作为联合创始人和担任首席技术官的Resonance(谐振)公司研发的腔镜手术机器人三个月前刚刚完成首批大普外科临床实验,正在推进新一轮融资,可以预计接下来的一年程少昀无论如何都休闲不到哪里去。
径自说完话,孟雪明没有看程少昀的眼睛,低着头来回摸行李箱的拉杆。
车库的送风口突然响动,孟雪明转头看,眼前却突然覆上温热的手指。
程少昀很轻地遮住她被风吹得泛红的眼睛,她的睫毛忍不住颤抖,熨帖的感觉从眉骨直达鼻腔,变成无尽的酸涩。
直到送风口的声音消失,他收回了左手。
他们对视了片刻,程少昀的目光和神情都很平静,在微暗的灯光下显得很温柔,孟雪明的耳朵变得越来越红。
“好,我尽量。再见。”程少昀说着,启动了那辆路虎揽胜。
孟雪明怔在原地,她看到他掌着方向盘的右手手背有一块很小的烫伤,伤口还没有变成褐色,像是早上烫到的。
她忽地想起刚刚圆桌上那份精致的香碗,调味跟以往赵桦做的有所不同,她吃的时候没有多想,现在却难以自抑地将他的烫伤和香碗里的油炸酥肉联系起来。
可是,会是这样吗?他为什么要......
孟雪明看着车影完全消失,摇摇头,往上行电梯走。
春节总过去的很快,大概所有节日都是如此,一觉醒来就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不管期间怎么放纵地玩过,总有种没玩够的虚度感。
不过,至少还有一件好事——自那次两家聚餐后,孟雪明并未再见到程少昀。
这跟以往在江城的假期不同,那时候两人总有无数的机会见面,也常常偶遇。
以前就连孟雪明逛超市买零食都会被程少昀抓包,只能眼巴巴看着一购物车的薯片冰淇淋被他放回去一半,见孟雪明佯装生气,他会拉着她去买蓝莓雪芭。
传言恋人之间有所谓的红线,那么朋友之间说不定也有某种象征友谊的线。
孟雪明忽然有种荒谬的想象——原本连在她和程少昀之间友谊的线已经断掉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任何巧合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孟雪明反复告诉自己,如果是这样,对两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即将出发去海城的前一周,孟雪明家的座机错过两通程少昀的来电,她犹豫着就错过了礼貌的回电时间,对方也没再打来。
孟雪明在海城读了四年大学,照理说,不管是喜欢抑或讨厌,对海城总应该有些不同的感情。
但孟雪明一落地海城,除却对城市本身的无感,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漂泊感。
看着地铁上大部分人平静而绝望的神态,她也生发一种“这种日子什么是个头”的苦命感觉。
跟不少大学教师类似,孟雪明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理论,尚残余一些兴趣,却已经称不上热情满满。
或者说,她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做社会学学术,而是诸多社会公平议题。
社会学学术领域每天有无数篇关于社会不平等的论文产出,但任何论文都不能使遭受苦难的人好过那么一点点。
孟雪明将要入职的K大是一所中外合作大学,实行非升即走制度,考核压力很大。
决定就业去向时,有几所海城的高校向她投来橄榄枝,有的工资低到养活不了自己,有的需要做一堆的行政工作。
孟雪明之所以选择K大,最重要的原因是K大薪资较高,至于是否也因为K大离海城科技园区很近,孟雪明并不去深想。
K大虽属综合类大学,却以理工见长,人文社科的规模不大,皆是“人微言轻”。
春季学期的全校教职工大会安排了好几个分会场,人文学院和社科学院都被分到最偏远的一个。
主会场全程录音录像,分会场只需要拍几张集体照,孟雪明倒庆幸在分会场,更自在。
社会学系此次入职的新教师只有孟雪明一位,系秘张思新在大会后传给她一系列入职手续相关的文件,并转发从明天开始的为期两天的入职通识培训日程表。
海城新区滨江天地。
孟雪明站在6栋602房间面前。
K大的教工公寓一向很紧俏,新入职的教职工公寓分配采抽签制,孟雪明没抽中。
正发愁时,孟恒说他有个朋友正好投资了一套跟K大相距一个地铁站的房子,正缺人打理,房租给了很大的折扣,就当帮着看顾房子了。
这套房确实很不错,大平层、两梯两户,小区自带恒温泳池和健身房。进入小区看到下沉庭院和中央草坪,孟雪明更是咋舌,惊讶于孟恒突然如此大方,居然要帮她支付如此高昂的房租。
哪怕只需要折扣再大,一年下来也是令孟雪明心疼不已的账单,足够她自费去田野调查很长一段时间了。
孟雪明核对密码两次,再次重新输入,门还是没开。
“这个门锁应该是电不够开门了,你有充电宝吗?没有就用我的吧。”一个提着电脑包的年轻男人从对门601出来,他摘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从包里取出充电宝。
“太好了,谢谢你啊。”孟雪明舒了口气,连忙道谢。
虽说小区外面有便利店能借到充电宝,可她实在是很不想拖着行李来来回回。
“没事啊,都是邻居嘛,你进咱们小区群了吗?我拉你啊。”男人笑了笑,热络地介绍小区情况,“我住这快三年了,环境什么的都挺好的,就是最好不要晚上去2栋那边,有个住户养了只特别大的边牧,可爱是还挺可爱,但容易撞到人,横冲直撞。”
孟雪明笑着点点头,男人将充电宝接上门锁后调出二维码,示意孟雪明添加他的联系方式。
“江原,你在门口干什么?”
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略带疲惫。
孟雪明和被称呼为江原的年轻男人同时转头。
程少昀从电梯里走出来,黑色大衣搭在他手臂上,内里只着一件深蓝色衬衫。
他一面走一面解开衬衫上方的风纪扣,线条优美的肌肉若隐若现,肩宽腿长,实是英俊不凡。
孟雪明呆住了。
海城二月这么冷,穿衬衫,还大庭广众解衬衫扣子,这人怎么回事?是有多热?孟雪明愤愤地想。
“我跟咱们的新邻居闲聊呢,噢对了,我刚刚没找着那份文件,你放哪了?”江原倚着601的大门。
“进来吧。”程少昀用指纹开锁,揉了揉眉心,像是疲乏到了极点。
“门锁再充一会电吧,等会再试试能不能开,充电宝你继续用吧,万一等会又没电了……”江原对着程少昀比了个ok的手势,又转过身叮嘱孟雪明。
“不用了,一会我还给您,谢谢!”
“别客气,你这不刚搬来,那肯定还得收拾房间什么的,还不还的下次再说。”
“江原,等会跨国会议主持人是你。”程少昀看了一眼手表,面无表情地说,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臂肌肉漂亮得令人眼前发晕。
“别介意,他人很好的。”江原对孟雪明挥了挥手,小声说,而后一面关门一面转头对程少昀说“会议我看不是还有半小时吗,那个产品文档......”
孟雪明把行李箱推进卧室,用湿巾擦拭了一遍表面,才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椅上坐下。
她默默念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星期六晚上八点半。
这个时间,理应容纳很多的娱乐和闲散,是不用来浪费才可惜的时间。
而程少昀却好像疲乏到了极点,连……跟她简单打个招呼寒暄的心情都没有。
他本来不应该这么辛苦的。
如果四年前,她没有做那件事,是不是他们现在至少能笑着打招呼之后再擦肩而过,当普通的邻居。
“别介意,他人很好的。”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孟雪明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过了四年,不单单是日历上的一个数字,而是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互为陌生人的时间。
短得不及他们相识时间的五分之一,又漫长得足以让她的痕迹从他生活中消失殆尽。
他的确没必要跟任何人提起一个“背叛”过他的人。
她甚至无数次祈祷过他不回头往前走,最好彻底忘掉她,可是当她祈祷的一切近乎实现,为什么她反而责怪起他,也责怪起乱祈祷的自己。
或许跟离开了几年并无关系,该后悔的是她当年的选择,但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她多半还是会狂奔向那个让两人形同陌路的选择。
孟雪明安静地望着地上摊开的行李箱,她处理生活琐事总是欠缺条理,箱子里面的东西很乱,她却一眼就看到夹层里被气泡膜包裹的旧手机。
四年了,通话记录已经被清空,电路与芯片之间,数据多么虚拟,回忆却触手可及,冷冻在最深处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绮念和遐想总在蠢蠢欲动,等待时机复苏。
屏幕一亮,又是那个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
“孟雪明,离程少昀远一点!你忘了四年前你对他做过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