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明宫宣政殿。
龙椅空悬,御阶之下,往日肃穆朝堂竟如市集喧嚣。
龙椅旁特设摄政珠帘之后空无一人。内侍省宦者宣读了太平公主因哀恸过甚、玉体违和,暂无法视事的表章。
短暂寂静后,争执骤起。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应由太平公主殿下主理朝政,稳定大局!"同平章事窦怀贞率先出列,声震殿宇。
同平章事姚崇梗颈反驳,声如裂帛:"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尚书》明训!韦后乱政,殷鉴未远!李唐神器,岂可再付女主之手?当从宗室贤者中择立,以正纲常!"
"宗室远支由谁继承大统?"
"臣荐淮南王李茂,乃高祖之孙,血统尊贵,可承大统!"
立时有反对者厉声驳斥:"淮南王尝于父疾榻前,□□父妾,人伦尽丧,禽兽何异?此等无德之人,若立之,何以表率天下,教化万民?!"
......
宣政殿内,姚崇与窦怀贞争得面红耳赤,双方门生故吏亦纷纷卷入战团,唾沫横飞,声浪几欲掀翻鎏金殿顶。而就在这片喧嚣鼎沸之外,殿外广场上,披甲执锐的十六卫禁军却如泥塑木雕般肃立无声,唯有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一片冰冷的沉默,与殿内的狂躁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如是争吵,一连数日,日日不休。长安城中人心浮动,各地节度使的奏报亦透出试探与焦灼。
五日后的朝会,争执依旧。然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凤鸣于庭"的预言愈演愈烈,朝臣争论的焦点已悄然从"是否该由公主摄政",转向更为尖锐的"拥立李唐远支宗亲,还是顺应天意,拥戴身为高宗嫡女的太平公主"。
"远支?血脉疏远,德才不显,何以服众?太平公主乃高宗与武皇嫡女,中宗、先帝(太上皇)亲妹,血缘至亲,且素有摄政之才,于情于理,当由殿下继承大统!"另一派官员高声驳斥。
"男女有别,国之大节!"一位李唐老臣鬚髮贲张,厉声反驳,"高祖、太宗开基创业,订《唐律》,立宗法,皆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煌煌史册,何曾有过女主承嗣大统之例?此非人谋,乃是天道人伦!女主临朝,已是权宜,焉得为正统?此乃颠倒乾坤,祸乱之始!"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则天皇帝虽为女主,然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岂可以常理拘之?今''天火''示警,正是天命维新之兆!"
正当双方引经据典、争持不下之际,岑羲颤巍巍出列。他素以清流自居,在宗室旧臣中颇具声望。此刻,他面含忧色,声音却清晰传遍大殿:
"诸公,"他环视四周,语带恳切,"朝堂之上,空争无益。方才所论,皆是祖宗成法、人臣大义。然则,老夫近日闻市井流言鼎沸,皆关乎......凤鸣于庭。此汹汹民意,岂是强力可抑?既然事涉天道幽冥,超乎常理,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他略作停顿,吸引众人注目,缓缓道:"何不请慈恩寺德劭高僧入朝,于这大殿之上,为我等俗人开释天机,解惑安民?唯明晓天意,方可安定乾坤!"
岑羲此言一出,先前争论双方竟皆默然。请僧人参议朝政,本非惯例,然值此天道幽冥之事,竟无人能即刻反驳。一阵诡异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宣——慈恩寺主持,无尘子进殿。"内侍尖细的传唤声层层递出,回荡宫阙。
片刻,一道清瘦身影,自殿外明亮的晨光中徐步而入。无尘子身披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禅衣,手持乌木念珠,步履从容,宛若步入清净道场。他周身似笼罩着一层与这权力中枢格格不入的澄澈气韵。
"贫僧无尘子,见过诸位大人。"他立定,单掌合十,微微躬身,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奇异地抚平了殿内最后一丝躁动。
"今日请法师前来,实因国遭大难,人心惶惶,市井间流言四起,皆言''凤鸣于庭''。我等困于俗务,难窥天机,特请法师以佛法慧眼,为朝堂解惑,何为......天意?"
无尘子缓缓抬眸,目光澄澈如古井深潭,徐徐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期待、或疑虑、或敬畏的面容。
"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声如梵钟初叩,"诸位大人。天意渺渺,非俗世言语可尽述。然,佛法无边,亦讲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声调沉静,却字字千钧:"''凤鸣于庭''之谶现于废墟,此乃昭昭之兆,非人力可伪。凤者,非梧不栖,非晨不鸣。其所择,必为天命所归,德之所附。"
"至于十王宅之火......据贫僧所知,镇国长公主于火起之前,正欲将则天大圣皇帝之''凤仪''剑奉于陛下。"
此言既出,满殿寂然,呼吸可闻。
"此剑,承载武周法统,其重,堪比社稷。"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玄奥意味,"法统归唐,本是顺应天命之大功德。然,若承祧之基……本身便有亏,德行有瑕,不堪承受此国器之重呢?"话音未落,几位李唐旧臣面色骤变,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无尘子目光投向殿外虚空,声线空灵,仿佛与冥冥天道对话:‘则天大圣皇帝以女子之身承天启运……她之震怒,岂是凡火可比?此乃涤荡浊世、重塑乾坤之业火!焚尽伪朝血脉,正是为新朝诞生扫庭除道!”
他收回目光,再度环视群臣,语气恢复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语:"故而天意并非虚无。它显于谶言,行于业火,最终......落于唯一经受住这烈火洗礼,且身负武皇血脉,德行无亏之人身上。"
他微微躬身,不再多言。殿内死寂如铁,落针可闻。几位李唐老臣面如槁灰,持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与之相对,武周旧臣的眼中,则迸发出难以抑制的、近乎灼热的狂喜。那细微的议论声再起时,已充满了对天意的敬畏与惶恐。
无尘子单掌合十,再次躬身。他以最超然的姿态,完成了最致命的一击。
太平公主始终在府中"静养",不见外客。但每日朝会详情,皆通过苏晏如毫无遗漏地呈报于她。
无尘子之言如巨石落潭,激起千层浪。窦怀贞、岑羲等人趁热打铁,或于庭议时引经据典附会天象,或于私邸密会时剖析利害,将“天意属周”的论调如种子般遍撒朝野。此后数日,"天意属武周"的论调迅速压过拥立李唐远支之声。值此情势,第十五日朝会再起波澜......
一位曾侍奉武皇、早已致仕的三朝元老,竟手持则天皇帝特赐的白玉圭,经特许直入宣政殿。他须发皆白,在家仆搀扶下颤巍巍立定,声如洪钟:"武皇震怒,焚尽先皇(太上皇)一脉,岂是只因一人得失?此乃上天警示,李唐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
"先帝纵有千般不是,亦武皇亲子,何至祸及满门,受此''摘绝''之罚?!"
苏晏如越众而出,面容沉痛,声音却清晰传遍大殿:"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饱含血泪的诗句一出,如同一根无形的针刺入殿内每一位李唐旧臣的心口。刹那间,章怀太子李贤那才华横溢却最终被逼自尽的悲惨身影,仿佛浮现在众人眼前。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与对往昔残酷政争的恐惧,如寒潮般席卷大殿,使得不少老臣面露戚容,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苏晏如将众人的悲悯与恐惧尽收眼底,他环视鸦雀无声的朝堂,语气转为一种参透天机般的沉痛与肃穆:"此诗,乃章怀太子血泪之谏,恳求武皇莫对骨肉再行''摘瓜''之举。然而武周以降,这''黄台摘瓜''的轮回何曾止息?从章怀太子到懿德太子,从中宗陛下到太上皇......骨肉相残,几时休止?"
他刻意停顿,让这沉重的诘问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然后才掷地有声地抛出最终的论断:
"今十王宅烈焰焚天,太上皇一脉尽数湮灭,此情此景,岂不正应了这''摘绝抱蔓归''的最终谶语?!诸公,这已非寻常政争,此乃上天以此最酷烈之方式,终结这数十年来''黄台摘瓜''的血色轮回!旧脉已绝,乃是天意要彻底斩断这冤冤相报的祸根!此非人力,实乃天道循环!"
这番话完成了一场惊人的偷换概念。他将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巧妙地包装成了天道对李唐皇室内部宿命般自相残杀的一种终极"清算"。
殿内死寂。这股将残酷现实解释为''天道宿命''的可怕逻辑,如同无形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位李唐旧臣的心防。他们内心的坚守正在崩塌,一种"或许这才是天意"的念头,如毒草般疯长。许多大臣脸上的悲戚,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对无形"天意"的恐惧所取代。
"天火非为灭绝,实为新生!''凤鸣于庭'',非指李唐,而是应验在身负武周正统血脉之人!武皇开创周祚,功盖千秋,其法统岂因一时退位而断绝?如今天意昭昭,是要我等——还政于武周!"
"太平公主殿下乃武皇嫡脉,德才兼备,曾摄政事,天下共知。由她继承武周大统,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正是拨乱反正,延续盛世之唯一正途!"
这位武周老臣的泣血之问,宛若钥匙,瞬间开启众人心中那扇不敢触碰的门扉。
原武周旧臣眼中迸发狂喜,激动得几欲战栗。
中立官员面面相觑,面露深思。
而那些仍欲拥立李唐远支的臣子,张口欲言却无言以对。
良久,一位白发苍苍的武周老臣涕泪纵横:"臣......恳请太平公主殿下顺天应人,继承大统,还政武周!"
犹如堤坝决口,先是压抑已久的武周旧臣涕泣跪倒,高呼"还政武周";继而审时度势的中立官员相继跪拜;最终,那些顽固的李唐旧臣,在绝望的沉默中,或颓然跪地,或面如死灰垂首。
"臣等恳请殿下继承大统,还政武周!"
呼声初起时尚显杂乱,如涓流四溢,旋即应者云集,声浪渐次汇聚、抬升,终成铺天盖地之势,如钱塘潮涌,冲击着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余音轰鸣不绝。
珠帘之后,依旧空悬。
但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空置的珠帘之后,即将升起的帝座光辉,将不再映照李唐的赤帜,而是沐浴在武周的金辉之下。一个新的时代,已在她无声的注视中,不可阻挡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