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 第1章 第一章 归政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秋。长安城暗流汹涌,十王宅内灯火辉煌,金丝牢笼中正上演着最后的盛宴。 琉璃灯盏映照得夜色恍若白昼,南海珍珠帘幕后方,觥筹交错间尽是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太平公主冷眼掠过席间奢华的珍馐美馔,深知这民脂民膏堆砌的繁华,今夜将尽数化为灰烬。 龙涎香氤氲缭绕,舞姬水袖翩跹如蝶,眼波流转间却无一人真正沉醉。端坐上首的年轻帝王面含浅笑,眼底却凝着寒冰。这场中秋夜宴,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是权力蛛网间每一次吐纳都关乎生死的谨慎。 太平公主端坐席间上首,唇角噙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凝视着龙椅上的侄儿。李隆基眉宇间帝王锐气日盛,然目光每与公主相触,必先一敛,方才展颜。御座之上的帝王,龙椅之下的根基却远未稳固。这般局面,他已隐忍太久。 对太平公主而言,这早已超越了姑侄争权的棋局。 时机已至。 她的指尖在玉杯上轻轻一叩,清越之声立时穿透笙歌。“陛下。”四座倏静。 “今见宗亲和睦,孤心甚慰。” 李隆基眸光微动,含笑举杯:“全赖姑母悉心辅佐,方有今日之安定。” 她眼底决绝之色如电掠过,旋即隐于温婉之下。她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倦意与释然:“陛下已然成长,英明果决,远胜孤当年。太上皇将朝政托付,盼我能扶助陛下,平稳过渡。如今陛下羽翼已丰,朝局稳固……孤,也该功成身退了。” 空气骤然凝结。连舞姬的莲步都迟了半拍。侍立御座旁的李成器手指微颤,下意识看向身旁兄弟李守礼,二人眼中俱是惊疑不定。被圈禁于此的诸王,如岐王李范、薛王李业等,虽强自镇定,但案下紧攥的手或急促的呼吸,却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滔天巨浪。 太平公主迎着数道或惊愕、或猜疑、或暗喜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道:“今日宴会,孤便将摄政之权、印信文书,一并奉还。自此,这大唐万里江山,乾坤独断,全由陛下一人圣心裁决!” “啪嚓——”宋王李成器手中酒杯坠地的脆响,终于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慌忙俯身,肩膀几不可察地微颤。席间细微议论之声再难抑制,如沸水入油。而坐于下首的郢王李守礼,则不自觉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目光闪烁不定。 李隆基眼中乍现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掠过一丝阴鸷。他迅速垂眸,目光扫过诸位兄弟——岐王李范低眉顺眼,仿佛置身事外;薛王李业嘴角紧绷,难辨喜怒。再抬眼时,他眼底已盈满激动,倏然起身,向太平公主郑重一礼:“姑母厚恩,隆基永世不忘!大唐江山,岂能离了姑母坐镇?” 太平公主抬手虚按,语气慈和如寻常长辈:“不过是一点心意。另,孤尚有一物,欲在此时,赠与陛下。” 他面露微惑,身躯却不自觉前倾。 太平公主环视众人,声调沉入刻骨的追忆与庄重:“乃母后……则天大圣皇后昔日随身佩剑——''凤仪''。此剑非为沙场杀伐,实为武周女帝治国权柄之象征。稍后,孤亲自取来奉于陛下,意在昭告天下:武周法统,自此彻底归于李唐。望旧臣安心,愿新朝昌盛!愿陛下执此剑,开创盛世!” “凤仪”剑!武周时代的最终信物!席间气氛,霎时诡谲。宗亲们神色各异,或如释重负,或暗藏狂喜,或忧思深锁。李隆基震惊之余,深知此剑意味著——不仅得归政之诺,更将彻底斩断武周旧臣复辟之望! 言罢,太平公主取出印信文书,恭谨呈上。 "姑母厚恩,隆基……受之有愧!" 他口中推辞,却已起身趋前,双手承过那叠文书。指节泛白,紧握不移,然面上从容,却露刻意之痕。 就在指尖触及冰凉绢帛的刹那,李隆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垂眸凝视手中之物,目光深处似有惊雷碾过——那是金戈铁马、血染丹墀的图景,是他暗藏多时、欲将姑母势力连根拔起的雷霆手段。而今这梦寐以求的权柄竟唾手可得,那蓄势待发的兵锋,可还有出鞘的必要? 这一念千钧,令他唇畔的笑意凝滞了一瞬,未及抵达眼底便已消散。然这迟疑不过电光石火!在他抬首迎向太平公主视线的刹那,眸中最后一丝恍惚已被凛冽的寒意吞噬。他透过眼前温婉含笑的面容,窥见的却是则天皇帝那双洞彻人心、执掌乾坤的眼眸。一股寒意自脊柱窜起——此女不除,朕永无宁日! 掌中印信的重量,此刻恍若化作姑母那无处不在的威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这"归政"的示好,落在他眼中,不过是其以退为进、更高明的权术博弈。今日能予,他日便能夺! 心中兵变的杀机非但未消,反因这一瞬的警醒,如淬火精钢,愈发坚硬冰冷。他旋即恢复了恭谨感激的姿态,甚至将印信更紧地揽入怀中,宛若珍视至宝。然那一闪而过的决绝杀意,已如寒冰利刃,深植心底。 太平公主笑容依旧温婉,心底却是一片冰封雪覆的冷静。 饵已吞下,钩已入喉。 她目光掠过李隆基接过印信的手指,那指尖所触,实则是缠绕于权力玺印上的致命钓丝。 又饮一轮敬酒之后,太平公主借不胜酒力,且需亲取宝剑之由,告退离席。李隆基目送其远去,转身对众人朗笑:“姑母去取''凤仪'',此乃祥瑞之兆!诸卿满饮此杯,共候佳音!”随即向立于一旁亲卫递去眼色,亲卫当即会意,悄无声息退出殿外。 他以为将得传国信物,却不知自己亲手接下的,是一曲王朝的葬歌。 太平公主转身离去,廊下夜风裹挟深秋寒意,瞬间穿透锦衣。袖中指尖,凉如玉璧。 太平公主是真心归政吗?李隆基会作何反应?各方宗亲的震惊与猜疑将引向何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归政 第2章 第二章 天火 她的网,早已悄然撒开: 沈知白,太平公主之暗手,江南寒门子,掌地下巨富商脉。西域采购猛火油与硝石所需之巨额资财,皆由他一手筹措,输转无形。更关键者,那堆积如山的猛火油与硝石,本身便是他于数年前通过庞杂的商队,化整为零,如蛛网般从各方零星购入,再悄然汇集于十王宅下。此举不仅提供了财力根基,更将最危险的证据彻底消弭于无形。 苏晏如,公主麾下谋主,寒门科举之杰。早在李隆基下诏设宴之前,他便以其独见预判朝局,料定十王宅必有一场“彰显圣恩”的盛宴。借此良机,他凭借朝中所布暗线,周密地执行了太平公主那看似不合常理的指令:以筹备糕点为由,将数量惊人的面粉,分毫不差地运入指定位置。 无尘子,代传天意之佛门才俊,所行更为深远。数年来,他借修筑慈恩寺下院之名,暗掘密道,直通十王宅地基深处。猛火油与硝石便是经由这地下脉络,悄然囤积于精心构筑的暗室之中。 而薛璟,公主麾下杀神,忠勇之将,常为锋镝之所向。此刻,他与其部曲潜伏于公主府外暗渠之中,那双惯握横刀的手,稳稳按在机关之上,只待最终信号一发,便将亲手点燃这献予帝国的葬歌。 返回公主府的马车在夜色中疾行,李隆基派来的亲卫队骑马紧随两侧,铠甲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光。车帘低垂,太平公主端坐其中,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指尖偶尔轻叩窗棂,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节奏。 府门洞开,一如往常。马车径直驶入,直至前庭广场中央方停。太平公主缓步下车,对紧随其后的亲卫队长淡然道:“陛下所赐‘凤仪’剑,乃重器,供奉在正堂。各位请随孤入内恭请。” 亲卫队长目光锐利扫过寂静庭院,见廊庑深深,灯火稀疏,并无异状,遂微一颔首,示意部下紧随公主。 太平公主步履从容,引着亲卫穿过青石板广场。夜风拂过,庭中古树沙沙作响,掩盖了细微的机括转动之声。行至中庭,她脚步看似无意间一个趔趄,身形微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诈!结阵!”亲卫队长暴喝出声! 然而,还是晚了半步! “轰隆——!”身后朱漆铜钉的厚重府门被巨力猛地推上,门闩落下的沉重声响砸在每一亲卫心头!几乎同时,两侧廊庑阴影中及正堂雕花门扉之后,数十支弩机同时击发!弩箭离弦的尖啸撕裂夜空,密集如飞蝗,直扑阵型已乱的亲卫! 第一轮弩箭并非漫射,箭簇尽往持盾者的手臂、队长的坐骑等关键处而去,瞬间打乱了亲卫结阵的节奏。 “抓住公主!”队长挥刀拔开两支弩箭,嘶声怒吼,目光却猛地搜寻太平公主的身影——只见那袭华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疾退数步,脱离了战圈,冷眼旁观,哪有半分方才的温婉! 第二轮箭雨已至,更有埋伏的甲士自廊柱后、假山旁跃出,刀光闪烁,加入战团。亲卫虽悍勇,然腹背受敌,寡不敌众,顷刻间又有数人倒下。 队长目眦欲裂,心知今日难以善了,怒吼一声,竟不顾身后砍来的刀锋,直扑太平公主方向,意图擒贼先擒王! 就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庭中那棵参天古树的阴影中掠下!速度之快,只见一道凄冷的刀光匹练般划过月色!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队长格挡的横刀应声而断!刀光未尽,顺势而下! 时间仿佛凝固。队长的冲势戛然而止,僵立原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一道极细的血线迅速扩大。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重重栽倒在地,万籁俱寂。 薛璟的身影此刻清晰浮现,单手握刀,刀尖一滴血珠缓缓滚落。他未看地上尸体,只微微侧首,望向太平公主。 庭院迅速恢复死寂,唯有浓重血腥气弥漫。伏兵们默不作声地清理现场,拖走尸体,冲洗血迹,动作熟练而高效。 太平公主神色未有丝毫波动,目光扫过庭院,确认再无活口,这才对薛璟淡声道:“取来''凤仪'',封锁消息,此处处理干净。” 言罢,她转身上马车,车帘垂下,隔绝内外。所谓亲自取剑,自始至终,都是一道请君入瓮的虚招。 马车疾驰而去,身后府门缓缓关闭,将血腥杀戮掩埋在长安夜色之下。 亥时三刻将至,她立于小楼窗前,遥望远处依旧辉煌的宴厅,唇边低语:“我的好侄儿,怕是等得心焦了。” 突然—— “轰!!!” 地底传来的第一声闷响,低沉如巨兽苏醒。远在数坊之外的百姓都能感到地面震动,家犬狂吠,马厩惊马。十王宅内,琉璃灯盏应声战栗,相撞发出细碎清音,宛若死神预告。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那抹志得意满便在眼中被轰然炸碎的天顶和扑面而来的热浪彻底凝固。身旁的岐王李范刚举起酒杯,连人带案便被气浪掀飞…… 紧接着,第二波爆炸自地基深处迸发,楼板剧烈颠簸,梁柱间簌簌落下尘埃。还不等宾客惊起,第三波最猛烈的爆破已接踵而至——整个宴会厅的地面如浪涛般拱起,金砖四溅,十二根顶梁柱齐根断裂,屋顶被一蛮横巨力由内向外撕开! 巨大火球裂地而出,烈焰烛天,映得方圆数里亮如白昼。邻近坊市百姓惊恐推窗,只见十王宅方向烈焰冲天,浓烟滚滚,仿佛天罚降临。 无数窗牖瞬间向内崩塌,飞溅的琉璃碎片在火光中折射出妖异光华。裹挟着地狱业火的火球咆哮升空,浓烟中飞舞着撕裂的锦缎与残肢。灼热气浪席卷而过,空气中弥漫开血肉焦糊与檀木燃烧的异香。 这爆炸声浪迅速在长安城的权力网络中激起涟漪。北衙当值的羽林将军惊得掷笔于地,疾步冲出官廨;散布各处的太平党羽,则在这一刻默契地开始预定行动。 最初的轰鸣过后,废墟深处才断续传来非人哀嚎。有燃烧的躯体从断裂楼阁坠落,在青石地上摔出沉闷声响。 太平公主立于窗前,身形稳如磐石,漠然凝视那朵在墨黑夜空中悍然绽放的血色火莲,看着它将满座李唐嫡系血脉,连同他们方才燃起的野心与欢愉,一并焚为乌有,归于永寂。 烟尘弥漫,如送葬的幡幢悠扬。这烟尘笼罩了十王宅,更随风飘向皇城,仿佛一只无形巨手,将死亡的气息拂过帝国的脸庞。 远处渐起兵甲撞击之声——崔湜的人马,正迅速接管并封锁十王宅四周。同时,长安各主要街鼓楼相继响起异常急促的夜鼓声,这座百万人口的帝国都城,在突如其来的巨响过后,正被强行拖入一个未知的黎明。 太平公主未回首,声淡如霜,拂过身后跪伏的薛璟:“传令沈知白,第二步,启。” 日出时分,无尘子的''天火涤荡,凤凰于飞''之谶,将传遍长安。中书令崔湜,全面控守长安各门要冲,异动者必斩。 中书令崔湜——这位被李隆基视为股肱的中书令,早已将忠诚,献予了新的时代。 夜风猎猎,拂动她厚重裙袂,如玄凤展翼。 戏幕已落。 而以此血火揭开的新章,是涅槃重生,抑或万劫不复?纵是执棋之人,也未必能窥见终局。 第二步”究竟是什么?控制了长安城门和舆论后,她是直接宣布临朝称制,还是另有更深的谋划?她的终极目标究竟是辅政,还是成为第二个武则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天火 第3章 第三章 凤鸣余烬(上) 承天门晨钟沉闷,声荡长安一百零八坊。钟音难驱焦糊铁锈之气——此乃十王宅废墟彻夜阴燃渗入砖缝的死寂,与太平公主麾下甲士巡弋时刀鞘相击的凛冽。忽有孤凤惊起,翅尖掠过焦土王府,染着暗红余烬,发出一声凄厉长鸣,振翅直投宫城深处。 含元殿九重阶上,太平公主凭栏远眺。其麾下兵马如暗潮涌动,正接管这座死寂帝都。市井巷陌门窗紧闭,唯闻兵戈相击与厉声呵斥,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昨夜十王宅那场惊天"雷火",已非秘闻。滚烫瓦砾堆中,焦木碎锦与暗红痕迹纠缠难分,无声诉说着当时惨烈。昔日钟鸣鼎食的皇族府邸,竟在一夕之间连根拔起。 消息如星火燎原,顷刻间遍传长安每个角落。是日午后,清理废墟的工役挪开烧焦梁木时,一方断裂的汉白玉石碑赫然显现,其上以近乎失传的鸟虫书镌刻四字古篆——凤鸣于庭。 此发现令原本暗流汹涌的人心彻底沸腾。 初时惊悸未平,另一种低语已如地泉般自市井巷陌间渗出,与往日暧昧传言迅速勾连,织就一张无形罗网。 茶楼角落里,数名茶客不约而同凑近,语声压得极低。青衫文士以袖掩口,眸中异光闪烁:"昨夜那动静……绝非寻常走水。" 对面商贾打扮者立即倾身:"怎讲?莫非真是……" "天罚。"文士截住话头,"无尘子仙师去岁谶语''荧惑守心,火焚宫阙'',竟一语成谶。" 话音未落,旁桌袖口沾灰的瘦小汉子插言,嗓音愈低:"还有更邪门的!我舅家表亲在十王宅当差,侥幸捡回条命。他说爆炸前一刻,太平公主殿下正要将摄政大权并则天皇后的''凤仪剑''奉还今上!" 此言如冷水入沸油,众人眼神骤变。那些暗处流淌的传言——"武皇传位中宗,中宗被弑,先皇(太上皇)便废幼主而自立。如今太平公主交还武周法统信物,武皇震怒,天火焚宫,罚的就是这''得位不正''!"茶客们交换心照不宣的眼色,那不敢明言的结论,已在沉默中生根。 这些私语在沈知白编织的无形网络里发酵、变形。其门下"行人"游走茶寮酒肆,看似无意间一句点拨,便将流言引向预设轨迹;几枚悄然递出的"酒资",更让那些离奇故事在坊间传得活灵活现。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倒向一边。东西两市的酒肆暗处,仍有窃窃私语带着疑虑:“天火?何其巧合乃尔!公主方宣布归政,天火即至,偏偏……公主安然无恙。” "慎言!金吾卫已抓捕数名''妄议朝政''者。《唐律》明载,''指斥乘舆''乃重罪......" "听闻宗正寺几位老王爷,昨夜虽未赴宴,近日却闭门不出,恐怕......心中另有计较。" 这些零星的不谐之音虽微弱,却暗示着潜藏的阻力。太平公主多年权倾朝野,"同平章事以下,进退系其一言",树敌亦不在少数。此刻,一些敏锐的官员与宗室,已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与此同时,爆炸现场的废墟之上,已是一片缟素。 太平公主伫立在仍有余温的瓦砾前。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滑落,在敷着薄粉的面颊上犁出两道浅沟。 "救......再挖!底下一定还有人!"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不顾侍从阻拦,徒手搬动焦黑的木石。指甲在粗糙表面翻裂渗血,混入泥灰,她却恍若未觉。 "公主节哀!"幸存的远支宗室与闻讯赶来的官员跪倒一片,泣声劝慰。太平公主目光扫过几张看似悲痛的面孔,未曾错过那一闪而过的惊疑与揣测。 她猛然仰首望向灰蒙的天空,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仿佛被巨大的悲恸扼住了呼吸。肩头剧烈颤抖着,她张了张口,却半晌未能成言,唯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良久,那凄厉如泣血的声音才终于冲破阻滞,带着撕心裂肺的震颤迸发出来: "为何......这究竟是为何啊?!" 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 "皇天不仁!竟要亡我李唐社稷至此吗?!旦哥哥......隆基......我所有的......至亲啊——!" 这一声痛呼穿透晨雾,传遍寂静废墟,也透过无数耳目,传向整个长安。 她踉跄欲倒,几近晕厥,被左右侍女牢牢扶住,搀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车帘垂落的刹那,外界所有的哭嚎、焦糊味和纷杂的目光都被隔绝。马车内,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她逐渐平复的、轻微的呼吸声。她借着车窗缝隙透入的一丝微光,凝视着指尖那抹混杂着血与灰的污迹。 那痕迹,恰如一枚盖棺定论的玺印,深深烙在她命运的转折点上。指尖传来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比方才瓦砾的棱角更让她清醒。这污迹,是表演的代价,也是权力的勋章。 她缓缓拭去泪痕,可目光落处,那抹已渗入肌肤纹理的血灰印记,仿佛已无法擦去。它已不再是污迹,而是从权力染缸里淬炼出的、最醒目的徽记。一场大戏的帷幕已然拉开,台下有喝彩,更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此刻的仁慈或疏忽,都将成为明日攻讦的利刃。 此念一生,她眼神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唯余冰封般的决绝。她将湿巾递还侍女,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详查今日在场众人。谁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一毫的怀疑......记下来。" 无人敢当面质疑这份锥心刺骨之悲。瓦砾堆前,太平公主指尖血珠混着灰烬,滴落焦木。肩头颤动,按压心口,无一不在诉说骨肉俱焚之痛。作为李旦的亲妹,李隆基的姑母,此刻,她俨然是这场劫难中最凄惨的受害者。那提前离席取剑的举动,恰成了她“侥幸生还”的铁证;而席间主动归政的恳切姿态,与此刻的悲痛相互印证,早已如清水泼地,将她身上所有可能的嫌疑洗刷得干干净净...... 暮色渐沉,残垣断影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她越是伏案恸哭、浑身脱力,越在众人眼中映出那场"天罚"的精准与残酷——烈焰仿佛生了眼睛,只吞噬"得位不正"的李旦血脉,却独独绕开了武皇亲女的身形。夜风卷起焦糊气味,掠过她素白的衣袂,宛若天意无声的加冕。 无尘子身着染尘道袍,率弟子在废墟边缘设坛诵经。他面容肃穆,眼神带着洞察天机的悲悯,对前来探询的官员百姓,只反复宣一声道号,沉痛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武皇之怒,非为**,实乃天意如此。" 与此同时,无尘子并未止步于超度。他连夜撰写《天火示警疏》,通过太平一派的官员急送宫中留守同平章事。疏中直言:"凤仪剑出,则天法统归于李唐;天火骤降,伪皇血脉涤荡一空。此非灾祸,实为武皇以雷霆手段,正本清源也。"这份"权威解读"的奏疏迅速在高层传抄,为市井流言提供了坚实的"理据"。 太平公主门下的窦怀贞、岑羲等同平章事,也"不约而同"在衙署中对下属感叹:"天意如此,非人力可违!"消息如野火焚原,顷刻间蔓延至长安每个角落。 但,并非所有方外之人都认同此说。翌日,终南山隐逸高道清虚子的弟子悄然入城,未拜会任何亲王,径直将手书递至同平章事魏知古案头。信中直言:"天象示警不假,然晚辈观此火,起于地脉要害,焚于宫室枢机,恐非天灾,实乃**!"魏知古展信阅毕,面色凝重,未发一言,只将信纸就烛火焚为灰烬。这隐秘警告虽未掀起波澜,却被沈知白安插的眼线捕捉。 "天意......凤鸣于庭......"人们低声咀嚼着废墟中发现的箴言,再看向悲痛欲绝却"天命所归"的太平公主,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 第4章 第四章 凤鸣余烬(下) 权力过渡,从不只因舆论而顺理成章。朝堂之上,虽因李旦一脉覆灭出现巨大权力真空,却远非铁板一块。 次日,以刚直著称的御史中丞郭震,在仅存同平章事主持的小范围朝议上直言质疑:"纵有天火示警之说,然十王宅爆炸,药量惊人,位置要害,岂是''天意''二字可尽释?请彻查京城硝石、猛火油流向,并拘押薛璟府中所有工役,严加审讯!"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这无疑挑战着正在形成的"天意"叙事。太平公主心腹同平章事窦怀贞立即反驳,他不直接否认郭震,而是痛心疾首:"郭中丞忠直可嘉!然陛下与多位亲王新丧,尸骨未寒,国朝震荡,人心惶惶。当务之急乃安定社稷,抚恤遗孤,而非大动干戈,行株连之事,寒天下忠臣良将之心!莫非中丞欲在国难之际,再兴冤狱,动摇国本?"这番借"稳定"为名,将郭震置于不顾大局的境地,强行压下追查动议。 先皇(太上皇)一脉的全数覆灭,堪称历朝历代闻所未闻的惨剧,岂是窦怀贞几句"稳定为重"的谏言所能平息?然而这桩惊天大案,早已被铸成无人能解的死局——数年前开始零散购入的猛火油与硝石,通过地下密道悄然运抵十王宅底层暗室,如今这密道与暗室也已在爆炸中化为一片废墟;而真正将这场灾难推向极致的,却是那为中秋盛宴所囤积的寻常面粉。此等毁天灭地之威,竟源于五谷之属,纵使魏知古百般推演,终是难解其理,唯有归之于“天罚”。 数日后,太平公主强撑病体,驾临宣政殿。殿内文武肃立,空气凝重如铁。她素服无妆,面色苍白,眼眶红肿,每一步都似耗尽气力,在侍女搀扶下缓缓于珠帘后落座。 "众卿……"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国遭大难,陛下与诸王不幸罹难,孤……亦是一夜之间,痛失所有至亲骨肉。"语至此处,她哽咽停顿,肩头微颤,良久方续:"然,国不可一日无主事之人。稳定朝政,安抚四方方为当务之急,勿使民心浮动,予宵小可乘之机。" 她深吸一气,目光扫过帘外众臣,带着被巨大悲痛洗礼后的疲惫与坚毅:"孤早已归政,不理庶务。即日起,各地奏疏由六部依律处置。若有疑难不决者,可暂由……各位同平章事共商。待……天火之事水落石出,再行最终安排,告慰陛下与诸王在天之灵。" 此言既出,殿内响起细微的松气声。 随即,她话锋微转,带上不容置疑的决断:"然,天火焚宅,骇人听闻,此案必须彻查,以安天下!孤思虑再三,此事便交由同平章事魏知古全权负责。" 闻此,魏知古身形微震。 "魏相素以刚正明察著称,先帝在时亦深为倚重。今授你临机专断之权,京兆府、大理寺、刑部所属,皆听调遣。若有谁胆敢推诿塞责、阳奉阴违——"太平公主声转凛冽,带着杀意,"魏相可先行后奏,以儆效尤!" 谁人不知,当朝七位同平章事,五位出自太平公主门下。所谓"政事堂商议",不过虚应故事,重要奏疏副本皆即刻送至她案头,朝政大权仍牢牢握于其手。 而魏知古作为李隆基支持者,为人耿介,天下皆知。此事经他之手,所得结论,将无人敢疑。 太平公主目光转向魏知古身后,"崔湜,先皇视你为肱股,尔等务必加强戒备,维护京畿安定,保长安无虞。" 此番安排,太平公主将自身彻底摘出漩涡中心,所有棘手事宜,尽数推予李隆基旧臣。 此后数日,太平公主称病不出,静待魏知古调查结果。直至他呈上结案奏疏,宣政殿内,群臣目光再次汇聚珠帘之后。 魏知古手捧玉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在空旷殿中显得干涩:"回禀公主殿下。臣奉旨查察天火一案,动用所有可用之力,详查京中近三年猛火油与硝石采买、转运、库存记录,未见任何大量异常流向。各处仓库守备森严,记录清晰,无失窃之嫌。" 他略顿,眉头紧锁,似遇无解难题,续道:"然有一事,臣百思不解。纵有足量猛火油与硝石暗中运入十王宅,其燃爆之威或可焚毁厅堂,但……绝无可能将偌大府邸群夷为平地,梁柱俱碎,砖瓦成粉……此等毁天灭地之威,实非人力所能及。此案处处透着诡异,臣……无法以常理解释。" 太平公主猛拍御案,声音中夹杂一丝"因过度悲伤而失控"的颤抖,带着哭腔斥道:"魏相!此等言论,岂非为失职开脱?!莫非你要告诉孤,告诉天下人,十王宅是无缘无故自毁于天?!当孤与满朝文武,皆无知小儿,任你糊弄不成?!" 魏知古遭此雷霆训斥,身形猛地一颤,如遭重击。他持笏的指节因用力而失血,惨白如纸。依照朝仪,他不得不将本就微躬的身躯更深地俯下,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个姿势让他所有的屈辱与惊悸都无所遁形。一股热血涌上面颊,那是士大夫当众受辱的羞愤;旋即血色褪尽,变为死灰,是他意识到此案已绝非"查明真相"那般简单的惊悸;最终,一层青气笼罩其上,是他心中某种坚守了一生的信念,随之崩塌的死寂。 "臣……愚钝。"声音干涩,"既无法查明真相,有负先帝圣恩,有负殿下信托,更无颜立于朝堂。臣……恳请告老还乡,望殿下恩准。" 太平公主脸上瞬间布满哀戚不舍,立身微倾,语气充满惋惜:"魏相何出此言!您乃国之柱石,如今国难当头,正需老成谋国之士稳定朝局,岂可因一时疑难便轻言离去?万万不可!" "臣去意已决。"他叩首,声不大,却异常坚定。 "孤不准!"太平公主语气愈发恳切,甚至带上哽咽,"魏相若去,朝堂失一肱股,天下人将如何看孤?岂非要说孤不能容人?还请魏相三思,为大唐江山,留下辅政!" "殿下……"魏知古再深深叩首,额触冰凉金砖,"臣心力交瘁,实难胜任。若强留于此,尸位素餐,反误国事。请殿下……成全老臣最后体面。" 就在额头接触金砖的瞬间,一股比金砖更刺骨的寒意,从他心中漫起。 十王宅的废墟,如同一道狰狞的天问,横亘在他心头。他确实勘破了不寻常的痕迹——那些远超王府用度的精面囤积,既违礼制,更悖常理。然而任他百般推演,终是难解:五谷之属,纵使受潮霉变,又岂能生出这般摧枯拉朽、粉身碎骨的可怖威能?这已远超他所知的任何天灾**之象。 可这一切的追索,此刻都已失了根基。 陛下已驾崩!他效忠的君主,已随着那场诡谲的大火化为飞灰。纵使勘破真相,又能如何?难道能换回陛下的性命,还是能扶正这已倾覆的乾坤? 至于他自身的去就……魏知古唇角掠过一丝枯涩。他浸淫圣贤之道数十载,岂会不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至理?太平公主殿下雄略滔天,而他身为前朝旧臣、天子心腹,苟留于新朝庙堂,不过是徒惹猜忌的赘疣。今日殿前那番挽留,是姿态,是仁德,却绝非本心。他魏知古一生所求,非为朱紫金印,而是辅佐明主,匡扶社稷。如今明主已崩,社稷易主,他若恋栈不去,非但壮志难酬,反会因往日立场招致祸端,玷污这一世清名。 他勘破了囤积的异常,却参不透毁灭的玄机;他读得懂经史子集,却解不开眼前这悖逆常伦的残垣。当李隆基龙驭上宾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执着便已失了凭依。他仿佛看见时代的洪流正以摧山坼地之势奔涌而过,而他,连同他信奉的纲常伦理,都不过是激流中即将湮灭的微尘。离去,是承认自身的无力,也是为这段戛然而止的君臣际遇,落下一个欲说还休的终笔。 太平公主凝视他花白头发,沉默良久,殿中落针可闻。最终,她发出一声充满疲惫与惋惜的长叹,似被抽空所有力气,缓缓归座,无力挥手。 "罢了……既然魏相去意已决,孤……虽万分不舍,亦不忍强留。准你所请,赐金百两,锦缎五十匹,允你……荣归故里。" "臣……谢殿下恩典。"魏知古最后行礼,垂首一步步退出大殿,背影萧索。 此事之后,太平公主便以"伤心过度,加之魏相离去,痛失栋梁,悲恸难抑"为由,再次称病不朝。 然明眼人都已看清,那场将十王宅化为焦土的爆炸与今日这场滴水不漏的朝会,已将所有碍路的顽石碾为齑粉。 太平公主,则天大圣皇帝之女,终究是这滔天巨浪中唯一屹立不倒的孤舟,反被世人眼中的"天意"托举,直抵权力之巅。 朝堂的钟声再次敲响,只是此番,声声钟鸣不再是为虚悬的帝位而哀鸣,而是为她一人奏响的加冕序曲。 那开篇惊起的孤凤,此刻仿佛正敛翅栖息于这龙椅之上。 太平公主缓缓拭去泪痕,凝视指尖那抹混杂着血与灰的污迹,仿佛审视一枚盖棺定论的玺印。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唯余冰封般的决绝。 潮水已无可阻挡地为她掀起。这艘帝国的巨舰,龙骨深处已烙下凤凰的印记——此凤经烈火淬炼,振翅则百鸟朝觐。它正斩开旧日的波澜,驶向那片由武周遗风所笼罩的新港。 然而,史笔如铁,总会记下:先天二年这个秋日,长安城的焦糊气,久久未散,如同一个王朝跌宕命运中,一缕难以磨灭的注脚。 第5章 第五章 还政武周(上) 夜色沉如墨染,公主府密室内烛影幢幢,将围案而坐的七张面孔勾勒得半明半暗。太平公主褪去白日悲容,眸光沉静地掠过眼前众人——窦怀贞、岑羲、崔湜、薛璟、沈知白、苏晏如、无尘子。这些心腹股肱,此刻齐聚一堂,共谋帝国前程。 越窑青瓷茶盏在她指尖泛着温润光泽。无需垂询,麾下谋臣已洞悉时局,将未来道路清晰剖陈。 窦怀贞、岑羲与沈知白率先表明立场:十王宅既除,当借已控政事堂之势,迅疾拥立幼主,以镇国长公主之名垂帘听政。对余党或分化拉拢,或边缘闲置,或立斩立决。此等安排实为摄政王惯用之路,远有周公辅成王,近有北魏诸帝托孤,名正言顺,可安朝野之心,堪称最稳妥之策。 苏晏如眉宇间凝着更深思虑,眉宇间难掩年轻谋士的锐气与激进,然其思路终受困于历史的局限性。他点出摄政终是“代行皇权”,且史上权高震主的辅政重臣善终者寥寥——霍光遭族诛,长孙无忌被赐死,皆因功高盖主、身后难全。故而力主公主以高宗天皇大帝与则天大圣皇后嫡脉之身,正位为帝。此策虽见高远,究其根本,仍是希冀在维护李唐法统框架内,为公主谋得最大权位,透着年轻士子对“明君贤臣”理想秩序的向往,此策虽风险倍增,然一旦功成,便是开天辟地之业。 薛璟与崔湜则抱拳而立,声如金石。二人所谋全然不同,直言成败关键尽在军权。十六卫以牢牢掌控,北门禁军更有心腹执掌。只要兵权在握,无论摄政还是登基,殿下皆可安如磐石。其虑全然聚焦武力巩固,以此为一切权谋基石。 三策并陈,各有所重——或求名正言顺,或图根本大计,或恃强权保障——然其根本,皆未脱李唐旧制窠臼。 密室烛火摇曳,映照太平公主沉静面容。她聆听着这些稳妥之策,眼底却有一簇幽微炽烈的火焰悄然燃起。待众人言毕,她平静开口,声含不容置疑之力: "尔等所谋,皆是良策。然,皆非根本之策。" 太平公主目光掠过每张面容,略作沉默,方清晰吐露四字:"武周当兴。" 话音甫落,一室俱寂。这四字不啻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神色为之剧变。沈知白持礼之手僵在半空;苏晏如倒吸凉气,身形微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薛璟猛然握拳,骨节作响;窦怀贞手中茶盏微倾,清茶溅出尚不自知;岑羲面色骤白,扶案的手指微微颤抖;崔湜下意识后退半步,撞上身后屏风方才惊醒。唯无尘子惊诧之下,眼底反掠过一丝了然与狂热。 "公主!"窦怀贞率先反应,语气急切,"此事万万不可!李唐正朔百年,天下归心。若言复辟武周,恐引天下哗变!我等已权倾天下,何必行此险招,背负篡逆之名?" 岑羲随即附和:"窦相所言极是。''女主临朝''已非易事,若再言''革唐命'',恐令潜在盟友离心。届时面对举国反对,大势去矣!" 苏晏如目光扫过岑、窦二人,转而望向太平,年轻的面庞因激动和困惑而微微泛红,语气急切:"殿下!臣方才所奏,请殿下承高宗之绪,继李唐大统,正是名正言顺之根本大计!殿下乃李唐嫡血,登基继位虽违常例,然有则天皇帝旧事可循。若弃此堂堂正道,反去复辟已亡之武周,形同篡逆,岂非自毁长城?臣实在不解!" 此问直指枢机矛盾,密室空气仿佛凝固。 "晏如此问,方触及根本。"她平静道,声音里带着千年历史沉淀的洞察,“诸卿只见我身为李唐嫡脉,却未见这''嫡脉''二字,于孤实为枷锁。" 她稍作停顿,让此言沉入众人心底,方续道:"正因与隆基同出李唐嫡脉,故在此法统下,我永为''公主''、''姑母'',纵使权倾朝野,名分上永是李家臣子!李唐法统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礼记》云''妇人从人'',何曾为女子留下承嗣之阶?" “母后当年革唐立周,正因不破李唐名号,纵掌天下亦名不正言不顺!今日我若困于李唐二字,纵使登顶,亦不过是李家的公主、新君的臣子!北魏冯太后尚能以‘皇帝嫡母’之名临朝称制,其权柄根植于宗法母权。而孤以‘公主’之身摄政,一非帝母,二无血胤,在新朝法统中如同无根浮萍。一旦新帝长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便是注定之局!孤,绝不容许!”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众人豁然开朗。他们顿悟太平深意:不破李唐旧法统,其权永筑沙丘之上。 无尘子适时宣号:"殿下圣明。破而后立,方为天道。武周法统,方是根本。" 太平公主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故此,非是孤欲弃李唐,而是李唐法统,从无女子立足之巅。唯承母后基业,重举武周旗帜,破旧立新,方能开创属于你我的时代。" 她声音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孤将以武周唯一嫡脉之身,复武周,继皇帝位!诸卿今日助我,若困于李唐法统,他日功成,尔等不过是助李氏亲王夺位的功臣;唯有共立新朝,你我方为开国元勋,功业与国同休!" 话音落下,密室肃然。众人或惊于魄力,或惧于风险,唯独苏晏如,从这宣言中捕捉到了照亮理想的闪电。他敬佩的,是她一剑刺穿李唐法统“妇人从人”的核心压迫;他叹服的,是她以“复周”为旗,劈开一条登顶的宪章之路。这已非权术,而是创世手笔。一种源于思想共鸣的震撼在他心中激荡——他追求的“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终于找到了能将其付诸现实的君主。 至此,密谋的核心豁然开朗,众人的意志归于一处。这位年轻公主以超越年龄的智慧与魄力,将战略目标从权宜的‘夺权’,彻底升华为开天辟地的‘革命’。 "善。"太平公主决然道,"明日始,我当''卧病''。窦怀贞、岑羲,尔等在朝堂引导群臣领悟''李唐气数已尽''之象;苏晏如、沈知白,掌控舆论,广布''凤鸣于庭''与武周当兴之谶;薛璟,稳军心,尤重念母后旧恩者;无尘子,备好最终谶言。孤要这''天火示警,凤凰于飞'',成武周法统顺天应人之铁证!" "谨遵殿下钧旨!"众人齐声应诺,眼中映照共同野心与决断。 第6章 第六章 还政武周(下) 翌日,大明宫宣政殿。 龙椅空悬,御阶之下,往日肃穆朝堂竟如市集喧嚣。 龙椅旁特设摄政珠帘之后空无一人。内侍省宦者宣读了太平公主因哀恸过甚、玉体违和,暂无法视事的表章。 短暂寂静后,争执骤起。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应由太平公主殿下主理朝政,稳定大局!"同平章事窦怀贞率先出列,声震殿宇。 同平章事姚崇梗颈反驳,声如裂帛:"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尚书》明训!韦后乱政,殷鉴未远!李唐神器,岂可再付女主之手?当从宗室贤者中择立,以正纲常!" "宗室远支由谁继承大统?" "臣荐淮南王李茂,乃高祖之孙,血统尊贵,可承大统!" 立时有反对者厉声驳斥:"淮南王尝于父疾榻前,□□父妾,人伦尽丧,禽兽何异?此等无德之人,若立之,何以表率天下,教化万民?!" ...... 宣政殿内,姚崇与窦怀贞争得面红耳赤,双方门生故吏亦纷纷卷入战团,唾沫横飞,声浪几欲掀翻鎏金殿顶。而就在这片喧嚣鼎沸之外,殿外广场上,披甲执锐的十六卫禁军却如泥塑木雕般肃立无声,唯有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一片冰冷的沉默,与殿内的狂躁形成了骇人的对比。 如是争吵,一连数日,日日不休。长安城中人心浮动,各地节度使的奏报亦透出试探与焦灼。 五日后的朝会,争执依旧。然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凤鸣于庭"的预言愈演愈烈,朝臣争论的焦点已悄然从"是否该由公主摄政",转向更为尖锐的"拥立李唐远支宗亲,还是顺应天意,拥戴身为高宗嫡女的太平公主"。 "远支?血脉疏远,德才不显,何以服众?太平公主乃高宗与武皇嫡女,中宗、先帝(太上皇)亲妹,血缘至亲,且素有摄政之才,于情于理,当由殿下继承大统!"另一派官员高声驳斥。 "男女有别,国之大节!"一位李唐老臣鬚髮贲张,厉声反驳,"高祖、太宗开基创业,订《唐律》,立宗法,皆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煌煌史册,何曾有过女主承嗣大统之例?此非人谋,乃是天道人伦!女主临朝,已是权宜,焉得为正统?此乃颠倒乾坤,祸乱之始!"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则天皇帝虽为女主,然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岂可以常理拘之?今''天火''示警,正是天命维新之兆!" 正当双方引经据典、争持不下之际,岑羲颤巍巍出列。他素以清流自居,在宗室旧臣中颇具声望。此刻,他面含忧色,声音却清晰传遍大殿: "诸公,"他环视四周,语带恳切,"朝堂之上,空争无益。方才所论,皆是祖宗成法、人臣大义。然则,老夫近日闻市井流言鼎沸,皆关乎......凤鸣于庭。此汹汹民意,岂是强力可抑?既然事涉天道幽冥,超乎常理,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他略作停顿,吸引众人注目,缓缓道:"何不请慈恩寺德劭高僧入朝,于这大殿之上,为我等俗人开释天机,解惑安民?唯明晓天意,方可安定乾坤!" 岑羲此言一出,先前争论双方竟皆默然。请僧人参议朝政,本非惯例,然值此天道幽冥之事,竟无人能即刻反驳。一阵诡异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宣——慈恩寺主持,无尘子进殿。"内侍尖细的传唤声层层递出,回荡宫阙。 片刻,一道清瘦身影,自殿外明亮的晨光中徐步而入。无尘子身披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禅衣,手持乌木念珠,步履从容,宛若步入清净道场。他周身似笼罩着一层与这权力中枢格格不入的澄澈气韵。 "贫僧无尘子,见过诸位大人。"他立定,单掌合十,微微躬身,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奇异地抚平了殿内最后一丝躁动。 "今日请法师前来,实因国遭大难,人心惶惶,市井间流言四起,皆言''凤鸣于庭''。我等困于俗务,难窥天机,特请法师以佛法慧眼,为朝堂解惑,何为......天意?" 无尘子缓缓抬眸,目光澄澈如古井深潭,徐徐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期待、或疑虑、或敬畏的面容。 "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声如梵钟初叩,"诸位大人。天意渺渺,非俗世言语可尽述。然,佛法无边,亦讲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声调沉静,却字字千钧:"''凤鸣于庭''之谶现于废墟,此乃昭昭之兆,非人力可伪。凤者,非梧不栖,非晨不鸣。其所择,必为天命所归,德之所附。" "至于十王宅之火......据贫僧所知,镇国长公主于火起之前,正欲将则天大圣皇帝之''凤仪''剑奉于陛下。" 此言既出,满殿寂然,呼吸可闻。 "此剑,承载武周法统,其重,堪比社稷。"他的声音染上一丝玄奥意味,"法统归唐,本是顺应天命之大功德。然,若承祧之基……本身便有亏,德行有瑕,不堪承受此国器之重呢?"话音未落,几位李唐旧臣面色骤变,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无尘子目光投向殿外虚空,声线空灵,仿佛与冥冥天道对话:‘则天大圣皇帝以女子之身承天启运……她之震怒,岂是凡火可比?此乃涤荡浊世、重塑乾坤之业火!焚尽伪朝血脉,正是为新朝诞生扫庭除道!” 他收回目光,再度环视群臣,语气恢复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语:"故而天意并非虚无。它显于谶言,行于业火,最终......落于唯一经受住这烈火洗礼,且身负武皇血脉,德行无亏之人身上。" 他微微躬身,不再多言。殿内死寂如铁,落针可闻。几位李唐老臣面如槁灰,持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与之相对,武周旧臣的眼中,则迸发出难以抑制的、近乎灼热的狂喜。那细微的议论声再起时,已充满了对天意的敬畏与惶恐。 无尘子单掌合十,再次躬身。他以最超然的姿态,完成了最致命的一击。 太平公主始终在府中"静养",不见外客。但每日朝会详情,皆通过苏晏如毫无遗漏地呈报于她。 无尘子之言如巨石落潭,激起千层浪。窦怀贞、岑羲等人趁热打铁,或于庭议时引经据典附会天象,或于私邸密会时剖析利害,将“天意属周”的论调如种子般遍撒朝野。此后数日,"天意属武周"的论调迅速压过拥立李唐远支之声。值此情势,第十五日朝会再起波澜...... 一位曾侍奉武皇、早已致仕的三朝元老,竟手持则天皇帝特赐的白玉圭,经特许直入宣政殿。他须发皆白,在家仆搀扶下颤巍巍立定,声如洪钟:"武皇震怒,焚尽先皇(太上皇)一脉,岂是只因一人得失?此乃上天警示,李唐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 "先帝纵有千般不是,亦武皇亲子,何至祸及满门,受此''摘绝''之罚?!" 苏晏如越众而出,面容沉痛,声音却清晰传遍大殿:"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饱含血泪的诗句一出,如同一根无形的针刺入殿内每一位李唐旧臣的心口。刹那间,章怀太子李贤那才华横溢却最终被逼自尽的悲惨身影,仿佛浮现在众人眼前。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与对往昔残酷政争的恐惧,如寒潮般席卷大殿,使得不少老臣面露戚容,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苏晏如将众人的悲悯与恐惧尽收眼底,他环视鸦雀无声的朝堂,语气转为一种参透天机般的沉痛与肃穆:"此诗,乃章怀太子血泪之谏,恳求武皇莫对骨肉再行''摘瓜''之举。然而武周以降,这''黄台摘瓜''的轮回何曾止息?从章怀太子到懿德太子,从中宗陛下到太上皇......骨肉相残,几时休止?" 他刻意停顿,让这沉重的诘问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然后才掷地有声地抛出最终的论断: "今十王宅烈焰焚天,太上皇一脉尽数湮灭,此情此景,岂不正应了这''摘绝抱蔓归''的最终谶语?!诸公,这已非寻常政争,此乃上天以此最酷烈之方式,终结这数十年来''黄台摘瓜''的血色轮回!旧脉已绝,乃是天意要彻底斩断这冤冤相报的祸根!此非人力,实乃天道循环!" 这番话完成了一场惊人的偷换概念。他将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谋杀,巧妙地包装成了天道对李唐皇室内部宿命般自相残杀的一种终极"清算"。 殿内死寂。这股将残酷现实解释为''天道宿命''的可怕逻辑,如同无形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位李唐旧臣的心防。他们内心的坚守正在崩塌,一种"或许这才是天意"的念头,如毒草般疯长。许多大臣脸上的悲戚,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对无形"天意"的恐惧所取代。 "天火非为灭绝,实为新生!''凤鸣于庭'',非指李唐,而是应验在身负武周正统血脉之人!武皇开创周祚,功盖千秋,其法统岂因一时退位而断绝?如今天意昭昭,是要我等——还政于武周!" "太平公主殿下乃武皇嫡脉,德才兼备,曾摄政事,天下共知。由她继承武周大统,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正是拨乱反正,延续盛世之唯一正途!" 这位武周老臣的泣血之问,宛若钥匙,瞬间开启众人心中那扇不敢触碰的门扉。 原武周旧臣眼中迸发狂喜,激动得几欲战栗。 中立官员面面相觑,面露深思。 而那些仍欲拥立李唐远支的臣子,张口欲言却无言以对。 良久,一位白发苍苍的武周老臣涕泪纵横:"臣......恳请太平公主殿下顺天应人,继承大统,还政武周!" 犹如堤坝决口,先是压抑已久的武周旧臣涕泣跪倒,高呼"还政武周";继而审时度势的中立官员相继跪拜;最终,那些顽固的李唐旧臣,在绝望的沉默中,或颓然跪地,或面如死灰垂首。 "臣等恳请殿下继承大统,还政武周!" 呼声初起时尚显杂乱,如涓流四溢,旋即应者云集,声浪渐次汇聚、抬升,终成铺天盖地之势,如钱塘潮涌,冲击着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余音轰鸣不绝。 珠帘之后,依旧空悬。 但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空置的珠帘之后,即将升起的帝座光辉,将不再映照李唐的赤帜,而是沐浴在武周的金辉之下。一个新的时代,已在她无声的注视中,不可阻挡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