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相萦悠然自若:“我起初也这样想,而且他说他是皖州人,二十一岁,可按理聂传胜今年应该十八岁才对,年龄和籍贯都对不上。
“直到昨晚我和府尹夫人闲谈时,无意中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我才想到,人的长相有时和真实年龄并不相符,有的人看起来显小,有的人看起来显老。
“他,聂传胜,因多年出外跑腿干粗活,风吹日晒,看起来便比真实年纪要显老几岁。”
“你是说阿成实际只有十八岁?”蒋五讶然瞪着马成,忆起五年前初次见面,马成因逃荒而来,流落街头,衣裳破破烂烂,脸庞又脏又黑,长得又比十一二岁的儿郎高大半个头,自称十六岁,酒楼中人没有不相信的。
而眼前的马成,依旧晒得很黑,皮肤粗糙,别说二十一岁了,再多说两岁也无人怀疑。
“匡府小厮庞松也是从皖州逃荒来的,昨晚我问他认不认识马成,他说认识,还说马成并不是皖州本地人。”云相萦往侧边一望,便有衙役去一旁厢房将庞松带了过来。
庞松早已在屋内听得清楚,便看着马成,如实说道:“我五年前就认识他。
“当时他跟他舅父在皖州做木材买卖,他说话有一口很浓的南陵口音,只会说一点简单的皖州话。
“后来皖州遭灾严重,生意也做不下去,他们舅甥两个也跟着我们往洛京逃荒,他舅父在路上病死了,他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到了洛京。银钱都花了,一起流落街头。
“没多久,他把随身带的长命金锁当了,找了门路去了崇楼。至于他为何说自己是皖州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我们好些同乡都知道,都可以作证。”
蒋五和李贵听了,心下不禁有所动摇。
无缘无故,为何隐瞒自己的真实籍贯?
云相萦望了望适才来找马成的男子:“我也担心冤枉无辜,便请龙策军中的南陵籍兵士李筹假扮聂传胜的亲戚,引他相认。结果大家方才已经有目共睹了。”
马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瞠视着李筹和云相萦,额角青筋毕露,骤然聚起一股愤恨。
云相萦悠然镇定:“李贵,你也是南陵人,应该能听懂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不妨用洛京话讲给大家听一听。”
李贵始终不敢相信一向老实巴交的义子会害人,但也觉得他刚刚的言行有些古怪:“这个人刚才喊马成名字喊的是‘聂传胜’,说自己是马成族里二姐夫。
“马成不认识他,他便说了马成小时候起乳名的事,马成就和他相认了,还问他来这里有何事。”
马成面红耳赤,怒吼:“我没和他相认,我只是想套他的话!我根本不认得他!”
“那你可认得此人?”云相萦拿出聂丹竹的画像展开在马成眼前。
看清画中人,马成神情一滞。
旋即眼眶渐渐泛红。
云相萦一瞬也不瞬地望定马成双眼:“此人名唤聂丹竹。
“九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举目无亲,只能靠着些许遗产与七岁幼弟相依为命。
“十八岁时,为了生计,带着幼弟嫁去邻村的乡绅家冲喜。不到半年,丈夫病逝,聂丹竹因无所出,与幼弟一起被婆家逐出家门,从此靠着洗衣织布独自抚养幼弟。
“两年后,她弟弟重病卧床,她外出给弟弟抓药,不幸被邳国公世子匡骏撞见,掳走……”
话犹未完,只见马成额角青筋毕现,牙关紧咬。
云相萦沉声继续:“好好一个女子,惨遭匡骏肆意凌辱,伤痕累累,却因害怕毁了名节,不敢声张。半夜被送回家,忍气吞声,可仍然没能活过第二天——”
“够了!别说了!”马成蓦然嘶吼,满面猩红,浑身发颤,“是我!那个畜生是我毒死的!”
众人听闻,一片哗然。
马成瞪着云相萦,摇头冷笑:“本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过一劫,没想到让你一个小女子查了出来。”
匡逢义抢步上前,揪住马成衣领,怒不可遏:“你姐一条小命,我们已经赔了两千两银子,还不够吗?
“你为何还要毒死我儿子?”
马成狠狠一拳砸在匡逢义脸上,俨然要将其生吞活剥:“谁收过你的脏钱!
“长姐如母,姐姐抚养我长大,和我相依为命,多少钱也赔不起!
“可恨那些贪官,官官相护,害得我们有冤无处诉,否则定要你儿子赔命。”
匡逢义惊诧万分:“不可能,我明明派人支了二千两银专程给你……”
忽而想到什么,往卞才看去。
“他的确没有收贵府的银钱。”云相萦适时道,“那些钱都被卞才拿去买了宅子。”
卞才心头忐忑,畏畏缩缩不敢直视主子:“小的把钱送去给他,是他自己死活不要。小的一时贪心,才……”
“你个蠢才!”匡逢义低咒一声,转身怒指马成,“我匡家只剩骏儿一根独苗,叫你给害了,我今日定要你碎尸万段,给他偿命!”
马成抓住他胳膊狠狠一推:“是他残害家姐在先,他死有余辜!”
“那我爹呢?”蓦地,云旷从围观百姓中冲了出来,瞋目质问马成,“你要报仇为何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下手?
“我爹和你无冤无仇,却因你而成了嫌犯,差点被活活打死!他不无辜吗?
“你报你的仇,凭什么连累无辜之人?”
不仅云贤受牵累几乎丧命,还有邢从风亦因此被打残了一条腿,唐誉身子弱,至今重伤卧床不起。
邢、唐二人的家眷也跟着忿忿不平。
马成心生愧疚,闪开目光:“我以为清者自清,人不是他们杀的,官府自然不会责罚他们。
“谁知那姓吴的竟是个糊涂酷吏,只会屈打成招。”
他并没想过会伤及无辜,未曾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匡逢义趁机火上浇油:“他为报私仇连累无辜之人受罪,当他的替死鬼,如此险恶用心,应当罪加一等!”
“我险恶?你儿子才是罪大恶极!”马成狂吼,“他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不知害了多少人。不是所有人的命都能拿钱来换的!
“他一条烂命,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没错!”旁观者中有遭受过匡骏欺辱的,振臂高呼,“匡骏鱼肉乡里,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对,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马成帮我们报仇了。”
“惩恶便是扬善,马成是在做善事……”
一时间,旁听百姓中与匡家结过怨的人,嫉恶如仇的人,纷纷同仇敌忾,呼声震天。
忽地,“嘭——”一声惊堂木响。
“休要喧哗。”汤朝元立于公案后,声色俱厉。
他方才谎称去更衣,其实是依事先与云相萦商量好的计划,故意离开大堂,让众疑犯放松戒备,而后藏身隔壁耳房静观其变。
匡逢义赶忙奔上前,求告:“自古以来杀人偿命,马成谋杀了我儿,自然要以命抵命。请府尹做主!”
马成目眦尽裂:“我长姐含辛茹苦抚养我多年,有如亲母,却惨遭你儿子凌辱致死,我不报仇枉为人!让你儿子赔命也是天经地义。”
“说得是!”有人义愤填膺,冲着匡逢义,“你儿子害了那么多人,要是赔命,不知该死多少次才赔得起。
“马成这是惩奸除恶,请青天府尹法外开恩。”
“请府尹法外开恩……”多人争相响应。
汤朝元望了望云相萦,抚须沉吟一瞬,正色道:“按律,杀人本该偿命。
“但本朝以孝治国,‘血亲复仇’可免死罪。
“马成,即聂传胜,其长姐对他恩同亲母,他毒杀匡骏为长姐报仇,可视为‘血亲复仇’。
“又,匡骏生前恶贯满盈,人神共愤。今顺从民意,免除马成死罪,罚臀杖五十,流放西南三千里,终生不得返乡。”
言罢,向督办官步彻投去询问目光:“步侯以为如何?”
步彻略微抬了抬眼:“但凭府尹裁决。”
汤朝元便令主簿写好供词,给马成签字画押。
马成并无怨言,认罪伏法。
众人皆拍手称快。
人潮散去时,有两人边走边议论:“西南地方多瘴气,易得疟疾,他又挨了五十大板,一路爬山涉水,能不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到了又能活多久也未可知呢。”
“那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云相萦就在那两人身后不远,闻言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云旷,见他浓眉紧拢,轻问:“大哥可是对判决有异议?”
“不是。我只是觉得五十大板太便宜了那小子。”云旷哼了哼,“若不是看在他杀的是无耻恶徒的份上,若不是父亲侥幸还活着,我非揍死他不可。”
云相萦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好了,别气了。”
兄妹俩从小一起玩到大,这般亲密举止在二人眼里早已习以为常,可看在步彻眼中却不甚自然。
他两人只是堂兄妹,又不是同父同母嫡亲兄妹,这大庭广众之下,举止是否太亲昵了些?
步彻心里浮上一缕异样的感觉。
旋即又觉得有点可笑,人家到底是堂兄妹,举止亲密些干他何事?
于是便忽略了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奇怪心绪。
汤朝元也察觉了异状,目光在步彻与云相萦身上逡巡了两遍,笑道:“本案能这么快审结多亏了步侯和云姑娘鼎力相助,还请二位赏光今晚一起去聚福楼吃个便饭。”
云相萦回身,正对上步彻沉如寒星的双眸。
本案判决参考《水浒传》中武松替兄报仇后被流放的判决,以及古代有“血亲复仇”可以免除死罪的案例。
本文纯属虚构,文中刑罚都出于情节需要,请勿代入现实法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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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