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的面色从稍稍有点血色到一片惨白只用了三天。家里厕所的冷白灯光一照,嘴角的红肿和破口尤为明显,整张脸简直惨不忍睹。他对着镜子,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脖颈和手腕上的纱布,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可是吃饭的时候总要把红肿带伤嘴露出来
……就说上火了,嘴起泡。
“小寒,你刚回来又去哪儿啊?不吃午饭了?诶你手里这是什么盒子?”
罗曼芝抹着护手霜靠在卫生间门框上。她今年三十七,重病导致她的身体从里到外迅速衰老,眼下水肿得厉害,但那双跟凌寒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里依然留存着少女般的娇柔和天真。
“我去给人补课,”凌寒利索的换好新刷的鞋,从柜子上拿了文件袋,“肉和菜我都焯好水放冰箱了,别忘了煮着吃。”
“好啊。那你自己拿钥匙,我下午去买两身衣服。”
“妈,下个月房租可能要涨,”凌寒有些艰难地开口,他从来都不吝惜让妈妈吃好穿好,但现在大家都难过,房东兼饭馆老板黄婶已经快发不出工资给他了,“这个月先省一省。”
“哦哦,那好吧,”罗曼芝答应着,转头拿出手机,拿着凌国梁给她转的两千块钱在网上看起秋装来,“早点回来呀!”
凌寒柔声应了一句,匆匆出门了。沈书延爸爸订的餐厅是做传统江西菜的老店,位置不起眼,测评app上搜不到,但拐进巷子里别有洞天。凌寒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没想到沈书延父子更早。沈书延看到消息从店里迎出来,跟凌寒一样穿着校服。
“你怎么了?”沈书延一看清凌寒的脸笑容就消失了,“脸色这么差?嘴唇怎么破了?”
凌寒没有立刻回答。他觉得沈书延的脸有些陌生,仅仅三天,恍如隔世。
“有点上火,没睡好。”凌寒清清嗓子,迎上沈书延的目光,轻描淡写。
沈书延半信半疑,但凌寒低哑的嗓音还算有说服力。他点点头,看向凌寒手里精致的木盒:“这是?”
是凌寒打工的那家酒吧老板帮忙一起挑的礼物:“给叔叔的一点薄礼。我没什么能拿的出手……”
“你人来了就最好。”
沈书延不由分说接过颇有重量的盒子,带凌寒进店。这家店外表颇为古旧,沉甸甸的雕花木门之后,却是一派豁然开朗。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而入,潺潺流水绕着一座玲珑拱桥,倒映着两旁的红枫秋菊。主厅内檀香袅袅,与引路侍者发间的木簪遥遥相和。凌寒一路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和沈书延聊着国庆作业和月考。白听岚披着灰色大衣等在廊道尽头的包间外,微笑着看两个孩子一路走来。
“凌寒吗?”白听岚伸出手,“我是沈书延的爸爸,你好啊。”
凌寒看着面前儒雅端和的男人,连紧张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难怪沈书延长成了这样。
“叔叔好,我是凌寒。”他的嗓子似乎没那么哑了,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白听岚干燥温暖的掌心时本能地一缩。
“冷吧?快进来。”白听岚没有抽回伸出去的手,反倒握紧了凌寒,另一只手揽着他走进包厢,挑眉瞥了眼儿子。
的确出色。一等一的样貌,超越年龄的成熟,清冷不群不卑不亢,更可贵的是眼里满含的力量和坚韧。
还很周全。白听岚小心接过凌寒的安义枇杷礼盒:“听书延说你物理学的特别好。本来想约你去科技主题的餐厅,结果他们那里临时装修,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我点了几道特色的,你们两个看看再加点什么。这里江西菜做得很好,也有粤菜,上火的话就吃些清淡的。”
于是凌寒按白听岚说的点了份清火汤,沈书延又添了几道,很快切入正题。
“现在我们在三所医院排肾源,我妈妈是稀有血型,匹配难上加难。去年她又突发心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才冒昧求书延和您帮忙,渠道能多一个是一个。我……”
他说着说着哽住了。白听岚从罗曼芝的一堆检查报告和病历单中抬起头,看到凌寒的太阳穴因为忍泪爆出一根青筋,但那滴眼泪怎么都没有掉下来。
“我明白,别怕,”白听岚拍了拍凌寒薄削的肩,“书延和我简单说过你家里的情况,但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再确认一下,这样看看我们适合申报哪个项目,哪些基金。你和妈妈现在的生活费和医药费来源是什么呢?我看妈妈一周要三次透析,还要检查吃药,但她在户籍地和豫西都没有参加医保,自费的话……?”
“是这样叔叔,生活费老家那边有亲戚帮衬,我自己在外面做家教,学校也免了学费。医药费是我……大伯在帮忙。其实经济上的困难还可以克服,主要是我妈妈的身体。”
这话说得很聪明,毕竟他已经在脑海里对这顿饭做了无数次演练。凌寒不想卖惨——尽管只是说实话,只求白听岚不要对他有负面印象,他要尽最大可能给母亲多争取一些资源。
家教能赚多少钱呢?沈书延食不知味地嚼着东星斑,细细思忖,打算拜托发小的哥哥在他们酒店给凌寒安排个轻松的岗位,钱他来出。
“这个你放心,我们一起努力,到时候让妈妈看一下合同条款,我会找个律师过来帮忙。这个项目无论配型成不成功,后续的手术费你都不用操心。”白听岚先给凌寒吃了颗定心丸,不论别的,救人要紧。
“谢谢叔叔,”凌寒桌布下的两只手拧在一起,很努力地想笑一笑,但表情实在有些惨淡,“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谢您,还有书延。”
他想了想,头垂得更低,窗外阳光穿过青竹,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在他高峻的鼻梁上跳动:“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们。”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灵均了,书延的初中同学。”白听岚忽然笑起来。
“太默契了爸,我那天刚跟凌寒说过她,”沈书延按下思绪,也拍手笑道,“就是借我钱给小狗治病,然后恩将仇报害我多做六十个仰卧起坐的那个女生。”
凌寒一愣,随即转身和沈书延头对头笑在一处。他笑得很轻浅,但这是他今天露出的最轻松真实的笑。
“妈妈的身体状况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就努力考个心仪的大学,然后学你喜欢的物理,”白听岚让人给凌寒上了一盅龙井炖奶,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你想学什么物理呢?我觉得北大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
沈书延看热闹不嫌事大:“物理省里前三,也可以考虑一下清华。”
凌寒有些苦恼地捂住额头,没想到余光里沈书延的神情十分认真,和白听岚一样,一点儿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可能更希望研究理论物理。”凌寒大着胆子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把双手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直了直身子。
“那还是北大好。”沈书延打个响指。
凌寒彻底沉默,一旁帮忙布菜的侍者差点笑出声。
这顿饭吃得相当顺利,完全出乎凌寒意料的顺利。其实他之前焦虑的并不是沈书延爸爸的态度,而是他自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得体,会让人家感到不舒服。现在,他一颗在叶乔在那顿饭里踩空了一晚上的心,在这间古雅的包厢中落到了某个实处,震得隆隆作响。
妈妈多一层保障,他就更踏实一分。所以凌寒今晚格外能忍,任凭凌国梁变着花样地折磨他,他也一声没吭。凌国梁的动作似乎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狠,可凌寒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心不在焉。
“你可真不愧是……不愧是凌国栋的好儿子,嗯?”
凌寒的脸被按在枕头里,错过了凌国梁骇人的狞笑。
胆子大了,还想攀上别人?
做梦。
凌国栋的儿子,只配给他凌国梁当一辈子的狗。
凌国梁开的房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事情多,晚上八点多就离开酒店了。凌寒仰躺着,房间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静得人心里发怵。整个房间极空极高,像个巨大的怪物。凌寒蜷起身子,随便拽了一截被角盖在身上。他很想妈妈,可又不想回家,茫然间摸过手机,看到沈书延三小时前给他发来的信息和一个pdf文件。
合同已经出来了。等阿姨状态好一些,我带律师过来帮忙一起看看?
凌寒累得手指都在发抖,点点头,意念回复。他的手机屏幕碎得很彻底,第一眼没看清沈书延新换的头像,随手点开大图,是用修图软件P的图——
上半张蓝天白云,下半张红色跑道,跑道上有个蹲跪的人影。
……
地毯传来“铛”的一声闷响,手机屏幕再添两道光荣新伤。凌寒翻过身,嫌恶地把自己蜷得更紧,像个尚在母体中的胎儿。
很心碎的后半章,之所以不写避雷/预警,是因为……害,就是不想写。这是凌寒受的苦凌国梁犯的罪,不是一个“雷”字可以讲清楚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