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空阶》 第1章 楔子 幽暗凄清的大殿深处,一簇火光自红烛上燃起,照亮了座上人半张苍白的脸,耀离穿着一身与大殿格格不入的青衫,神色疏廖地斜坐在座上,一队队美艳侍女端着托盘进进出出,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里,擂鼓一样,擂在除耀离外每个人的心头。 每年六月初十是耀离回人间的日子,越是接近这一天,殿里的宫人越是惶惶不安,真到了六月初十,他们更是连呼吸都不敢加重,生怕扫了尊主的兴致。 身后戴着半边面具的侍从除下耀离头上华丽诡谲的金冠,将那一头黑发仔细梳理齐整,换作一根浅色发带简单束起;侍女在一旁轻柔地取下耀离指上代表魔尊权力的骨戒,张牙舞爪的骨戒离开他毫无血色的手,另一只青翠碧绿的扳指立刻便套了上去,若是单看这手,倒还真能看出几分书生的文弱。 只可惜这双手不是书生的手,就算过去是,现在也不是了,上面沾满血腥,弹指便能让人化为飞灰,彻底湮灭于天地间。 一面铜镜被捧上,捧镜的侍女屏息垂头,袖中紧绷的手臂挂满了涔涔冷汗,已经绷得有些酸痛,而耀离仿佛不知道这一切,仍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良久,才微一点头算作是满意。 一干宫人不敢放松,尊上点了头,立即有人抬上一面等身的大镜子来,耀离起身立于镜前,漠然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满殿的人像死了一般了无声息,只有方才给他梳头的近侍凑了过去,蹲下丨身提起一点他的袍角,口气欢脱地问道:“尊上,要不要落个印在上面?朱砂的颜色应该很配青衫。” 耀离不说话,但侧过身照了照那一角衣袍,打量许久,微点了一下头。 侍从松开衣角跑去取章,耀离又叫住了他,声音非但不森然冷厉,反而还有些清越,如深谷中的泉水淌过璞玉,玲琅悦耳:“雨过。” 雨过啊了一声,站在原地等着吩咐。 “把那件衣裳找出来,比着落印。”清泉流响般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哪件?” 耀离转头看了过去,暗红色的眼眸古井无波,雨过却被看得浑身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应声领了人下去,不一会的功夫,他们便端着数个托盘并一个落着封印的匣子回来了。 匣子是最为珍贵的凤凰木做的,只有经历过九十九次凤凰涅槃之火煅烧的梧桐才能被称为凤凰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样的木头做成的物件本身便是宝物了,能被魔尊亲自收存在里面的东西,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异宝。 耀离红瞳中流过一丝久违的柔情,手掌轻轻拂过,封印解开,露出里面一领陈旧的交领白衫,布料寻常,衣衿染着淡淡的青色,一看便是人界的样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回忆起年少时在书院与那人共度的时光,耀离勾唇笑了起来,一颗尖长的獠牙露出唇外,反倒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 除了胆大的雨过,一众宫人皆鼻观口口观心,耀离无视他们的存在,小心地取出那一领白衫抱在怀里,小小的一领白衫,主人一定是身形单薄的少年人,他想把脸埋进去,临了却又移开了,只是轻轻嗅了一下衣服上残留的气息,然后缓缓展开,熟稔地找到那一枚朱红印记——莫失莫忘。 落印的位置非常明显,即便经过洗濯,半鲜妍的朱砂印在白白的衣服上仍扎眼得很,何况还是不小的一方。 耀离珍重地摸了摸,原样叠起收了回去,一旁的雨过听说过这件衣服无数次,但窥见真容还是头一回,不由地探头探脑跟着打量半天。 他猜着,这件衣服是“那个人”留下的,估计尊上喜欢在好好的衣服上盖章也是和“那个人”学的,这行径要是正轻狂的少年人做出的倒也罢了,尊上都这么大了,还整天自己刻印往衣服上乱盖,有点……有点幼稚。 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压下满心好笑,目光从各色玉石琢出的闲章上扫过,很快落到一方墨玉印章上,捏着上方的燕雀纽将章提起蘸上印泥,正要原样印上耀离的青衫时,一只手拦住了他:“算了。不印了。” 雨过违心地夸赞:“那印我看见了,印在衣服上好看得很呢,尊上怎么不印了?” 耀离抬手重新烙好封印,听见雨过违心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辰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青衫的魔尊已经不见了,狂风卷过,将殿外不知名的血色繁花吹了满殿,香气清幽。 宫人们暗舒一口气,明明年年如此,却年年这时候他们都恐惧如斯,直到耀离离开魔尊殿,才敢心有余悸地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庆祝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耀离早在人界撕了一道裂口,随着踏入裂口,他的眼瞳敛去暗红,慢慢泛出黑色,额上嶙峋的角也不见了,惟那颗尖长的獠牙还露在勾起的唇外。 这颗牙是耀离的标志,从小到大,到坐上魔尊那把宝座,这颗牙一直顽固地不肯藏起,他用尽了办法依旧无可奈何。不过还好,不笑时就没那么明显了,而那个能与他面贴面一起欢笑的人,自是从不惧怕这颗獠牙。 耀离是魔尊,来到人间难免会带着一些动静,这动静说来倒也风雅,是烟雨,霏霏的烟雨…… 阴云泛起,掩盖了那道凡人看不见的裂口,耀离撑起一把油黄的纸伞,雨气沾染上他的发梢,潮润润地垂在身后,他一路走过长街,来到街心最高的那座小楼上。 纸伞敛起靠在门内,耀离只身登上顶楼,他无心欣赏栏杆外的烟雨楼台,习以为常地找出窗下红泥茶炉与一罐茶叶,和人一样用袖子拂去积攒的灰尘,点火,注水,开始煮一壶白茶。 裂口所在是耀离长大的地方,随着王朝更迭,不知何时就成了都城,他所熟悉的地方都被掘得一干二净,高大巍峨的皇宫和勋贵豪华的宅邸如雨后春笋般一夜冒出,将他记忆里的地方毁得面目全非。 耀离不会干预人间事,当时面对物非人非的临安,那双暗红的眼瞳里依旧无悲无喜,仿佛早早就流干了泪水。他只是置下这座小楼,年年六月初十回来一趟,穿着他们分别时的青色,到楼里煮一炉茶,一边听雨,一边等着再度遇上那个人。 魔界的魔都觉得耀离与以前的魔尊不同:上一任魔尊好大喜功、上上任魔尊风流成性、上上上任魔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耀离……他很孤独,离谁都很远,除了治印似乎没什么喜欢的,很少露面,上位初期颁布了一堆新法令后也很少再发号施令了,但他的手腕又不会让人忘记有这么一位魔尊的存在,六界提起他都是畏惧大于敬意。 许是曾在人间生活过的原因,耀离很多习惯都与魔不同,不看他如假包换的暗红眼瞳和嶙峋双角,大家都会恍惚以为上头坐的是个人。他大概知道这些习惯魔界理解不了,也不屑于得到谁的理解,所以干脆一直这样孤独着、沉默着。 雨过算是耀离最亲近的一个,性子跳脱,偶尔毛躁,胆子还很肥,不知怎么就入了他的眼,给他改了名字,让他当了他的近侍。不过这个近也只是相对来说,耀离比较信任他、愿意多宽容他一点而已。 雨过曾问过耀离为什么总要回人间,耀离回答了他,说自己之所以回去,是为了找一个人,他欠那个人一诺。 至于找的是谁、什么时候能找到、找到后要怎么样,耀离没有说,兴许他自己也说不清。 其实身为魔尊,想找一个凡人的转世只要一句话就成了,幽都自会有人捧着三生石来供他查找,可耀离也不知为什么,硬是年年都回到临安城去等,仿佛这样一个魔守着一炉茶枯等,那个人就能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听魔尊殿年长的前辈说,那个人已不在三生石上,还是耀离亲手抹掉的。就是不知真假。 无论怎么样,耀离的确一年一年地等下来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已经等了多少年,他脑海中翻涌的始终是为人短短十六载的记忆,与那人分别依稀还是昨天的事。 眼前炭火烧得很旺,茶水不多时便沸腾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袅袅的烟雾弥漫进雨幕中,街上已空无一人,但见雨下得天色阴沉,对面青楼上因而早早升起的绛纱灯。 耀离一片荒芜的心回了人间更甚,他斟出茶汤浅饮一口,对着纱灯冥冥迷迷地想,这是已经到黄昏了么? 将目光收回到盏中茶水上,素白瓷盏里的茶汤清晰倒映着他的面容,他手故意一颤,涟漪泛起,搅碎了那道艳冶锋锐的倒影。 这罐白茶存放得久了,煮出的茶水是暗红色的,味道有些重,他对茶并不感兴趣,只是那人在时天天陪着他喝,喝久了就习惯了。他还记得那人最爱这种叫“秋月白”的白茶,而且要喝新下来的,新下来的味道尚浅,汤色金黄,不酽,饮茶的杯盏也有一箩筐,生活处处讲究得很,除了用情泛滥,世间漂亮的人他全喜欢,哼! 想到此处,耀离不由吃味,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哼出一半,那点鲜活的神色重新落寞下去。他怎么舍得怪他?那么可爱的小人,集尽了世间一切美好造化…… 他揉揉太阳穴不再去想,闭眼倚着潮湿的栏杆,指腹摩挲着茶杯薄薄的壁,心中默道:“红泥炉、枣核炭、雪花银壶、卵幕杯、虎跑泉水、秋月白……还有……还有……” 还应该有那个人的。清霁,他的清霁。 国庆连着更八天,之后就回到周更啦,祝大家节日快乐![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书院缘起 临安城有一座面积不大但名气不小的书院,名叫棠花书院,书院初代山长是个有名的大儒,到了现今,虽声名不复往日显赫,但里面教书的先生也是精心择出的博学之人,亦不乏辞官归隐的大员,因此城里的人家大多还是愿意把孩子送进棠花书院读书,考不进多交点束脩也得进去。 耀离是被书院里那个胡子垂到胸口的陈老先生捡到的,那会刚发生一件大事——天雷在群玉山劈了三天三夜,毁天灭地的动静大到整片山域都无法靠近,连皇宫里那位都惊动了,据说是有大能在渡劫。 雷霆过去,相安无事了一个月,大家都已淡忘此事时,一天,陈老先生漫步于钱塘江畔,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东西搁浅在江岸任水流冲刷,起初他没有理会,及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个襁褓里的孩子,孤零零的。 哪有直接扔江里的?舍不得盆好歹也绑块木板啊,幸亏被冲回岸上了! 孩子哭闹得厉害,他顾不得再责怪他的父母,赶紧把他抱进怀里暖着。奇怪的是,他的襁褓被江水浸泡这么久却一点没湿,摸着也不凉,里头裹的小身体热乎乎的,仅露在外的小脸冻得发青。 裹他的襁褓是一条女人家的石榴裙,陈老先生翻遍襁褓里外也没找见孩子父母留下的只言片语,小小的婴孩没名姓也没生辰,观石榴裙之绚丽柔滑,并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许是哪家遭了难的富户吧,无奈之下才把孩子放到江边听天由命,看这孩子的样子也满月了,不知在寒风瑟瑟的江边冻了多久,好在没冻出病来。 “叫耀离好不好?”陈老先生抱着孩子,给他起了个名。 孩子不再哭闹,咧嘴笑了起来,迎光看去,他的眼瞳有点浅,发着深棕色,牙床上已经长出一颗虎牙,尖尖的,十分可爱。 陈老先生忽然又咂摸过味来,有些后悔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不过他也懒得想新的,孩子乐了那就是同意了,就叫耀离吧,总不可能以后碰上个叫庆忌的。 十月初冬的风里,小小的耀离被老先生裹在怀里抱回了书院,从此在书院长大。 过了一年,耀离一岁左右时,一个云游的修士途径临安,在书院借宿了一阵。一日,他偶然遇见坐在陈老先生膝头呀呀学语的耀离,那张因早早看破世事而风轻云淡的脸上罕见地有了裂痕,写满惊讶。 秋日的海棠树结了累累红实,陈老先生正一手抱着耀离,另一手拿着一枝海棠果逗他,昏花的眼睛里满是慈祥的笑意,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教膝上的娃娃说话:“自,古,逢,秋,悲,寂,寥。” “只古轰……七哇哇……”耀离的心思全在红艳艳的海棠果上,胡乱发着音节,好半天也连不出一句完整的诗。 老先生笑呵呵的,不厌其烦地给他一遍一遍重复,耀离跟着发音,但出口的音节始终模糊混乱,一老一少慢慢吟着诗,共同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很是惬意。 修士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打破了祥和的气氛,朝陈老先生一拱手:“老先生,这孩子是你的孙儿?” 陈老先生把海棠果给了耀离,小小的孩子注意力立刻被到手的果子吸去,无暇再顾及说话的大人。引开了耀离的注意力,他才迟疑地回道:“是我从江边捡来的孩子……道长可是认识他?” 修士摇头:“说认识不敢,但这个孩子……不属于人间。” “你是说……” 陈老先生听说过有童子命的孩子,这类孩子都是下凡历劫的仙童,到岁数就要被收回去的,听修士这样一说,他还以为耀离也是个仙童。 “这孩子有魔的气息,但不像纯血,不过以后长大,他身上魔的特征还是会显现出来。” “哎呦,魔啊!”陈老先生抄起耀离掂了掂,和他碰了一下额头,“小家伙,听见没有?你是个小魔头!” 他的口气十分不以为然,就跟告诉耀离他是个男孩似的。耀离听不懂,仰起脸咧嘴哈哈地乐,露出一颗显眼的虎牙和高高的额头。 修士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这孩子以后大概会有角。” 陈老先生的手一下顿住,重重叹出一口气:“长角……这角多大会长出来?道长有没有法子帮他藏起来?我老了,往后他一个长着角的孩子在人间要受排挤的。” 修士道:“他应该在魔界长大,老先生若是放心,我可以替你把他送回魔界去。” “他……”陈老先生自然是舍不得,但想到耀离回了自己的世界或许会过得更好,便狠狠心把他交到修士怀里了,“那就有劳道长了。” 耀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伸着手去够陈老先生,“哇哇”的哭声听得人揪心,修士赶忙施个咒让他陷入昏睡,然后就要抱着他离开。 陈老先生又叫住了他,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魔界是什么模样,要是那里不好,他就不能把小小的耀离送走。 修士也不瞒他,直接说了魔界以魔为主,妖、人、神仙、各种混血也不少,有规章礼法但不多,想扎根还是得凭拳头硬。耀离是半魔,长大后的能力是个未知数,肯定比不上纯血魔就是了。不过魔界既与天界同属上界,怎么也比人界好。 本以为送回魔界是找到他的父母,或托个靠谱的人收养,这一听怎么像是去当野孩子?天上再好当野孩子也享不了福啊!好了,他猜出耀离是个什么来历了,估计是哪家小姐夫人和魔有了首尾生下的他,家里觉得不光彩就偷偷抱出来丢了。 风烛残年的陈老先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回了耀离,速度快到堂堂修士都没反应过来,他轻轻拍着怀里沉睡的孩子,温声哄他:“咱们不去了,不去了,爷爷养你!正好老头子我鳏寡一世,死了没个摔盆打幡的。” 修士被触动,默诵一声圣号,抬手解了施在耀离身上的沉睡咒,耀离睁开眼,正对上陈老先生浑浊的双目,笑着一把抓住他长长的胡子。 修士道:“虽六界分上下,但众生本也无差,生活在人间未尝不可……” 他的表情和话语都带着犹疑,既忧心耀离生活在不适合自己的世界,也忧心日后生活在魔身边的百姓。 陈老先生摸了摸耀离的头:“耀离一定是个好孩子。” 修士继续道:“半魔虽不比纯血魔,但也不是凡人能比肩的,老先生不仅不必担心他往后被人欺凌,还要悉心教导他勿恃强凌弱。” 陈老先生认真地应下,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修士不再多言,又住了几日便离去了。 小小的书院藏不住秘密,耀离是魔种的事很快就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山长和学官的耳朵里,他们虽狠不下心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出去,但不可能不惧怕他,别看平时一个个听见神神鬼鬼的事就来劲,真和非人处一个屋檐底下又不愿意了,看在陈老先生的面子上,他们才没表现得那么明显。 陈老先生捡到耀离时年事已高,没过几年便溘然长逝,大家积攒的排斥一下爆发出来,小小的耀离一夜间没了人疼爱,在学官的冷眼和同龄人的欺凌下开始孤独地生长,像一根毫末之处的野草,一直到八岁才迎来转机。 八岁的耀离小小一只,永远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脸上总是带着淤青和擦伤。 即将满十岁的清霁也不大,虽然长耀离一岁半,但个头只比他高了一个指节,他出身官宦人家,机灵爱笑,说话也好听,谁见了都喜欢,他的父亲就算眼高于顶的山长见了也要给几分薄面,耀离得了清霁的罩,才没再受那么多欺负。 耀离是魔种,现在年纪尚小,角未生出,额头只能摸到皮肤下两个硬硬的结,藏在长长的刘海后面,他的眼睛也与旁人不同,迎光看去,可以看到瞳中微带的赤色,日后年纪渐长,赤色会更加明显。 他其实生得很好看,就是一直无人管顾,身材瘦小伶仃,气力也不足,看起来病怏怏的。学堂里很多同龄孩子捕风捉影得知了耀离和他们不一样,而且没家人兄长爱护,所以常逮着他欺负,平日在书院里过火了还有学官管顾,离了书院才叫肆无忌惮,导致耀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书院的门。 清霁入学稍晚一点,一进去就注意到几个孩童正围着耀离踢打,几只手按住他后脑和肩背,强迫他磕头,但他一直不肯屈服,挺直的脊背如坚韧的幼竹,被打得蜷在地上犹挣扎着想要还手,清霁冲上去赶走他们,扶起牙关紧咬的小耀离,用袖子揩去他将掉不掉的泪珠,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你可真好看呀。” 耀离直起身躲开他,皱起的眉眼里带着防备。 “都没人欺负你啦!为了报答我帮了你,你就给我笑一个吧。”清霁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笑嘻嘻地围着他打转,一会摸摸他的头,一会又捏捏他的脸。 耀离不笑,不仅不笑,还一巴掌打掉了他不安分的手。 “不笑就不笑,你还打我!小没良心的!”清霁皱起脸,硬是挤出了两滴泪。 “哎呀!你别哭……我给你笑就是了……”耀离上了当,手足无措,“不过,你可别害怕……” 他抿抿唇,挤出一个笑,又飞快地敛起,快到清霁只看清了一颗有些尖长的虎牙。见他盯着自己看,耀离更加手足无措了,急急地想开口解释,不料清霁先露出了了然的笑:“你是小狐狸成的精吧?怪不得这么好看。” 耀离哭笑不得,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清霁拍拍他的肩,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你长得好看,以后我来保护你!谁欺负你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两个孩子刚互通了姓名,清洲就牵着夫人南行云的手从后面的屋子里出来了,山长陪同在侧,三人相视一笑,南行云朝正在和耀离咬耳朵的清霁招了招手:“小霁。” 清霁拉着耀离跑到娘亲跟前,兴奋地给她介绍自己刚认识的朋友,见儿子高兴,清洲点点头,对山长道:“犬子顽劣,以后还劳烦山长多多管教。” 山长点头道了声一定,清洲夫妇便离开了,一个学官给清霁发了馆舍的号牌,怕他找不见,还亲自领了他去,清霁兴冲冲的,一直拉紧耀离不肯松手,耀离挣脱几次均失败,便放弃挣扎了。 对这个捡回来养在书院吃白饭的小魔头,众人一概视而不见,此时看到清霁待他亲厚,学官才头一回拿正眼瞧耀离:“这是盐务清大人家的公子,以后要在书院里读书了,你小心点别冲撞了。” 盐务?才八岁的耀离不懂,也不懂盐务大人家的公子有多金贵,他就知道清霁是个挺好的伙伴,不欺负他也不害怕他。 清霁笑眯眯朝学官道:“先生放心,我爹在家就已经提醒过我啦——到了书院大家都是同窗兄弟,不能用身份压人。耀离比我小,就是我弟弟,我们会好好相处的!” 他毫不掩饰对耀离的维护,笑嘻嘻的脸上一派天真,教学官无话可说,只得换了话题给他介绍书院各处。 书院不大,结构很简单:前列三楹是门舍,左边是孔子像,上了台阶有三重带复道的堂,之后便是位于中央的五重讲堂,白日先生授课都在这里,此时正从里面传来琅琅书声;过了讲堂是一个花园,花园和西侧那个约有丈余高的土丘皆遍植海棠;从花园出去,便到了左右两进馆舍,及汤泉浴湢之处,清洲夫妇给清霁交的钱多,因此清霁住左进馆舍里,是自己独一间,不像右院好几个学生挤通铺;馆舍过了,差不多也就到书院尽头了,尽头那座显眼的高楼是藏书楼,深夜才落锁,可以随意进出借阅。 跟着学官来到房间,他环视了屋内摆设一圈,回头请求道:“这么大的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害怕,能不能让耀离搬来和我做个伴呀?” “这……”学官有些为难。 “你想不想和我住一起?”清霁转头做起耀离的工作。 看着眼前漂亮宽敞的房间,夏天睡墙角冬天睡柴房的耀离自然是想搬进来的,可是清霁那么好看、那么干净……他觉得自己和他住一起不太好。 “你跟我住一起,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啦,咱俩读书吃饭睡觉都在一块,谁都不能欺负你!” 读书?陈老先生走后,便没人再教耀离读书了,平日别人读书习字,他只能一个人在讲堂门外偷看,能堂堂正正地进去和大家一起读书对他的诱惑可太大了。 “我……我想。”耀离声音小小的,黑里带红的眼瞳闪闪发亮。 清霁懂学官在犹豫什么,主动提出让父亲再补一份束脩来,学官深知这束脩真补来就不好看了,赶紧摆手拒绝,假模假样地表示耀离本就是书院养大的孩子,不必交束脩,还虚伪地抚了一把他的头。 耀离摸摸头顶被抚过的地方,不太明白学官怎么态度忽然转变这么大,清霁不理会他的困惑,兴高采烈地拉着他进了屋,不一会,就有书童给他们送了书院统一制式的衣裳来,并一套多出的寝具。 书童把被褥给他们铺好,清霁先上去打了个滚,然后招呼耀离:“耀离,这床挺大的,足够咱俩睡了,估计咱俩长大都睡得下。” 耀离正在看属于自己的那两套衣服,书院的学子袍十分素净,通身白色,只有衣衿和袖缘染着淡淡的青。可就是这样朴素的衣服,他都有好几年没穿过合身的了,甫一摸到崭新的布料,他心中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见他不理自己,清霁骨碌翻身下床,也凑到了桌前,拎起一件衣裳在身上比划,比够了又贴在耀离身上比,还推着他到了镜前:“你看,这衣服你穿多好看!这种素净的最挑人啦,越是绝色穿上越好看,丑八怪穿上只会越丑。” “绝色?”耀离长在书院里,见过的人不多,对美丑还没那么清晰的区分。 “绝色嘛……”清霁露出得意的表情,“就是我这样的和你这样的,你看我好不好看?” 耀离想夸夸他,又觉得用那些前人的辞藻来形容太过敷衍,想了半天还是老实道:“你很好看……好看到我想一直看,只看你一个人。” 清霁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得意:“不错嘛,你很有眼光。其实吧,你比我还好看,你是我第一个承认比我好看的!唉,不愧是小狐狸成的精,下辈子咱俩都当狐狸,当一窝的。” 耀离看看清霁的桃花眼,又看看他笔挺光洁的鼻子和形状饱满的唇,不由地害起羞来。同龄人一直喊他妖怪,他虽看不出自己哪里跟他们不同,但被骂久了不免会怀疑自己其实很丑很丑,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强烈地对他释放善意,夸他漂亮、说要保护他、要和他一起当小妖怪。 今天是他最高兴的一天,他的清霁是世间最最绝色最最好的人! 第3章 崭新一天 书院每日辰时四刻开始授课,一直跟着家中延请的先生读书的清霁是第一次与同龄人一处上课,自然新鲜得很,早早就起床洗漱,换上簇新的长衣,对着镜子照个没完。 耀离虽心有期待,但还不确定先生和同窗看见他会个是什么态度,因此动作慢吞吞的,过了许久还在梳理早已梳顺头发。 从他有记忆开始,迎接他的就是疏远与嫌恶,他对书院里的人不可避免地怀揣着丝丝畏惧,想靠近又怕靠近,他忍不住开始希冀时间能过得慢些,让他能晚一点迎着众人的白眼踏入讲堂。 清霁照了半天镜子,总算对自己的仪容绽出一个满意的笑,然后余光才瞟见一直在梳头发的耀离。 他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有意磨蹭,上前就拿过梳子,三两下给他绾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发髻,用与衣衿同色的发带扎好。 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盘着双髻,再小一些的扎着两角,清霁却小大人似的早早绾起了单髻,还要留出一部分披在身后,潋滟的桃花眼一弯,已然风流初具。 耀离习惯性耷着小脸,额前刘海长且厚,原本明艳锋锐的五官被一团阴云遮得模糊,他们梳着一样的发髻,清霁是清新俊逸,他则是沉闷郁结,衬得身上青白的衫子愈发黯淡。 他比比镜子里的自己和清霁,颇不自在地摸了摸头顶发髻,心道清霁可真好看。 清霁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又开始左照右照,突然看到映在镜子里的漏壶,不由哎呀一声,赶紧拉着耀离冲出门去:“要迟到啦!快走!” 门外朝阳耀眼,清霁走在前面,乌黑的发髻晕着光,髻上青色的发带和衣带一同飘在风里,扫过耀离的脸颊,麻麻痒痒的,他抬手去搔,恰好清霁回过头冲他笑,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他的心让这一笑激得跳动剧烈起来,牵在左手上的那只手一下变成了火炭,灼烧得他连呼吸都忘了,就这样瞪大眼睛愣愣注视着眼前人,怎么进的讲堂都不知道。 先生还未到,讲堂里乱糟糟一团,学子们三五成群地笑闹着,根本无人注意到耀离,他回神的功夫里,清霁已飞快地和邻座几位同窗通了姓名,然后招呼耀离道:“离弟,看我新认识的朋友,这个是章笑天!这个是弘澈!这个是王梓桐!” 这三人耀离皆没见过,顺着清霁的手指看过去,章笑天个头和年纪最小,肤色黝黑;弘澈比清霁大半岁,圆脸微胖,高大白皙;王梓桐浓眉大眼,笑声爽朗,兴奋时喜欢拍人肩,和弘澈是襁褓里就认识的朋友。 看着清霁和周围人很快打成一片,耀离有些不大高兴,藏在刘海下的眉心微微挤出一点褶皱,他向那三人点点头表示友好,但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清霁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揽过他的肩,主动向三位同窗介绍道:“这是耀离,我弟弟!” 耀离的身体一下绷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他不知道他们听到他的名字会怎么样,书院的人应该都知道有个叫耀离的魔种。 果然,他们全听说过耀离,章笑天一下变了脸色,弘澈还在好奇地打量耀离时,王梓桐就已经一拍他的肩:“这就是魔啊?和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弘澈收回目光,顺着好友的话道:“是差不多,好像就眼睛比咱们红一点。” 耀离感觉到他们没有恶意,紧张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清霁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肩头,正信誓旦旦地胡说八道:“什么魔?离弟可是狐狸,我们说好了下辈子一起当狐狸的。” 章笑天早转回身去温书,剩弘澈和王梓桐继续同他们闲聊,几个人又扯了几句,随着一个白面书生跨进门槛,偌大的讲堂变得鸦雀无声,一个个都恢复了正襟危坐。 书生很年轻,绝不到而立之年,长发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温和。注意到讲堂里多了两张新面孔,他朝他们微微一笑,拿起书接着上堂课的内容讲了起来。 王梓桐偷偷对他们道:“这是杨先生。” 杨先生教的是《论语》,满篇之乎者也,枯燥乏味,座下的孩子们很快就打起了瞌睡,清霁捧着书低着头,俨然一副用心的模样,然而细看去,他的眼睛早闭上了,和他后面的弘澈一样睡梦正酣。 他身边的耀离倒是认真得很,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在书上写下脚注,杨先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学子,一边讲着释意一边起身踱步过去,在他桌边停下。 发觉先生在看自己,耀离慌忙站起,老老实实等着先生发问,讲堂里的目光此刻全部集中在了他身上,灼烧得他只想藏起来。 杨先生手中的书状似无意地敲在案上,“嗒”一声闷响,清霁惊醒,茫然地左顾右盼两下,注意到先生已经来至桌边,他赶紧端正坐好,假装无事发生。 清霁醒了,耀离紧张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只听得先生问道:“‘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①何解?” 耀离听课用心,很顺利就答了出来。先生点点头,又问道:“你如何看‘宰予昼寝’?” 耀离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到了刚醒的清霁身上,看到他,他要出口的话立刻拐了个弯:“学生以为……白日安寝并非恶事,夫子责骂太过,不足彰显仁厚。” 清霁咧嘴一笑,朝“宅心仁厚”的耀离挤了挤眼。 杨先生没评价他回答的正确与否,转而问他的名姓,当着讲堂里几十个人的面,耀离一下不知所措起来,目光又溜回了清霁身上。 清霁不明所以地朝他笑,就在这时,角落一个声音叫道:“他叫耀离!就是那个魔头!” 耀离神色一凛,循着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脸上既有凶狠也有委屈。 说话那人正是平时喜欢欺负他的人之一,另外几个狗腿子集中坐在他周围,个个面带幸灾乐祸的笑。 清霁握握拳,捺下没有发作,他牵住耀离攥紧的手,坚定道:“别听他们的,你明明是我的狐狸弟弟。” “要离?这是个有故事的名字。”杨先生没过多表示什么,拿起书负手继续在讲堂里踱步,抑扬顿挫地念起另外一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②” 耀离木然坐回原处,心乱如麻,先生讲的内容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掌心冷汗涔涔,愈发显出清霁那只手的温暖来。 这堂课下了,他的心情仍然很差,无论清霁怎么安抚都不肯说话,闷头随着人流往外走。 那几个人自然不肯放过他,早等在庭院里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一见他出来就围了上去,方才道出他名字的那人一把夺走他的书,拿在手里随便翻着:“呦,挺认真啊!谁准你和我们一起读书的?你是魔,才不配和我们一起!” “还给我!”耀离伸手想把书抢回来。 几个孩子相互将那本书抛给对方,怎么也不让瘦小的耀离摸到,耀离生了气,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清霁也不高兴了:“把书还给他!” “你又是谁啊?你袒护他,那你也是魔!” “我是魔?”清霁开始卷袖子,“那今天就让你们尝尝魔的厉害……哎!” 他才卷起袖子,耀离都已经打上去了,他会还手,但身形瘦小兼寡不敌众,每次挣扎半天还是被围殴的结局,几个孩子也早习惯了,七手八脚地准备和之前一样按住他,同时嘻笑道:“你行不行啊?这么弱还想还手?” 清霁冲上去,一拳揍在打头那人的鼻梁上,一众人没想到他会帮那个魔头,全部愣住了,挨了几下拳脚才反应过来,一群孩子登时打成了一团。 耀离怕他们误伤到清霁,打得前所未有的拼命,清霁是第一次打架,新鲜感刺激了他的神经,下手也渐渐不知轻重起来,到了最后,他们竟将四五个同龄人全部打倒在地。 喘了几口气,清霁看看耀离挂彩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耀离抿抿唇想笑,却被忧虑绊住了喜悦,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清霁见状,伸手就给他脸上撑出一个笑:“离弟,你不高兴呀?” “咱们打伤了他们,要被监院责罚了。” 棠花书院的监院为人极严厉,对学生向来一视同仁,今日他们全部打架受了伤,性质不同于平日玩闹,必定要受罚的。 耀离自己倒无所谓,怎么过都是那样,可清霁不同,清霁是为了他才打架的…… 清霁满不在乎:“嗐!不怕~我受罚有你陪着,你受罚有我陪着~” 耀离充耳不闻,三两下抹净他脸上血迹,又把他鬓边散落的头发掖回发髻,动作粗暴,把清霁疼得哎呦直叫。 勉强把他收拾好,耀离一推他:“你走,问起来就说不知道。” “离弟,你什么意思呀?我又不是胆小鬼。”清霁把头发重新打乱,然后从耀离脸上匀了把血到自己脸上。 耀离犯起倔来,抬手又要给他绾头发,这回清霁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臂一揽他的肩:“你是我弟弟,我当然要保护你!而且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保护我弟弟怎么啦?” 耀离不说话,目光飘到了别处,清霁把他的脸掰正,和昨天一样揩掉了他将掉不掉的泪珠:“好啦,咱们打赢啦!为了报答我帮了你,你得给我笑一个~” 耀离吸吸鼻子,用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他心中的阴霾此刻全部消散,阳光和煦,愈发显出五官的明艳来。 清霁满意地嗯了一声,在衣服上擦擦手,从地上捡起书,拍拍灰物归原主:“给。” 书已经在争斗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耀离黑里透着暗红的眼睛重新黯淡下去,又恢复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以后咱俩用一本,正好还能说悄悄话。”清霁用肩碰了他一下,满脸狡黠。 耀离哭笑不得,坏心情再次轻易消失不见,有这样一个小太阳似的清霁在身边,想不开心都是难事。 一群孩子全部挂了彩,其中还有两位官家公子,直接惊动了山长,他们连监院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提溜到了一间大书房里,看着坐在上首的山长气得吹胡子瞪眼。 山长清清嗓子,问起了事情经过,相比那几个哭天抢地的孩子,清霁要冷静得多,只有在他们颠倒是非时才会出言纠正,后来山长点名挨个诘问,问到他时他依旧小孔雀般骄傲,大方地承认了打人一事,还将耀离的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山长本以为是耀离这个小魔头带头打架,在来的路上就想好怎么处理了,现在让清霁这么一澄清再一揽,反倒把耀离摘干净了,真不知道这小魔头是怎么入的他的眼! 不过那几个孩子天天逮着耀离欺负也有些过分了,再怎么不招待见也是个孩子,是个活生生的小生命。而且书院主要经济来源是盐商和盐务官员的出资,昨天耀离可怜兮兮的模样已经让清洲夫妇看了去,现在又有清霁罩着,哪天清霁把这事给父亲添油加醋一说,他这个书院还办不办了?山长还做不做了? 山长捻捻胡子,决定不管真相如何,几个人统统罚去抄书,也借此敲打一下那几个仗势欺人的孩子:“都给我去……” 话未说完,一个书童急急忙忙进来通传:“杨先生有急事要见山长,正等在外面。” “嗯?”山长顾不上再处罚几个孩子,向书童问道:“哪个杨先生?” “是杨彤杨先生。” “你们几个就待在这,我去去就回!”山长瞪了几个孩子一眼,整整衣冠出门去了。 几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对面打头的那个被清霁揍得最狠,一张脸肿得和馒头一样,眼睛都快挤没了,一听杨先生来了,他努力从挤成缝的眼睛里透出得意的光采,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也纷纷咧嘴笑了起来,杨先生一定是来给他们“人”撑腰的! 作为非人的耀离重新低下头,盯着鞋尖不说话,清霁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冲那几个人神气十足地呸了一声。 要不是有一左一右两个学官盯着,他们非再打起来不可。 山长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几个孩子站得腿都酸了,他回来一改先前的态度,直截了当地分别降下处罚:“清霁耀离,《学而篇》抄三十遍,好好闭门思过!李梦蝶,《学而篇》《里仁篇》各抄五十遍,抄完来这里说说悟到了什么!剩下你们几个,《学而篇》《里仁篇》各三十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耀离讶异地抬头看山长,不太明白怎么对自己处罚得这样轻,清霁生怕山长改变主意,先压下心头疑惑,扯着他一起乖乖行礼认罚,赶紧离开了。 李梦蝶顶着被打成猪头的脸抗议,他爹好歹是个同知,山长怎能如此不给面子?何况他鼻梁都被清霁打断了,该被狠狠惩罚抄书的不该是那两个魔头吗?该罚他们抄一百遍! 山长捻捻胡子,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清霁和耀离为什么打你们来着?” “我想借那个魔头的书看看,谁知道那个就……”李梦蝶嘴硬。 “一派胡言!” 山长动了怒,李梦蝶吓得一缩脖子,后半截话不敢再说出来。 屋内静了一会,山长才继续道:“你们撕的是什么书?那是圣贤书!是可以这样玷污的吗?!” 所有入书院就读的学生无一例外地要先叩拜孔子像,他们今天撕坏《论语》,简直是对圣人大不敬,再观他们一个个颠倒是非相互推诿的样子,太不像话!书都白读了! 倒是清霁颇有风度,不急不躁,陈述事实也不避重就轻,不愧是巡盐御史家的公子! 山长没有多余的时间听他们狡辩,处理完便拂袖而去,四个孩子只好哭丧着脸离开书房。半天的功夫先是被送到医官处处理伤口,然后又被提溜过来听山长训斥,早过了午饭时辰,饭堂里空空如也,他们不得不饿着肚子回去抄书。 那厢,耀离和清霁已经回到馆舍中,他们也没赶上吃饭,所幸早上吃得饱,一顿不吃也不至于饿昏过去。 耀离坐到几案后,乖乖铺纸研墨准备抄书,提起笔,他才想起自己的书已经扯烂了,还得和清霁共用一本。 清霁在一边连连叹气,他已经后悔那么快就跑回来了,应该先和山长打个商量改成罚跪的,《学而篇》三十遍啊三十遍!他宁可去孔子像前跪一天! 三十遍《学而篇》自然不可能凭空出现,他再不情愿也得开始抄了,书院还没完整逛过,新认识的朋友也还没来得及多交流二三,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一魔一人并排而坐,一本《论语》放在中间,一时间屋内只余纸张翻动的窸窸窣窣声。 过了一会,敲门的声音打破屋内寂静,他们以为是哪位同窗,手上忙着抄书,没一个起身去开门,清霁直接扬声道:“门没锁,进来就行啦。”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哪位同窗,而是一个书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着一本泛黄的书。 见是陌生人,一魔一人不约而同搁下笔,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书童。 “杨先生嘱托饭堂留了饭,让我给你们送来。”书童笑容干净温和,与杨彤很像,他把食盒搁在桌上,双手捧着那本书轻轻放在案头,“还有一本书。” 有饭吃!两个孩子惊喜不已。书童任务完成,也没给他们道谢的机会,留下一句慢用就离开了,走时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书童一走,清霁立刻拿过那本书,竟然是一本《论语》!随便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脚注和见解,字迹清隽,让人一看就想起了温和敦肃的杨彤。 耀离挤过来和他一起看,清霁略翻了翻就把书给了他,还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你看,杨先生挺喜欢你的,知道你书坏了还把自己的书给你。” 耀离捧着书,面对这样珍贵的礼物有些不知所措,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自打认识了清霁,他的生活一下天翻地覆,好像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友善了。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硬硬的,角还在,他还是魔,没有变成人。 “杨先生真好,今天他来一定是给咱们开脱来着,山长回来后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啦。”清霁没管兀自发愣的耀离,自行抱了食盒过来,见他还在发愣,他推推他换了话题:“话说杨先生怎么样呀?你以前见过他没有?” 耀离回忆了一下,他大概是见过杨彤的,没准还偷听过他授课,但他在今天之前根本不敢靠近大家,所以杨彤应该没有见过他。 如果早些认识杨先生,前几年的生活是不是能有些不一样? 食盒里飘出的香味打断了他的思绪,饭菜尚温着,就是在火上热了太久,过了火候,样子和味道都差些,不过对于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山珍海味也莫过于此了。 耀离挪开纸笔,珍重地把杨先生赠予他的书收到一边,清霁端出两碗饭,摆好菜,递了筷子给他,一魔一人就着一碟菜,狼吞虎咽地扒起饭来。 ①:出自《论语·公冶长》,翻译:起初我看人,听了他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看人,听了他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 ②:出自《论语·子罕》,翻译:孔子在河边说:“消逝的时光就像这河水一样啊,不分昼夜地向前流去。” 第4章 是魔 房里的灯火深夜还未熄,清霁早困得眼皮打架,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抄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字迹全部连成了鬼画符。 勉强撑到子时左右,他实在熬不住了,丢下笔,拖着脚步睡眼朦胧地上了床,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案前,耀离还在灯下奋笔疾书,脸上丝毫不见倦意,抄得手酸了才会暂时停下,甩甩手再继续。 翌日清霁醒来,迷迷糊糊地要推醒旁边耀离,不料伸出去的手竟摸了个空,他晨起的怠懒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猛地坐起身,四下寻觅耀离的踪影。 另一半床铺冰凉,被褥枕头齐整,还是昨日叠好的模样,他没有叠被子的习惯,每天的被子都是耀离顺手给叠的,显然这半边是一夜没有睡人。 清霁套上鞋匆匆往外跑,刚跑出一步,便见到耀离伏在案上,头枕手臂睡得正香,脸颊还带着一块不慎蹭上的墨迹。 清霁扶额,搞不懂这个弟弟做什么非得一天就抄完三十遍,未免认真得太可爱了。 看看时间尚早,他没急着惊醒他,一个人悄悄梳洗好,打算去饭堂先端两份早饭回来。 打开门,门口和昨晚一样放着一个食盒,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在抄书,抄完之前是不能出去的。 书童给受罚学生送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饭菜,又素又少,吃得清霁嘴里要淡出鸟来,他苦着脸把食盒提进去,轻轻推醒了耀离。 耀离起身,露出胳膊下压皱的两沓纸,茫然地望向窗户:“天亮了。” “不仅天亮啦,还该吃早饭啦。”清霁给他擦干净花猫一样的脸,将包子端到他面前。 被他这样照顾,耀离害了羞,有些不自在地拿起一沓纸交给他:“看你还差些,我帮你一起抄好了。” 他挠挠脸,又补充一句:“是模仿的你的字,山长应该看不出……” “啊?”清霁目瞪口呆,顾不上看抄得如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帮我也抄完了?那你得什么时辰才睡?还不去床上睡!” 耀离道:“那么晚了,我怕去床上吵到你,反正早上还要起来,睡哪里都一样。” 躺着睡、趴着睡、坐着睡……床或是几案,地板或是墙角,他怎么都可以迅速入梦。 “哎呀,这我可怎么报答你……”清霁发了愁。 “不用报答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快吃饭,一会又要迟到了。”耀离啃着包子,含糊不清道。 “那可不行!”清霁也犯起了倔,捏着筷子冥思苦想,想了一会,他灵机一动,凑过去在耀离被包子撑得鼓鼓的腮上亲了一下。 耀离瞪圆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筷子停在空中,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清霁又夹了一个包子到他碗里,自己也叉起一个啃着,歪歪扭扭的坐姿很没形象:“我娘熬了几个晚上给我爹缝了件新衣服,我爹就是这么报答她的,我都看到啦~我娘不高兴的时候和生病的时候我爹也这样,他说这是万能的。” 耀离又眨巴眨巴眼,依然处于惊愕中没有反应过来,清霁心思此刻全在包子上,也没多解释,话题又回到了那三十遍《学而篇》上:“我的好离弟,下回别熬这么晚帮我抄啦,小孩睡得少会长不高的。” 耀离嚼着包子,一鼓一鼓的脸泛出一点红晕,小声道:“我想和你一起去读书……” 哦~是这样呀~ 清霁没往别处想,顿时了然。他忘了耀离是被排挤的,没有他领着保护着会被人欺负,听到耀离这样信任他,一股子得意劲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丈夫,可以保护身边人不受欺凌、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吃饱饭,大丈夫清霁昂首挺胸地拉着被他保护的幼弱弟弟出门往山长处去了,交上罚抄的三十遍《学而篇》,山长逐页检查过,又装模作样地规训了几句,方肯解禁放他们去讲堂。 进讲堂时,杨先生已经讲了有一会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迟到的他们身上,耀离再次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低头躲避众人的目光。清霁倒是无所谓,捏捏握在掌心里的小手,一起向杨先生行礼问好,然后拉着耀离往座位去。 从杨先生身前经过时,耀离看到他对他笑了笑,有了杨先生释放的善意,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许多,转头回以一个笑。 他们坐定,杨先生接着讲了下去,耀离偷偷环顾四周,昨天李梦蝶他们几个坐的位置是空的,旁人虽也有打量他的,但至少没再闹出昨天的动静。 课上到一半,后方的王梓桐戳了一下清霁,用书挡住嘴和他说起了悄悄话:“听说你们昨天把山长都惊动了?” 清霁上半身向后仰,背脊贴到后方桌沿上,嘴唇尽量不动,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是呀,午饭都没赶上。” “李梦蝶他们呢?山长罚你们没有?” “罚抄书,我们抄三十遍,他们抄六十遍,姓李的抄一百遍。” 二人叽叽咕咕说个没完,耀离忍无可忍,在清霁手臂上掐了一记,掐得他差点一嗓子嚎出来。 揉揉被掐的地方,他假装是凑近看耀离记的笔记,借机问道:“怎么啦?” 耀离面无表情地撒谎:“刚才先生在看你。” 清霁不疑有他,谢过耀离赶紧坐正,被这么一骗,后半堂课他听得还挺认真。 杨先生的课下了,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出门去散步放松片刻,清霁正和耀离一起往外走,却被章笑天叫住了。 见耀离也停了脚步,章笑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清霁与他不熟,见状心下疑窦顿生,刚想说耀离不是外人,他就挣开他的手主动跑开了,背影十分失落。 相比起黝黑陌生的章笑天,清霁还是更想和漂亮的狐狸弟弟待在一处,可狐狸弟弟撇下他走了,他只得耐下性子先听章笑天说话。 耀离赌气先到外面去了,蹲在昨天李梦蝶他们坐的那棵大树下,做每次心情不好时都会做的事——掘蚂蚁窝。 他只能把气撒在蚂蚁身上,几下就掘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蚂蚁越聚越多,慌得到处乱爬,有的发现那根作恶的树棍,沿着树棍往他手上爬去,他嫌恶地抖下它们,抄起一块石头,假装这群蚂蚁是李梦蝶和章笑天等人,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离弟!” 听见清霁的声音,他慌忙挡住那个被他撅得惨不忍睹的蚂蚁窝,清霁跑过来挨着他坐下,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不由感慨:“还是我的狐狸弟弟好呀!又漂亮又可爱~” 耀离摸摸被他捏过的地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他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清霁也没想着瞒他,骂骂咧咧地就开了口:“姓章的真不是个东西!以后咱们不要和他来往!他居然跟我说让我离你远点,还说你会吃人,呸!” 耀离不说话,手一直在拧衣带,脸上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清霁骂够了,突然两只手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看着顺眼,长得丑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别难过,我已经当面骂过他啦。” 耀离的脸被他托在掌心,避无可避,那双透着暗红的眼瞳中是即将溢出来的痛苦:“他们都说我长大了会吃人……我把这颗牙拔掉是不是就不是魔了?你和我一起就不会有人说你也是魔了。” “不行!”清霁变了脸色,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耀离的手摸到唇边,那颗獠牙比另一边的虎牙要长,直接长到了唇外,隔着唇摸起来硬硬的,一旦开口就会露出,若是抿唇微笑,作为唯一露出唇外的牙,它会更加显眼。 清霁一把按下他的手,严肃道:“他们怎么都会找到借口编排你的,你的眼睛也和他们不同,难道还能把眼睛也挖了吗?我喜欢你的牙和你的眼睛,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狐狸,就当是为了我,别和它过不去啦!” 耀离眼睛蒙上一层水汽,用力嗯了一声,清霁顺势亲了他的额头一下,揉着手里那张漂亮的小脸安抚:“好啦,别难过啦,再有谁说你不好我揍谁!” 体会过打架的快意后,他斗志昂扬。 耀离想了想:“那我帮你抄书。” 清霁露出坏笑,一魔一人伸出小拳头碰了碰,达成一致。 书院里课程很多,现在他们年纪尚小,授课以四书五经为主,待到长大些,便要学诗赋策论了。《论语》后面一节课是史学,虽授课先生严厉了些,但比枯燥的《论语》要有趣得多,连清霁都不走神了,入迷地听先生讲《春秋》里的郑伯克段、骊姬之乱……一堂课过得奇快。 结束了上午全部课程,中午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在清霁到来前,耀离的三餐也是在饭堂吃的,学官们虽然不待见他,但还不至于连口饭都吝啬,不过出于对众人的回避,他总是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才进去,那时已经不剩什么好饭菜了,只够果腹,无力追求色香味。 清霁连吃了两顿堪比白水煮菜的饭菜,早饿得眼睛发绿,一下课就扯着耀离挤过人流直奔饭堂。耀离感觉这一路不断有目光落在他身上,跨过饭堂的门槛后更是如芒在背,一直垂着头,生怕被人认出。 清霁拿着盘子,先舀了一大包荷叶粉蒸肉在里面,扭头确认耀离没什么忌口,顺手给他的盘子里也舀了一大包。 耀离这些年饮食简陋,对食物并不挑剔,清霁便将自己爱吃的每一样都给他也舀了一份,最后盛出两碗莼菜羹,他们端着满满当当的盘子开始在桌边寻找空位。 章笑天看到了清霁的身影,正巧身边有个空位,便扬声招呼起了他,耀离被清霁挡住,听他一叫探出了头,黑里透着暗红的眼睛循声看过去,章笑天一下哑了声,半天找不出话。 他身边的弘澈和王梓桐皆没有接话,对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另一个尚不知叫什么的同窗帮他打了圆场,言说位置是自己帮另一人留的。 清霁本也没想和他们坐,闻言笑眯眯道:“不去啦,我和离弟还有悄悄话要说。” 他带着耀离找了张人少的短桌,挨着坐下了。偌大的饭堂里除了他们,还有不少青年乃至老年的同窗,人很杂,真正能认出耀离的非常少,一顿饭吃得远比想象中安生。 一边吃着饭,清霁一边眉飞色舞地给耀离讲起了他的家乡,耀离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苏州人,一家人随清洲做官才到了临安来。 他夹起一颗雪白鲜嫩的龙井虾仁,话题随之拐到了苏州的碧螺虾仁上,两道菜虽差不多,但因为用的茶叶不一样,味道也有所不同。说着说着,清霁不由想念起家乡来,待年末放了冬假,若是爹娘回去,他便带着耀离也一起回去玩。 耀离哪里都没去过,自然是很想和他一起回苏州玩的,可他又不敢抱太大的期望,毕竟哪个父母会允许自家孩子和一个魔整日厮混一处呢?于是他没接关于回去的话,只是问清霁碧螺春和龙井有什么区别。 “区别呀?区别就是碧螺春是螺壳样子的,龙井是直条的,而且碧螺春可香啦,茶农都叫它‘吓煞人香’。”说起家乡的茶叶,清霁毫不掩饰喜爱,马上,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秋月白,听说西湖和虎跑泉的水都不错,等到了旬假你带我去取些水回来,我煮给你喝。” 耀离听得云里雾里:“秋月白又是什么?” “秋月白是滇南产的白茶,叶子一面白一面黑。市上都说白茶年头长的好,但我不喜欢,年头一久喝起来苦,新下来的最好喝。” 耀离点点头,目光一直在清霁身上没有移开,他很喜欢这样的清霁,这样鲜活有趣、恣意而为,就像书里提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①……不对,他昨天才跟着他做过逾矩的事,可转念一想,孔夫子自己都被人称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②,清霁之所为又不是出于一己私欲,明明是君子! 清霁在他眼前猛招手:“离弟,离弟,你怎么吃饭还走神呀?” 耀离老老实实回答他:“嗯……走神在想你。” 清霁有些疑惑:“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吗?你想我什么呀?” “想你很好。” 耀离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极直白的夸赞,口气四平八稳,像在平铺直叙什么事实一样,听得清霁都愣住了,难得不好意思起来。 “哎呀呀,受宠若惊啦!你也很好呀,别光想我啦。” 耀离不置可否,低下头专心吃饭,自己好不好不一定,但清霁很好是一定的,以前世界上最最好的人是爷爷,现在爷爷不在了,但又有了一个最最好的清霁。 食毕出了饭堂的门,正午暖洋洋的太阳一下子照到身上,温风习习,吹拂得人犯起春困来,大部分人都打着哈欠回房午睡了,清霁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头,不仅不困,还精神抖擞地让耀离带他逛逛书院。 陈老先生晚年除了传道授业解惑,大部分时间都在藏书楼里度过,校对注解古籍、著书立说,幼时的耀离每天就是在藏书楼里跑来跑去,从书架底层挑带画的书看,清霁一说要逛书院,他想到的第一处就是藏书楼。 一魔一人说笑着进了高大的藏书楼,挑各自感兴趣的书籍翻看,不知不觉就过了午休时间,待他们想起来,下午的《尚书》早开始了。 清霁一拍脑门,将书塞回书架,叫上耀离匆匆出了藏书楼,大步往讲堂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讲堂时,门前已站了三个同窗,正在小声抱怨。 只听得个子最高,额前碎发杂乱的那位骂道:“该死,怎么偏生误了这个老匹夫的课!” 旁边样貌近似猴子的干瘦同窗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夏兄,你这算什么?我他娘可就晚了一步,这老货都看见我了,还不是照样闩了门?呸!六泡!” 清霁从旁插道:“打扰一下,各位怎么不进去呀?” “你是新来的吧?”夏姓同窗瞟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是不知这老匹夫,他的课就算迟一步都不让进门,我们二人蹴鞠忘了时辰,不过比你到得还早些呢。” 旁边一直沉默的白面同窗开了口:“算了,老匹夫说话晦涩难懂,进去了也听不明白,接着蹴鞠去吧。”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那个瘦猴没急着一起,目光停留在耀离身上,打量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道:“你不是那个……” “走走走,你看错啦,我弟弟不认识你!”清霁立刻挡在耀离面前,往别处轰这个人。 那人一边躲闪一边澄清:“哎不是……我是想着让他试试能不能进去,老货当时说的是‘所有人’迟了不许进,没说魔也不许。” “还没说猴子不许进呢?你怎么不试试进去呀?”清霁叉着腰瞪他。 那人也不恼,嘻嘻笑了一下跑了,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清霁才收回目光。 耀离从后面扯扯他的袖口:“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偷听,来。” 他带着清霁绕到讲堂另一面,这面墙下是花池,里头立着一块太湖石,踩上去正好可以够到窗纸破了洞的窗户,偷看先生授课。 清霁好奇,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贴上破洞往里瞧了瞧,只见讲堂里的同窗已东倒西歪睡倒一片,那个五短身材的先生兀自滔滔不绝地讲着,所授内容晦涩倒还罢了,官话说得也差,三句里有两句都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难怪底下睡倒一片。 他打了个哈欠,从石头上下来了:“离弟,这是哪个先生呀?” 耀离摇头,书院里有好几个讲堂,他从未正式进去读过书,都是挑着感兴趣的偷听,因此仅认识寥寥几位先生,屋内这个五短身材的先生他甚至都不记得有见过。 “唉,希望月末斋课③他能出得容易些,不然也太要命啦。”清霁一屁股贴着墙根坐下,唉声叹气。 耀离坐到他身边,深有同感地点头。 诘屈聱牙的字句不断从窗缝溜出,和暖的春风烘在身上,两个孩子很快昏昏欲睡起来,不一会就先后阖上眼,头挨头地打起了盹。 ①:出自孔子的《论语·为政》,翻译:达到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不会超出规矩。 ②:出自《论语·宪问》,这个评价应该结合孔子的生平和思想来理解,小耀离读书只理解了表面意思,不要被小朋友误导呦。 ③:古代书院考试种类之一,分官课与师课两大类。官课由地方官员主持,师课又称"斋课"、"馆课",由山长负责。 第5章 落英飞絮冶游天 如此又过了几日,总算到了旬假,有家近的学子头一天结束了全部课业就回去了,耀离按前些天约好的那样,带清霁去了西湖。 出书院大门时,正巧李梦蝶也带着他的跟班们出去,几双眼睛对上,瞬间呲出愤怒的火花,恨不能当场再打上一架。耀离有了清霁连日的陪伴,渐渐不再那么回避一切,恶狠狠地就剜了回去。 李梦蝶勃然大怒,他完全没想到才几日的功夫,这个魔头就敢瞪他了,看来还是欠揍!非揍得他爬地上学狗叫才解恨! 但看到他身边的清霁,他不得不暂时收起报复的心思,谁教这是巡盐御史的儿子呢?他老子正愁巴结不上清洲,自然不能容许亲儿子与清霁交恶,上回的事一出就特意差人来告诫过他,若是他再跟清霁起冲突,回了家就要家法伺候了!哼! “你们最好能一直得意!”李梦蝶放句狠话,带着跟班气势汹汹地走了。 清霁翻了个白眼,拉起耀离往反方向走:“离弟,他现在出来了,你可不要落了单,时刻跟好我。” 耀离点点头,闷闷不乐地摸上高耸的额头,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都是魔了还会被几个人欺负?如果魔是生来孱弱的物种,又为什么会令人如此闻风丧胆呢? 他问清霁:“你知不知道人为什么怕魔?我打不过人,但人却怕我……” 清霁想了想才回答道:“话本和传说里的魔都是有灵力的,可以抬抬手就杀死成千上万人,大家没见过魔,全是道听途说,三人成虎,所以害怕。” 耀离试探着抬抬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吹得道旁花叶颤动两下便止住了。 “学官们说,我小时有个道长来书院借住过一阵,就是他告诉的大家我是魔,让爷爷好好教导我,否则会害了大家。”耀离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可是我没有灵力,也打不过他们,怎么害人呢?” 清霁也是头一回遇上真正的魔,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更搞不清,只能胡乱给他解释:“没准你长大点就有啦,魔的寿命比人长,所以长得比人慢。” 耀离只顾低头看手,没留神前方有棵树,咚地撞在上面,把额头磕青了一块,疼得他五官皱起,眼泪都快下来了,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哪像话本里吃人的魔头?说是个小神仙倒还有人信。 清霁努力忍笑,掀起刘海为他吹了吹伤处:“怪我怪我,怎么不提醒你呀!还好没磕破了相。” 撞了头会不会就激发出灵力了呢?耀离又满怀希冀地抬了抬手,可惜他仍旧没有半点灵力。 或许真的和清霁说的一样,要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吧。 他们身后,一朵木香倏然零落,淡色微黄的花瓣洒了一地,一同凋下的还有几片鲜绿叶子,像劲风吹过,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揪过。 耀离搁下灵力的事不再去想,和清霁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西湖边,春日的湖水微微荡起波澜,二三游船行于湖面,岸边柳丝弄碧,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小小的花穗已经飞出雪白的絮,飘飘飏飏,落到水里,密密麻麻犹如揉碎的银箔,和湖水一同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春和景明,耀离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闭起眼微笑着,用心感受迎面吹来的温风。 他一笑,那颗獠牙露出一部分在唇外,尖尖的下端晕着一点光,眉眼明艳生动,比较起来,连日光都不免要失色三分。 清霁一直看着他,耀离开心,他更开心,他的狐狸弟弟本就该像这样一直笑着,一直快乐着,总是闷闷不乐的,简直委屈了漂亮的小脸蛋。 耀离睁开眼,眼瞳里带的暗红此刻在日头下无比明显,却又无比好看,像埋下的火种在悄悄燃烧。 他目光落到清霁怀里的水囊上:“咱们要在这里取水吗?” “这里不行,湖边人来人往,水都不干净啦。”清霁摇摇头,四下寻觅,一指不远处的小木船,“咱们乘船到湖心去!” 他拉起耀离的手往那边疾走,掌心滚热,耀离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浸到了太阳里,暖意沿着手臂上行到心口,焐得心脏燥热不已,跳得越发厉害。 清霁没急着上船,先小大人似的跟艄公讲起了价,他长得白净秀气,人又爱笑,任谁看了都喜欢,老艄公略逗了他几句,便笑呵呵地将两个小娃娃迎上了船,带着口音提醒一句坐好了,随后手中船橹一摇,船就离了岸,悠悠往湖心划去。 老艄公划着船,问他们道:“你们两个小伢儿是兄弟呀?自己出来耍子,阿爸姆妈没跟着?” 清霁还听不太明白临安话,于是由耀离答道:“他是我……哥哥……今天书院旬假,我们一起出来玩。” 亲口承认清霁是自己的哥哥时,他又红了脸,有些难为情。清霁嘻嘻一笑,搂着这个容易害羞的弟弟的肩,和他贴了一下额头。 老艄公顾自感慨:“哎呀,啥时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伢儿,相貌儿尽该好!” 这句夸赞清霁听懂了,笑容里瞬间带上骄傲:“借您的吉言,我们长大了能更好看!” 老艄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了一连串话,这回他说得多,语速又快,连耀离都听不出是在说什么了,他们便没有接话,仅跟着一起抿嘴笑。 船划到大约湖心的位置,清霁将水囊浸入水里,打了满满一囊水上来,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弄湿了飘逸宽大的袖口,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坏笑着觑了正望着远山出神的耀离一眼,把手上的水向他弹去。 耀离一激灵,下意识地哼出一声,声音微弱稚气,宛如狐狸幼崽撒娇时的叫声,听得清霁都舍不得再逗他了。 但他没给清霁后悔的机会,立刻沾湿手弹了回去,清霁躲开迎面袭来的水珠,飞速掬水反击,耀离也不甘示弱,一魔一人愈闹愈烈,不一会的功夫头发都湿透了,水珠成串地从颊边滚落,他们不管不顾,继续以手作盏,捧水攻击着对方,玩得十分畅快。 季春的江南不冷,闹久了甚至还有些热,老艄公便没有拦着,任由两个孩子去闹,不时提醒一句当心落水。兴头上的他们哪里听得进去?闹着闹着,不知哪个脚下一滑,连带着另一个也翻了下去,砸出好大一片水花。 清霁生在水乡,掉进湖里也不慌张,划了几下水就浮出了头,伸手攀住船舷,换了一口气打算重新潜下去捞耀离,不料一双手鬼鬼祟祟地从他身后探出水面,一把掐住他的腰,吓得他哎呀一声,险些手一松掉回水里。 耀离使完坏,也从水里冒出了头,湿透的刘海贴在额前,越发描出那高高的额头来,微微透红的眼睛正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里面闪烁着光芒,慵懒且顽皮。 老艄公赶紧把他们拉上船,翻开底板取出两条干布巾,让他们擦净头发上的水。 天气不冷,一魔一人便脱了外衫搭在舷上晾着,只着一件贴身的里衣,并排坐在一起擦头发,清霁的膝盖碰碰耀离,故作赌气状:“好你个离弟!亏我还想着捞你呢,没想到你会水。” 耀离以为他真的不高兴了,赶紧皱起小脸小声解释:“你别不开心,我是真的不会……但是,但是我掉到水里后,发现我可以呼吸……” 他生怕被老艄公听到,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清霁需要附耳过去才能听清,他顾不上再装生气,惊讶道:“可以在水里呼吸?!” 耀离点点头,继续道:“好像还能在水里走,行动一点都不受限制。之前我只发现过火不会烧伤我,虽然摸上还是很烫。” 清霁恍然大悟:“你身上魔的血脉管用啦!下次谁再欺负你,咱们就把谁按水里去!” “嗯!可是魔不会只在水火里有本事吧?在水里和鱼精一样了。” “不会的!”清霁宽慰道,“魔被淹死烧死了多丢人呀,肯定所有魔都不怕水火,长大了再各有各的法术。咱们一会去灵隐寺问问,没准他们知道呢。” 耀离很信任清霁,既然清霁说他长大了就会有灵力,那他以后就一定会有!等他有灵力了,他要给清霁直接变出西湖水,再也不用他亲自跑来打! 太阳暖烘烘照着,薄薄的春衫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老艄公靠了岸,清霁付过银子,拉着耀离下船,沿着湖堤漫无目的地闲逛。 时正三月,长堤上开着灼灼的桃花,霞彩影红,风姿潇洒,忽然风起,万点红雨扑面而来,沾染得衣上发上满是扑鼻的香气,清霁不慎吸了一鼻子花粉,扶着树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动静之大,又惊落无数残红。 耀离接了一片落花在掌心,举到眼前观察片刻,然后道:“桃花很像你的眼睛。” “那是桃花好看还是我的眼睛好看呀?”清霁带着薄红的桃花眼一弯,眼波潋滟,远胜西湖之水。 耀离脸上再度带了红晕,认真回答道:“你的眼睛好看,桃花是死的,你的眼睛是活的,我看到里面有西湖水。” 清霁笑得更开心了,睁大一双蓄了春水的眼,凑近盯着耀离眸底暗红猛看,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离弟,现在你的脸也和桃花一样啦~” 不说还好,他一说,耀离连耳朵都透出了绯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闷头往前走。 清霁紧走两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他们身上春衫轻薄,走在幢幢花影里笑笑闹闹,不时追赶着蜂蝶跑出一段,朝气蓬勃的样子,怕是世间最好的丹青妙手也难描绘出一二。 追赶着闹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到了昭庆寺附近,一到这里,游人就多了起来,道路两旁聚集着节节寸寸的摊贩,所售净是奇货,清霁不由慢下了脚步,最后在一个卖木人的摊子前停下。 摊上东西不多,但样样做工精良,摊贩手里的两个木头人会打架,旁边的木牛会走路,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雀,摊贩随手拿起掷出,木雀便乘风而去,须臾又乘风归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莫说是耀离清霁这样的半大少年,便是两鬓斑白的老者都有不少为之驻足。 清霁心里喜欢,主动询起了木雀的价格,摊贩不说话,仅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张开。 不等他开口,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猜起了价格:“五十文?” 摊贩摇头。 “五百文?!这可半两银子了!”此话一出,已经把人吓跑了一部分。 摊贩仍是摇头。 大家面面相觑,清霁嘶了一声,试探道:“不会是五两银子吧?” 摊贩终于点头了。 清霁拉起耀离就走,不光他们,方才围成一圈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基本都走了,木雀有趣是有趣,贵也是真贵,大部分人还没富有到可以花五两银子买一个玩意。 摊贩早见怪不怪,继续操纵着木人吸引下一批游人,清霁偷偷咋舌:“没想到这里有如此奇技淫巧的东西!等我回家问问我娘愿不愿意借我点银子,希望下次来他还在。” 耀离道:“等我有灵力了,我给你做一只可以载着你飞的木雀。” 清霁瞬间乐开了花:“这么好!那你只能做给我,我要天上地下独一只的!” “好,只做给你。” 一魔一人随走随看,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他们刚觉出肚饥,路边就出现一个推着板车卖玉灌肺的摊子,摊主揭开蒸笼,滚滚白雾涌出,带着果仁和莳萝的香味,勾动人胃里馋虫。 摊主是个老婆婆,笑眯眯地招呼他们:“两文钱一碗咯~要不要吃?” “木雀买不起,这个还是可以的。”清霁嘀咕一句,豪气地掏出钱买了两碗。 老婆婆将刚蒸熟的玉灌肺切成小块,浇好辣汁,插上竹签递到了他们手里。清霁顾不上烫,一接到手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结果被烫得直抽气。耀离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了前车之鉴,他把手里的先吹温吞了才入的口,虽没烫到,但老婆婆的辣汁极辣,他被辣得也抽起气来。 清霁望着远方出岫的白云与浮岚,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耀离灵隐寺有多远,这不问不知道,耀离都忘了去灵隐寺的茬了,而且他也不清楚灵隐寺怎么走,下了船之后完全是在乱走。 清霁无奈,向卖玉灌肺的老婆婆打听起了路,老婆婆闻言满脸惊讶,表示灵隐寺还远着呢,沿路一直走,得走约莫十里地。 “十里?!”清霁眼前一黑,不慎呛了一滴辣汁进气管,弯腰咳个不停。 耀离问道:“那去虎跑泉呢?” 老婆婆道:“虎跑泉在湖对面,坐船过去,下了船走差不多六里路就到。” 六里也不近啊,更别提对他们两个孩子来说。 清霁咳出那滴辣汁,喘顺了气,对耀离道:“算啦,咱们下次再去吧,我今天就带了一个水囊。” 耀离自然是没意见,他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清霁在就行。 吃罢玉灌肺,他们继续沿着湖堤漫步,落花逐水,游絮随风,春色撩人,即便就在岸边坐上一天,也不缺风景看。 不过江南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忽地乌云就漫上了天边,游人商贩仓皇四散,清霁拉着耀离往岸边几椽小筑下紧跑,待他们躲进屋檐里,疾雨已经下了起来。 霏霏雨丝来得是这样突然,远山淡淡的烟云转浓,掩映出一种异于晴光下的柔态来,湖面上也起了薄雾,影影绰绰剩几艘游船,水色山光是深浅不一的青,让一场雨尽数裹挟了,愈发迷离苍茫。 乍然,一声清越的长啸穿过雨幕钻入每一个人耳中,不待循声找见,另一声浑厚的长啸便传来,似是在回应,又有第三人若被啸声所感染,慨然击节而歌,不过才唱了两句就戛然而止,不知是醉倒了还是让人给制止了。 清霁眼睛亮晶晶的,对着烟雨朦胧的天地轻声道:“这样的临安,我可真喜欢呀!” 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云霭散去,露出天边一轮淡日,一只白鹤点过水面飞入残云,遥遥一声清唳,行人三三两两重新出现,堤岸很快恢复了熙熙攘攘,惟有含烟带水的柳条还记得方才一场骤雨。 清霁深吸一口雨后新鲜的空气,回过头来对耀离笑,笑容澄澈,一如头顶雨水洗濯过的天。 “走啦。” 他出了声,耀离才回过神,牵住他伸来的手,与他一同沿着湖堤向前走去。 腿是动了,可他的心还停留在清霁刚刚的笑容上,清霁好像那只游弋云天的鹤,他与春雨霏霏的临安……相得益彰。 我不会杭州话,跟着百度写的,不要太认真[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落英飞絮冶游天 第6章 新火试新茶 一连闷了好几天,难得出来玩一趟,耀离和清霁一直玩至天擦黑才恋恋不舍地回了书院,他们放下水囊,先拿了干净衣裳到浴池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回灯下,由清霁煮茶来喝。 南行云娘家有茶园,打他记事起就总带着他饮茶品茗,家里一年四季都飘着茶香,清霁受母亲影响,很小的时候煮起茶来就有模有样了,来书院更是不能少带喝茶的一干物什。 他取出一个小小的红泥炉,并一包枣核炭,吹亮火折子点燃了炭火,熊熊的火焰乌黑的炭,像极了耀离的眼瞳,光是这么看着,都分不清他眼底跳动的是火焰还是瞳色。 水囊里的西湖水淙淙注入一把雪花银提梁壶,水流激荡,声音清脆,不知是不是耀离的错觉,他觉得这水里蕴着一股钟灵,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萦绕在鼻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熙熙攘攘的西湖畔。 清霁将银壶放到炭火上煮着,从茶叶盒里取出一小把黑白分明的茶叶,这茶叶果然不负秋月之名,细长弯袅的芽尖是小楼西畔的眉月,半黑半白的叶片是月光下的隐晦与皎洁,收在雨过天青色瓷盒中,有一种朦胧的美。 清霁的一切都与他这样相配,钟灵的、天青色的、明月一样的、秀雅精致的……清霁。 耀离心道,这样好的清霁是他的。 清霁在自己和耀离跟前各摆了一个莹白的卵幕杯,杯壁薄到可以透出灯影,耀离好奇地拿起细观,只见明晃晃的灯下,连指腹螺纹都隐约可见,小小的杯子轻若无物,杯身没有绘彩也没有刻花,只施了本色釉,仿佛一张卷拢的白纸,又仿佛几片拼起蝶翼,脆弱得让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拿取,生怕力道大了捏碎了,或者力道小了没拿住。 清霁递了盛着秋月白的瓷盒给他:“这是去年的茶,今年的马上也下来啦。白茶我娘爱喝老叶子,但我喝不惯,等放了田假带你回去尝尝,她的手艺可好啦!” 耀离嗅了嗅瓷盒里的茶叶,是完全不同于龙井的味道,清香里隐隐带着涩意,淡雅悠长,很特别,也很好闻。 说话的功夫,水已经烧开,咕噜咕噜冒着泡,清霁提壶,手腕微斜,一道清澈的水线裹挟着热气进入卵幕杯,他将那一小把茶叶投到壶里放回炉上,托举着半杯西湖水在鼻前嗅闻。 嗅了嗅,他又伸出舌尖尝了一点,然后皱起了脸:“这水不行,唉!人还是太多啦!” 耀离没他那样灵敏的鼻子和舌头,辨别不出水坏在哪里,在他看来只要是出自清霁之手的,便都好。但出于好奇,他还是问了。 清霁随手把水泼进兰花盆里,一边给两个杯里倒茶,一边道:“这水有腥气,味道也不够甘冽,水不甘则损茶味。估计是游人太多,水早就不干净啦。” 秋月白尚新,煮出来的茶汤不同于老白茶的金红色,比绿茶还要浅一些,是淡淡的缥缃色,盛在素白的杯盏中,水影摇晃,茶香融着西湖水的钟灵毓气,宛如将整个西湖尽收方寸盏中,须弥藏于芥子。 耀离摸了一下杯壁,还烫着,于是他收回手,先朝清霁道:“下个旬假咱们去虎跑泉。” “好呀。”清霁笑眯眯地应了声,刚端起茶杯要喝,突然一拍脑门,“坏啦!” 他跳起来去看兰花盆里的土,那半盏滚水本就不多,一倒进去就悉数渗进了土里,后悔都来不及了。 垂头丧气地坐回来,见耀离已经饮尽杯中茶汤,他瞬间把可怜的兰草抛之脑后,满怀期待地问他味道如何。 耀离认真地形容:“很香,但是和龙井香得不一样,喝起来像今天春雨里的西湖。” 听到这个形容,清霁笑得桃花眼眯成一条缝,以往在家有母亲的手艺珠玉在前,自己煮得怎么喝怎么差些意思,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不吝啬地夸他,春雨中的西湖!娘的手艺都没人这样夸过!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错,西湖水虽差于预期,但亦有可取之处,至少今夜这茶,他闭起眼体会唇齿间余香时,也会忍不住想起西湖,水光潋滟……山色空蒙…… 这水要是储到第二日,不仅没有甘冽,连“清”和“活”都要失去,一魔一人索性一鼓作气,满满一囊西湖水让他们煮茶喝了个精光,房间里的灯火再一次亮到了深夜。 漆黑的夜晚,他们被灯光拉长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格外显眼,竟有七分长大的模样,水流淙淙,茶香悠悠,若能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大,一世知交对饮,真是有大福气了。 饮了一晚上茶,到睡觉的时辰谁也不困,茶煮得没味了才恋恋不舍地吹熄灯火,腆着水饱的肚子上床睡觉。躺了有一会,耀离忽听得清霁小声喊他:“离弟,离弟,你睡了吗?” 耀离睁开假寐的眼,道:“还没有。” 清霁往他那边贴了贴,手臂交叉枕在头后,腿也翘起来了,样子吊儿郎当:“我睡不着。” “我也是。”耀离不着痕迹地也往过贴了贴,两具小身体挨上,彼此肌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传出,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些热。 清霁苦着脸揉肚子:“看来是茶喝多啦。” 耀离摸摸自己鼓胀的腹部没说话,他们睡不着,只好天南地北地闲聊,最后话题居然拐到了《尚书》上,足见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入睡。 晚上睡不着,并不意味着第二天能起得来,昨夜丢失的困意到起床时分就一股脑地回来了,他们打着哈欠把被子拉过头,继续昏天黑地地睡,结果自然是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套上衣服就往讲堂赶。 急匆匆赶到讲堂,一魔一人眼泡肿胀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清霁的哈欠自打起了床就没停过,他眯着朦胧睡眼,伸手问后方的王梓桐有没有吃的。 “有。”王梓桐把袖里藏的蜜饯拿出来,却不给他,“你们两个没睡觉也没吃饭啊?干嘛去了?” 清霁笑嘻嘻地去抢蜜饯,嘴上不着四六地回道:“我和离弟探讨先贤学问来着,一不留神天就亮啦~” “扯吧!”王梓桐翻了个白眼,松手把蜜饯给了他。 清霁如获至宝,赶紧拆开和耀离分了,刚塞了满嘴,杨先生就进来了,他们对视一眼,同时伏身,把脸藏在立起的书后,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咽下,噎得直翻白眼。 弘澈正襟危坐,桌下的手却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样老实,偷偷碰了碰王梓桐的膝盖,又瞟了他一眼,王梓桐会意,掏出另一个油纸包,摊开来是几块雪白小巧的尺糕,每当杨先生低头,他们就偷偷掰下一块送入口中。 《论语》一如既往的枯燥乏味,讲堂里活泼好动的学子大多都没有在听,清霁吃完蜜饯就熬不住困意又睡着了,耀离倒是清醒过来,一个人记双份的笔记,忙得左手都快学会握笔了。 那一小包蜜饯不够填抱两个半大少年的肚子,饿了一上午的一魔一人午饭吃得格外多,饭后,他们和平常一样打算在藏书楼里消磨掉这个中午,不想刚出饭堂便有书童拦住清霁,言说他家里来了人看他。 外人无事不得擅入书院,来送东西的人只能在门外等候书童通传,清霁也不知来的是谁,拉着耀离就转道往大门去。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耀离抽开手,站在原地不动。 清霁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这样的忧虑积年缠绕心头,想拔除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的,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把耀离拉到树荫下不让他晒到,独自一路小跑去了门口。 不多时,他抱着一个八角漆盒小跑回来,不待喘匀气,先一把将漆盒塞到了耀离怀里,耀离不明所以地帮他抱着漆盒,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清霁顺过来气,抱怨道:“还以为来的是我娘,结果是她身边的丫鬟,我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拿了东西就回来啦。” 他带回来的漆盒描着彩绘,看着很是古朴,侧边一共八个铜环,每个拉环后都是一个小格子,装着今年刚下来的八种明前新茶。 清霁挨个拉开给耀离展示,每拉开一格都要拿出里面绢袋盛放的茶叶辨别一下是什么,辨完再放回去,一圈闻下来,他激动道:“有碧螺春和龙井!走,回去尝尝我家乡的新茶!” 刚走了几步,他又叹息道:“可惜今天只有井水能用,要是早一天送来就好啦。” 耀离道:“有个先生每年都要攒雨水和雪水,说是泡茶用,你想喝的话我去借一斛。” “不用。”清霁一抬小下巴,十分豪气,“咱们自己攒!” 江南水汽重,攒些泡茶的天上水并不是难事,他们回了房,一个点炉烹茶,另一个则翻箱倒柜地找起了瓶罐,预备下次下雨时接水用。 熟稔地点燃炭火烧上水,清霁来到耀离身边,与他席地而坐,一起比较屋内能找到的容器。 铜盆不错,敞口方便接水,但他们还得洗脸呢;墙角插花用的观音尊倒是闲着,可是缺个盖子;柜子里盛干果的石榴尊似乎合适,敞口,有盖…… 正翻找着,房门突然被推开,吓了清霁一跳,他扭头朝进来的王梓桐和弘澈比了个戟手,笑骂道:“强盗来啦!” 王梓桐哼了一声,回比一个戟手:“我们可看见了,你们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有福同享!” 弘澈看着满地瓶罐,问道:“你们在找什么?” 王梓桐一拍他的肩,故意激清霁:“肯定是要把好东西藏起来,怕咱们分他的。” “切,谁跟你似的那么小气?”清霁将耀离用的卵幕杯划到自己这侧,又翻出两个平雕的白瓷杯摆在对面,“就这么多杯子,再来人就只能看着啦。” “原来是茶啊。”王梓桐露出失望的表情,和弘澈一起帮着耀离归置地上堆的瓶罐。 “这可是我娘刚送来的新茶,爱喝不喝。不送~”清霁作势要收起给他准备的杯子。 王梓桐腾地跳起来,赶紧抢回杯子,明明就是想喝,偏偏还要找借口让清霁还他蜜饯。 几句话的功夫,弘澈和耀离已经收好了瓶罐,净过手在桌边坐下,清霁和王梓桐也止了斗嘴,坐回案边等待水开。 弘澈观察着杯子上的暗花,定窑的白瓷盏极白极细,用平雕的技法雕了萱草花,花纹看似凹凸不平,手摸上去却只能摸到光滑的釉面,精致且有趣。 王梓桐一手一个,拿着耀离和清霁的卵幕杯对着光研究,一边看一边纳罕:“你们这个怎么这么薄?” 清霁一把夺回杯子,神气道:“好杯子当然得归我和离弟使,去去去,别乱动,要是摔了我就把你卖了!” 耀离看着清霁与人斗嘴,唇角微微勾了起来,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王梓桐忽然转向他道:“啧,耀离,你别和他住了,来和我住,你看他这么霸道,一点都不讲理。” 突如其来的邀请,尽管是玩笑,耀离依然一怔愣,不待他拒绝,清霁就抓起了他的手:“离弟,你来说,我和他谁最好?” 耀离不假思索:“你好。” 清霁呲牙,得意一笑。弘澈一脸纯良地安慰起了王梓桐:“没事,等你把李梦蝶他们也打了就有的比了。” “娘的假兄弟!”王梓桐一拍桌子,仰天长叹,随后向清霁推推自己的杯子,转移了话题,“喝茶喝茶。” 碧螺春的嫩叶在滚水里飞速吸水胀开,甫一投进去就出来满壶香气浓烈的碧绿茶汤,屏息凝神,仿佛可以听到叶片在水中舒展浮沉的声音,过分鲜活,过分夺目。 耀离吸着空气里的茶香,觉得淡雅悠长的秋月白像昨天的清霁,香烈鲜活的碧螺春像今天的清霁——昨天的清霁犹如雨后掠过云水的归鹤,无需孔雀那样张扬华丽的尾羽,也不必黄雀那样空灵睍睆的啼鸣,仅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卓然风姿便足以让人难忘怀;今天的清霁却是一只小公鸡,冠子火红,彩羽华丽,嬉笑怒骂,恣意而为,小太阳似的惹眼。 就像西湖,淡妆浓抹总相宜…… 他走神的时候,清霁已经给四个杯子分好茶水,他端起抿了一口,滚热的茶汤在舌尖绽开一团浓香,须臾融进吐息里,一呼一吸间都是香与甘。 弘澈还在吹着茶水,王梓桐已经豪饮入喉,呲牙咧嘴地把杯子放到清霁面前:“好香!再来一杯!” 清霁给耀离和他分别续上,抬着小下巴骄傲地问道:“够不够还你的蜜饯了呀?” “不够。下次有茶还得叫我。” “你去虎跑泉了吗?泉边那个草庐里有炉子,可以自己煮水泡茶。”弘澈慢慢饮尽了吹至温吞的茶水,问道。 “有炉子?太好啦!我和离弟正打算下个旬假去。” 酣对春山,泉清茶香,光是想想就令人神往!要是能再住上几日,简直是山中高士啦! 不过清霁的幻想立刻被王梓桐打破了:“我也要去。” 弘澈接道:“反正都没事干,咱们四个一起吧。” 人一多,那种风散山云的闲情逸致必定是没了,不过人多亦有人多的趣味,前呼后拥,起坐喧哗,和古时雅士清谈也没差,清霁自然乐意。 只有耀离心情不大好,多出两个人,不光清霁泡的茶要分出去,连人都得掰成三份,每多跟别人说一句话就要少跟他说一句,他不乐意。 可是清霁很高兴,正在兴高采烈地和他们讨论要带什么茶叶和小食,他是绝不会让清霁不快的,而且这样小公鸡似的清霁,他也很喜欢,他什么样子他都觉得很好、很喜欢。 “离弟,你听见没?咱们都快饿死了,这家伙就舍得给包蜜饯,自己躲后面吃糕!还有脸让我还,呸!”清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蜜饯就不错了,本来蜜饯也是我们要吃的!”王梓桐拍上弘澈的肩,据理力争。 耀离一本正经道:“我去告诉杨先生,让他明天注意他们。” “哎!”王梓桐没想到寡言少语的耀离这么蔫坏,手上又用力一拍弘澈的肩,辩驳道,“你们有好茶也没叫我们啊,让我们喝白水。我说漏嘴被你们知道了,你们没藏好被我看见了,扯平!” 清霁抱臂在胸前,语调霸道:“反正我知道啦,等去虎跑泉的时候你得给我们再带一份,我要吃桂花馅的,离弟,你喜欢什么馅?” 耀离不挑:“都可以。” 王梓桐不服气:“那你也得多带点茶叶,今天这点根本不够咱们四个分的。” “你也没早说你要来呀。” 眼看着两人又要斗起嘴来,弘澈赶忙阻止:“快未时了,该走了。” 一看漏壶,可不是么!那个老匹夫的课! 顾不得再闲扯,他们整整衣冠比着赛似的夺门而出,青色的衣带和雪白的衣袂在阳光下翻飞,掩映着一张张尚稚嫩的笑脸,正当好的年华。 小耀离这个年纪还不懂什么是喜欢,小屁孩的占有欲而已~[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新火试新茶 第7章 世态大千 书院里的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这天,清霁和耀离正吃午饭的时候,王梓桐端着盘子贼眉鼠眼地凑过来了,弘澈紧随其后。 他一屁股在清霁对面坐下,兴奋道:“照彻大千的老板回来了,我们一会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去不去?” “照彻大千?”清霁刚来不久,还不知道这是哪。 耀离虽不常出门,但在书院生活了八年,对周围还是了解的,给他解释道:“是书院旁边的铺子,里面卖的东西很杂,据说老板是个散仙。” 王梓桐点头:“对对,我们经常去那,前段时间老板又出海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她盼回来。” “啊?真有那么好玩呀?”清霁向耀离确认。 耀离脸红了红,含糊道:“大家都爱去那,但我没去过……” “我还能骗你?”王梓桐不满地瞪了清霁一眼,伸手拍了拍耀离的肩,“今天咱们一块去,我看姓李的敢找事?” 耀离轻轻嗯了一声,脸颊红色未消,羞赧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清霁见状,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把他的脸捏得更红了。 飞速扫空饭菜,他们一抹嘴直奔大门去,照彻大千与西湖是同一个方向,就在出门左转没多远的地方,匾额古朴大气,雕着一圈神秘的符文,很难注意不到,只不过先前闭着店门,清霁又忙着跟耀离说话,故而把这家铺子略过去了。 他们赶得早,铺子里只有二三个穿着学子袍的同窗在逛,一名娇俏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后,正垂着眼帘打算盘,圆脸杏眼,白净秀气,一头青丝留得极长,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江湖气。清霁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偷偷感慨:“这老板这么漂亮呀!我还以为是个糟老头子呢。” 王梓桐已经溜到深处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了,剩弘澈回应他道:“就是年轻所以才说她厉害,她叫柳絮,人很好,我们都叫她姐姐。” “原来还是个人美心善的姐姐~” 话音刚落,一张原始粗犷的黑青色面孔撞到眼前,白垩勾出的眼眶死气沉沉,吓得他一嗓子嚎出来,差点左脚踩右脚绊自己一跤。 耀离挪开手里举的面具,不好意思道:“本来是想给你看看的,吓到你了……” 清霁不疑有他,大大咧咧地一摆手表示没事,和他挤在一起看起了这个并非中原造物的面具,看够了,他还戴上试了试,结果一股怪味直冲鼻子,眼睛透过面具上那两条缝能看到的也十分有限。 什么破面具! “昆仑洲的面具,兽骨做的,在施巫术时会用到,喜欢可以买走。”柳絮注意到他们,近前来介绍,灼灼的目光盯得耀离有些不舒服。 清霁无知无觉,举着面具又瞧了一会,最后觉得这面具令人瘆得慌,打了个寒战将它放回原处,拉着耀离去另一边看流沙瓶了。 柳絮本欲继续为他们介绍,店里却在这时进来了几个人,他们不是书院学子的打扮,气质也不像先生或学官,店里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柳絮也回了柜台后。 为首的中年男人接过下人怀里抱的木匣子放在柜上,打开露出一角红布,手上的动作似是在解,过了一会才听得他请求道:“请柳老板帮忙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柳絮也不避人,直接上手将东西拿出了木匣,耀离和清霁努力踮着脚抻着脖子看,勉强可以看到是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毛皮? 照彻大千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往柳絮的方向好奇地打量,等着听听这又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翻来覆去地观察了一会,柳絮放下皮毛得出了结论:“这是东海一种妖兽的皮,模样像牛,叫牛体鱼①,皮毛会顺应潮汐起落,涨潮立起,退潮伏下。” 中年男人目瞪口呆,连连击掌赞叹:“不愧是柳老板!这皮上的毛的确每天都会立起倒下,我琢磨了半个月也没想到对应的是潮汐。” 柳絮淡然受了夸赞,没有多说什么,中年男人大概不是头一遭跟她打交道了,见她不多话便耷下了脸,怀着最后一点希冀问道:“那这皮有什么用啊?柳老板可愿意收?” “除了昭示潮汐外没什么用,若是想出手可以放我这寄卖,老规矩,我抽三分利。” 这么个破玩意谁会要?白给都未必送得出去!中年男人叹口气,拒绝了她的提议,垂头丧气地带着东西走了。 他一走,门口围观的人呼啦全挤进了店里,不大的店面霎时间挤得水泄不通,人声起伏,耀离和清霁逛了一圈没什么想买的,干脆避开这些人到外面去等候了。 他们一出去,正好和趾高气昂的李梦蝶等人打上照面,见到他们,李梦蝶好心情全无,恶声恶气道:“呦呵,冤家路窄!” 清霁笑眯眯地点头:“是呀是呀,看来你今天出门忘看黄历啦。” 李梦蝶哼了一声,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这两个家伙计较,带着人转身进了照彻大千,擦肩而过时,他故意撞了他们一下,还满含威胁意味地拍了拍耀离的肩。 清霁替耀离掸了掸肩头:“晦气晦气!” 耀离被他的表情和语气逗笑,鼓了鼓勇气,踮起脚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说是吻,其实嘴唇刚碰到那一小块皮肤,他就像被烫到一样弹开了,是比羽毛还要轻柔的一个吻,轻柔到若不是他灼热的呼吸呼到了清霁额上,清霁都感觉不到自己被吻了。 吻了别人,耀离自己反倒先害羞了,眼睛盯着地上的石砖,声音细若蚊蝇:“谢谢你。” “狐狸弟弟亲我啦!”清霁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被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亲啦!” 让他这么一说,耀离更害羞了,背过身假装看照彻大千的牌匾,正好王梓桐和弘澈拿着各自买的东西从牌匾下走出,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一边往回走,王梓桐一边给他们展示自己买的续弦胶,他最近起了心思学琵琶,买个胶备着好黏断弦。 清霁一听便乐:“你学什么琵琶呀?都叫梓桐了。学琴吧,我和离弟争取把绿绮②给你找来!” 王梓桐还击道:“那你进什么书院?要是你改学骑射,我就改学琴。” 他们两个一个赛一个嘴欠,而耀离羞涩,弘澈话少,平时总找不到斗嘴的对象,因为这个,他们不免惺惺相惜起来,至于惺惺相惜的方式,正是一见到对方就要嘴欠几句。王梓桐比之清霁还是稍差了一点,两人斗嘴基本都是以他无话可说告终。 眼看着他们又要斗起来,耀离赶忙插道:“这个续弦胶真有那么好用吗?” “来我给你看看效果!” 王梓桐正愁找不着方式报复清霁,闻言不由分说地掀开盒盖,用口水濡湿手指在那一小块胶上抹了抹,随后拉起清霁和耀离鬓边垂落的发梢就是一涂,这一魔一人正专注着盒里的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等反应过来两缕头发末端已经粘在一起,成了一股。 黏上了他们的头发,王梓桐还不嫌事大地用力扯了扯,以示牢固。 “王梓桐!” 清霁跳着脚骂起王梓桐来,耀离握着他们黏住的那缕头发,用指甲抠着发丝间的胶,试图分离,但黏成一股的头发纹丝不动,硬得像石头一样,根本抠不开。 清霁足足骂了一路,回了房还在骂个不停,耀离试了用水搓洗,没能搓掉又试了皂角,折腾了半天,头发都快掉了,上面的胶却没有一分一毫要脱落的意思。 见清霁气得要吐血,王梓桐终于良心发现,主动给他们拿了剪刀来,清霁一接到剪刀,攮死眼前这家伙的心都有了。 一头飘逸的秀发可是翩翩佳公子的标配!他平时梳理濯洗都不舍得用力拉扯的,岂能说剪就剪?让他剪头发还不如杀了他! 他不依不饶地闹,耀离闷闷不乐地试着用剪刀刮掉头发上的胶,弘澈做起了和事佬,调停几句让王梓桐赶紧拿解胶的东西出来,结果他一摊手,表示续弦胶根本解不开,只能剪掉。 怕他们不信,他还从自己头上扯了两根头发下来,用续弦胶黏上再与弘澈各执一端,在他们的大力拉扯下,其中一根头发成功崩断,而被胶黏起的接茬处如故。 清霁气呼呼地转过头,后脑勺冲耀离,悲壮道:“离弟,你来剪吧,记得剪快一点,千万别让我感觉到。” 耀离没出声,手起刀落,一缕发丝飘然落进掌心,清霁如有所感,捂着心口痛呼出声,表情夸张,另外两人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耀离剪下的是头发,而不是他的命根子。 一重获自由,他立刻窜起来追着王梓桐打,弘澈坐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热闹,耀离默默把自己黏了胶的头发也剪下,看看掌心黏成一股的发丝,随手收入荷包。 屋里,清霁正把王梓桐按在地上挠他痒痒,王梓桐挣扎个不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答应把续弦胶借清霁玩玩才算过了这一劫。 翌日,临安下起了雨,下到中午都没有要停的趋势,淅淅沥沥的雨声催人懒散,学子们没了乱跑的心思,吃过饭就三三两两地回房去了。 清霁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拉着耀离又要往藏书楼去,耀离却似是有什么心事,留下一句要去看看收雨水的瓮满了没有就冒雨跑了,拦都来不及拦。 清霁叹了口气,他猜着狐狸弟弟是有了什么秘密不想给他知道,当然他也没兴趣打探,就是后悔出门没多拿一把伞,害耀离冒雨跑回去。 独自到了藏书楼,他犹豫一下,最终没有进去,收了伞在门槛上坐下等耀离——要是李梦蝶他们几个又来找麻烦,他好接应。 那厢耀离一气跑回房间,从衣橱里取出了自己的小包袱,他身无长物,包袱一打开就是几本泛黄的书和一柄千里江山折扇,扇柄坠的淡蓝流苏被他收得皱巴巴的,皆是陈老先生的遗物,还有一个陈旧的小钱袋,里面是陈老先生给他的买糖钱,他陆陆续续攒下了一些,拿开这几件物品,便只有一件石榴裙了,正是当年那件给他做襁褓的裙子。 这条石榴裙陈老先生曾偷偷找人看过,却无一人能说清材质和来源,由此耀离的身份也成了个谜,昨天在照彻大千里观柳絮见多识广,兴许能认出这件衣服。 他抱了石榴裙在怀里,推开门谨慎地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别人在方举着伞跑进雨里,踩着水花往照彻大千去。 今日下雨,照彻大千里一个人都没有,惟有柳絮翘着二郎腿,悠然在柜台后翻话本看。翻着翻着,一道瘦小的黑影投到了柜台上,柜台前的孩子头发让水汽洇得潮漉漉的,瓷白的小脸越发显出眼睛的大来,黑里透着暗红的瞳仁看起来有些许妖异。 不待柳絮开口招呼,耀离就把怀里的衣服放到了柜台上:“老板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这件衣服的来历?” 这条石榴裙历经八年仍色彩鲜丽,在潮湿的江南不霉不坏,柔软光滑的布料织工独特,是连城里最好的织匠都看不懂的鬼斧神工,整条裙子更是连针脚与接口都找不出,浑然天成。 柳絮眸中划过一道亮光,按下心头惊讶与激动,故作淡然地放下话本站起身,将裙子先用指腹细细摸了一遍,然后拎起对着灯火观察纹理。 耀离紧张得呼吸都要停了,如果柳老板都不认识这件衣服,那他真不知该去找谁问了。 又摸又看了一会,柳絮问道:“你从哪得来的这件东西?” “我……这是我娘留下的……”耀离神情闪烁,不敢让柳絮知道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魔。 拙劣的掩饰在柳絮眼里形同虚设,不过她没戳破,直言道:“这是洞仙锦,天上的东西,由织女织作衣裙,所谓‘天衣无缝’就是这样了。天界的东西下界轻易见不着,看你似妖似魔,大概你娘在天界有故交吧。” 被一语道破身份,纵然店里没有第三个人,耀离还是手足无措起来,眼里写满了惊惶,他心乱如麻,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该辩白些什么。 柳絮轻轻笑了一声,长及脚踝的头发变成了碧绿垂拂的柳枝,不过仅是一晃,耀离揉揉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一头乌黑长发,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出了幻觉。 “其实六界都是相通的,流连人界的非人远比你以为的多,凡人不是不知道,关键只在点破与否。”柳絮拍拍耀离的头,衣袖上没有脂粉气,只有一股淡淡的水汽混合植物的清苦味道,让人想起雨水中菀菀的柳。 知道对方和自己同为非人,耀离对她多了一些好感,又问道:“那有办法找到这条裙子的主人吗?我娘走得早……我想……我想问问她我娘的模样……” 柳絮爱莫能助地摇摇头:“这裙子我看过了,上面没有任何印记,兴许主人并不想被找到。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出五千金收它。” “那……它的主人要是不在了……留的印记是不是就会消失?”耀离明知故问,声音越来越小,痛苦地低下头不敢面对答案。 “哎……无论主人在不在,印记就是印记,就像在衣服上绣的花一样,即便绣完又剔掉了,针孔总还在的。” 一条没有任何印记或残存气息的裙子,平凡得天界任何一位女仙都有可能是它的主人,无论娘亲是神是仙是妖是魔,无论她经历了什么……她都不想被找到,她不要她的孩子了。 耀离早就猜到自己也许是被爹娘主动遗弃的,但当他真的得知他们不想被他找到时,心中的难过一时还是无法缓解。 看着小小孩失魂落魄的样子,柳絮从罐子里拿了一根梨膏糖给他,安抚道:“据我所知,天界一向是看不起别界的,和魔界矛盾尤其深,若真是故交所赠,必然不能留下痕迹给你们添麻烦。对了,我这有一本《六界八荒录》,等我找给你,里面有去魔界的方法,你不妨回去看看。” 柳絮说着,起身去了角落那个被碎花帘布遮挡的房间,耀离被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手指在石榴裙上无意识地拧着,却拧不出丝毫褶皱,洞仙锦织出的裙子始终鲜亮如初。 门外叽里呱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慌忙转过身,只见李梦蝶带着三个跟班狞笑着进来了,上次被打断的鼻梁还歪着,显得他的笑容更加恶毒。 环视四周,确认清霁不在,李梦蝶撸起了袖子:“都给我上!” 耀离心里正烦闷着,偏他们几个还撞上来了,他气血上涌,直接朝李梦蝶扑了过去,把人扑倒在地上,两只手使劲掐他的脖子。 另外三人被突发的异况惊得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李梦蝶的呼救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试图分开他们。 可今天的耀离像是吃错了药,任他们怎么拉都巍然不动,掐得李梦蝶都开始翻白眼了,断断续续地喝令跟班们先弄死骑在他身上的耀离。 一个胆大的跟班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勒在了耀离脖颈上,耀离不顾束缚住脖颈的手臂,继续加大力道,唇抿得没了血色,眼瞳里的暗红爬上眼白,双目一片癫狂的红。 三个跟班手忙脚乱,又掐又拽,总算把他从李梦蝶身上拉开了,李梦蝶咳了半天,眼前阵阵发黑,摸索着反扑到耀离身上往死里掐他,耀离红着的眼茫然空洞,任他掐着不再反抗,似乎已经对这个人间绝望了。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女人的断喝惊醒了几个热血上头的孩子,他们慌张地站起身,佯作无事地站到一边,李梦蝶跌跌撞撞地被柳絮揪起来,还在咳个不停。 几个人厮打半天,衣裳头发俱扯散了,李梦蝶和耀离的脖颈更是带了一圈青紫勒痕,看着甚是骇人。柳絮伸手去扶死尸一样躺在地上不动的耀离,耀离茫然地大张着眼睛,一只小手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袖口里伸出,搭上她的手臂,借着力站了起来。 柳絮温和的面庞难得怒气冲冲:“在我的地方不许打架!” 李梦蝶缓过气来,指着耀离大怒:“都是他先动的手!他们要不打,我就被这个魔头掐死了!” 耀离低着头,满脸愧疚:“对不起,柳老板……” 柳絮无视掉李梦蝶等人,把刚找出来的《六界八荒录》给了他:“找得久了些,这本书送你了。东西若想出手了,随时可以来照彻大千找我。” 耀离接过书,羞涩地道了谢,他本欲收拾起石榴裙带着书离开,可注意到门口那四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时,他又改了主意:“我……我等雨停再走……” 柳絮还是笑容和煦的样子:“没事,想待多久都可以。” 耀离不走,憋着火气的李梦蝶等人也不走,五个孩子大眼瞪小眼,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在僵持中过去。 突然一只手探进来,在李梦蝶头上抚了两把,吓得他一激灵。五双眼睛齐齐望过去,门槛外,清霁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擦净手,朝耀离绽出一个笑:“离弟,我来接你啦!” 看见熟悉的身影和那双含着笑的桃花眼,耀离鼻子莫名一酸,心里的愤怒和杀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委屈。 他抱着石榴裙和书,三步并作两步钻到清霁怀里,清霁抱住他拍了拍,撑开伞拉着他迈出屋檐。 临走,他回头对柳絮一笑:“多谢柳姐姐啦。” 耀离觉得自己今日瞒着清霁的行径有些不光彩,回去的路上一直不肯出声,还是清霁主动引着他说话:“离弟,你猜猜是谁告诉我的你在这里?” 耀离确定自己离开馆舍时附近没人,闻言也想不出是谁,只能胡乱往王梓桐和弘澈身上猜,没想到全猜错了。 清霁也是纳罕不已:“居然是章笑天这个家伙,你也想不到吧?他跑来藏书楼告诉我,姓李的他们看见你出去啦,要追过去找你麻烦。” 耀离不出声,他便自顾往下道:“看来这家伙还算是个人,只是怕你,但没想伤害你。姓李的他们最不是东西!呸!” “等会咱们先去找医官……算啦,还是回房我给你上药吧,万一被医官告了状又要抄书。” “哎,离弟,看在我来接你的份上,是不是……” 话音未落,耀离就结结实实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力气大到像是要把那块肉啄破。狐狸弟弟忽然这么热情,反倒是清霁不好意思了。 耀离也红着脸别开头,把柳絮给他的梨膏糖塞到清霁手里,清霁喜悦地哇了一声,瞬间顾不上不好意思了,缠着耀离非要也亲亲他,这么一闹,耀离的心事终于放下,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模样,一魔一人在雨里又笑又闹地回了房。 他们走了许久,久到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气歪鼻子的李梦蝶才气冲冲地带着跟班离开照彻大千,其中一个跟班发现他刚才被清霁摸过的头发有些不对劲,他不耐烦地上手一摸,发现头发已经被不知名的东西黏死了,铁板一样铸在头上。 “姓清的你个王八蛋!!!” 李梦蝶暴跳如雷,在雨里大骂出声。 ①:出自《博物志·卷三》——东海有牛体鱼,其形状如牛,剥其皮悬之,潮水至则毛起,潮去则毛伏。 ②:四大名琴之一,铭有“桐梓合精”。清霁和王梓桐在玩名字梗。 第8章 虎跑泉烹茶 等几个人于讲堂再度相见时,耀离已更换了衣服、重新束了头发,颈间青紫的指印涂过药,肿胀消退,又用墙上刮下的白粉凑合盖了盖,基本不露什么痕迹了,完全看不出中午才打过一架。 在座位上坐定,清霁掏出一小点纸包起的墙粉,又给耀离脖子上补了补,补完,他皱起眉退远些看了看,摇头道:“不行不行,离近了还是能看出来,墙粉也太爱掉啦!” 脖子上糊了层粉,总感觉有些别扭,耀离抬起手想摸,随即听到墙粉易掉,又乖乖把手放下了。 清霁刚折起纸包收回袖子,就听得一阵喧哗从外面由远及近地进门来,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李梦蝶,脸色黑如锅底,头上戴了一顶不知哪来的大方巾,方巾遮不住的鬓角等处已不见头发踪影,只剩一点呲出头皮的发茬。 “哈哈哈哈!他果然剃了个秃子!”清霁不客气地发出笑声。 想象着方巾下锃亮的大光头,耀离也抿嘴跟着笑起来,李梦蝶黑着脸,直冲他们而来,看气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清霁。 “你!”他伸手要揪清霁的衣领。 “你做什么?!”耀离挡住清霁,眼瞳迎着光,里面的暗红有些明显。 李梦蝶看到这双眼瞳,一下想起了被他扼住咽喉的无能为力,心中顿觉耻辱,立刻改去扯耀离的头发,耀离本想和他动手,却被清霁先一步拉到一边避开,李梦蝶不知他们怎么突然转了性,索性继续逼近,摩拳擦掌地要揍人。 “喂,你有病呀?一进来就找我们的茬?”清霁抱臂在胸前,无辜地嚷道。 李梦蝶气笑了,嘴唇直哆嗦,抬起头手指着自己颈间淤痕:“找茬?我倒要问问是你们哪个王八蛋想杀了我?!又是哪个王八蛋往我头上涂的胶?!” 清霁一脸茫然:“冤有头债有主!离弟中午可一直和我在房里,你不能乱欺负人!” “他!他……”李梦蝶一指耀离,却发现他颈间没有任何伤痕,头发纹丝不乱,衣裳也齐整,哪里都不像打过架的样子。 正喧闹间,又有七八个人进了讲堂,王梓桐和弘澈也在其中,看见有个戴方巾的同窗背向门口,王梓桐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好友在胡闹,上前一把摘下了方巾,露出底下一颗会反光的头来。 李梦蝶回头,两人一齐愣住,还是清霁先爆发出一声大笑打破了寂静,有了他带头,讲堂里除李梦蝶以外的人都笑了起来,声震屋宇,臊得李梦蝶脸色由黑转为紫胀,一把夺回方巾,拂袖出了讲堂,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一走,大家笑得更放肆了,清霁眼泪都笑出来了,扶着耀离直呼肚子疼,王梓桐亦笑得开怀,不过等到那块小了一大圈的续弦胶回到他手里,他就瞬间笑不出声了,脸色黑得可以埒美刚刚的李梦蝶。 王梓桐的脸一黑就是两天,第三日放了旬假,一起出游的时候,他的脸还是阴沉的,气冲冲地把两个油纸包往清霁怀里一撇,闷声到弘澈身边去了。 清霁看罢纸包上的字,用指尖勾着捆扎用的麻绳,笑嘻嘻地往他旁边凑:“哎呀呀,看来王兄还想着我们呢!一边生气一边玩多别扭呀,你就别生气啦。” 耀离抱着八角漆盒和装茶杯的匣子跟过去,满怀歉意:“用掉续弦胶是因为我,我再给你买一块吧……” 清霁一偏头:“哼,不许给他买!” 王梓桐闻言,终于忍不住了:“凭什么不能买?我还就要买新的!而且还得你来买!” “我还没让你赔我头发呢,你倒跟我计较起胶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头发特意找郎中配的洗发散和花露,隔日就要一沐!每天梳头都要用花露!你还跟我计较胶!你闻闻你看看!香不香?黑不黑?都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提起自己的心肝头发,清霁气不打一处来,连珠炮似的骂了一串,骂到最后不解气,还从背后拖过一缕乌黑靓丽的头发举到王梓桐眼前,硬是让他看看自己花大把金钱和精力养出来的头发。 “行行行怕了你了……”王梓桐捂着耳朵躲到了弘澈另一侧。 清霁又哼了一声,朝耀离露出胜利的坏笑。 耀离小心地摸了摸他搭在肩头散在背后的长发,密密的发丝被日光烤得微热,轻柔滑软,梳发时喷洒的玉兰花露香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残留下来的一点若有若无,反倒更钩人鼻子。 清霁一揽他的肩,感慨道:“还是离弟识货呀,不像某个王姓同窗。” “清霁!”这回轮到王梓桐跳着脚大骂出声。 棠花书院坐落于临安城内,近涌金门,距虎跑泉并不远,四个孩子到附近的车马行租了辆驴车,聊着笑着也就到了。 许是因为清明已过,泉边游人寥寥,鲜少再有激泉烹茶的,草庐里的火炉茶铛也闲了下来,不用再与人争抢。 耀离主动抱着匣子到泉边清洗杯盏,弘澈也提了茶铛过去,反复洗刷几遍后打了满满的水,晃晃悠悠洒了一路。 他们回到草庐,清霁正百无聊赖地在炉边席地而坐,面前摊着一包尺糕,嘴里吃得正香,两腮一鼓一鼓的,有少许碎屑掉到了衣襟上。 他旁边的炉子没有生火,炉边也不见王梓桐的身影,弘澈一问才知道,他们刚走王梓桐就被打发去拾柴了,四个人只剩清霁闲着。今日出游,众人心情皆好,他难得开起了玩笑:“清霁,你好闲啊。” 清霁咽下尺糕,严肃地点点头:“说得对。一会茶没有弘澈的份。” 弘澈声音立刻拔高了:“为什么?锅还是我洗的!” 清霁嘻嘻地笑:“难得你也生气啦,我是不是书院里第一个把你气成这样的呀?” 弘澈臭着脸撅着嘴,把茶铛重重往炉子上一放,又洒出不少水来:“茶叶呢?” 清霁摸出漆盒,指尖在八个格子上点来点去,等了半天也不见拿茶叶出来,又等了几息,弘澈终于看不下去了,问他在干嘛。 清霁似乎不气气谁就闲得难受,理直气壮地答道:“茶叶太多,只能靠点,点到哪个喝哪个。不过被你打断啦,现在要重新点。” 弘澈终于能理解王梓桐的心情了,气得一把夺过漆盒,随便打开了一格:“就这个。” 清霁扫了一眼,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很会挑嘛,龙井,临安水煮临安茶~” 拿出了茶叶,却无火来烹,只能继续干聊天,中属清霁话最多,他吃了不少尺糕又闲话半天,口干舌燥,但王梓桐还没回来,水是冷的,茶叶是干的,人是渴得开始说坏话的。 刚嘀咕几句王梓桐被老虎叼了,他就抱着一大堆树枝回来了,累得气喘吁吁,脸上衣服上都是沾的灰土。 他把树枝往地上一扔,一屁股挨着弘澈坐下,嘴上催促:“上茶上茶!” 清霁吹亮火折子点燃树枝,冰冷漆黑的炉膛终于有了亮光,他们围坐炉边,清霁靠着耀离半坐半卧,不安分的脚踢了踢不远处的王梓桐:“你怎么抱这么多柴呀?” “谁知道你会不会借口柴不够继续支使我?”王梓桐翻他一个白眼,回踹一脚。 把弘澈和王梓桐逗了个遍,清霁又瞄准了耀离,不过他对这个漂亮的狐狸弟弟一向偏爱,从来不舍得欺负,说是逗他,其实也只是喂了一块尺糕到他嘴边,看他脸红的样子而已。 耀离害了羞,微微垂着头,不言不语地仔细品味着清霁喂来的糕,貌似桂花馅比豆沙馅要香甜些,吃着更有滋味。 清霁整个人都挂在耀离身上,前胸贴着他后背,下巴垫在他肩头,他们一起咀嚼时,鼓鼓的腮便会碰到一处,每碰一下,耀离的脸就热上一分,清霁发现了,故意晃着头碰他,耀离没有躲,只是慢慢的连耳尖都透了粉。 他们一人一口吃着,王梓桐见了,肚中馋虫动了动,又踹了清霁一脚,目光落在那两包尺糕上,示意他给自己一块,清霁瞥了他一眼,小气地把托着糕的油纸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并伸出宽大的袖子挡住。 挡住还不算,他鬼鬼祟祟地盯紧王梓桐,自己又捏了一块,然后喂给耀离一块,再继续用袖子挡住,防贼似的,十分可恶。 王梓桐大怒,直截了当地喊了耀离,耀离一直被清霁紧贴着,喂到唇边的手指温度炙热,他心脏跳个不停,像闯进了一只惊雀,扰得无暇关注身边动静,被王梓桐一喊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块糕给他。 清霁伸手去夺,王梓桐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右臂一挡,左手顺利地拿到了耀离递来的糕,总算是扳回一局。 “哼,真小气,以后不给你买了。”他啃着糕,不忘翻清霁白眼。 弘澈告状:“你不在的时候他还说茶没我的份。” 王梓桐一噎,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么小气?!” “别告黑状呀!”清霁一下从耀离身上弹起来了。 弘澈火上浇油:“他还舍不得拿茶叶出来,故意拖延时间。” 王梓桐啧啧出声。 耀离忽然道:“水沸了。” 清霁哼哼两声,往茶铛里丢了一把茶叶,等待茶汤的时间里,他又飞快地往王梓桐和弘澈的杯子里各添了一撮茶,神情轻蔑。 王梓桐没多想,学着他的样子也哼哼两声:“算你识相。” 空谷幽泉,杜宇呼晴,草庐里人声细细,混着嫩色茶汤注入杯中的水声,铜制茶铛内枪旗舒展,清香淡远,别有一番野趣。 耀离定定注视着白盏青茶,心里想的是穿在清霁身上的学子袍,白白的衣裳青青的衿,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衣服,偏他能穿出另样的韵味。 他的清霁……很美,很香。像茶。 王梓桐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吹了吹,他这杯额外添了茶叶,茶汤呈深碧色,稍吹凉表层茶水就牛饮入了喉,随即又是抽气又是吐舌。 幽怨的目光飘向清霁,还没来得及说话,弘澈就敏锐地注意到了:“怎么了?” 王梓桐收回目光,诚恳道:“你尝尝,挺好喝的。” 弘澈极信任多年的好友,闻言没起任何疑心,一仰脖饮尽了茶水,然后马上喷了出来。 “怎么这么苦!!!”他不知道该先骂清霁还是先骂王梓桐。 清霁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振振有词:“不是你们说我小气的吗?多放点正好品味余香和回甘,怎么啦?” 王梓桐和弘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耀离默默抿了一口,今日的龙井和那日的碧螺春又是不一样的风味,许是茶叶放得适中,他没有喝出苦涩来,只有清泉般的甘甜。 清霁笑嘻嘻地凑过去:“离弟,今天的茶怎么样呀?” 耀离又尝了一口,答道:“像你。”书院里白衣青衿的你。 清霁一惊,乐不可支,他的离弟可真会夸!而且不得不说,虎跑泉水确实好过西湖水百倍,和他最爱的秋月白必定很配,一会一定要灌一囊带走。 王梓桐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不满道:“耀离,你就惯着他吧。” “我没有。”耀离立即反驳,反驳完,他的脸红了红,又补充道,“一直都是他对我很好……” 弘澈被苦得呲牙咧嘴,现在刚缓过来,他泼掉杯里湿乎乎的茶叶,气道:“好都给你了,留着坏朝我们使,他的心就是偏着长的。” “别胡说呀!今天就给你们加茶叶啦,我和离弟都没有,偏心也是偏心你们。”清霁手臂搭在耀离肩上,一副无赖的样子,“而且离弟比你们加起来都好看,美人是值得被偏爱的!” 眼看着他们要扑上来揍清霁,耀离赶忙提起茶铛给四个杯子里都添了茶,王梓桐尚且没有倒掉茶叶,新的茶汤进去,立刻又是一盏深碧,看得他舌头根发苦。 清霁坏够了,终于良心发现,把自己吃剩的尺糕递了过去。对面两人倒不嫌他,悉数分了,压掉了嘴里的苦涩。 不多的一铛茶水很快分净,鲜嫩的芽尖不禁泡,清霁也没泡第二回的意思,饮尽最后一口茶就打发王梓桐去清洗茶铛打水,弘澈则再选一款茶来喝。 王梓桐不乐意:“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去吧。”耀离不想看他们又斗起来,主动端起茶铛往外走。 “我陪你。”清霁跟上,不忘回头朝王梓桐扮个鬼脸。 看着两道并肩而行的背影,王梓桐低低骂了一句,嘟囔道:“长得好真这么好使?” 弘澈粗粗一观他的尊容,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收获了一句假兄弟和一记重重拍在肩头的巴掌。 清霁和耀离不多时就说笑着回来了,耀离小心地捧着装满水的沉重茶铛,清霁跟在他身侧,左手托着茶铛底部帮他减轻重量,嘴上还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洒一身不负责呦~” 王梓桐朝他比了个戟手,鄙夷道:“重色轻友!” 清霁负起手,一副目无下尘的样子,悠然回曰:“风言醋语。” 见王梓桐又要发怒,耀离不动声色抢在他开口前问道:“茶叶选好了吗?” 漆盒已经从弘澈那被抢到王梓桐手里,听见问话,他举起漆盒摇了摇:“我把八种混在一起了,尝尝是什么味。” 他其实只混了够喝一次的量,这样说无非是想看清霁暴跳如雷的模样出口气,不料清霁的眼睛还是弯弯的,脸上笑容半点不掺假,应了声好就安逸地枕在耀离腿上了,反倒弄得王梓桐没辙。 耀离问他:“混在一起会是什么味?” “不知道呀,我也没试过,一会出主意的先尝。”清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上方的苍白小脸。 弘澈有些怀疑他是被气傻了,按他们对他的了解,听见八种茶全混一起至少得追着王梓桐打两遍,怎么今天这么反常?难不成和“美人”出去打个水就能心情好到不计较了? 清霁正悠闲地拉着耀离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并在一起对比,耀离的头发比他的硬,发丝也粗一点,没那么容易打结,睡一宿起来一梳就顺,他自己的头发则细软一些,厚厚绒绒的,有些像小猫小狗的毛,风一大就打卷,容易纠缠出死结。 捏着两束头发玩了一会,便听得弘澈问他:“茶叶都混在一起了你不揍他吗?” 王梓桐啪地给了假兄弟肩头一巴掌。 清霁翻身改为侧躺,脸上的肉堆挤着,说话有些含糊:“不好喝的话当然要揍,好喝的话可以放他一马。” 他这么说,王梓桐愈发觉得没意思,拉着个脸把漆盒递还给他:“还你,别听他瞎说,我就混了一点。” 耀离接过漆盒,放在清霁手边,偷偷和他咬耳朵:“要是混的是你的秋月白会怎么样?” “那我煮梓桐汤给你喝。” 一魔一人坏笑起来,王梓桐一猜他们就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悄悄话,爱搭不理地提醒一句水开了,将自己混好的茶叶投了进去。 八种茶风味各异,混在一处并不能很好地融合,喝起来怪怪的,四人里惟有耀离善良地没有吐舌头表示嫌弃。 他想,无论是烟雨西湖、午后书院、还是初夏幽谷,茶与水混合出的滋味似乎都独属于当下,对应着那一时那一刻的清霁。茶好喝难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他的清霁在一处,饮着同一炉茶、看着同一处风景。 后面就恢复到周更啦,祝大家每一天都快乐[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虎跑泉烹茶 第9章 六界八荒 那本《六界八荒录》打拿回来便一直放在桌上,一连放了好几天,耀离不主动提,清霁就假装看不到,他不主动问,耀离就不好意思提,于是书像烫手山芋一样扔了好几天。 这些天里,耀离心中一直在反复思量,琢磨怎么说会比较自然一点,思量了好几天,他终于鼓足勇气,拿着书主动坐到清霁身边。 “这是柳老板给我的书,我可能……要去魔界一趟……”一开口,他还是有些心虚,不自觉地低着头,不敢看清霁。 清霁放下手里正在看的《搜神记》,拿过《六界八荒录》信手翻了翻,口气如常:“好呀,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耀离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清霁放下书,抱住他拍了拍,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的好离弟,你可以不什么都告诉我的,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问你,谁都有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 耀离轻轻嗯了一声,一口气还是松不下,手不住地在书的边缘摩挲。 这本《六界八荒录》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似乎很古老的样子,书封和书页都是深浅不一的皮,用深红色毛发作线连缀而成,里面灰白的字迹微微向下凹陷,像腐蚀出的痕迹,有些阴森。 踌躇了一会,他还是选择开口道:“我不想瞒着你……我去魔界是因为我娘,她留下来的裙子上没有她的痕迹,她不想我找到她,但是我想知道我是谁。” 倾诉般地一口气说完一串话,他又低下了头,手上乱翻着《六界八荒录》。 “这样呀。”清霁拧眉思索了一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未必是她不想你找到她,毕竟谁也不会闲的没事在自己衣服上留个名字,等遇上情况紧急,想留也来不及啦。既然她给你留了裙子,没准裙子本身就是线索。” “我找柳老板看过,那条裙子是……是神仙的东西,她怎么会有神仙的东西?”耀离明艳的五官笼罩在一团阴霾里。 清霁喃喃自语:“神仙……神魔混血是不是有些离谱?” 耀离点点头,太离谱了。 清霁甩甩头,拿过《六界八荒录》开始翻找魔界的部分:“算啦,咱们先去魔界走一趟,能找到你别的家人也不错呀。” 刚翻了几页,他的手就停住了,对着通篇灰白色的蚀印蝌蚪文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耀离不明所以地把书接过去,哗哗接着往后翻,翻到魔界的部分才停下,逐字逐句地认真看起来。 “离弟,你能看懂这写的是什么?” 耀离茫然地眨眨眼,轻轻嗯了一声,显然是不明白他何出此问。 清霁道:“这种蝌蚪文我只听说过,是上古的文字,认识的人很少,没想到你认识,是陈先生教的你吗?” 耀离摇摇头,表情里带上了困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文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认识……” “看来是你身上魔的血脉又管用啦!快给我说说呗,这写的都是什么?” 在清霁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耀离开始一字一句地给他念书上的内容,随着翻阅,他们眼前呈现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天地分六界,上三界神魔仙,下三界妖人鬼,另有八方仙洲异境跳出六界之外,至宝与危险共生。 当年天地初开,灵气混乱,各自化形,其中一团清浊二分,化为一对双生子,清气素吕为神,浊气青幺则为魔。 先时,六界领主皆由天地灵气所化,同根同源,因此六界和睦,不分你我。但随着时间渐长,性情各异的六人难免产生分歧,渐发展成冲突,各界成员为了争夺利益亦是大小争斗不断,于是六位领主渐渐离心。等到他们陆续化归大道,后裔不再受感情牵绊,争斗愈演愈烈,慢慢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如今六界里,神界仙界统称为天界,虽都归天帝所管,但身份差异无法逾越,还是很好辩识的:天生清气者为神,后天靠修炼剥离浊气羽化者为仙,仙的灵气不比神纯粹,所以会有心魔,即使已经飞升也还是要提防。魔则是天生浊气所化,有单独的修炼方式,与神仙相反,故而不会往神仙的方向修,所谓“一念神魔”便表明了两者在两个极端。 当然了,有往仙的方向修的,就有往魔的方向修的,只不过和修仙一样,修成了也是半魔。 现今四界中与天界嫌隙最多的,恰好是始神素吕的孪生弟弟所创的,与神界完全相左的魔界。 听到这里,清霁感慨:“看来神魔混血果然是离谱啦。” 天界与魔界最为不睦……耀离暗暗猜测,兴许自己的母亲根本就不是有什么神仙故交,那条石榴裙是她的战利品还更可靠些。 既然是战利品,自然不应该留有什么痕迹,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条抢夺来的裙子包裹她的孩子呢?自己天生一颗獠牙,眼瞳额头皆有魔的特征,是无法伪装成神仙的。还是说……这条裙子是作为一份财产留给他的?五千金,够富足好几辈子了。 耀离又摇摇头,不行,等到了魔界,他还是要问问近些年有没有弑过神弑过仙的魔,没准能从这里问出些什么,他不会贪恋亲人也不会贪恋魔界的,他仅仅是想知道爹娘姓甚名谁、自己又是谁。 打定主意,他接着往下看。 天地原为一体,即便一分为六,六界之间也有互相连通之处,法力高强者可以随意划破界限,在六界来往自如,法力低微者则要找到六界之间的门才可以实现来回,留在人界的门是最多的,仅是魔界就留了三道门: 第一道门在群玉山,群玉山灵气最为纯粹充郁,乃六界交地。 第二道门在东海极渊,极渊是为关押六界极恶所设,黑暗无底,但不知为何魔界会在五十万里深的位置藏一道门。 第三道门是活的,或者说根本不算门,只是个传送阵法——逢月破之夜在湖心以魔血绘阵,便能被阵法传送至魔界,再回人间只要反画阵法即可。不过单画此阵是随机传送,不一定会出现在魔界哪里,要是想被传送到指定位置,还要在阵法里叠加小阵。 翻过介绍三道门的书页,后面跟的赫然是一个血红的阵法,好几个形状组合出的诡异符阵微微陷在皮制书页上,血淋淋的,犹如在皮肤上凿刻而出,令人不寒而栗。 耀离的手在袖子里偷偷试着画阵,刚画出外侧的圆,就听清霁对他道:“还是第一个门靠谱点,不过群玉山也太远啦,冬假一个月都不够来回的。” 耀离手指不停,继续在袖中勾勒阵法,毅然选了第三道门:“第三道门就可以,我是魔,我的血可以画阵的。” “可是这个阵法传送是随机的呀,万一传送到谁的油锅里怎么办?不好不好!” “叠上小阵就可以指定传送位置了,我明天去问……还是先在书里找吧,没准有教别的阵法。”耀离本想说去问柳絮,临了又改了主意,决定先自己研究。 他嘴上回应着清霁,袖子里右手一勾,画出阵中三角形的最后一笔,随后依葫芦画瓢地写符文。 刚写出两画,他感觉走势不对,正要细观书上阵法时,清霁已经翻了页,寻找可以叠加小阵。 耀离便作罢,凑近与他一起寻找起来,可惜整本书翻遍,都没有可以与魔界传送阵叠加的阵法。 清霁摇摇头,刚觉得有点泄气,又想起了方才耀离只说了一半的话:“离弟,你刚才说要去问谁来着?” 耀离迟疑道:“问……柳老板……” “柳姐姐?她怎么会知道?也对,这本书都是她给你的,明天咱们就去问。” 清霁对柳絮的身份毫不起疑,或者是无所谓,他仿佛生来就接受纷杂多样的世界,是人是妖还是魔在他这里都不重要,他只在意……在意…… 对,他只在意长得是否养眼。 突然意识到这点,耀离多少有些失落,心里忍不住假设,假设自己生得平平无奇,甚至样貌丑陋,那还能认识这样好的清霁吗? 应当是不会的吧。清风明月一样的清霁怎会主动拨散一个丑八怪魔头身边的阴霾走近?他该厌恶丑陋的魔头的。他现在对他好、肯亲亲他抱抱他、肯烹茶给他……都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半是赌气,他毫不犹豫地抖出了柳絮的身份:“柳老板其实是柳树妖,她能看出我是魔,她说人间的非人很多,但我还看不出来。” 清霁啧啧出声:“难怪她那么好看,我算是明白啦,六界就属人好看的最少,估计所有美如天仙的都不是人。” “不是的!”耀离认真地反驳,“你就是人,但是你很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比杨先生和柳老板加起来都要好看。” 他见过的人太少,清霁以外生的好看的他觉得书院里也就杨彤还凑合,书院外头的话属柳絮最好看,但他对她只有感激,死活喜欢不起来。 清霁最爱听别人夸他好看,一听就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一揽耀离的肩:“我就知道离弟你最有眼光啦!” 闹了一会,清霁把历书拿来了,和耀离贴在一起,翻找最近的破日。 四月建巳,巳日在初十,十一午日为除,破日恰好是……十六。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准备,要是运气好当日是个晴天,夜里画阵法还能借一寸月光照明。 夜里,耀离少有地失眠了,八岁的孩子心眼总是和人一般小小的,轻易就填满了醋,不愿意将自己的心头爱分出去丝毫。 他翻身与熟睡的清霁面对面,目光在他的眉目上流连,清霁睡着的模样很乖,完全看不出张扬与狡黠,许是白日笑得太多笑乏了,那双桃花眼阖上时是微垂的,眼尾带着天生的薄绯,和眉一起凑出一点忧愁的模样,仿佛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等这双眼睁开,里面又会充满古灵精怪,对谁都笑眯眯的。 耀离不喜欢他对别人笑,尤其不喜欢他对柳老板笑,更不喜欢他一边笑一边喊她柳姐姐。 清霁是个坏家伙,好看的魔是他的弟弟,好看的妖是他的姐姐,以后除了人类好友,还会有越来越多好看的非人成为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心会越掰越多,分出来的每一份越来越小,耀离在他心里就会越来越微不足道,直到最后被忘记、被丢弃。 耀离想要清霁是他独有的,这样好的清霁,他想把他藏起来,宝贝一样收在密室里,每天只有自己能看到。 可他又不愿意教清霁不开心,去哪、对谁笑、管谁叫哥哥姐姐……都是清霁的自由,他没有资格独占清霁,也不想蛮不讲理地剥夺他本应有的自由。 又想鸟儿自由地飞,又想鸟儿在笼里只为自己歌唱。耀离矛盾着,纠结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去照彻大千时,他还是闷闷不乐的,一点打不起精神,清霁以为他是在想母亲的事,只安抚了几句,没有多问。 柳絮好像知道他们要来,被帘子隔起的小仓库里早早就备上了酸甜的梅子汤,不多不少正好两碗。他们进了门,还未说明来意就被带了过去,面对热情的柳絮,耀离心里愈发别扭。 清霁中午正好吃得有些撑,谢过柳絮就端起梅子汤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喝完抹抹嘴,他直接问道:“柳姐姐,你知不知道魔界的传送阵法呀?” “就是可以和这个传送阵叠用的……”耀离打开《六界八荒录》,翻到昨日看的传送阵那页。 “哦,原来你是魔啊。魔界我一个小妖还没去过,妖界的倒是知道不少。不过听闻现任魔尊脾气不好,你朋友要是一同跟去容易惹出麻烦。” 耀离一下慌了:“那……那我自己去吧,你等我回来。” 清霁反倒很淡定:“人不能去吗?魔真的吃人呀?” “魔属上界,人属下界,本来没什么,但现任魔尊据说特别傲慢,除了魔界哪界都看不起,更别说下界了,带出的风气应该也不怎么好,而且没听说魔界有什么律法专门保护咱们这样的。”柳絮说话毫不委婉,几句话说清现任魔尊脾性,话锋又一转,“不过这些都是我听魔界的朋友说的,真假得你们自己看了才知道。你要是想去魔界的话也不难,管他要一件贴身的东西带着就成了,这样气息一乱能伪装一下混血,应该也不至于有人按着你细看。” 耀离皱起了眉:“可是……我好像就是人魔混血,我的贴身物品还能管用吗?” 柳絮挠挠下巴,盯了他一会,笃定道:“你身上魔的特征还是挺明显的,不像人魔混血,贴身物品绝对管用,从小就带着的那种更好。” 耀离放下心,继续羞涩地打听魔界的信息,虽然柳絮对魔界知之不多,但好在手里有一张几百年前的魔界地图,勉强能派上用场。 她找出绘在布帛上的地图给了耀离,不客气道:“地图也不白借你们,等你们回来了跟我仔细说说魔界,要是能带点特产回来更好,我出双倍价钱收。”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顺手的事而已,耀离点点头没有拒绝。他身边清霁已经研究起了那张地图,做最不乐观的打算,如果他们被传送阵送到看起来最荒凉的地方,那走到最近的城池估计得十天半个月,这一去至少得向山长请十日的假。 “哦,忘了给你们了。”柳絮突然想起来什么,摸出几张纸,手指在纸上轻划,“你们回来可能要叠人间的传送阵,人间的我可以给你们几个。” 她指腹下淡淡的金光闪烁,落成墨迹在纸上,耀离瞪大眼睛看着,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灵力,竟然小到写字这样的事都可以用灵力! 他问道:“柳老板,你来人界是可以直接来吗?” 柳絮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这个“直接来”是什么意思,对于她这种正统妖界出身,天生就带灵力的妖来说,在下三界穿梭并不难,不然人间也不会有这么多非人混迹其中了。但对于天生没有灵力的人来说,划破界限还是很困难的,连阵法都要有天生灵根才能学会。 耀离闻言,想起了传送阵上那个自己画错的符文——明明看着是那样,画起来却难以控制走势,很容易就画错了。 再联想到始终没有灵力,他未免开始担忧起自己是个残次的混血,残次到天生没有灵力,所以才被父母抛弃。 想到未曾谋面的爹娘,他心情十分复杂,既想念他们又有点庆幸被他们抛弃,刚走了神,一旁的清霁就看好了地图,一声“离弟”将他唤回现实。 初步盘算好,他们喝净碗中色泽艳丽的梅子汤,起身谢过柳絮,一起离开了照彻大千。 还剩下九天,九天的时间里他们分工,耀离练熟传送阵法,清霁去书院附近的几个湖踩点,挑个人少的作为月破夜的施术地。 柳絮:什么?你问我怎么忍心让十岁小孩跨界旅游?我六岁就开始背着爹娘跑人界来玩了好吗!嗯?挨抽?他们不抽我我干嘛跑人界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六界八荒 第10章 初到魔界 九日后,四月十六破日,清霁和耀离结束了一天的课业,打点行囊出发往吴山去。清霁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野湖,湖边白日都人迹罕至,到了夜里更是不用担心被人看到。 耀离没什么贴身之物,只好与清霁互换了里衣,又从包袱里拿出小钱袋让他带着,里头的铜板是他自小攒到现在的,应当也多少沾染了他的气息,总之,聊胜于无。 清霁拿过钱袋揣在怀里,继续往包袱里塞柳絮给的小法器——一个小锦囊是储物袋,可以塞进去好多好多东西,而且能保鲜,正好装在魔界收集的特产;一面小铜镜是灵犀镜,对着镜子念“玉匣聊开镜,影照两边人”就能与她联系上;一袋碎金银半是换的半是借的,人间的铜板和银票只在人界通行,六界公用的是灵石和金银,他们在魔界吃住都需要。 一魔一人换下身上的学子袍,改穿不惹眼的常服,背起包袱先往监院处去,监院剖开两支写着“十五”的竹片,将其中一半给他们,意味告假十五天,回来时要上交,若回来晚了,是要挨罚的。 随手把竹片塞进包袱,他们手牵手出了书院大门,一墙之隔,里外却迥然相异,墙里的书院静悄悄的,学子们吃罢饭便回了房,除了旬假,鲜少有晚上在外面晃荡的。而墙外临安城正热闹着,张灯结彩,市井叫卖声不绝于耳,途径烟花巷陌时,还能听到婉转的唱词和丝竹鼓乐,比之书院舂荣大雅的诗词歌赋少了端肃,但多了浓艳随性,更吸引红尘中人。 清霁越走越慢,最后干脆驻下足来静听,手上轻轻打着节拍,高楼上嘈嘈切切的琵琶弦声忽急忽缓,半开的窗扇烛焰跳动,投出舞袖缦带的影子,影子随着乐音裙摆一旋,一件炽红的珊瑚臂钏甩出,啪嗒摔落在耀离足前。 耀离拾起臂钏,无措的样子像托了一块火炭,他转头看看清霁,又抬头望望那扇半开的窗,不知该怎么物归原主。 “清霁……”他不常唤清霁的名,每次唤起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唐突了他。 “啊?”清霁从乐曲中回神,目光落到他手心的臂钏上,“这是哪来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耀离点点头,对,就是天上掉下来的。 “哎……这种地方咱们进去也不合适呀,给看门的算啦。” 他拿过臂钏,走到门口摇着帕子揽客的女子跟前,不知都说了什么,那女子回应几句,抿着嘴一直笑,还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才拿着臂钏进门去。 耀离刘海后的眉紧紧蹙起,开始后悔去送臂钏的不是自己,让清霁又有了和别人搭话的机会。 清霁回来,自然地拉起他的手,一魔一人继续往吴山去,耀离嗅着他身上沾染的脂粉味道,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忍不住,手掌覆上清霁头顶刚刚被摸过的地方,掸灰似的抚了抚。 清霁愣了一下,没觉出任何异常,也抬起手摸了摸耀离的头,对这个漂亮的弟弟很是宠溺。耀离被他摸过头,心里酸泡泡终于消下去,刘海后的眉心也舒开了。 越往吴山的方向走灯火越稀疏,还没走到湖边,属于人间的灯火就已经彻底消失了,空余天上明亮浑圆的月照着前路。 他们谁也没想着带盏灯,就这样借着月光来到湖边,砍下一根长长的芦苇,一边插进水底测着水深,一边往湖心蹚。 湖不大,水也不深,来到中央还能露着一颗头在水面,耀离深吸一口气,抽出短刀划破掌心,围绕着自己和清霁画起阵来。 皎白的月光下,粘稠的魔血滴进水中,却没有被冲散,荡漾的湖水宛如一块縠布,任由耀离在其上洒血作画。 先画出最外侧的圆,然后是里面交织的三角并几个小圆,最后在周围写上符文。这些符文耀离练了很多次才能够熟练控制走势,这回画如此大的阵,牵扯他手腕的力量也比往常更加强大,他咬牙和力量较着劲,等写完最后一个符文,额头鼻梁已渗满细密的汗。 在他开始画阵时,清霁就发现落在湖面的血液带着微光,随着阵法趋于完整,光晕越来越强烈,直到红色的光吞没了山野月夜,占据他们的全部视线…… 光晕一晃即散,露出魔界紫色的夜空,和一线弯弯小小的猩红月亮。他们揉揉眼睛,四下张望,见身处一条小巷才放下心来,探头探脑地往外走。 魔界似乎没有人间闹腾,或者说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没有临安闹腾,街上来往的魔也相对少一点,他们有的和夜叉一样丑得夸张,有的和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人还样貌周正。 “这都是魔呀?怎么有的比姓李的还丑?”清霁小小声问道。 耀离摇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和同类接触,暂且不清楚大家的外貌都是真的还是同柳絮一般的化形,一个头长三只角的魔恰好从他们身前经过,他看着那个魔的尊容,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 发现他在对着那个魔佝偻的背影沉思,清霁也好奇地瞅了一眼,然后马上收回了目光,挡在耀离眼前不让他看:“好丑呀!快别看啦,回头长针眼!” 耀离按按额头上硬硬的包块,担忧道:“我刚才看到他有三只角,我以后也要长角,会不会……” 清霁赶紧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不会的!离弟永远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这些天生就丑的不配和咱们比。” 耀离嗯了一声,虽然不太信他的话,但也没再纠结这件事,开始沿着街道观察起魔界来。 魔界的建筑样式与人间区别不大,就是用材黑漆漆的,映着紫色的天幕有些瘆人,细观路边那些牌匾上的字,也都是他们认识的,不是想象中的鬼画符。 目前来看,魔界和人界的区别还是不大的。 清霁从包袱里掏出地图,试图确认他们现在身处何地,然而看了半天又走了好几条街道,他们依旧没找到标志物,通过现有的观察来判断,这里按规模应该算个镇子。 算算时辰,差不多得有亥时了,先找个住处才是要紧的,睡醒一觉明日问清了路再往繁华的地方赶。 一魔一人商定,掉头回了方才路过的客栈,柜台后的老板是个冷峻男子,额上生着一截月白色独角,见有客人进来,他抬起蓝幽幽的眼瞳,半天才憋出一句打尖还是住店。 清霁是人,耀离怕他的身份被戳破,有意降低他的存在,赶紧抢在前头回答道:“住店,一间。” 老板收了一小角碎银,从身后架上摘下一把钥匙,领着他们上楼去,耀离拿着地图紧跟上,抿抿唇问道:“老板,可不可以给我们指一下这里是哪?” 老板的眉瞬间敛起,声音冷冽:“你不知道?你们是哪来的?” 耀离慌忙从地图上挑了个偏僻的地方,扯谎道:“我们是从蛛丝山来的,以前没出过远门,可能是传送阵画错了……” 眼前两个不大点的魔,其中一个还是和人混的血,能画出管用的传送阵已经很不错了,失误也情有可原。 老板收起审视的目光,指尖在地图西南方向点了一下:“这里是睹翠镇。你手上这张地图已经旧了。” 耀离紧张得把地图捏出了褶,过了半晌才道:“这是爷爷留下的,让我们去大点的城里打听爹娘的下落……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 几句话的功夫,三人已来到楼上,老板打开房间的门,憋了好一会才道:“拗花城就很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好像很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 关起门,清霁卸下肩上包袱,躺到床上打了几个滚,滚够了,他挤回耀离身边,调侃道:“离弟,你们魔是不是都不善言辞呀?” 耀离脸红了红,从地图上移开目光,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道:“应该不是的。” 清霁被他认真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笑罢,见耀离还在研究地图,他便没有继续打扰,自己从果盘里拣了个果子咔咔啃。 刚才老板在地图上留下一个墨点,墨点旁的城池写着惭香城,看来是后改为拗花城的,也不知别的城镇改了多少,有机会还是得弄一张新地图。 魔界的都城则在……似乎没有都城,只在正中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宫殿,标注为魔尊殿,四面一片空白。 大概那一片空白算魔尊殿的皇城吧,和人界皇宫一样,皇城外就是都城,是最繁荣的,就是不知周围那么多城具体是哪座,距拗花城又有多远。保险起见,还是先到拗花城去比较好。 茫茫魔海,耀离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他连爹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惟一的线索只有一条石榴裙,但那毕竟是天界的东西,能不拿最好不拿出来。 心绪团成乱麻纠结在心里,再想想还要给柳絮带东西回去,他的头更疼了,不由地叹出一口气。 清霁又凑过来,笑容很奇怪,脸红涨着,手上拿个紫皮果子往耀离唇边喂,果子上端已经咬过一口,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果肉,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 耀离吸吸鼻子,咔嚓咬了一口果子,随即皱起脸来,和清霁一起呲牙咧嘴。 “好苦……” 果子闻着香,吃起来却苦涩不已,把舌头都涩麻了,他们吊死鬼一样晾着舌头,从茶壶里倒水漱去苦味。 清霁灌了一大杯水,吐吐舌头表示嫌弃,然后翻出柳絮给的储物袋,将果盘里另一个完好的紫皮果子塞了进去。 “诶?”耀离表示疑惑。 “虽然难吃,但好歹算魔界的东西,拿去和柳姐姐换点钱,苍蝇再小也是肉嘛。”清霁朝耀离推了推果盘,里面还剩一串葡萄似的小红果,“离弟,来吃这个,这个甜,给你留了一半。” 明明刚吃完他递来的苦涩果子,耀离却依然信任他,毫不起疑地揪了一枚小红果送入口中,红果入口即化,汁水丰盈,咬一口能一直甜进心底,他继续吃着第二颗、第三颗……鲜红的果汁漫染上他的唇,令这张本就明艳的面孔更加精致漂亮。 自打认识了清霁,耀离的衣食都比过去好得翻了倍,原本瘦削的脸颊养出了些婴儿肥,此时竟有些雌雄莫辨起来。清霁托腮看着,忍不住伸手戳了他鼓鼓的脸颊一下:“离弟,我突然发现你可以扮成小姑娘。” 耀离苍白的小脸又带了霞色,像擦了一层胭脂,脸颊红红的,唇也红红的,愈发像个小姑娘。 清霁振振有词:“真正的美人就是要雌雄兼具!” 耀离试探道:“那柳老板和杨先生算吗?” 怕清霁察觉异样,他特意把杨彤也加上了。 清霁果然毫无觉察,直白道:“柳姐姐不错呀,英姿飒爽,像话本里的女侠!杨先生虽然也好看,但温文尔雅,还是没阴柔那面。” 英姿飒爽,那就是雌雄兼具。今日见到的魔里也不乏生得好看的,他的清霁要怎么才能只看他啊? 耀离心里再次长叹一口气。 笃,笃,笃,三声门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门外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问他们睡下没有。 耀离尚犹豫着,清霁已经爽快地回了还没睡,他只好主动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半张脸。 门外立着一名漂亮的女子,月白的双角和蓝荧荧的眼瞳与客栈老板十分相像,看见怯生生的耀离,她笑道:“刚才是我弟弟替我接待的你们,接待不周,忘了送水进来,我给你们送来。” 原来她才是客栈真正的老板,见她没有恶意,耀离方放心地打开门,两个活蹦乱跳的小怪物立刻抬着浴桶从老板身后跳出,灵活地跳过门槛,把浴桶稳稳当当地放在屏风后,放好了,它们又活蹦乱跳地蹦出去,跳到老板手心,变回了两朵花。 耀离和清霁都看呆了,原来还能把花草变成小怪物供自己驱使吗? “你们还小,以后好好修炼,这种化形术不难的。”老板摸摸耀离的头,多提醒了他们一句,“快到尊上生辰了,最近城里查得严,你们明天进了城可不要乱跑。” “老板,我们这张地图有些旧啦,你可不可以帮我们看看都哪里有错呀?”清霁拿着地图也凑到门口来。 老板自然不会拒绝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家伙,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他们的地图还是魔界上任魔尊在时的样子,现任魔尊与上一任有着不浅的私仇,刚上来就把他赐名的地方悉数给改了,后面穷兵黩武,又从天界抢来不少地盘,魔界早就今非昔比了。 老板摇摇头,干脆右手食指对着左手掌心一转,重新变出了一只小怪物,蹦蹦跳跳地取了一份新地图回来。 “先用这张地图吧,尊上喜欢打仗,边界总是失失得得,往后记着常换地图就好了。” 拿到新地图,一魔一人眼睛亮晶晶的,高高兴兴地谢过老板就挨在一起研究起来,他们个头小小的,这样挨挤着,叽叽喳喳就像两只雀,一会你蹭蹭我,一会我蹭蹭你,比那两只活蹦乱跳的小怪物还要可爱。 新旧两张地图并在一起看,清霁发现两任魔尊的仇不是一般的深,现任魔尊给城池改的名字全部反压之前一头——惭香城,原本一听就让人想到百花争奇斗艳,现在改名拗花城直接把花给折了;燕尾城,改名鹰击城,老鹰吃燕子意图太过明显;天远城,改名触山城,不周山断,天崩地陷……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看着看着,连耀离都笑了,现任魔尊未免也太小心眼了,脾气肯定好不到哪去,柳絮说的果然没错。 大致看好明日的路线,一魔一人皆有些困倦了,平常书院里都是众多学子同在浴池沐浴,如今出来了当然也不在意那么多,他们还是和以往一样脱得光溜溜的,钻进浴桶一边沐浴一边打水仗,闹腾得满地都是水。 闹够了擦擦干出来,他们往被子里一蜷,脸对着脸,又像两只缩在一起的雀一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