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每日辰时四刻开始授课,一直跟着家中延请的先生读书的清霁是第一次与同龄人一处上课,自然新鲜得很,早早就起床洗漱,换上簇新的长衣,对着镜子照个没完。
耀离虽心有期待,但还不确定先生和同窗看见他会个是什么态度,因此动作慢吞吞的,过了许久还在梳理早已梳顺头发。
从他有记忆开始,迎接他的就是疏远与嫌恶,他对书院里的人不可避免地怀揣着丝丝畏惧,想靠近又怕靠近,他忍不住开始希冀时间能过得慢些,让他能晚一点迎着众人的白眼踏入讲堂。
清霁照了半天镜子,总算对自己的仪容绽出一个满意的笑,然后余光才瞟见一直在梳头发的耀离。
他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有意磨蹭,上前就拿过梳子,三两下给他绾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发髻,用与衣衿同色的发带扎好。
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盘着双髻,再小一些的扎着两角,清霁却小大人似的早早绾起了单髻,还要留出一部分披在身后,潋滟的桃花眼一弯,已然风流初具。
耀离习惯性耷着小脸,额前刘海长且厚,原本明艳锋锐的五官被一团阴云遮得模糊,他们梳着一样的发髻,清霁是清新俊逸,他则是沉闷郁结,衬得身上青白的衫子愈发黯淡。
他比比镜子里的自己和清霁,颇不自在地摸了摸头顶发髻,心道清霁可真好看。
清霁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又开始左照右照,突然看到映在镜子里的漏壶,不由哎呀一声,赶紧拉着耀离冲出门去:“要迟到啦!快走!”
门外朝阳耀眼,清霁走在前面,乌黑的发髻晕着光,髻上青色的发带和衣带一同飘在风里,扫过耀离的脸颊,麻麻痒痒的,他抬手去搔,恰好清霁回过头冲他笑,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他的心让这一笑激得跳动剧烈起来,牵在左手上的那只手一下变成了火炭,灼烧得他连呼吸都忘了,就这样瞪大眼睛愣愣注视着眼前人,怎么进的讲堂都不知道。
先生还未到,讲堂里乱糟糟一团,学子们三五成群地笑闹着,根本无人注意到耀离,他回神的功夫里,清霁已飞快地和邻座几位同窗通了姓名,然后招呼耀离道:“离弟,看我新认识的朋友,这个是章笑天!这个是弘澈!这个是王梓桐!”
这三人耀离皆没见过,顺着清霁的手指看过去,章笑天个头和年纪最小,肤色黝黑;弘澈比清霁大半岁,圆脸微胖,高大白皙;王梓桐浓眉大眼,笑声爽朗,兴奋时喜欢拍人肩,和弘澈是襁褓里就认识的朋友。
看着清霁和周围人很快打成一片,耀离有些不大高兴,藏在刘海下的眉心微微挤出一点褶皱,他向那三人点点头表示友好,但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清霁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揽过他的肩,主动向三位同窗介绍道:“这是耀离,我弟弟!”
耀离的身体一下绷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他不知道他们听到他的名字会怎么样,书院的人应该都知道有个叫耀离的魔种。
果然,他们全听说过耀离,章笑天一下变了脸色,弘澈还在好奇地打量耀离时,王梓桐就已经一拍他的肩:“这就是魔啊?和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弘澈收回目光,顺着好友的话道:“是差不多,好像就眼睛比咱们红一点。”
耀离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紧张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清霁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肩头,正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什么魔?离弟可是狐狸,我们说好了下辈子一起当狐狸的。”
章笑天早转回身去温书,剩弘澈和王梓桐继续同他们闲聊,几个人又扯了几句,随着一个白面书生跨进门槛,偌大的讲堂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都恢复了正襟危坐。
书生很年轻,绝不到而立之年,长发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温和。注意到讲堂里多了两张新面孔,他朝他们微微一笑,拿起书接着上堂课的内容讲了起来。
王梓桐偷偷对他们道:“这是杨先生。”
杨先生教的是《论语》,满篇之乎者也,枯燥乏味,座下的孩子们很快就打起了瞌睡,清霁捧着书低着头,俨然一副用心的模样,然而细看去,他的眼睛早闭上了,和他后面的弘澈一样睡梦正酣。
他身边的耀离倒是认真得很,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在书上写下脚注,杨先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学子,一边讲着释意一边起身踱步过去,在他桌边停下。
发觉先生在看自己,耀离慌忙站起,老老实实等着先生发问,讲堂里的目光此刻全部集中在了他身上,灼烧得他只想藏起来。
杨先生手中的书状似无意地敲在案上,“嗒”一声闷响,清霁惊醒,茫然地左顾右盼两下,注意到先生已经来至桌边,他赶紧端正坐好,假装无事发生。
清霁醒了,耀离紧张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只听得先生问道:“‘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①何解?”
耀离听课用心,很顺利就答了出来。先生点点头,又问道:“你如何看‘宰予昼寝’?”
耀离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到了刚醒的清霁身上,看到他,他要出口的话立刻拐了个弯:“学生以为……白日安寝并非恶事,夫子责骂太过,不足彰显仁厚。”
清霁咧嘴一笑,朝“宅心仁厚”的耀离挤了挤眼。
杨先生没评价他回答的正确与否,转而问他的名姓,当着讲堂里几十个人的面,耀离一下不知所措起来,目光又溜回了清霁身上。
清霁不明所以地朝他笑,就在这时,角落一个声音叫道:“他叫耀离!就是那个魔头!”
耀离神色一凛,循着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脸上既有凶狠也有委屈。
说话那人正是平时喜欢欺负他的人之一,另外几个狗腿子集中坐在他周围,个个面带幸灾乐祸的笑。
清霁握握拳,捺下没有发作,他牵住耀离攥紧的手,坚定道:“别听他们的,你明明是我的狐狸弟弟。”
“要离?这是个有故事的名字。”杨先生没过多表示什么,拿起书负手继续在讲堂里踱步,抑扬顿挫地念起另外一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②”
耀离木然坐回原处,心乱如麻,先生讲的内容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掌心冷汗涔涔,愈发显出清霁那只手的温暖来。
这堂课下了,他的心情仍然很差,无论清霁怎么安抚都不肯说话,闷头随着人流往外走。
那几个人自然不肯放过他,早等在庭院里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一见他出来就围了上去,方才道出他名字的那人一把夺走他的书,拿在手里随便翻着:“呦,挺认真啊!谁准你和我们一起读书的?你是魔,才不配和我们一起!”
“还给我!”耀离伸手想把书抢回来。
几个孩子相互将那本书抛给对方,怎么也不让瘦小的耀离摸到,耀离生了气,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清霁也不高兴了:“把书还给他!”
“你又是谁啊?你袒护他,那你也是魔!”
“我是魔?”清霁开始卷袖子,“那今天就让你们尝尝魔的厉害……哎!”
他才卷起袖子,耀离都已经打上去了,他会还手,但身形瘦小兼寡不敌众,每次挣扎半天还是被围殴的结局,几个孩子也早习惯了,七手八脚地准备和之前一样按住他,同时嘻笑道:“你行不行啊?这么弱还想还手?”
清霁冲上去,一拳揍在打头那人的鼻梁上,一众人没想到他会帮那个魔头,全部愣住了,挨了几下拳脚才反应过来,一群孩子登时打成了一团。
耀离怕他们误伤到清霁,打得前所未有的拼命,清霁是第一次打架,新鲜感刺激了他的神经,下手也渐渐不知轻重起来,到了最后,他们竟将四五个同龄人全部打倒在地。
喘了几口气,清霁看看耀离挂彩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耀离抿抿唇想笑,却被忧虑绊住了喜悦,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清霁见状,伸手就给他脸上撑出一个笑:“离弟,你不高兴呀?”
“咱们打伤了他们,要被监院责罚了。”
棠花书院的监院为人极严厉,对学生向来一视同仁,今日他们全部打架受了伤,性质不同于平日玩闹,必定要受罚的。
耀离自己倒无所谓,怎么过都是那样,可清霁不同,清霁是为了他才打架的……
清霁满不在乎:“嗐!不怕~我受罚有你陪着,你受罚有我陪着~”
耀离充耳不闻,三两下抹净他脸上血迹,又把他鬓边散落的头发掖回发髻,动作粗暴,把清霁疼得哎呦直叫。
勉强把他收拾好,耀离一推他:“你走,问起来就说不知道。”
“离弟,你什么意思呀?我又不是胆小鬼。”清霁把头发重新打乱,然后从耀离脸上匀了把血到自己脸上。
耀离犯起倔来,抬手又要给他绾头发,这回清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臂一揽他的肩:“你是我弟弟,我当然要保护你!而且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保护我弟弟怎么啦?”
耀离不说话,目光飘到了别处,清霁把他的脸掰正,和昨天一样揩掉了他将掉不掉的泪珠:“好啦,咱们打赢啦!为了报答我帮了你,你得给我笑一个~”
耀离吸吸鼻子,用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他心中的阴霾此刻全部消散,阳光和煦,愈发显出五官的明艳来。
清霁满意地嗯了一声,在衣服上擦擦手,从地上捡起书,拍拍灰物归原主:“给。”
书已经在争斗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耀离黑里透着暗红的眼睛重新黯淡下去,又恢复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以后咱俩用一本,正好还能说悄悄话。”清霁用肩碰了他一下,满脸狡黠。
耀离哭笑不得,坏心情再次轻易消失不见,有这样一个小太阳似的清霁在身边,想不开心都是难事。
一群孩子全部挂了彩,其中还有两位官家公子,直接惊动了山长,他们连监院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提溜到了一间大书房里,看着坐在上首的山长气得吹胡子瞪眼。
山长清清嗓子,问起了事情经过,相比那几个哭天抢地的孩子,清霁要冷静得多,只有在他们颠倒是非时才会出言纠正,后来山长点名挨个诘问,问到他时他依旧小孔雀般骄傲,大方地承认了打人一事,还将耀离的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山长本以为是耀离这个小魔头带头打架,在来的路上就想好怎么处理了,现在让清霁这么一澄清再一揽,反倒把耀离摘干净了,真不知道这小魔头是怎么入的他的眼!
不过那几个孩子天天逮着耀离欺负也有些过分了,再怎么不招待见也是个孩子,是个活生生的小生命。而且书院主要经济来源是盐商和盐务官员的出资,昨天耀离可怜兮兮的模样已经让清洲夫妇看了去,现在又有清霁罩着,哪天清霁把这事给父亲添油加醋一说,他这个书院还办不办了?山长还做不做了?
山长捻捻胡子,决定不管真相如何,几个人统统罚去抄书,也借此敲打一下那几个仗势欺人的孩子:“都给我去……”
话未说完,一个书童急急忙忙进来通传:“杨先生有急事要见山长,正等在外面。”
“嗯?”山长顾不上再处罚几个孩子,向书童问道:“哪个杨先生?”
“是杨彤杨先生。”
“你们几个就待在这,我去去就回!”山长瞪了几个孩子一眼,整整衣冠出门去了。
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对面打头的那个被清霁揍得最狠,一张脸肿得和馒头一样,眼睛都快挤没了,一听杨先生来了,他努力从挤成缝的眼睛里透出得意的光采,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也纷纷咧嘴笑了起来,杨先生一定是来给他们“人”撑腰的!
作为非人的耀离重新低下头,盯着鞋尖不说话,清霁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冲那几个人神气十足地呸了一声。
要不是有一左一右两个学官盯着,他们非再打起来不可。
山长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几个孩子站得腿都酸了,他回来一改先前的态度,直截了当地分别降下处罚:“清霁耀离,《学而篇》抄三十遍,好好闭门思过!李梦蝶,《学而篇》《里仁篇》各抄五十遍,抄完来这里说说悟到了什么!剩下你们几个,《学而篇》《里仁篇》各三十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耀离讶异地抬头看山长,不太明白怎么对自己处罚得这样轻,清霁生怕山长改变主意,先压下心头疑惑,扯着他一起乖乖行礼认罚,赶紧离开了。
李梦蝶顶着被打成猪头的脸抗议,他爹好歹是个同知,山长怎能如此不给面子?何况他鼻梁都被清霁打断了,该被狠狠惩罚抄书的不该是那两个魔头吗?该罚他们抄一百遍!
山长捻捻胡子,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清霁和耀离为什么打你们来着?”
“我想借那个魔头的书看看,谁知道那个就……”李梦蝶嘴硬。
“一派胡言!”
山长动了怒,李梦蝶吓得一缩脖子,后半截话不敢再说出来。
屋内静了一会,山长才继续道:“你们撕的是什么书?那是圣贤书!是可以这样玷污的吗?!”
所有入书院就读的学生无一例外地要先叩拜孔子像,他们今天撕坏《论语》,简直是对圣人大不敬,再观他们一个个颠倒是非相互推诿的样子,太不像话!书都白读了!
倒是清霁颇有风度,不急不躁,陈述事实也不避重就轻,不愧是巡盐御史家的公子!
山长没有多余的时间听他们狡辩,处理完便拂袖而去,四个孩子只好哭丧着脸离开书房。半天的功夫先是被送到医官处处理伤口,然后又被提溜过来听山长训斥,早过了午饭时辰,饭堂里空空如也,他们不得不饿着肚子回去抄书。
那厢,耀离和清霁已经回到馆舍中,他们也没赶上吃饭,所幸早上吃得饱,一顿不吃也不至于饿昏过去。
耀离坐到几案后,乖乖铺纸研墨准备抄书,提起笔,他才想起自己的书已经扯烂了,还得和清霁共用一本。
清霁在一边连连叹气,他已经后悔那么快就跑回来了,应该先和山长打个商量改成罚跪的,《学而篇》三十遍啊三十遍!他宁可去孔子像前跪一天!
三十遍《学而篇》自然不可能凭空出现,他再不情愿也得开始抄了,书院还没完整逛过,新认识的朋友也还没来得及多交流二三,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一魔一人并排而坐,一本《论语》放在中间,一时间屋内只余纸张翻动的窸窸窣窣声。
过了一会,敲门的声音打破屋内寂静,他们以为是哪位同窗,手上忙着抄书,没一个起身去开门,清霁直接扬声道:“门没锁,进来就行啦。”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哪位同窗,而是一个书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着一本泛黄的书。
见是陌生人,一魔一人不约而同搁下笔,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书童。
“杨先生嘱托饭堂留了饭,让我给你们送来。”书童笑容干净温和,与杨彤很像,他把食盒搁在桌上,双手捧着那本书轻轻放在案头,“还有一本书。”
有饭吃!两个孩子惊喜不已。书童任务完成,也没给他们道谢的机会,留下一句慢用就离开了,走时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书童一走,清霁立刻拿过那本书,竟然是一本《论语》!随便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脚注和见解,字迹清隽,让人一看就想起了温和敦肃的杨彤。
耀离挤过来和他一起看,清霁略翻了翻就把书给了他,还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你看,杨先生挺喜欢你的,知道你书坏了还把自己的书给你。”
耀离捧着书,面对这样珍贵的礼物有些不知所措,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自打认识了清霁,他的生活一下天翻地覆,好像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友善了。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硬硬的,角还在,他还是魔,没有变成人。
“杨先生真好,今天他来一定是给咱们开脱来着,山长回来后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啦。”清霁没管兀自发愣的耀离,自行抱了食盒过来,见他还在发愣,他推推他换了话题:“话说杨先生怎么样呀?你以前见过他没有?”
耀离回忆了一下,他大概是见过杨彤的,没准还偷听过他授课,但他在今天之前根本不敢靠近大家,所以杨彤应该没有见过他。
如果早些认识杨先生,前几年的生活是不是能有些不一样?
食盒里飘出的香味打断了他的思绪,饭菜尚温着,就是在火上热了太久,过了火候,样子和味道都差些,不过对于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山珍海味也莫过于此了。
耀离挪开纸笔,珍重地把杨先生赠予他的书收到一边,清霁端出两碗饭,摆好菜,递了筷子给他,一魔一人就着一碟菜,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
①:出自《论语·公冶长》,翻译:起初我看人,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看人,听了他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
②:出自《论语·子罕》,翻译:孔子在河边说:“消逝的时光就像这河水一样啊,不分昼夜地向前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