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神探》 第1章 楔子 虞国。 隆兴五年孟夏。 夜色已深,芦州江衡县城内许多商铺都已打烊,沿街小贩也渐渐散去,而最大的酒肆谷丰楼内却依然欢歌笑语,琵琶琴音绕梁不绝。 “来,显恭,再来一杯。” 楼上“梅”字雅间里,一玄衣中年男子举着青瓷酒壶睁着醉眼,瞪着对面难得一见的旧友。 云谦含笑捂着酒杯:“不能再喝了,我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急什么,明日吃了午饭再走也不迟嘛。”一旁的褐衣男子也殷勤劝道,“你远在京师,我们兄弟难得聚一回,总要喝尽兴了才好。” 云谦仍是摇头:“你们小侄女还在家等我呢。 “她想吃这里的卢橘,我下午刚摘了些,要早些赶回去,不然等到了家就不新鲜了。” 提及八岁独女,云谦双眸满溢着温柔与牵挂。 闻言,玄衣男子放下酒壶,神色正了正:“好几年没见着阿萦了,她一定还是那么乖巧伶俐吧?” 云谦微笑:“越长越像她娘亲了,模样像,性子也像。” 身旁两人对望一眼,默了一瞬,褐衣男子道:“弟妹已走了五年了,你可想过续娶? “你终日忙于书坊事务,内宅总要有人打理,我想弟妹在天之灵也定然希望能有人好好照顾阿萦。” “孩子还小,恐遭后母薄待。”云谦收起笑容,“再等几年,等她出了阁再说。” “你这是心里还放不下弟妹啊。”褐衣男子轻叹。 云谦垂眸凝视着面前的空酒杯:“如何轻易放得下?” 玄衣男子道:“我们晓得你一向疼爱阿萦,可她毕竟是个姑娘。 “人生无常,你也该趁着年轻康健,赶紧给云家添个男丁才好。” 云谦夹了一筷子鲈鱼脍放入盘中,不以为意:“舍弟已有二子,云家不至于绝后。” 两人听罢,无话可劝,一时寂然。 “哗啦——哐当——” 忽地,隔壁雅间内传来一阵杯盘倾倒之声,乐音骤止。 三人齐齐望去,只听得有人跌跌撞撞推门出来,扯着嗓子说话。 一男子带着酒意含糊喊着:“……走,这就带你们去,你们自己看。” “当真是北垣产的战马?我是外行,你可莫要诓我。”另一人将信将疑。 “诓你?”那人勃然怪叫,“你去打听打听,我五叔替王府和北垣人做过多少生意!哪次拉回来的良马没有几百上千? “你要不信就算了……我、我还不稀罕你那几个钱。” “信信信,自然信你。不知除了马,还能买点什么别的宝贝?” “宝贝多了去,奇珍异宝,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还有……” 话音渐渐远去,屋内三人惊诧不已。 朝廷严令禁止私下买卖战马,皇亲宗室私运战马更是罪加一等。 “他说的是哪个王府?”玄衣男子低声猜测,“偷运战马,莫不是要谋逆?” “诶!”云谦连忙抬手制止,“管他是谁,不干我们的事。” “对,许是那人喝高了,胡言乱语吹嘘罢了。”褐衣男子掂了掂酒壶,“还剩一小半,喝完便家去。” 三人于是接着边喝边闲话家常。 约莫两刻钟后,起身离席。 刚出雅间,忽闻楼下大门口铁蹄杂沓,转瞬,一伙蒙面黑衣人明火执仗破门而入。 “啊——”楼下客人骇得呆若木鸡,忘了闪躲。 为首的蒙面人喝令:“值钱的都带走,不留活口!” 话音未落,已拔刀放箭,楼上楼下惨呼连连。 不消一刻,酒楼内男女老少共五十三人尽数倒在屠刀下,无一幸免。掌柜的慌慌张张想从后门逃走,还未踏出门槛便被一箭穿心。 云谦酒劲上头,同其他客人一样躲避不及,胸腹中箭倒地。 往身旁一瞥,两位好友都已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他按住伤口透过护栏望去,只见这伙蒙面人只顾着杀人,却不急着抢夺财物,不似一般打家劫舍的强盗,不免疑心。 莫非这些人不为夺财,只为灭口? 有何天大的事竟要如此残杀人命…… 他不禁想到了方才那个醉汉。 难道是那人酒后出真言? 乱箭穿身,鲜血汩汩流出,眼前渐渐发黑。 云谦凭着最后一点神智掲开外衣,颤抖着手沾了沾温热的血水,悄悄在洁白中衣上写下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尚未写完,气力已尽。 气绝前,心中凄切挂念:阿萦,爹爹回不去了……不能陪你长大…… “爹爹……爹爹,你怎么还不回来?” 千里之外,一抹孤单幼小的身影伫立在书坊门外遥望着父亲归来的方向,双瞳洇湿。 “爹爹,你不要阿萦了么?” 小姑娘惶然不安,哽咽地一声声唤着爹爹,却再也听不到一丝回应。 新文来啦! 本章楔子,写的是女主小时候父亲遇害经过。下一章为正文第一章,从女主长大后开始写。 女主不是仵作,不会勘验,本文探案内容以推理缉凶为主,欢迎小天使们食用噢。祝看文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国公府酒筵案(一) 九年后。 洛京城东双福街,闻名遐迩的云魁书肆后院门廊灯笼下,一位弯眉圆眼年近四十的妇人焦躁地望了望院门口,扯出汗巾子抹去鬓角的黏汗,嘴里咕哝: “说好的午饭后便回来,这都快二更天了,怎的还不见人影?也不知道让人带个话来家。” 庭中枝繁叶茂的老桂树上,蝉鸣“嘶——嘶——”惹得人心烦。 云相萦挽起雪青罗袖,正轻摇团扇在树下乘凉,闻言看向那道微胖的身影,心里体会得妇人的不安。 九年前,她亦是这般焦急难安地盼着父亲归来,却再也没能等到。 之不过,此地是京师,城门都有禁军把守,夜里还有巡检司轮番巡逻,必不会似当年江衡县那般任由盗贼横行,滥杀无辜。 如此想着,便走近前宽慰:“婶娘,叔父是应邀去国公府谈正事,想必是邳国公好客,谈完事又吃酒闲聊,一时忘了时辰。 “也许一会儿便回来了,别担心。” 张二娘抬手按了按紧皱的眉头:“我这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会出事。” 云相萦一听,也莫名跟着悬心。 餐桌旁,一十四岁小郎君刚落座又腾然起身:“我去崇楼叫上大哥一起去匡府问问。” 张二娘转身瞧着满桌菜肴,叹口气:“罢了,许是我多心了。 “菜都快凉了,你们都饿坏了,先吃饭,吃完再叫你哥去问。” 见婶母准备动筷子,云相萦也回身入座。 没待坐稳,忽听堂兄云旷冲进院内,气喘吁吁大喊:“不好了!出事了!父亲出事了!” 云相萦纤柔窈窕的身子惊得绷直,一双莹润的月牙眼直愣愣盯着堂兄,生怕听见与当年相同的噩耗。 “出什么事了,你爹怎么了?快说啊!”张二娘急得拍桌。 云旷停住脚,弯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喘了两口气:“匡骏中毒死了,父亲和在场的人都被官府扣下了! “府衙已把整个国公府包围起来,不让进出,防止凶身趁乱逃走。” 张二娘害怕听错:“你是说你爹没事,还好好活着?” 云旷点点头。 “哦,阿弥陀佛!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张二娘拍拍胸口,喃喃念道。 得知叔父无性命之虞,云相萦也大松一口气,但瞬间两道柳叶眉又蹙了起来:“但愿快些找出凶犯,不然叔父恐怕要受刑了。” “什么?!”张二娘惊诧尖叫,“你叔父又不会下毒害人! “官府问起来说清楚就是了,怎会对他用刑?” 云相萦对张二娘一惊一乍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不紧不慢道:“匡骏毒发时叔父在场,便是疑犯。 “官府审问过一遍后,若找不出真凶便要对疑犯拷讯。杖刑、鞭刑……有些挨不过的便屈打成招了。” “啊?”张二娘脸色发白,看向桌边喝水的大儿子。 云旷“咕咚咕咚”喝完一碗白开水,捏着衣袖抹去汗珠:“没错。” 云相萦又道:“按律,人命案须在一个月内结案。 “若违期,主审官员要承担重责。有的官员怕担责,甚至会从疑犯中找个替罪羊蒙混过关。” “你怎知道这些?”张二娘讶然。 “书上看到的,”云相萦慧黠的双眸垂下,“还听牧大哥说过一些。” 张二娘撇撇嘴:“想不到你成天看那些杂七杂八的闲书,整日跟牧翼那纨绔混在一起,倒也还有点用处。 “不过以后不准你——” “娘!”云旷担心母亲又数落堂妹,忙打断,“牧翼是我好兄弟,不是纨绔。 “再说了,每次都是我带着阿萦和牧翼一处玩的,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两年阿萦可是听您的话,学成了个乖巧的小家碧玉了。 “您别再说她了,还是我爹的事要紧。” 云相萦觑着堂兄,两片桃红唇瓣抿成一缕感激的笑。 张二娘叹了一声,往木椅上一坐:“好好好,不说她。 “那你们说现下该如何是好?” 云旷道:“听曹捕头说明日府衙开堂审理,我们到时去打探一下消息,再作打算。” 云相萦点头赞同。 张二娘双手合十,喃喃祈祷:“老天保佑我夫君可千万别出事啊!老天保佑……” 丈夫云贤是家中支柱,是她的倚仗。 倘若丈夫有个好歹,真被当成替罪羊,定了死罪,留下两个未及冠的儿子,一个待字闺中的侄女,还有偌大的书坊和二十几家铺子,她一个不懂经营的内宅妇人该怎么办呢? 到时,他们一家人不都成了杀人犯家属?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好过? 张二娘越想越难受,哀怨地拍着大腿:“只不过去吃顿饭,怎就惹上了这样的祸事?唉!” 云相萦见她已慌得六神无主,温声劝慰:“这只是最坏的结果,还是先等明日看看情况再说,也许没我们想得那么坏呢。” “对啊娘,先吃饭。”云旷夹了几片鸡肉放入张二娘碗中,“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这场官司。” 话虽这么说,四人心里到底还是十分忧虑,原本丰盛的晚饭也吃得无滋无味。 饭后,云相萦回到自己卧房,来到一长排高大的松木书架前。 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摞摞书册,除却经史子集,还有许多她爱好的传奇故事、笔记小说和杂剧话本之类,也就是婶婶口中的闲书。 这些闲书有的传闻十分精彩但刊印少,很难买到,叔父便专程托人去别人家誊抄了来给她。 叔父与父亲长得很像,也像父亲一般疼爱她。 她五岁丧母,八岁那年,父亲又意外骤逝,她一夕之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平日里活泼烂漫的小姑娘突然变得沉郁寡言,不论谁来关心都不愿理会,不哭不闹的似是不知悲痛,却常常在夜里偷偷泣肿双眼。 叔父担心不已,待她服丧完毕,便让堂兄带着她出去与邻里几个开朗好动的小儿郎一起玩,期盼她能开阔胸怀,别终日待在家里闷坏了自己。 由此,她跟着邻家小郎君学会了骑马射箭,爬树翻墙,钓鱼捕鸟…… 忧郁渐渐少了,笑容越来越多了,偶尔调皮起来俨然成了个野丫头。 婶娘常埋怨叔父太惯着她,惯得连一点儿姑娘家的样子也没有了,叔父却总笑着说只要她欢喜便好。 直到几年后,她年将十五,该议亲了,叔父才听了婶娘的话,让她收敛举止,安心待在闺阁之中,重金请了庆安伯府的教养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点茶插花,想帮她寻个好人家托付终身。 叔父视她如亲生,她也早已将叔父视为亲父一般。 她相信叔父绝不会做出谋害人命之事,但愿官府能早些将凶犯捉拿归案,叔父能早些平安归家。 她不想再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离自己而去。 深秋夜风清寒,钻入窗缝,她不由得抱紧了自己。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 次日午后,洛京府尹吴佑涟命人将云贤等十余名嫌犯从邳国公府押至府衙过堂。 云相萦与婶娘、堂兄弟四人一同挤在府衙大门外的人堆里,紧紧遥望着门内。 五六个疑犯一个个过了堂又带下去,不一时,云贤也被押着跪在堂下。 吴佑涟拍了一下惊堂木,狠厉盯着云贤:“昨日邳国公世子匡骏毒发前后,你看到听到了什么,从实招来!” 云贤一夜未合眼,半日未进食,撑着疲乏的身子挺直腰板回禀:“昨日午饭时,一开始大家边听曲边说笑,一切如常。 “吃到一半时,小人正和旁边的贺元兄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世子’! “一看,世子一头倒在食案上,浑身抽搐,瞪着眼睛,说不了话。 “初时以为他中了邪,很快见他嘴巴青紫,口里喊着肚子痛,还不停呕吐,让大夫来看了,才知是中了毒。” 吴佑涟叱道:“就这些? “可还有别的异样?可曾看见有人形迹可疑?” 云贤回思片刻,摇摇头:“没别的异样,也未曾见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吴佑涟又问:“你到了匡府都去过什么地方,有何见证?” 云贤镇定陈述:“小人只去过花厅和正厅,花厅是匡府门房的小厮松儿带小人去的。 “当时匡府的清客先生邢从风也在,我两人在花厅闲谈了两刻钟左右,便见匡公同友人贺元、唐誉过去了。 “大家一起谈论刻印诗文集一事,一直谈到午饭开席。他们几人都是小人的干证。” 吴佑涟看了看一旁做记录的刘主簿。 刘主簿朝他点了一点头,示意他云贤所述与方才贺元、唐誉的供词相符。 吴佑涟照例绷着脸,喝斥:“杀人偿命,你可要掂量清楚。 “若真是你杀的,早些自首,还能免受活罪,不然,本府重刑伺候一遍,你到头来也还是一个死!” “小人没杀人!小人冤枉,请官人明察!”云贤叩首呼喊。 “带下去!”吴佑涟摆摆手,命人带下去收监。 而后,叫来主簿和判官,欲商讨案情,忽闻门吏飞奔来报:圣旨到! 吴佑涟等人忙整冠出迎。 提着官袍赶至仪门前,但见一浓眉俊目的年轻郎君,身着玄紫官袍,身骑高头骏马,巍然矗立于斜阳炫目的金光之下。 吴佑涟认得,此人乃是皇帝亲信,信陵侯、宿卫禁军龙策军指挥使,步彻。 旁边静立两名随扈,皆御前内侍。 步彻跃身下马,高举御赐金牌,声若洪钟:“洛京府尹吴佑涟接旨——” 府衙众当值官吏及围观百姓纷纷下拜听宣。 “传圣上口谕:”步彻宣道,“邳国公世子命案业已震动京师,兹事体大,限洛京府五日内捕获凶犯,如有违限,依律严惩!” 五日? 吴佑涟心尖一抖,寻常京城内命案都是二十日内结案,五日也太快了些…… 不敢多想,慌忙应道:“微臣谨遵圣旨。” 传令已毕,步彻转身要走。 不远处,云相萦跟随众人起身,抬眸望去。 第3章 国公府酒筵案(二) 只见吴佑涟眯眼笑着凑近步彻,请他入堂内品茶歇息。 步彻回绝了一声,欲离开。 吴佑涟忙绕到他身前,拱手低语:“圣意究竟为何,还请步侯指点迷津。” 步彻淡淡望向天际暮云:“邳国公跪在圣上面前恸哭流涕,说他唯一的子嗣遭人毒害,定要揪出凶犯千刀万剐。 “邳国公乃开国元勋,此事也已闹得满城风雨,圣上便下令速查。” “可是五日未免太快了些,依律也要二十日才……”吴佑涟苦着脸。 “你是说圣上故意为难你?”步彻微挑俊眉,状似惊讶。 “不不不,下官不敢。”吴佑涟脊背一抖,“只是五日太短,下官着实难办啊。” 步彻不以为然:“这有何难办的?” 吴佑涟听他这口气似乎有何妙招,登时愁容一扫而光:“请步侯明示。” 步彻微动薄唇,意味不明:“找个理由,解职让贤。” “啊?这……”吴佑涟呆愣。 步彻也不等他有所反应,腾身上马,勒动缰绳。 目光不经意掠过侧旁一双晶亮的乌眸。 乌眸嵌在秀丽动人的娇容上,沁出一片沉郁焦灼的气息,教人见了心弦不由一扯。 步彻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不觉拧了拧眉。 此女子神色与别人不同,旁人只是看客般或面无表情,或好奇惶惑地盯着他瞧,而此女却忧心忡忡,眼中似有某种恐惧。 不过,不论是忧心什么,还是恐惧什么,都与他无关。 他不曾多想,凛然跨马离开。 云相萦深凝着远去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阿萦!”云旷唤她回神,“你一直看着步侯作甚?你们认识?” 他不记得堂妹与信陵侯府的人有来往。 “没有,我不是看他。”云相萦轻轻摇头,心下隐忧,“我只是在想他刚才说的话。 “五日内结案,比往常紧急了许多,不知官府为了交差会用些什么手段。” “对啊!逾期还要严惩。”云旷琢磨着,“吴府尹上任两年多,也没听说断案多么厉害,有些旧案到现在还积压着。 “他该不会要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吧?” 正说着,就听见吴佑涟一边往大堂走一边吩咐:“把人犯都带上来!各杖一百,看他们招不招!” 兄妹二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刻,云贤等数人一同被押至刑房外,上杖刑。 行刑的衙役都是老手,只三五下便打得皮开肉绽,惨叫连天。 可杀人乃是死罪,谁会轻易招认? 任凭锥心刺骨也只好强忍,一时间,痛呼哀号之声震荡四壁,令人头皮发麻。 旁观的家眷都有切肤之痛,不忍直视。 张二娘从不曾见过如此酷刑场面,心疼又后怕,身子一歪,几欲昏倒。 云相萦扶住她,双手紧攥衣摆,下唇咬得泛白。 一百大板,叔父如何承受得住? 云旷更是气急,大吼着冲上前:“住手!我爹是冤枉的! “你们不去查证据捉拿真凶,却在这滥用重刑,我要去御史台上告!” 其余几人的家眷也义愤填膺:“我们也要上告! “你们这样屈打成招,冤枉好人,算什么父母官?” “住嘴!”前排带刀衙役怒目喝止,“妄议官府,妨碍公务,你们也想挨板子? “再闹,把你们也抓起来!” 云相萦连忙拉住云旷:“哥,别冲动。我们还要想办法救叔父呢。” 若是都身陷牢狱,靠谁来奔走相救? 云旷忿忿咬牙隐忍,望了一眼父亲的方向,猩红了眼:“他们不查,我们自己查。 “走!” 他扶着张二娘往回走,张二娘捂着胸口惊惧未定:“一百大板下去,你爹还能活命吗? “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招来这样的祸事。” 她这遇事便慌,爱怨天尤人的性子几个小辈素来知晓,也无人再劝,只由着她自己发泄。 走出府衙大门,正遇见一锦衣郎君跳下马车,朝他们奔来。 “阿翼!”云旷眼前一亮,“如何?打听到什么了?” 牧翼是云家兄妹的邻居,从小的玩伴,交游甚广,三教九流都有熟人。 今日清早,云旷便去寻牧翼,让他帮忙打探匡骏近日行踪以及仵作验尸情况。 牧翼捏着衣袖揩了揩颊边汗珠:“我找人打听了一圈,说是仵作检验过,没有任何内外伤,是中毒死的,但不是砒霜、鹤顶红之类的毒,银针测不出来。 “仵作也不敢断定究竟是什么毒,只推测很可能是在菜汤或酒水里掺了某种毒物的粉末,因此没留下痕迹。” 银针测不出来……云相萦暗暗思忖。 “饭菜都是一样的,却只有他一人中毒,显然是只冲着他去的,我看必是与他有仇的人干的。”云旷心中不平,“我爹与匡家无冤无仇,还想着与这个大主顾交好,怎会害他们世子?” 云相萦也是如此想。 那匡骏是京师内外出了名的恶霸,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寻常人远远见了他家的马车都得躲着走。 与他有仇的人想必不少,恨不得他去死的人恐怕也不止一两个。 因问牧翼:“可有听说匡骏近几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 牧翼道:“他最近刚买了一个舞姬,这几日天天在崇楼请那帮朋友喝酒,昨日他爹派人看住了他,没让他出门。” 云相萦道:“他那些朋友你可有认识的? “我们得弄清楚哪些人与他有深仇大恨,要谋死他,还得查清楚他这几日的饮食作息,查出下毒手段。” 牧翼抬手往马车一指:“我认识两个,这会儿都在福满楼喝茶听曲。 “上车,我带你们去。” 张二娘摆摆手,看着云旷:“你们去吧,我还得回去给你爹炖点滋补的汤,给他送饭。 “这板子打完还不知能撑多久,总不能让他黄泉路上饿着肚子……” 说着便哽咽得掉下泪来。 云旷双眼酸胀,尽管不愿接受,但也心知结果很可能便是如此。 遂点点头,应声“好”,嘱咐弟弟跟着母亲回家,有事便去崇楼寻人。 随后,便同云相萦、牧翼一道去往福满楼。 上马车时,云相萦提着衣裙,一时心急,脚下不稳,牧翼见了忙伸手去扶。 多年老友,又着急赶路,云相萦顾不上男女大防,便让他扶着坐入车内。 途中,牧翼下车去买了一顶素纱帷帽给她:“戴上这个。” 云相萦讶然看他。 牧翼稍稍闪开目光:“那两个纨绔惯爱调戏美貌女子,我怕他们见了你起什么歪心思。” “牧大哥想得周到。”云相萦也不想招惹那些浪荡子,轻轻一笑,接过来戴上。 半透的及背素纱瞬间将如玉姣颜掩得严严实实。 三人到了茶楼,跟随店小二去了楼上西边临街的雅间。 雅间内坐着两个华服男子,一个是祺国公的外孙牛斌,一个是贾太尉之内侄冯金朗。二人皆是匡骏生前一起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朋友,正饮着名茶,听乐坊名伶弹琵琶唱曲。 牧翼招呼着寒暄了两句,略作介绍。 牛斌乜着眼打量云相萦:“这里没外人,云姑娘就不必戴着帷帽了。” 牧翼连忙接话:“她前日偶感风寒,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给二位兄台。” “咳咳咳……”云相萦顺势隔着帷幔捂口,偏过头去干咳了几声。 牛斌不觉往远处挪了挪身子,窘笑:“那还是戴着吧,别再吹了风,病情加重了。” “是、是。”牧翼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此事关乎我这两位好友至亲的生死,还请牛兄和冯兄事无巨细,如实相告,来日定当重谢。” 云相萦与云旷也随之行礼致谢。 “牧兄何须客气,你们若找出真凶也等同于帮了匡家。”冯金朗挥退伶人,幽幽一叹,“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前天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把酒言欢,谁曾想今日已是阴阳两隔了。” 牛斌也变了脸:“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谋害国公府世子,定要把他揪出来血债血偿!” “想来,凶犯应是与世子有血海深仇,非要他抵命不可。” 云相萦掏出牧翼留在马车上备用的纸笔,“二位能否想到何人最有嫌疑呢?” 冯金朗垂眼想了想:“这……真要说起来只怕不止一人。 “没有证据,冯某也不敢断言,但世子生前确实惹出过好几条人命。” 牛斌顺着他开口:“我看最可疑的是那个什么辉,戈辉的家人。 “半年前,匡骏和戈辉斗鸡,输了有些不服,吵了起来,让人把戈辉给打昏了,当天夜里人就死了。 “匡家赔了戈家不少钱,免了一场官司,当时就这么了了,可戈家只有戈辉一个儿子,兴许他家里人不甘心,寻机害死了匡骏,报仇。” 云相萦速速记下要点:“还有别的么?” 牛斌不加细思:“还有那家金银店掌柜的儿子,好像叫郝……” “郝叙。”冯金朗记得清楚。 “对。”牛斌连珠炮似的,“郝叙未过门的妻子丰四娘被世子看中,抢去做了小妾。 “丰四娘本与那郝叙情深意笃,到了匡府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后来又染了伤寒,不到半年,死了。 “当时郝叙还闹上了洛京府,匡公与吴官人是旧交,疏通打点之后,这事便平息了下来。 “不过那姓郝的想必心有不甘,恐怕恨不得杀了匡骏。” 云相萦轻轻点头,记录完加注两个字:为情。 冯金朗道:“近一年之内就这两起命案。 “四五年前还曾打杀过一个婢女和一个小厮,不过都花了重金给那两家人买地建屋,他们都离开京师在外地定居了,没再回京,应该没甚嫌疑。” 云相萦停笔:“可有在京师之外闹出过命案?” 第4章 国公府酒筵案(三) “这倒未曾听说。”冯金朗寻思了一瞬,“世子身娇体贵,不喜奔波。 “早几年去了一趟江南探亲回来,水土不服,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洛京。” “确切是几年前?”云相萦问。 冯金朗估摸着:“五六年吧,记不太清了,你们可以去问卞才,他是世子的心腹亲随,当年跟着一起去的,他应该清楚。” “嗐!不用问了,他闹出过的命案我们都知道,就这几个。”牛斌很笃定,“凶犯八成就在这几人当中,让官府一查便知。” 云相萦不敢这般妄下结论:“除去闹出人命的,其余和匡家仇怨较深的也请告知。” “那可多了去了。”牛斌饮了一大口茶,与冯金朗一同将各自所知情况一一列出。 记录了约有两刻钟,云相萦提笔蘸了蘸墨:“邢从风、唐誉、贺元三人为人如何?” 冯金朗摆摆手:“他们都是匡家多年的旧交、清客,靠着攀附匡家才能享荣华富贵,断不可能谋害世子。 “世子与他们也很少接触,没甚冤仇……” 说着,忽然顿了顿,狐疑:“说到匡府里,有一个人倒是十分有嫌疑。” “谁?”云相萦等人齐齐望向他。 “世子的后母,黄夫人。” 听冯金朗这么一说,牛斌也恍然记起:“对,匡骏有一回跟他父亲和继母吵闹,把他继母推倒了。 “他继母那时怀着六个多月身孕,肚子撞到了桌角,小产了,还是个男婴。 “就是两年前的事,他继母这下估计正高兴地叫好呢。” 冯金朗皱着眉:“黄夫人是他家里人,想要在他饮食里下毒并不难。” 云相萦也觉得有嫌疑,遂一一记述下来:“这两日二位与世子所用膳食都有哪些?可有异样之处?” 冯金朗微思:“大都是平日常吃的,水炼犊、糖蟹、蒸软羊、烤鹌鹑、鱼脍、汤饼这些,没觉出有何异样。 “从大前天上午起到前天半夜,我三人吃喝都在一处,酒水、茶饭都是一样的,他吃过的我二人也都吃了,若要中毒也该我三人一起都中毒才对啊!但我现在并未觉得有何不适。” 牛斌也附和:“我也没觉得哪里有异样。我看定是他昨日在家里中的毒。” 牧翼淡笑着接话:“你们用餐时还有舞姬歌姬作陪,有酒楼小二倒酒上菜,这些人难保没有嫌疑。” “嘿,不愧是官府耳目,全京师有名的‘万事通’啊!”牛斌咧嘴笑,“确实有一个舞姬叫霰珠的,和她两个舞坊的姐妹作陪。 “可是她三个都是匡骏刚从舞坊赎了身,脱了贱籍,靠匡骏养在外头,没理由害他性命啊。” 冯金朗亦深以为然:“她们只想着讨世子欢心,最好能进府做妾,不会恩将仇报的。 “除了她三人,就只有两个跑堂了。一个是蒋五,每次我们来都是他来上菜。 “前天他生病告假了,换了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子,好像叫马成,没见过世面,一看见霰珠那般貌美女子便走不动路了,世子呵斥了一声,吓得他连酒壶都掉地上了。” “对对,气得匡骏破口大骂,还好崇楼管事的李贵来帮忙说情,赔了礼,就算了。” 牛斌拍了大腿一掌,想来好笑。 冯金朗仔细回忆片刻:“再有就是中途有几个熟人碰见了,来打过招呼。都是说几句话便走了,没有一起用饭。” 云相萦透过轻纱着意看了冯、牛两人一眼:“二位近几日要多留心,身体若有不适要及时就诊,或者先找郎中诊断一下。” “你是说我们也中毒了?!”牛斌惊疑地瞪圆了眼。 “只是提个醒。”云相萦淡然道,“有些毒发作时辰因人而异,中毒深浅也各有不同。” 冯金朗微笑:“云姑娘说的是,我们稍后请郎中来看看。多谢姑娘提醒。” “不必客气,还要多谢两位告知得如此详尽。”云相萦整理好笔录,收拾笔墨,起身告辞。 冯金朗一改方才严肃模样,笑眸透着好奇:“姑娘的声音真如天籁般动听,想必也有天仙般美貌。 “待来日姑娘风寒痊愈,还望能赏脸一叙,也好让我等一睹芳容。” 牛斌一听也跟着现出一副风流戏谑样:“是啊。 “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出来查案的,云姑娘可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啊。” “咳咳……”云相萦干咳了两声正欲推脱,牧翼抢先笑着打诨,“二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我们还得去别处查探,失陪了。” 言罢,抱了抱拳,给云旷递了个眼色,护着云相萦出了雅间,快步下楼。 “纨绔就是纨绔!好兄弟都被害死了,还想着看美女!”云旷不满地嘀咕,“诶?他们过几天不会真要和阿萦见面吧?” 牧翼也不敢断定,只安慰般看了云相萦一眼:“他们整日混在脂粉堆里,莺歌燕舞的,兴许过两天便忘了。” 云相萦微紧的心弦一松:“嗯。” 之前遇到那些爱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她都是能避则避,以后也尽量避开冯金朗他们就是了。 出了茶楼,天色已暝。 马车前,牧家的小厮见着少主人,忙扯住他衣袖:“三郎,老夫人有急事找你,叫你快些回去。” “有何急事?”牧翼欲挣脱。 小厮惶急,双手抱住他胳膊往外拽:“很急很重要的大事,快走吧!” 说着已将人拽上了马车,马鞭一甩便奔出老远。 牧翼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云相萦和云旷高喊:“我明日再来找你们——” 云家兄妹对视一眼,心知他明日怕是来不了了。 云家牵涉的是命案,牧家是清流名宦之后,定是不想受牵累。 人之常情罢了,云相萦能体谅,只是不免多了几许担忧。 少了牧翼相助,之后查案要困难得多。 “唉!”云旷胸中郁结,怨叹了一声。 云相萦却振作精神:“别泄气,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先去杏林阁,问问秦阿翁哪些毒会出现匡骏那种症状,顺便给叔父抓些药疗伤。” 云旷也知唉声叹气无用,便鼓起劲:“行。” 没了马车,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骡马车行雇了两匹马,赶去杏林阁。 杏林阁就在双福街上,离云魁书肆不远,掌柜的秦大夫今年六十有五,是坊间闻名的妙手仁医,对待邻佑十分和善。 云贤牵涉进命案,秦大夫也已有耳闻。见云旷来抓药,关切地问:“令尊的事情怎么样了?” 云旷面色沉重:“吴府尹只想严刑逼供,不知我爹能不能承受得住。” 秦大夫从药柜中取出两个圆瓷盒和一个葫芦瓶:“这是我秦家祖传的棒疮药和瘀伤药,抹在伤口上好得快,拿去给令尊用。” 云旷欲付银钱,秦大夫按住他的手,坚决不收:“多年老街坊了,别客气。只希望案子早些了结,令尊平安无事。” 云旷感激地道了谢:“秦阿翁,我们还有一事想请教。” “何事?” 云相萦便将匡骏中毒症状与打听到的情况细述一遍:“既然不是砒霜类的毒,我想会不会是草木类的?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曼陀罗花和夹竹桃有剧毒,误食之后也会呕吐、头痛、心慌,严重者会昏迷、致命,与匡骏症状很相似。 “除这两种之外,还有哪些花草也有类似毒性呢?” 秦大夫摸了摸髭须,耐心道:“那可有不少,不过我们洛京这一带常见的除了夹竹桃和曼陀罗,就只有附子草和蓖麻子了。 “夹竹桃、曼陀罗和附子草中毒后,一两刻钟到一个时辰内便会毒发。 “蓖麻子因人而异,多数在十个时辰左右发作,严重的一至三天内便会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云相萦认真记下,又询问了些毒药相关的问题。 离开药铺回家途中,云相萦边走边细忖:若真是这几种毒,那么下毒的时刻要么是昨日匡骏毒发前不久,要么是毒发前三天之内,而且是单独下在了匡骏的饮食里。 如此,昨日邳国公府里以及前三天内酒楼饭馆里,凡是能接触到匡骏饮食的人,都有嫌疑。 眼下无法接近国公府,只能先去崇楼打探一番。 看看四周,已是掌灯时分。 婶娘应该已备好晚饭,一会儿还要去府衙给叔父送饭。 两人疾步回到家,刚踏进庭院,远远地便望见张二娘一面叫婢女收拾包袱,一面哀声怨怪:“唉!平时千好万好有何用?危难时刻没一个靠得住。” “娘,怎么了?”云旷担心地上前。 张二娘瘪嘴:“真是世态炎凉啊! “平日里你爹那些所谓知己故交要盘铺子、印书册、修房屋、备嫁妆,缺钱来借,你爹哪次不是二话不说便借给他们?我们帮他们的还少么? “这回一听说你爹摊上了人命官司,一个个都躲得不见人影,我刚才上门去求他们帮忙,连门都进不去。 “真叫人寒心呐。你爹但凡能活着出来,那些人都别想再来登我家的门!” 说罢,捂着胸口顺气。 云相萦早有预料,世人多爱锦上添花,鲜少有雪中送炭的。 云家的书肆闻名京师,自她祖父在世时便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 先前是她父亲掌管家业,后来父亲遭遇不测,叔父接手,经营有方,京中权贵结识得愈来愈多。 但那些官宦贵族多是附庸风雅,或是觉得有利可图才肯往来,又有谁真正将一介商贾末流当作祸福与共的知己? 更何况事涉命案,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天性。 她将药膏药粉放入包袱里,对婢女积霞道:“还得备些干净的布条,给叔父包扎伤口。” “哦对,你看我,都气糊涂了。”张二娘懊恼地拍额头。 一家人仓促用了几口晚饭,便带着簟席、衣裳、药膏、汤食等赶往府衙。 夜黑风止,蝉鸣尖锐,似催命一般。 府衙二堂外,树影幢幢。门檐下悬着一张黑漆金字横匾:“思慎堂”。 门窗紧闭,窗纸透着昏黄烛光,映出两道歪歪斜斜的人影。 吴佑涟瞪着眼前精瘦的黑衣男子崔暝,浑浊的嗓音十分惶急:“严相这是何意?他可不能不管我啊! “我这些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不是不管,是不方便插手。”崔暝手握剑鞘,双臂抱胸,“此事闹得太大,邳国公还找了一群王国贵族联名上书,要求尽快将真凶捉拿归案。 “圣上如今羽翼渐丰,正明里暗里与严相对抗,严相若帮你说情,岂不是授人以柄?” “可短短四五日,教我如何捉住真凶?”吴佑涟眉头拧成了绳结。 匡府的人昨日都审问过了,他们国公府里也自行查问过,并没有发现有用线索。 城防营从昨日开城门到今日关城门期间,也未发现可疑之人出入。 一个时辰前,他还将曾状告过匡骏的几人都拘来拷问,也无一人招承。个个都咬定近日没见过匡骏,只满口大喊“冤枉”。 这教他怎么速速结案?这分明就是要摘他的乌纱帽啊! 崔暝漠然:“这还不简单?他们要你找出凶犯,你就交给他们一个便是。” 吴佑涟眼珠子转了一转:“你是说……找个替死鬼?” 第5章 国公府酒筵案(四) 崔暝面如铁石:“在嫌犯里挑一个,做得干净利落些,供状要可信,别出什么岔子。” “那是自然,此等小事绝不劳严相操心。”吴佑涟笑着应承。 目前那几名疑犯,贺元、邢从风家里都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唐誉在后宫有个表侄女刚封为才人,还有的与宗室贵族是姻亲,都不宜选为替罪羊。 唯有云贤祖上数代从商,且是外乡人,资财虽厚,但在洛京根基浅,没靠山。 选他可无后顾之忧。 吴佑涟心里盘算着,唤来心腹刘主簿,商量拟写供词。 狱门外,树影森森,几只寒鸦惊叫着窜出树梢。 云相萦一家人跟随狱卒走进幽暗的牢狱,来到一间阴湿脏乱的牢房前。 刚走近便瞧见云贤趴伏在霉味刺鼻的草铺上,腰下衣裳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孩他爹!”张二娘凄喊着冲到云贤身边,“哎哟,怎么打成这样了! “快,快拿药膏来!” 云相萦连忙递上药膏。 “不急……”云贤微微扭头,虚弱又吃力地看向妻子和侄女,“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二娘,你回去……把当年我锁起来的大哥的遗物找出来,交给阿萦。” 遗物? 云相萦微讶,此前从未听叔父提起父亲的遗物。 见叔父好似交代后事一般,她心底猛地揪紧:“叔父,婶娘给您熬了去杖汤,舒筋活络,和血止痛的。 “还有这药膏是秦阿翁家的祖传秘方,用了以后伤势很快便会好转。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别说丧气话!”张二娘一边劝慰,一边给云贤上药。 云贤闭了闭眼:“他们就是想屈打成招,也许明日还会再来一顿板子。” “不会的。”云相萦断然道,“朝廷律法规定,两次拷问间隔不得少于二十日。否 则出了人命,主审官员便要受杖刑五十,徒刑三年。” 虽不是以命抵命,但想必那吴佑涟也不想丢官下狱。 “只怕他们不按律法来。”云贤沉重地叹息一声。 “难道他们还想把人活活打死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张二娘愤懑不已,低声怨着,给伤处撒上药粉,包扎。 云贤轻轻按住妻子的手,嘱托:“我若不在了,家里一切都靠你了。” 又看看三个子侄:“旷儿颇有经商天赋,让他跟着庄管事好好学。 “昇儿喜做木雕,给他请一位有名的木匠师拜师学艺吧。 “阿萦早该定亲了,我之前一直挑挑拣拣,总觉得没有合适的。你费心多找几个可靠的媒婆再看看。 “一要阿萦自己满意,二要那郎君品行端正。家境倒在其次,主要是有德行,肯上进,阿萦嫁过去能过得舒心。 “还有,大哥留下来的房契地契铺面入账,都交给阿萦管……咳咳……” 犹未说完,猛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块块浓黑血渍。 “叔父快别说了,先喝药吧。”云相萦赶忙将提前倒好的汤药递过去。 张二娘帮他顺着胸口,喂他喝下:“放心吧,我知道的。阿萦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何时亏待过她?” 云贤还想叮嘱些什么,云相萦却不忍再听:“我们会想法子证明您的清白,您一定要坚持住!” “爹,您一定撑住!”云旷云昇也道。 云贤眼眶一热,心知此事没那么容易,自己也不知还能否活着出去。 但他也不愿挫伤孩儿们的一片孝心,只微微点头,没多言语。 众人待云贤喝了药,进了食睡下后,才起身走出监房。 离开时,云旷还塞了一包银钱给直宿的禁子罗三宝,托他多关照父亲。 罗三宝与牧翼相熟,昨日匡府命案一事便是从他口中得来的消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云贤睡得昏昏沉沉,忽听见一声喝斥。 迷蒙睁眼,便见两名禁子拽他起来,拿木枷枷了他双手,架着他往外走,说要带他去二堂,府尹要单独提审。 果然不出所料,想必又要动刑。 云贤只觉两眼发黑。 二堂内,吴佑涟屏退狱卒,只留主簿一人在旁。 “云贤,”吴佑涟背着双手,站在云贤面前,“你妻儿他们方才来送饭了?” “是。”云贤忍着伤痛跪伏在地,明白这看似寻常的问话绝不简单。 “一家四口,妻子贤惠,儿子侄女又孝顺,多难得啊。”吴佑涟拿过供状,展开在云贤眼前,话锋一转,“只要你在这上面签字画押,我保证你的家人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和乐融融。 “你家的生意也能顺风顺水。倘若你家儿郎想入仕,我也可帮他谋个一官半职。 “你兄长的遗孤,我也能替她找一个高门大户,让她安享富贵。” 云贤听着不对,仔细一看纸上所写,竟是要让他供认毒杀了匡骏。 毒杀情由:匡骏曾醉酒闹事,打砸了云家书坊一家分店,云贤怀恨在心。 由此趁席间敬酒之时,暗中在匡骏杯中加了鹤顶红,将其毒死。 末尾还有伪造的签字。 简直荒唐! 匡骏确实打砸过云家书肆,但后来匡府赔了钱,匡父也成了书肆的新主顾,云贤便没再计较。 何况,仵作明明验过,不是鹤顶红中毒! 也是,他们既然要污蔑人,自然会让仵作改口。 云贤瞪着那白纸黑字,一时语滞。 人不是他杀的,叫他如何认?! 吴佑涟见他不吭声,继续利诱:“你一个外乡人,在京师没有靠山如何长久立足? “以你一条命换来全家世代顺遂,安享荣华富贵,岂不好?” “冤枉啊!我云家一向家风清正,经商要诚信,做人要清白,杀人害命之事从来想都不想,岂可自诬?就是到了黄泉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云贤哀告,“还望官府秉公明察。” 吴佑涟怫然变色:“不识好歹!” 刘主簿见了,立马取来一盒朱砂,攥住云贤的右手,沾满朱砂,要往供状上画押。 云贤奋力挣开,挪着身子往后躲,吴佑涟抄起旁边的官椅一把摁住他的背,狠压在地。 他本有重伤在身,哪里还能反抗得了,剧痛之下,只有嘶喊“救命”。 刘主簿又用手绢堵住他的嘴,抓着他手指按下手印。 云贤心头一抖,如同坠入冰窟,拼命挣扎不起,冰水灌入耳鼻,渐渐失去知觉。 力气耗尽,昏厥过去。 吴佑涟派了两个心腹衙役将云贤锁在后院小厢房,寸步不离地监守,勒令不准走漏风声。 四周暗寂无声,吴佑涟自以为这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欣喜地去写文书,明早便递交刑部,却没察觉屋顶潜伏者一道黑影。 须臾,那道黑影盖上瓦片,使出轻功,敏捷飞去,消隐在夜幕中。 翌日清晨,云相萦与堂兄按计划去崇楼查探。 牧翼被祖母下令软禁在家,悄悄派了小厮过来,引两兄妹去见崇楼后厨管事王成器。 崇楼,洛京最负盛名的大酒楼,日夜宾客济济,光是此刻来用早点的人便已座无虚席。 尚未进门,便嗅到了早餐扑鼻的香味。 耳旁听得客人唤道:“我来一盘广寒糕。” “要两屉灌浆馍馍——” 大都是云相萦平日爱吃的,但此时她已觉不出美味,只一心跟随王成器去往后院会客的厢房。 王成器已知晓云家兄妹来意,提前将近日匡骏等人在崇楼所用菜肴酒水都列了单子:“都在这里了。 “王某敢保证,本店饮食绝无任何对身体有害之处。” 云相萦细细看过,确实没甚异样。 她收好清单:“我听说平素里邳国公世子他们来此都是蒋五负责上菜,前两日却换了一个不太老练的人,这是为何?” 王成器道:“噢,蒋五几天前身子不适,发热,头脑晕乎胀疼,告了病假,让他师弟马成替几日。 “蒋五和马成都是庖厨李师傅的徒弟,关系十分要好。马成不久前刚从后厨做到跑堂,认识的达官贵人少,蒋五有心想给他机会多露露脸,混得熟了还能多得些赏钱。 “唉,谁知马成竟露了怯,惹恼了世子。昨日又听说世子被毒害了,两人都吓得不轻,正准备着等官府来人盘问呢。” 云相萦问:“蒋五的病好了?” “他懂些医术,自己配了几副药方吃了,昨晚就大好了。可要唤他们过来?” 云相萦正欲答话,忽见酒楼小二匆匆敲门进来,后面跟着禁子罗三宝。 见罗三宝神色凝重,云相萦心弦一紧。 罗三宝向门外递了个眼色:“有急事。” 两兄妹匆忙与王成器道了谢,同他出去。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罗三宝看了看云旷,低声细语:“令尊昨夜已招供画押,府衙拟定了斩罪。文书今日一早就交到刑部了,刑部复核无误,便要行刑。” “什么?”云旷不由惊呼,又急忙捂住嘴,“怎会这样?我爹是无辜的,怎会认罪画押?” 云相萦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像叔父说的,官府竟然不遵律法? 罗三宝挡住嘴,哑声:“府尹昨晚单独提审了令尊,许是用了手段。 “你们若真有冤,赶紧去敲登闻鼓。” “敲登闻鼓?不能去刑部上告?”云旷惊异。 “刑部尚书、侍郎,和吴府尹一样,都是严相的人。”罗三宝点到为止。 官官相护? 云相萦和云旷怔了半晌。 “我去写状子,告御状。”云相萦回过神,扭头跑出酒楼。 第6章 国公府酒筵案(五) 云旷快步追上她,拦住:“我去! “你先去找我娘,我怕我娘知道了受不了,昇儿还小,很多事应付不来,有你在也好有个照应。” 云相萦想了想,点点头:“不管能不能见到圣上,到中午时找人传个信回来。” “好。”云旷在最近的书摊买了纸笔写好诉状,快马赶去宫门外登闻鼓院。 云相萦即刻坐上来时的马车去云旷舅父家找张二娘。 张二娘娘家从事布匹生意,拥有好几家大绸缎庄,曾在京师布行举足轻重。然而十年前她弟弟继承家业后,经营不善,账面收益逐年减少,如今景况已大不如前。 张二娘想让弟弟托人疏通打点,好让云贤在狱中少受些罪,最好能洗脱嫌疑平安出来。 可她弟弟不大情愿,只说商不与官斗,连云贤结识的那些官宦贵人都帮不上忙,他那几个朋友更说不上话。 这会儿又听说官府已定了云贤死罪,她弟弟干脆劝她早些备办丧礼,别再白费功夫。 张二娘气结,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是她自己亲兄弟呢,一遇事便不把她当一家人了。 破口大骂了一阵,愤愤然拉着云相萦一同回家去,一路上都忍不住地抹泪:“现下只期盼旷儿这御状能告成了。” 云相萦也悬着心,只等云旷能有好消息传来。 然而,等来的确实雪上加霜——云旷还没到宫门外,便被人劫走了。 罗三宝让人来报的信,说吴府尹暗中派了人盯着云家人,就为防着他们去告御状。 云旷被秘密带去牢房,毒打了一顿,以妨害公办之名收监。 张二娘听完,起火上涌,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云昇惊慌不已,一向无忧无虑未经世事的富家小儿郎哪经历过这样大的祸事,愣在旁边不知所措。 云相萦宽慰了他几句,让他去书肆寻庄管事来,又让婢女积霞去请秦大夫,她自己则与厨娘一起扶着张二娘到床榻躺下。 秦大夫诊断说是急火攻心,等醒来后要安心静养一段时日,切不可再大惊大怒,亦不可太操劳过度。 云相萦心里记下,叫积霞送大夫出去,顺便去抓药。 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卧房里渐渐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云相萦深呼吸一口,转身来到廊檐下,凝眉踱步。 不多时,书肆管事庄长福匆匆赶来,往卧房门里探望:“掌柜娘子没有大碍吧?” “大夫给施了针,还昏迷未醒。”云相萦心绪沉重。 庄长福愁叹一声:“真是飞来横祸。这两日书坊的常客也不来了,好几个大主顾签了刊印契书的都要退定钱,想必是怕受牵连。 “其实,告御状即便见着了圣上,也不一定告得赢。” 云相萦初觉诧异,转念一想,大致明白:“你是说丞相党羽势大,圣上对抗不了他们?” 当今天子年方二十四,继位九年,践祚之初由丞相严建和先信陵侯步契辅政。 不久,先信陵侯病故,朝政很快变为严建一人把持。 严建历侍两朝,为官近三十载,早已在朝中培植了大量党羽。贪慕权势,直到两年前才还政于皇帝。 “圣上虽有心打压严建势力,但恐怕还力不能及。”庄长福有些无奈,“京中权贵也几乎不敢与严建为敌。 “若是有人肯相助,花再多银钱也值啊,可有谁肯呢?” 云相萦嫣唇抿了抿:“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庄长福好奇:“谁?” “信陵侯步彻。” 庄长福恍然大悟:“信陵侯是今上的心腹近臣,手握兵权,他爹在世时便一直与严建抗衡,虎父无犬子,应该不会畏惧奸相。 “只是我们与他素无往来,他未必愿意帮这个忙。” “总要一试。”云相萦不由握了握拳。 前日,是步彻来传的旨,要求捉拿真凶,那他也算得上是此案的干连人。 而且看他对吴佑涟的态度,显然不太认可,也许会主持公道? 眼下,她就好比滚落悬崖之人,即便身边飘过一根丝萝也要拼力去抓住,绝不能什么也不做,眼看着叔父冤死。 庄长福别无他法,点头:“我去备些见面礼,马上去侯府。” “我也去。” 云相萦嘱咐了小堂弟在家照顾婶娘,而后与庄管家一起带着重礼乘车赶到信陵侯府。 侯府大门旁老槐树下,有一老一少正在下棋。 庄长福叫云相萦在车里看顾礼品,自己先捧着拜贴匣上前询问。 那下棋的老者正是侯府的郭管家,他看完名帖,又瞧了一眼马车,神色淡淡:“家主一早便进宫去了,不在家,请回吧。” 庄长福不是第一次吃闭门羹,仍然微笑道:“步侯大约何时回来?” “说不准,近日公务繁重。”郭管家说罢,继续落下一子。 庄长福往院墙内望了望,立在原地。 小厮瞅他一眼:“主人真的不在家,说不定今晚都不回来,你等也是白等,快回去吧。” 像庄长福这样捧着厚礼来登门的生人,家主向来不喜,他得赶快让人离开,免得稍后家主回来看到了不高兴。 庄长福转回马车中:“他们说步侯不在,我看,兴许是不想见客。” 云相萦也听见了。 拜贴上写的是庄管事的名字,没提云家,庄管事此前也没见过侯府这两人,他们应该也不认识:“先等等看,也许是真不在家。” 此时已是午饭时分,骄阳当空,马车里渐渐闷热。 庄长福让车夫去买了些餐食饮品来:“姑娘,吃饭吧,别饿坏独子。” 云相萦奔波了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此时又饥又渴,她却没有一点食欲:“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庄长福递来一碗开胃理气的梅花汤饼:“多少吃些。 “还不知道人几时回来,要是饿得没劲了还怎么和人谈事呢?” 说得也是。云相萦端过汤饼,先喝了一口汤润润喉咙,用瓷勺舀起一片片“梅花”塞入口中慢慢吃起来。 地上,马车的影子缓缓拉长。暮云四合。 忽然,云家伙计急慌慌来报说书坊有人闹着要退定钱,要见庄管事。 庄长福看看天色,又看看侯府,觉着留云相萦一人在此应对似乎不妥。 “庄伯你先回去。”云相萦明白他的顾虑,向他亮了亮随身带的弹弓和尖锐小石子,“我有东西防身,不怕。等你处理完事情再来。” 庄长福思量着,从未听闻信陵侯府的人做过什么恶事,又有自家车夫在这看顾,想必不会出意外,便答应着先回书坊了。 一轮凉月不知不觉爬上树梢。 云相萦伏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步彻回来的方向。 夜更深了几分,路口终于响起马蹄声。 步彻俊拔的身影伴着枣红宝马出现在月光里,清冷孤傲,有着睥睨一切的气势,令人望而却步。 云相萦握紧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理了理衣裳,拣了两盒方便携带的贽礼,下车迎上去。 郭管家眼疾手快,比她更抢先一步来到步彻跟前,微压低声音:“家主,有位姑娘突然造访,说有事相求。 “从中午等到此刻,似乎不见到您便不肯走了。” 步彻已瞥见云相萦抱着礼品走近,旋身下马,把缰绳递与小厮,目光审视地转向云相萦。 此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暗忖。 “见过步侯!”云相萦行了一礼,直言,“小女子是云魁书坊掌柜云贤的侄女,云相萦。 “家叔并未毒害邳国公世子,却被吴府尹冤成死罪,求步侯行善积德,帮帮小女子一家!” 步彻一听蓦然记起,是在洛京府衙里见过的那名女子。 只是,此时她那双水润明眸里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坚毅与无畏。 “你怎知令叔是冤枉的?”步彻不动声色。 云相萦脸泛怒容:“过堂时,家叔说了自己没杀人,可府尹也不去细查案情,只用严刑逼供。 “今日上午,家兄要去敲登闻鼓,路上却被府衙的人掳走,毒打一顿,囚禁起来。 “这不显见是他们做贼心虚吗?若他们行得正,为何怕我们告御状?” 步彻上下打量她一眼,目露欣赏之色。 “京中无人不知步侯深得圣上信任,圣恩正隆。还请步侯施以援手,帮我们将诉状上达御前,让清正廉明的官人重审此案。 “今日略备薄礼,若事成,能得翻案机会,日后定当厚报。” 步彻掠了一眼精雕细刻的金漆木匣:“我堂堂侯府缺这点儿物件?” 云相萦微愣,着实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旋即强作镇定:“我家的书坊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书目甚全,还可刊印;还有几家文房四宝和字画铺子,也很受名门望族客人的青睐。 “步侯喜欢什么尽管派人去任意挑选。” “我一个武将出身,不喜舞文弄墨。”步彻语气比月光还清冷。 啊?云相萦此前从未遇到过如此不讲客套,冷硬拒绝的人,不免有些慌乱。 他这是暗示不想蹚这个浑水? 如若他这厢不成,还能求谁呢? 别人非亲非故的,只怕也是不愿意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退缩了。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争取。 她暗自咬了咬粉唇:“那么步侯想要什么作为回报? “只要我们能拿得出来,必定双手奉上。” 第7章 国公府酒筵案(六) 步彻眸波跃动了一瞬:“什么都可?” “什么都可!”云相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步彻不禁疑惑:“叔父说到底不过是亲戚而已,又不是生身父母,值得你如此承诺?” “对我来说不止是亲戚。”云相萦蹙眉驳道,“我三岁丧母,八岁丧父,是叔父待我如亲生,让我得以自在快乐地长大。 “叔父于我而言就如亲父一般。只要能替叔父洗冤,救叔父的命,我和我云家付出什么都值得,只要我们办得到。” 粉润小脸上溢满坚毅,水眸在暗夜里熠熠闪烁,皎洁粲然胜似月光。 步彻心头微悸,仿佛从她双瞳里看见了内心深处的自己。 他十六岁时,父亲病逝。身边所有人都相信太医所言:沉疴未愈,旧伤复发去世。 可没过几日,那太医竟在回家途中意外身亡。 他觉得事有蹊跷,然而家里人包括他唯一至亲长姐都认为太医诊断不会错,是他太多疑。 当年没有证据,至今他也未查到蛛丝马迹,但他仍在坚持。 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探查清楚,正如云相萦不顾一切一定要为叔父雪冤一样。 “我可以帮你,不过现在时机还未到。”步彻声色清寒如常。 “那要等到几时?”云相萦掩不住焦急。 “死罪都须得经刑部复核无误后,方可行刑。”步彻定睛看她,“你若信得过我,便再等等,最多不过两三日。” 为何要等刑部复核之后? 云相萦暗思,听闻刑部也有严建党羽,与吴佑涟沆瀣一气,莫非他是想抓刑部官员的把柄? 既然有求于他,就该信任他。况且目前也已别无选择。 “好。”她应道,“那我们便多等几日。” 步彻唇角微微牵动,似是认可。 而后望了望云家的马车,抬腿转向门口台阶。 云相萦见他要走,忙问:“你还没说要如何酬谢?” 步彻回头,细细打量她秀丽娇容:“事成之后,想好了再告诉你。” 想好了?用得着想那么久吗? 他不明说,云相萦心里反而没着落。 但转念一想,也是,他从小金尊玉贵,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富贵荣宠都有了,想必也不缺什么。 就算缺了,怕也不是她一个商贾女子能给得起的。 因点点头,又将礼盒递上:“我知侯府不缺这点薄礼,但这是我们云家一点诚意,还请笑纳。” 步彻轻轻瞟郭管家一眼,径自迈上台阶,进了庭院。 郭管家笑意融融接过云相萦手中锦匣:“姑娘安心,我们家主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回去等消息吧。” “好,多谢。”云相萦又奔向马车,与马夫一起将所带的礼品全都塞给郭管家,二话不说便走。 郭管家望着驶离的马车,低叹:“还是个实心眼的。” 商贾中人多贪利钻营,心机之深沉不亚于朝中玩弄权术者,他见得多了,却不曾料到京中富贾之家还有这般实诚女子。 莫不是装的吧? 他摇摇头,同两个门房小厮捧着礼物进屋回禀主家。 云相萦的马车行到半途,正迎面遇见庄长福处理完商铺的事来接人。 “姑娘见着步侯了?”他明白以云相萦的性子,见不到步彻是不会返家的。 “见到了。”云相萦便将步彻所言一一说与庄长福听。 “步侯收了挚礼,便是想给姑娘吃颗定心丸。那我们便先等候刑部判决吧。” 二人到家时已是半夜。 云相萦先去张二娘房里看望,见床前灯烛还亮着,积霞守在榻旁睡着了。 她悄步近前,积霞听见开门声,睁眼轻唤:“姑娘……” 云相萦目光指了指婶婶,低声:“醒了吗?” 积霞抿着嘴摇头。 云相萦不觉忧心,皱起秀眉,旋即安慰自己似的:“也许明日便醒了。” 在外奔波了一整天,云相萦此刻疲困不已,又担心婶母,便没回自己卧房,径自在一旁的罗汉榻上歪身躺下,一沾上枕头便睡沉了。 翌日上午,张二娘从昏迷中醒来,但依旧神志昏沉,勉强喝了小半碗药又迷糊睡去。 云相萦牵挂着叔父和堂兄安危,由庄长福陪同去狱中送饭,却被狱卒挡在了门外。 狱卒称云贤现已打入死牢,不准探视,官府自会管他三餐饮食,给他服药,保证他在行刑前活着。 监牢的伙食哪比得上自家的?也不知他们能给什么药? 云相萦满脸忧色:所幸昨日把秦大夫的药膏都留给叔父了,至少能先治好皮外伤。 随后二人又向罗三宝打听云旷的情况。但云旷是秘密单独关押的,罗三宝也不知其情形如何。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先回去。 傍晚时,张二娘清醒了许多,精神略好了一点,便将云相萦叫到卧榻前,挣扎着下床去找来两个旧匣子。 指着其中一个落了锁的黄铜匣道:“这里面便是你父亲的遗物。 “当年家里接到江衡县衙通知,说你父亲在酒楼吃饭时遇上山匪打劫,整个酒楼五十多人都被屠了,让家里人去收尸。你叔父赶紧带了两个亲戚和盘缠就去了。” 赶到江衡县才知云谦所有随身财物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住宿的旅店箱笼里放着一些干净衣物和账本,一小包碎银,还有一个布袋子新摘的芦橘。 那一袋子芦橘云相萦还清楚记得。 那年,幼小的她整日盼着爹爹早些回家,却不料盼来的只有一堆发蔫的芦橘。 她再也见不到疼她爱她的爹爹了,只有爹爹亲手为她摘的她爱吃的芦橘。 从此,她再也没吃过芦橘。 “当时你还太小,你叔父便把你接过来住。”张二娘又指着另一个乌木匣,“把你家的房契、书坊地契、铺面收入……所有你父亲留下的遗产都请了中人在官府登记造册,要等你出嫁前,一并交到你手里。 “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打开看吧。” 张二娘身子虚乏,说完便扶着额往床榻去。 云相萦当下也无心盘点父亲的遗产:“有叔父和婶娘帮忙保管,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您先休息,养好了身子,等叔父回来还要您费心照顾呢。” 一提到云贤,张二娘便涌出泪来:“回来?他还回得来么? “天杀的昏官酷吏,奸臣贼子,罔顾人命,不把我们平头百姓当人看!怎么没有人来除了他们?” “会回来的,叔父和大哥都能平安回来。”云相萦坚定地看着她,现在她两人都需要这样的盼头,“我去求了信陵侯,他答应会给叔父翻案。 “我们且耐心等上两日,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当真?” “嗯。”云相萦种种点头。 “好啊,那太好了……”张二娘喃喃,泪光里闪着希冀。 云相萦镇定浅笑,心里仍难免有些许不安。 又悬着心捱过了一夜。 第二日下午,云相萦正在花厅听秦大夫给张二娘复诊,忽见庄长福快步进来,面带喜色:“主母,姑娘!主家有救了!主家有救了!步侯果然言而有信。” 张二娘愣了愣:“什么?慢慢说。” 云相萦亦在旁屏息细听。 庄长福缓了一缓:“方才官府贴出榜文,说刑部和洛京府官员结党营私,屈打成招,错判死罪,造成冤狱,今日早朝,圣上已下令将刑部尚书贬职流放,洛京府尹罚五十大板,除名,永不叙用。 “府衙上下与本案干连的官吏,判官、主簿、衙役,全部同职连坐。 “即日起,匡府命案交由新任府尹查办,不可再有冤家错漏。这不就是说主家有救了吗?” “我的老天爷啊,圣上英明!圣上英明!”张二娘激动地站起身,朝着皇宫方向,双掌合十,对天拜了三拜。 秦大夫也跟着高兴,写好方子:“张娘子这病乃是急火攻心而起,如今心结散了,病也就好得快了。老夫先不打扰了。” “有劳大夫。”张二娘笑着命积霞去送秦大夫。 云相萦一直绷紧的心弦瞬间松了大半:“那我大哥呢?应该可以放人了吧?” 可巧,话音刚落,便见罗三宝和一禁子扶着云旷走进前院来。 “云姑娘!”罗三宝远远招呼,“我们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罗大哥!”云相萦小跑着迎上去,见堂兄脸上身上布满伤痕,不禁哽咽,“大哥……” “我没事。”云旷勉强扬起一丝笑,“多谢这两位兄弟送我回来。” 张二娘喜极而泣,定了定神,连忙取了两包银钱酬谢了罗三宝和禁子。 待二人走后,一家人在花厅坐下。 云旷喝了口冰镇梅子汤,润润喉咙,方讲起这两日的遭遇:“是信陵侯的人把我从吴佑涟的私牢里救了出来,带我去面圣,上朝堂作证。” 作证? 众人疑惑。 “我也是出宫之前才听步侯说,其实他早就派了人盯着吴佑涟的一举一动。”云旷道,“那晚吴佑涟单独提审父亲,捏造供词,抓着父亲的手画押,步侯的人都亲眼见过。 “圣上和步侯都知道刑部有人和吴佑涟串通一气,当时只作不知,等刑部尚书李咸利不顾大理寺的意见,下了文书定了父亲斩罪后,步侯才出面弹劾李咸利和吴佑涟。 “我和其他几个被严刑逼供的嫌犯家眷都是干证。” 原来如此。云相萦默思。 难怪步彻见她去登门求救一点也不惊讶。他似乎知晓此案必会有冤情,且似乎很肯定刑部必会包庇吴佑涟。 难怪圣上那日下令必须五日内结案,他定是料到吴佑涟会为了保住官位不择手段。 只要吴佑涟出了差错,圣上便可借机剪除这一严建党羽,甚至还能连其在刑部的靠山一起拔除。 这是圣上早已谋划好的,只是欠缺时机,而邳国公府这场命案官司正好提供了契机。 “接下来这案子便由新府尹来办了。不知这新府尹为官如何?能否还叔父清白?”云相萦两靥爬上愁容。 第8章 国公府酒筵案(七) 此时,她口中的新府尹汤朝元正与步彻一起走出文德殿。 汤朝元寒门出身,科举入仕,惯会察言观色,左右逢源。无经世之才,却也并不昏聩,不曾搜刮民脂民膏,更不曾结党营私。 在他眼里,再大的靠山也大不过当朝天子,故此得皇帝垂青,从礼部员外郎一跃升至洛京府尹。 不过一升迁便碰上国公府重案,又无得力的佐官,他一时难于应对。 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步彻,扬起极为亲和的笑容凑上去:“步侯留步!步侯!” 步彻驻足,侧过头,淡淡看他一眼。 汤朝元久闻这位宿卫军指挥使性情沉冷,一柄长剑一双寒眸,威势迫人,常人见了多敬而远之,但他浑然不惧,仍笑容可掬:“汤某得蒙圣恩,受宠若惊。 “只是初来乍到,对案情知之甚少,不知该从何入手。 “步侯最懂圣意,此次又是奉旨督办,还请步侯指点一二,也免得汤某像吴佑涟一样走错了路。” 步彻轻轻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秉公办理,汤公为官多年,还用我教?” “圣上没有别的用意?” “没有。” 汤朝元犯了难,唯恐自己无法顺利缉住真凶,遭到邳国公弹劾。 升官不易,难得有此良机,千万不能屁股还没坐热就给搞砸了。 “步侯可有线索?若能指点迷津,他日定当厚报。” “我没有线索。”步彻按了按手中长剑剑柄,“不过,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个人,她或许可以帮你早日交差。” 汤朝元眼前一亮:“不知是哪位贤才?” 步彻俊容闪过一缕难以觉察的笑意:“本案疑犯云贤的侄女,云相萦。” “是个女子?”汤朝元很讶异。 “只要能助你,何关男女?”步彻径直向前走。 “是是是,是我浅薄了,我这便去找云姑娘。” 汤朝元一到衙署上任,便吩咐当值的衙役去寻云相萦。 正巧,云相萦此时刚给云贤送完汤药和饭食,准备离开。 云贤已从死牢换到普通牢房,探视照旧。 见叔父的伤势没有恶化,云相萦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没告诉他云旷受伤的事,只说家里一切都好,她和堂哥会继续查探案情,让他安心养伤,静待水落石出那一天。 出了狱门,云相萦迎面撞上风风火火赶来的罗三宝,说府尹要请她协助办案,急忙带着她去大堂面谈。 “协助办案?”云相萦望着满面诚意的汤朝元,惊诧莫名。 汤朝元笑容满面:“本朝女子不可出任官吏,不然我就请你做主簿了。” “可……民女此前从未见过府尹相公,为何……”事出突然,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实不相瞒,是信陵侯出面向我举荐的你,说你可以助我顺利审结此案。”汤朝元取下腰牌给她,“但你一平头百姓查案会有诸多不便。有了本官的令牌,行事便名正言顺了。” 原来是这样。 惊讶之余,云相萦很快理清思绪:“可是本朝有诉讼回避制度。我是本案疑犯的侄女,若是参与办案会不会对您不利?” “哈哈……你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汤朝元朗声笑着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须,“你既想到了这一层,那必然也知道依本朝律法,疑犯必须自证清白,否则便按有罪推定。 “我给你令牌只是方便你探查线索,一旦你查出真凶另有其人,不就是既证明了令叔父的清白,又帮了我么?” “府尹说得是。民女遵命。” 汤朝元又吩咐新来的张主簿,但凡云相萦需要调阅案卷,必须全力配合;又命令刑房吏和三班捕快,查案期间一切听从云相萦调遣。 云相萦便将自己目前所打探到的情况详细告知了汤朝元。 “接下来你打算从何查起?”汤朝元问。 “我想先看看邳国公府干连人的口词。”她得先了解清楚匡家哪些人有嫌疑。 “好。”汤朝元望了望天色,“案卷不少,等你看完已过了晚饭时辰了。 “我让后厨先备饭,叫你家车夫回去捎个话,你在这吃过晚饭再回。” 云相萦从未单独在外用过饭,何况还是府衙,便冲口而出:“不用劳动后厨了,我还不饿,看完再回家吃也不迟。” “那怎么行?我汤某人可从不会苛待下属。”汤朝元两眼睁得溜圆,“况且你还是步侯推荐的人,我找你帮忙,若连一顿饭没有,我明日还怎么有脸见步侯? “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姑娘可莫要让我得罪了人啊。 “噢,你放心,只有饭菜没有酒,就你自己在饭厅吃,没有旁人。” 他都这么说了,云相萦也不好再推拒:“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随后,她便在大堂东边的桌案前,仔细翻阅匡骏案卷宗。 看过匡骏的通房绢儿的供词,才知匡俊毒发身亡当日,即四月十三日,早晨起床时,便已觉咽喉干痛,呕吐、腹泻,当时只以为时半夜着凉了,风寒所致,并没太在意。 其实那些都是中毒的初期症状。 由此可知,匡骏要么是在四月十三日辰时之前被人下了毒;要么是辰时前被下毒后,又在午饭时被下了一次毒。 第二次毒性更猛,致其两个半时辰后死亡。 可若是两次下毒是同一人所为,未免多此一举,容易暴露。 若是不同的人所为,前后只相隔一两天,倘若没有提前商量,又太过巧合了。 若是两个或两拨人商量好的,杀人乃是死罪,他们不怕当中有人背叛,告发自己? 琢磨良久,云相萦推测应是一人所为,且是四月十三日辰时之前下的毒。 根据仵作勘验结果,尸身内外未发现有毒残渣,也非砒霜类银针可验出的毒。 匡府中人皆称未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官府也未曾搜查出任何毒药,甚至连毒鼠药都没有。 府里负责采买的家仆都称绝没买过毒药,绝不敢杀害主子。 庖厨的人都说饭菜出锅前,庖丁和小厮都试吃过才呈上桌,而他们几个一直到晚上都好端端的,可见是无辜的。 没有搜出毒药,又没发现残余,看来自己之前判断没错,就是草木类中毒。 根茎多半有残渣,但叶子、种子、花磨一旦晒干磨成粉,撒入汤水里,弄得干净些,只要无特殊气味,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那么,按照死亡时辰推算,先前秦大夫说的那几种花木,首先要排除附子草。 附子草有剧毒,若辰时前食入,通常撑不到午时便没命了,不会等到酉时。 剩余的便可能是夹竹桃、曼陀罗或蓖麻子。 少则十二时辰,多则三五日,可致命。 按照冯金朗和牛斌所言,事发前两日,也就是四月十一日上午到十二日半夜,匡骏都和他们两人在一处。 绢儿说,十二日半夜匡骏回府后,她服侍匡骏擦了脸,脱了鞋,匡骏倒头大睡,直睡到次日辰时初刻才醒。 假若这三人没有嫌疑,按最长五日毒发计算,那还得再往前查三天,看看还有哪些人接触过匡骏。 正凝思着,忽闻脚步声靠近。 “云姑娘,晚饭好了,请移步饭厅慢用。不打扰了。”一衙役过来唤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噢,好……”云相萦冲他背影答了一句,合上卷宗,转去旁边饭厅。 走到八仙桌前,愣住了:炖鸡、卤鸭、酱牛肉、莲房鱼包、水晶脍、桂圆汤! 五菜一汤,还有两盘花糕和新鲜桃子。 这么多,她一个人如何吃得完? 她出去想找人来端走一些,可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果真像汤朝元说的,除了她,没旁人。 她不知府衙的后厨在何处,而且庖厨肯定也是听从汤朝元的吩咐,恐怕也不会把东西撤走,于是便又坐下,挑了自己爱吃的卤鸭,就了一晚米饭,盛了一碗桂圆汤喝,其余的原封未动。 用晚饭,又回到大堂查看供词。尤其将匡骏继母黄夫人的口词反复细看了两遍。 黄夫人自称至事发前,她已连续十来日不曾见过匡骏,当日午宴她亦不在场,眼下看不出可疑之处。 阅完匡府人的,又查了邢从风等另外几名嫌犯的供述,暂时未发觉有用线索。 合上卷宗,抬起头来,方觉脖颈有些酸胀,不由伸了伸懒腰。 院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二更天了。 待到太晚不好。云相萦起身欲回家,想先找人去后宅代为通传一声。 没走几步,便见汤朝元同两个衙役过来笑道:“忙完了?” “看完了。” “饭菜还合胃口么?” 云相萦笑答:“太丰盛了,一盘卤鸭一碗米饭就够我吃饱了,又喝了一碗汤,别的实在是吃不下了。多谢款待。” 汤朝元笑着点点头:“你吃好了就好。忙到这么晚了,快早些回去歇息罢。 “明日等我散朝回来,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查,如何?” “好。”云相萦走到近处才看清其中一个衙役是罗三宝。 “很晚了,让他两人送你回去。”汤朝元亲自送云相萦出了大门,看着云相萦上了自家马车,又让罗三宝他们骑马从旁护送,吩咐一定要平安送到家。 云相萦到家后,谢过二人,而后去见了张二娘,把自己参与官府查案之事告知家人。 家里人都为此感到欢喜,仿佛眼前熹微的曙光更亮了几分。 次日早饭后,云相萦抱着自己之前整理的案情手记直奔府衙。 原以为汤朝元上朝未回,大堂里只有她一人,却没想到,还有一人比她先到。 第9章 国公府酒筵案(八) 云相萦朝那俊挺的侧影走近,温声道:“见过步侯!” “我奉旨督办邳国公府一案。”步彻手握腰间长剑,转身面向她,淡然解释他为何出现在此。 云相萦了然浅笑:“多谢步侯推荐我参与查案。” “如此一来,便能更有利于我为叔父洗刷冤屈,还是步侯想得周全。” 步彻嗓音仍旧微凉,墨眸不经意往旁边偏去:“别感谢得太早,案子还没查清。” “哦……”云相萦抿抿唇,听这语气,他似乎不喜别人夸赞。 可是怎会有人不喜欢别人真诚地夸奖呢? 她禁不住仰眸望他,惊奇地发现,那冷冽俊雅的脸庞倏然浮上一片绯霞,从颊畔漫至耳廓。 他……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好像真的是!云相萦水眸蓦地睁圆了一圈,亮汪汪直勾勾盯着那片绯霞,很快霞色越来越深,比最红的胭脂更甚。 “咳……”俊脸的主人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故作随意地端起旁边几案上的兰芽茶,背对着云相萦饮了一口,“屋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话音刚落,长腿带风闪出了大堂。 “屋里闷吗?”云相萦左右环顾,呼吸几口,“不闷啊。” 望着门口凝眉一想,他许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吧。 果然思虑周全,是个正人君子。 她赞许地笑了笑,坐到书案前,找来纸笔,着手整理案情脉络。 步彻立在庭院东侧的大柳树下,晨间清风阵阵,吹散了他耳根的热意。 他侧过头往大堂瞧去,眼前映出那双晶莹清透的美眸:俏皮、好奇、惊讶,汇聚其中,惹得人心里乱腾腾。 从未有哪个女子敢这么盯着他瞧的。 不,也有过,但那些眼神里无不杂揉着妩媚、轻佻或娇羞,从不曾似她这般坦荡无邪,纯粹得令他不敢直视。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忽然间他又清醒了似的,甩甩头,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他到此刻也没弄明白自己为何一大早提前赶来府衙,也不清楚为何方才竟然心慌意乱,落荒而逃。 “步侯!”汤朝元朗声一唤,打断他的遐思,“怎么不进屋?” 又望了望厅内,见云相萦独坐其中,不待步彻答话兀自一笑:“我懂了,您是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碍云姑娘闺誉。果然是端方君子。” 步彻未答言,只浅浅一勾唇角,汤朝元便当是默认了。 云相萦见两人进来,停笔起身。 汤朝元看着她面前的笔札,见上面写有几个人名,人名之间连着横线,似在分析案情:“姑娘有何思路?” 云相萦将昨晚查阅案卷后的推断以及之前在冯金朗和牛斌处打探到的消息述说一遍:“依我拙见,下毒之人不太可能是匡府中人。 “我们可以先传匡骏的亲随小厮卞才过来,问一问匡骏毒发前五日至前两日之间都去过哪些地方。 “再将这五日内凡是接触过匡骏的酒楼饭馆的厨子、跑堂的、舞姬歌姬等等,都查问清楚,若找不出可疑之人,再去匡府重查一遍。” “嗯。”汤朝元点了点头,又看向步彻,“步侯以为如何?” 步彻道:“可行。” 汤朝元便命几名捕快领了公牌,分头去传卞才和崇楼的一干人等到堂。 最先到的是卞才。瘦高个,平眉三角眼,颧骨略高,背着双手挺胸昂首跨进大堂。 扫视一眼,只见大堂正中间“明镜高悬”匾额下,汤朝元正襟危坐于公案前,右手边官帽椅上端坐着信陵侯步彻,左手边长桌旁有一主簿低头在写着什么,主簿身旁立着一妙龄女子,满面肃然,正往他这厢看来。 两班衙役气势凛然,寻常人见了难免生畏,他却并不看在眼里,轻蔑地斜眼望着汤朝元:“你们不去追查凶犯,把我叫来作甚? “难道以为是我谋害了主子?我卞家在国公府两代为奴,我一家人全指着世子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世子从没亏待过我,我至于蠢到去害死他么?” “嘭——”惊堂木一拍,汤朝元正色斥道,“没人说你弑主。 “听闻你是匡骏亲随,他毒发前五日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你可知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来。” “前五日……”卞才挠着头回想,“不止五日,他死前半个月几乎都待在倚红阁。” 汤朝元有些不耐:“倚红阁是何地?有什么人?详细说清楚。” 卞才轻浮地笑了笑:“是世子生前新买的别院,里面养着三个新买的舞姬,还有五个做饭、浆洗的老婆子。” 云相萦问道:“那三个舞姬可是叫霰珠、梦莲和香玉?” 卞才突然听到如此环佩铮鸣般清脆悦耳的嗓音,不由愣了愣,捏着下巴打量她一番:“姑娘说话声音真好听。长得比舞姬还美,身段也比她们妙得——” “休得放肆!”汤朝元喝斥一声,连忙左右瞟了两眼。 云相萦因从小跟堂哥他们混在一起,见过各种男子的言行举止,对这种轻佻的虽心有不悦,但也并不太在意。 反倒是对面的步彻脸色骤沉,眸光冰冷如刀,划向卞才。 卞才脊背一寒,虎口脱险般咽了咽唾沫,再也不敢往云相萦脸上瞧:“是,就是霰珠她们三个,半个月来一直陪着世子花前月下,饮酒作乐。” “这期间可还有别人去过?”汤朝元问。 “没有,那可是世子金屋藏娇的地方,哪能让别人去?我每次跟着去也只是在门房守着,没见过别的人。”卞才不觉压低了声音,“那几个婆子都是世子的耳目,平时世子不去,便不许霰珠她们见外人,就防着她们偷人哩。” 云相萦攒起秀眉:“你说匡骏几乎一直待在倚红阁,那便是有偶尔不在的时候?” “对。”卞才两眼看着地面,“世子趁着这段日子国公不在家,在倚红阁厮混了十几日,后又带着霰珠三人出门找冯金朗和牛斌去崇楼吃吃喝喝,坐花船游湖玩了两日。 “出事前一晚本来也打算直接睡在崇楼的,可谁知国公从外地回来了,让人把世子叫了回去。谁知这一回去,第二天就中毒死了。唉!” 汤朝元听完暂无其他疑问,便望了望云相萦。 云相萦想到冯金朗提过的一件旧事:“五六年前,匡骏去江南探过亲,你可有跟着去?” 卞才低头捏着眉心:“我想想啊,五六年前…… “噢,对,六年前,那年我十九岁,跟着世子一起去南陵郡外祖家探亲,在那边玩了两个月。” 云相萦又问:“听闻他回京后得了一场大病,因何而生了病?” “好像是……水土不服,对,大夫是这么说的。” 云相萦看了一眼札记,与冯金朗所言相符:“匡骏在南陵时可曾得罪什么人,惹人报复?或发生过什么大事?” “没有!没甚大事。”卞才连连摇头,无赖似的咧嘴笑,“探亲无非走亲访友,吃喝玩乐,那些人巴结世子还来不及,哪敢和他结仇?” 步彻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凉凉睨他:“你可仔细想好了再说。” 卞才扁扁嘴,挺直身板:“我记得很清楚,真没有。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大堂内陈静片刻。 这时,捕快带着崇楼的人走近前来。 汤朝元远远看见,命令卞才先回去,没有官府允许不得随意出门,须随传随到。 卞才应声离开。 为防止有人串供,汤朝元让一队捕快将崇楼几人带去刑房里分开看管,挨个叫至大堂单独审问。 首先审的是给匡骏上菜的跑堂马成。 马成擦了擦鬓角的汗,逐一交代:“小人马成,今年二十一岁,是崇楼小二。 “那两日我义兄蒋五因病告假,让我替他,正好那天中午匡公子和冯公子他们也来喝酒。 “我先前一直在后厨干,没见过国公府世子这等贵人,想混个脸熟,小心服侍,谁知越小心越出错,给世子倒完酒后不慎失手,打翻了酒壶。 “好在小人的义父出面说情,免了一场事端。之后,便没让小人再去服侍,也没再见过世子。” 云相萦定定望着他:“倒完酒后为何不慎失手?” “这……嗐!小人一时色迷心窍,多看了陪酒的舞姬两眼,被世子骂了两句,慌了神。”马成满脸通红。 云相萦见他所说与冯金朗所述一致,便向汤朝元点了一点头。 汤朝元便让人带下去,传蒋五过来。 “蒋五,你是何时告的病假?” “回禀府尹相公,小的是四月初十起告假,十三日病好了,才回了酒楼。” “是你让马成替你给匡骏上菜的?” “是。他孤苦伶仃的,除了义父也没什么倚仗,小的是他义兄,认识许多贵客,想给他也介绍一些挣银钱的门路。” 云相萦接过话头,追问:“你们义父是谁?” “崇楼后厨管事的,李贵。” 云相萦话锋一转:“你当日因何生病?抓了什么药?” “劳累过度,染了风寒,高热,头脑胀疼,浑身酸软下不了床。”蒋五道,“小的先祖父曾是铃医,小的也略懂些医术,会开方治病。 “家里常备着药材,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在家就治好了。” “你家可有蓖麻子?”云相萦目光紧紧锁住蒋五的脸,不错过他丝毫神情变化。 第10章 国公府酒筵案(九) “蓖麻子?没有。蓖麻现在刚开花,还没结果呢。”蒋五断然否道,“那东西有剧毒,几岁孩童若是没留意,吃个两三粒就没命啦,可不敢放在家里。 “而且城外多得是蓖麻,要用时去摘点回来便是。” 他说的倒也在理。 云相萦敛回目光,暂时没觉察出可疑之处。 下一个是后厨管事李贵。 “草民李贵,四十一岁,在崇楼干了快二十年,后厨一切人事都归草民管。蒋五和马成是草民收的义子。那日马成去贵人雅间上菜,草民就担心会出差错,没想到还真料对了。得亏是老主顾,草民给说了情,便平息了。” 云相萦打量他:“蒋五和马成可曾与匡骏结过怨?” “没有。说实在的,他们还都指望攀上国公府,多赚些赏钱,讨好还来不及呢。”李贵坦然为二人打包票,“蒋五从世子那儿得过不少好处,酒楼里大伙儿都晓得;马成以前根本连世子的面都见不着,前几日那次是头一回见。” 汤朝元瞥见云相萦在低眉沉思,接着问道:“酒楼里其他人可有对匡骏怀恨在心的?” “应该没有吧,酒楼里说闲话的多,若有,应该会传到草民耳里。” “你自己呢,去雅间时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汤朝元厉声问。 “冤枉啊大官人!”李贵吓得赶忙跪下作揖,“草民当时是匆匆赶过去,什么也没带。 “草民和世子无冤无仇,他那样的贵客草民恨不得供起来,哪会害他?这不是自断财路吗?” 见没有什么有用线索,汤朝元便命他退下。 随后,酒楼所有庖丁、伙夫、帮厨等,都一一交代了事发前五日的行踪,都称不曾接触过匡骏,且一切饮食都由后厨的人尝过才交给传菜人。 后厨人多眼杂,想下毒做手脚也瞒不住。 审完酒楼中人,倚红阁的人已在外候着了。 汤朝元先传了舞姬霰珠来问:“你今年多大?跟了匡骏多久了?他待你如何?如实招来。” 霰珠大约是被公堂气势威慑住了,两只纤手紧紧贴身攥着,冶艳的面庞微微苍白:“民女刚满十九岁,四个月前结识了世子,上个月世子帮民女和舞坊两个好姐妹脱了贱籍,待我们……挺好。” 汤朝元冷声:“好便好,不好便不好,怎地犹犹豫豫?” “好,很好的,”霰珠慌忙点头,“他为我们赎身,有锦衣玉食地照顾着,自然是好的。” “霰珠说的没错。”接着,第二个舞姬梦莲十分肯定地回答,“在倚红阁这些日子可比在舞坊好过多了。 “世子天天陪着我们,还说,谁要是生出儿子来,便可入府为妾。只可惜……唉!” 她眉眼间的喜色瞬间转为遗憾,在场众人都看得分明。 之后,轮到年纪最小的香玉。 香玉似有些心不在焉,进大堂时不慎绊了脚,衙役伸手抓住她胳膊一拉,惹得她一声低呼:“啊……” “怎么了?”云相萦见她痛苦地咬牙,似乎被捏到了伤处,不由上前几步,“你身上有伤?” 香玉却双手环抱身子,皱着两弯细眉摇摇头,欲盖弥彰:“没、没有。” “公堂之上,不得欺瞒。”汤朝元喝道。 香玉不敢有违,咬着唇,红着脸,将左手衣袖往上撩。 步彻见状,侧身转过脸去,望着大堂墙壁。 云相萦来到香玉身前,看见她手臂上有两道淤青,还有一道刚结痂的长口子:“伤口怎么来的?” 香玉低着头,难以启齿。 汤朝元看了一眼,猜测:“匡骏打的?” “不,不是打……”香玉瞥了瞥两旁的衙役,欲言又止。 近旁的衙役偷眼瞧见,想到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 步彻虽未目睹伤口,闻言也大致猜了出来。 汤朝元是有妻儿之人,很快便明了:“这伤口是哪天弄的?” “好几天了,是去崇楼喝酒之前那天晚上。” 云相萦曾听教习嬷嬷提过,有些大户人家的男子行房时很粗暴,还有难以想象的怪癖,与凌辱女子无异。若嫁给这样的男子可就遭罪了。 此刻,她也明白了香玉为何难以启齿,默默回身。 汤朝元问香玉:“他经常这么对你们?你们就甘愿受着?” “不算经常,有时他喝了酒兴起,便会如此。”香玉细声答,“不受着又能如何呢? “从小在舞坊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那些有权有势的谁把我们当人看? “至少现在是良籍,只用伺候一个人,以前可是任谁都能踩我们一脚。” 她显然很满足于现状,并将赎身伺候匡骏视为脱离苦海,行凶意图不明显。 云相萦默默思量。 接着,又盘问了倚红阁五个仆妇。 这五人年纪都在五十上下,都是国公府下人的亲戚,知根知底的。 平日里的酒菜不论是外面酒楼订的,还是她们自备的,都必先由她们试过毒,才能呈给主子。 且说这几日洒扫时,并未发现有毒之物。 几拨人查问完毕,已是午饭时分。 云相萦和步彻一起在府衙用饭,与汤朝元同坐一桌。 席间,步彻问云相萦:“依你看,方才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嫌疑?” 云相萦眉头微拧:“目前不好说,他们似乎都没有杀人意图。 “还缺少证物,若是能查到证物就好了。” 汤朝元道:“吃完饭我便带人去搜查。崇楼、别院,这些天匡骏待过的地方都搜个遍。 “只不过,已经过去四五天了,恐怕证物都被处理干净了。但是不管怎样,该搜还得搜,万一有蛛丝马迹呢!” “邳国公府,不搜?”步彻意味深长地掠他一眼。 “国公府……”汤朝元嘿嘿一笑,有点难为情,“之前府衙和他们内部都盘查过了,没甚嫌疑,也没有物证。 “应该也不必再搜了吧?” 若再搜,又搜不出什么,反倒让邳国公以为他办案不力。 邳国公遭遇丧子之痛,正在气头上,没准还会参劾他。 步彻和云相萦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彼此对望一眼。 “我倒想去亲自了解一番,兴许能查出些有用的。”云相萦道。 “好啊!”汤朝元立马顺着台阶下,“那不如你和步侯去匡府,我带人去崇楼和倚红阁?” 二人颔首:“行。” 邳国公府位于洛京城西北角,距离府衙约七里地。 步彻骑着骏马,云相萦乘着自家马车,一前一后行过主街,拐入岔道。 云相萦自小到大都只在城东自家附近街巷游玩,不曾来过这里,此时忍不住掀起车帷探看。 土路两旁杂草丛生,荆棘遍地,间或有几株蓖麻,还有杨柳、香樟以及叫不出名的杂树,高低掩映。 途经一家高门大户,院墙外植了一排夹竹桃,枝繁叶绿,尚未开花。 时值四月,夹竹桃和曼陀罗叶子却随手可得。 莫非行凶人用的是这两种叶子? 新鲜的叶子即便磨碎也有残渣,且夹竹桃叶子和汁液,味苦;曼陀罗叶子又苦又辛辣,混入饭菜容易被发现。 即使晒干磨粉,苦味也无法去除,掺入茶水亦能尝出来。 应该不是这两种。 云相萦放下帘子,单手撑腮,细细寻思。 若是用蓖麻子,此时蓖麻尚未结籽,难道是用了去年的? 蓖麻子晒干后可保存好几年,用陈年的也不是不可能。 假若是陈年的,要么现去药铺买,要么自己采摘。 倘是自己采的,那行凶人便是蓄谋已久了,至少一年前便起了杀心。 想及此,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久,马碲声止,匡府到了。 门房接过步彻的名帖,闻说是执行公务,连忙进去通传。另有人引领二人去往正厅。 邳国公匡逢义正在花园纳凉,远远望见二人身影,听了下人传话,快步赶来:“步侯!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话落才发现旁边的云相萦:“这位姑娘是……” 云相萦亮出汤朝元的令牌:“云相萦,奉命查办贵府的案子,还望匡公予以支持。” “哦。”匡逢义虽纳闷为何让女子查案,但既有洛京府尹令牌,又有督办官步彻在旁,也便没说什么,“二位要从何查起? “只要能速速抓着凶犯,需要我等做什么都可以。 “等抓到了人,必要将他判个剐罪,为我儿报仇!” 圆胖的老脸恨意狰狞,若凶犯就在眼前,定会被他给生吞活剥了。 步彻轻轻掀动薄唇:“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匡公老当益壮,再添几个小公子也不难。” “唉哟,可别拿老夫打趣了。谁人不知我子嗣艰难,生了五个儿子,只养大了这一个。后妻肚里那一个也没能活下来。往后生男生女又岂是我能决定的?真不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匡骏曾经为祸乡里,恶行昭著,匡逢义虽没甚大恶名,但也不曾遏制其子作恶,姑息纵容,与帮凶何异? 云相萦偏开目光,引开话头:“我们想请尊夫人过来正厅一趟,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她就在房里。”说着,命婢女去唤黄夫人。 云相萦又提醒匡逢义:“请您回避。” 匡逢义看了看步彻,见步彻点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云相萦立在厅堂门口,望着黄夫人款款走来。 “步侯,云姑娘,妾身有礼了。” 黄夫人不满三十,端丽的面容不喜不悲,淡雅从容,似是并不担心官府会如何查问。 第11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 云相萦开门见山:“夫人以为,先世子遇害,贵府中谁最有嫌疑?” 黄夫人似冷眼看客般:“他害过的人可不少,府里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他房里的绢儿,每伺候他一次便要收一次伤,来求了我好几次要嫁出去,奈何他不肯放人。 “绢儿有时候便盼着他横死了才好,这回倒真如愿了。 “还有他抢来的小妾丰四娘,也是因他而死。丰四娘那未婚夫婿曾放出话来要杀了他报仇。 “他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喝多了脾气以来便打骂下人,还打死过两个,都是他爹帮他善后,压了下来。 “要我说,他死了也好,府里少些冤魂,也用不着再大把大把的银子拿去替他平人命官司。赔了京里的又赔外地的,流水似的,再大的国公府也迟早要赔完。” 云相萦扬眉:“外地?何时何地?” 黄夫人略显局促,继而镇定地扯了扯朱唇:“原是不该提的。 “但现在他都死了,官府要查真相,我便只好把知道的和盘托出,说不定对你们有用呢。 “是六年前的事了,这个孽障去了一趟南陵,又祸害了一个小娘子。那娘子家里报了官,国公又派人支了七千银子去南陵上下打点。 “当时我已经嫁过来,刚开始掌家,账目查得很仔细。哪些银钱是拿去平事的,但最后事有没有办妥却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云相萦追问。 黄夫人讥笑一声:“府县上下都疏通好了,但要赔给那娘子家的二千两却不知怎么交到了卞才手里。 “卞才从南陵回来不久,他姐姐名下便新多了一处宅院。那宅子怎么也得一两千银子,你们说那么多钱他一个奴仆家打哪儿弄来呢?” 云相萦边记边问:“那位娘子姓甚名谁?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我便不清楚了,得问卞才。” 云相萦突然话头一转:“恕我冒昧,两年前夫人早产,可与先世子有关?” 黄夫人怔了怔,眼里冒出一股掩饰不去的恨意:“是他害的。 “没错,我也巴不得他死,给我孩儿偿命。” “他毒发时你可有在场?”云相萦定定凝着她双目,“他中毒前五日内,你们可曾见过面?” 黄夫人淡漠冷笑:“他一向瞧不起我小门小户出身,晨昏定省也不来。他死那天之前,一连十多日没回家,我连他个影儿也没见着。 “我晓得你们可能怀疑我,我是恨不得他死,可我不想杀他。 “我还有个女儿,今年才五岁,若是有个杀人犯母亲,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要护着她长大,就得在这个家站稳脚跟,得忍。一点错也不敢犯,触犯王法的事更不会做。” 她脸上杂揉着无奈与悲愤,但又有几分痛快,大约是匡骏死了的缘故。 云相萦暗暗唏嘘一瞬,复问:“事发之后,夫人亲自带人将府里搜了一遍,都搜出了什么可疑之物?” “没搜出来。若搜出什么,还不早就交给官府了?”黄夫人抬手指了指脚下和四周,“当日在这里设了宴,出事后这几日也没打扫,一切都是原样。你们看,哪有什么可疑的? “那天晚上,国公还让人专门捉了几只鼠几条鱼来,把那孽障吃过喝过的饭菜酒水都喂给鼠和鱼,到现在那些东西还活生生的呢。 “还真不知这毒到底是怎么下的。” 离匡骏毒发已有五日了,若饮食中有毒,那些鱼和鼠不可能存活。 如此看来,多半不是当天午饭时中的毒。 云相萦抬眸望了望双臂环胸静立在旁的步彻:“可还有甚要问的?” 步彻微微摇头。 待黄夫人离开后,云相萦便叫人去传卞才。 趁着空档,在花梨木方桌前坐下,提笔蘸墨,将方才所闻之事对照原有的线索整合起来,梳理来龙去脉。 不多时,卞才过来,一听黄夫人疑心他私吞了二千两银钱,顿时暴跳如雷:“她这是污蔑! “那两千两银我都给了那个小寡妇家里了,几时私吞了?怕不是她管家出了亏空,赖在我头上! “她可恨着世子哩,我看就是她害了世子,想找个人挡枪,你们可别被她糊弄了!” 唾沫横飞,差点溅到云相萦脸上,吓得她连忙躲开几步。 步彻沉了脸,瞪着卞才:“鬼吼鬼叫地,心虚了?” 卞才不由缩了缩脖子,嗓音弱了下去:“我可没心虚,她有何凭证?没证据便是污蔑人。” “你要证据?”步彻神色森冷,“不如把你姐找来,问问她这笔银子来源? “事关世子命案,你若如实交代,帮忙查到真凶,匡公或许还能念及主仆情分,不予计较。 “你若妨碍了查案,现在便可治你的罪。” 偌大的厅堂登时一片森然,好似刮过一阵阴风。 不,不是阴风,是面前男子骇人的气势。 卞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早就听闻步彻冷漠弑杀,当初为救圣上,两次擒杀乱贼,手上是染过血的。 还是保命要紧。他艰难地站直身子,不敢隐瞒:“那两千两是我占为己有了。 “我起初是要给那家人的,可他们不要,非说要打官司,一命偿一命。 “官司自然是打不了了,县里府里都打点好了,就判定是病死,与世子无关。 “我一时贪心,想着反正天远地远,银钱给没给人家,别人也不知道,便偷偷拿回去让我姐买宅子了。 “这么多年国公也没疑心过,便就她姓黄的爱嚼舌根,又不是花她的钱!” 云相萦这才走近两步,接话:“那家娘子叫什么名字,家里有哪些人?” “姓聂,叫聂什么竹,想不起来了。”卞才抓耳挠腮了片刻,“去账房查查那笔银钱的去处就知道了,上面有写姓名和住址。 “她是个年轻寡妇,无父无母,好像是带着个弟弟嫁给人家冲喜的。没两年丈夫死了,她又没生养,姐弟两个就被她婆家赶了出来。 “她还有个表舅,当时我去她家送钱,她表舅也在。她那弟弟好像十一二岁吧,不知得了个什么病,在床上躺着呢。 “别的便不知道了,就记得这么多。” 言辞坦然,不似说谎。 云相萦与步彻相顾一眼,都无疑问,才让他离开。 二人将厅堂内外每一处角落都察看一番,并未找出疑点。 之后,又去看了试毒的家鼠和鱼,还都是鲜活的,没有一点中毒迹象。 还找绢儿与几个家仆问了话,绢儿所言与黄夫人并无出入。 几个家仆都说最近半个多月,匡骏都出门在外,未曾与他们打过照面。与先前府衙初审时口词一致。 云相萦从账房誊抄了南陵聂家的地址,得知受害人叫聂丹竹,被害时二十岁,有个胞弟聂传胜,十二岁。 出了账房,云相萦思索着:“别的受害人家里都接受了匡家的赔偿,收了银钱,只有丰四娘未婚夫郝叙家和南陵聂家没有收。” 一旁,两步开外的步彻淡声问:“你怀疑是这两家的人所为?” 云相萦不由努努嫣唇:“可郝叙近日没见过匡骏,没有行凶时机。 “况且,他之前供词里说有父母在堂,家中只他一子,无法为了给丰四娘报仇而扔下双亲不管。 “聂家人都远在南陵,若有人进京,城防营那边肯定会登记,但最近一个月都没有相关记录。 “而且南陵人与洛京本地口音大不相同,一听便听出来了。 “这么看,似乎两家都没有嫌疑。” 步彻道:“有没有可能凶犯很早便下了毒,只是毒性不大,每隔一段时日下一点,慢慢累积到前几日突然发作?” “几乎不会。”云相萦断定,“我问过一位很有名的大夫,他说缓慢发作的毒药症状不会是匡骏那样。 “匡骏那样的症状更像是曼陀罗、夹竹桃、蓖麻子这一类的剧毒所致。 “目前,依我推断,很可能是蓖麻子。” 她将自己此前的推测详述一遍。 步彻认为有理:“我稍后派人去各药铺排查,看是否有可疑人去买过蓖麻子。” “嗯,好。” 云相萦看着他说话,没留神身侧冒出来一个人。 “云姑娘!” 是匡府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厮,云相萦不认识,满眼讶异。 “你不认得我,我可见过你。”小厮憨憨地笑了笑,“我叫庞松,大伙儿都叫我松儿,常去你家店里帮主子买书,买笔墨纸砚,你叔父云掌柜认得我。 “可惜云掌柜被他们冤枉了。” 云相萦更为惊讶:“你相信家叔?” 庞松用力点头:“五年前,我老家遭灾,跟着大家伙逃荒来到京师,流落街头,饿得昏倒在了你家店门口。 “云掌柜让管家把我送去医馆,还给了我好多吃的,我都拿去和老乡分了。 “后来匡府把我们几个买了当家奴,我又经常去你家店里。去年还碰见过你呢。” 见他似要与云相萦套近乎,步彻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你家乡是哪里的?怎么没有外地口音?” “我皖州的,都来了五年了,在这一直学着本地人说话,久了便没什么乡音了。” 久了便没有乡音…… 云相萦美眸一闪,那假若聂家人六年前来到京师,是不是也没有乡音了? 第12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一) 不对,松儿来京时才十多岁,年少要改变乡音容易,若是聂丹竹舅舅来便不一定了。 但若是聂丹竹弟弟聂传胜呢? 聂传胜如若病好了,顺利长大成人,今年该是十八岁了。 可眼下所有审问过的人当中并没有十八岁的男子。 想了想,又觉得太武断了。 兴许聂家人并不想复仇,聂传胜还在南陵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呢。至少也得先去南陵打探清楚再说。 云相萦遂朝庞松随和一笑:“此案还未查明,你若想到什么线索,请随时去书坊找我。” “哎,好。”庞松答应着去了。 步彻目光不经意在云相萦粉颊流连:“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眼里那般神采奕奕,笑容那般清甜,惹人好奇。 云相萦乌眸轻转:“我只是随意做个假设。 “假若聂娘子的弟弟从南陵来找匡骏报仇,六年过去,是不是也学得一口本地口音,让人分辨不出来了? “但又一想,他或许根本没来,匡骏的死与他并无干系。 “可我总觉得,不能有任何疏忽,应该请府尹派人去南陵一趟。你看有必要么?” “当然有必要。”步彻面上的冷峻气息顷刻散开来,漫上嘉许之色,“府衙的人来回耗时太长,我派暗探去办。” 暗探? 云相萦惊奇地眨眨眼:“是传闻中的那样吗?” 坊间传闻圣上继位后,秘密在边疆及各州郡设立了情报驿站,各个驿站相连起来犹如一张无形巨网,对外收集情,对内监察百官。 官员若有不法之举或密谋叛乱,皆可迅速直达天听。 据说暗探统领是陛心腹忠臣,有人说是内侍官邹宪,有人说是大将军曹宏,有人说是指挥使步彻,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难道真是如此? “是。”步彻浅浅漾开一抹笑,“又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那么惊讶作甚?” “怎么不是?民间早就传得神乎其神了。”云相萦仿佛知晓了天大的秘密,兴奋之余,忽而警惕起来,四顾无人,小心退后几步,“诶……我不会有性命之危吧? “我不是故意打听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保证不往外说!” 步彻嘴角笑意更浓:“你还挺惜命。” “那当然。我才十七岁,正值大好年华,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做呢。”云相萦畅想了一会,又及其严肃地看着他,“我还要留着性命救叔父。” “此事朝中百官都知情,那他们岂不是都该死?”步彻正色道,“你就安心保重自己,去做你想做之事。” “噢,那我便放心了。”云相萦轻松转过身,抬手拂过廊庑旁的柳条,向前走去。 步彻望着她冶丽的侧颜:“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他空口这么一说,她便信了? “你说的,可信。”她也说不上来为何,就是觉得他不会诳骗人。 步彻胸间一暖,好似也被她纤纤玉指轻柔拂过,转眸眺向前方碧空:“我还从没见哪个女子在男子面前轻易说出自己的年纪。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忌讳。” 云相萦不由愣住,糟了,不小心原形毕露了。 她八岁起便同一些小郎君玩在一处,一直到十五岁,早就习惯了在男子跟前口无遮拦,无所顾忌,却不知有些话是姑娘家不方便说的。 最近两年来跟着伯爵府教养嬷嬷学的淑女规范,一不留神便被她抛到天外去了。 “刚才是我说漏嘴了,你就当没听见好了。”她尴尬地一笑,赶忙转开话题,“咦,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噢,对了,去南陵若发现聂传胜不在老家,便让人画张画像带回来吧,方便认人。” “嗯。”步彻悠悠瞥她一眼,眸中仍是她方才羞窘的模样。 俏皮,有趣。 与在此之前见到的她截然不同。 她似乎总能令他刮目相待。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云相萦兀自往前走着,浑然未觉身旁的人正凝视她的身影。 又走出几步,还发现旁边没人,蓦然回身,见步彻还伫立原地:“你怎么不走?” 步彻没作声,大步跟上。 回到府衙时已近傍晚,落日熔金,霞光染翠。 云相萦却无心欣赏夕阳美景,下了马车便直奔门房,问了门子,方知汤朝元也才刚带着人马回府。 “二位回来了?可有查到新线索?”汤朝元正喝着冰镇花茶消暑,见步彻和云相萦踏入厅内,忙放下茶杯迎上来问。 云相萦轻轻摇头:“没有。” 说着,从袖间取出手札,将在匡府所见所闻及推断,详细回禀。 汤朝元听闻步彻要派出暗探协助,立即笑着连声“多谢”。 又捋了捋胡须:“我此番在崇楼,倒发现了一件古怪事,不知与案件有无关联,想让二位帮忙参详参详。” 一声令下,只见两名捕快赶来。一个拎来一只粗麻布裹着的死灰鼠,一个捧来个布袋装的瓷壶碎片。 “这个便是那日马成在匡骏包厢打碎的酒壶。”汤朝元指着没摔碎的大半个壶身,“在酒楼灰坑里找到的,发现时里面还有一些酒水。 “这只死鼠也在灰坑旁,离这破酒壶不远,看这样子,刚死没两天。” 云相萦近前察看:“您是怀疑这鼠是喝了壶里剩余的酒,中毒而死?” “没错。”汤朝元道,“我问过掌柜的,崇楼因来往客人众多,常有孩童出入,怕不慎害了人,从不用灭鼠药,只养了些几只猫来捉鼠。 “灰坑里有许多残羹冷炙,家鼠经常来找吃的。这壶里又是上好的佳酿,酒香四溢也引来了这只鼠。 “它定是在匡骏死后的某一日喝里壶中残酒,之后又每日都来灰坑翻找吃食,吃着吃着,毒发死了。 “灰坑堆满了各种厨余废弃物,它夹在其中,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三人互望一眼,都明白一点:当时给匡骏倒酒的人是马成。 步彻先开口:“单凭这壶里有残酒,鼠死在壶旁边,无法直接证明这鼠是喝了壶中酒才死的。” “说的是。因此,我才把这酒壶带回来,顺便又买了两只活鼠回来试毒。”说罢,命人将回府路上刚买的大灰鼠提来,取来茶杯倒了些残酒,放入笼中。 灰鼠很快被酒香吸引,趴在茶杯上痛饮。 过一两天便可验出此酒有毒无毒。 云相萦轻捏着下颌思量:“马成只给匡骏送过那一顿餐食,而桌上所有饭菜冯金朗他们都吃过,都没事,说明饭菜无毒。 “若壶里酒水也无毒,那么马成便可洗脱嫌疑。因为要想在好几个人面前单独往匡骏面前的酒杯里下毒,几乎不可能不被发现。 “若是壶里有毒,当时匡骏、冯金朗、牛斌三人都喝了这同一个壶里的酒,冯金朗和牛斌至今安然无恙,说明马成是先给冯、牛二人斟了酒,然后悄悄在壶中下药,再给匡骏斟上,等匡骏喝了杯里的酒,马成再假装看舞姬慌了神,失手摔了酒壶。 “之后在上新酒,都是无毒的,冯、牛二人自然无事。” “对!就是这样!”汤朝元不禁拍了一拍大腿。 “可是……”云相萦眉头轻皱,“他下的是什么毒?又为何要谋死匡骏?” 据马成和李贵等人的供词,那日是马成和匡骏头一次见面,之前从没见过。 牛、冯二人也说不认识马成,那么马成与匡骏有何天大仇恨非要谋害人命? “这还不简单,若当真有毒,把马成叫来一审便知。”汤朝元信心百倍。 “那便先等结果吧。”云相萦看着笼中老鼠,“除了这杯酒,不能让他们吃别的东西。” 汤朝元点点头:“那是自然。这几日我会专门让人寸步不离,日夜盯着。” 步彻问道:“倚红阁可有什么发现?” 汤朝元摆摆手:“我看那些人没甚嫌疑。 “匡骏就是她们的财神爷,现在匡骏没了,那三个舞姬正愁着断了供给,日后该靠什么过活呢。 “虽然匡骏有时对她们很粗暴,但她们都是逆来顺受惯了的人,犯不着因为他对人粗暴便杀了他。” 云相萦却不敢断言:“不到水落石出那一刻,什么都有可能。” 她这会儿便觉得好像看谁都可疑,又好像谁都没嫌疑。 “是,是。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哈哈……”汤朝元看看天色已黑,便留两人用晚饭。 饭后,正好赶上积霞来给云贤送饭。 云相萦与她一同进去看望了叔父,叮嘱他安心养伤。 “阿萦,辛苦你了。”云贤慈霭地微笑,“大哥大嫂生了一个好闺女。” “不辛苦,只要能真相大白,一点都不辛苦。”云相萦坦然而恳切道。 云贤深感欣慰:“这次也多亏了步侯。 “我若能出去,等我伤好了定要亲自登门道谢。” “嗯。”云相萦亦是如此想。到时,她也要专门备上礼物,一起登门致谢。 夜风清凉,银月清辉映出一道修长的人影,正向府衙大门口靠近。 云相萦定睛一瞧:“步侯,你还没走?” 她以为吃完晚饭他便回家了呢。 “和府尹闲聊了几句。”步彻身高腿长,三两步便来到了她面前。 “哦。那我先回去了,告辞。”云相萦朝他点了一点头,与积霞上了马车。 不久,到了岔路口,马车往双福街云家方向行去。 没一会儿,云相萦发现步彻也正骑着马往这厢走,就在她家马车后面几步远处。 她让车夫慢行,探身出来问他:“你不回家吗?” 这不是回侯府的路。 侯府在西城,这条路在东城,现在又往东南走,那他得绕多远啊! 第13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二) “我去前方绸缎庄一趟。”步彻平淡无奇地答道。 去前面的绸缎庄要路过云相萦家。 云相萦不清楚他为何大晚上去绸缎庄。难道是白天太忙了没工夫? 可是,买布做衣裳这等小事应该用不着他亲自去办吧? 也不一定,也许人家就喜欢自己亲自挑选呢? 一个奇特的年头划过心间,很快被她否定。她放下帘帷,做回车内。 见她到了家,走入了庭院,步彻继续骑着马向前行。 路过绸缎庄时,拴好马,迈步进去。 当然,他并非去买布做衣,而是去给掌柜的下达任务。 绸缎庄掌柜余章,原名庆捷,是老步侯的军师之子,现今是京师的暗探之首。 “让南陵驿的人查一查这两个人最近三个月的行踪,附上画像。”步彻递给余章一张字条,写着聂传胜和其舅父的姓名与住址。 “是。”余章看完字条,不无讶异,“家主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往日此等传达指令的事都是让身边的护卫索焰来办的。 步彻有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望着面前垂挂的绫罗绸缎:“在府衙有公务,顺便过来。” 其实,也不必顺便过来,回去告诉索焰一声,索焰自会来传达。 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于是随手取了一卷丝绸,放下一锭银子,大步离开,仿佛生怕别人看出他心虚似的。 骑上骏马绕了一段路,晚风阵阵,吹凉了他的神思,他才恍然觉出自己举止有些反常。 长到二十三岁,似今夜这般不声不响冠冕堂皇地跟在一个女子身后,只为看着她平安到家还不能让她发现,这种行径,他可从未做过! 他堂堂龙策军指挥使,六十万禁军中武艺最高强的步帅,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几时这般偷偷摸摸过? 说出去简直叫人笑话。 怎的一遇到云相萦这女子,他好像便莫名其妙无法掌控自己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了,他深深告诫自己,长长吐了一口气,扬鞭在风中奔驰。 他真的是去买布的! 云相萦躲在院门后,把步彻进出绸缎庄的一幕幕尽收眼底。 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失落。 她竟荒唐地以为他或许是在护送她回家,只是不好明言。 显然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有自家车夫接送,还有积霞相伴,他根本无需担心什么。再者,他们非亲非故,即使她独自一人回去,他也犯不着一路护送啊! 为何竟有这种没来由的想法!她不觉一阵脸红。双手拍拍两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边往自己卧房去,一边问积霞:“积翠父亲身体好些了么?” 积翠是婶母两年前给云相萦挑选的贴身侍女,半个月前积翠父亲干活时受伤,家里兄嫂都忙得腾不开手,便让积翠告假回去照料。 “好得差不多了。”积霞道,“昨日我去抓药还碰见她,说过几天她爹能自己下地走了自己熬药了,她就回来。” “不着急。”回到房里,云相萦从钱匣里拿了三贯钱给积霞,“你明日去秦大夫那里买些合适的补品,给积翠送去。” 又抓了一把散钱给她:“这些你拿着买花糕吃。” “多谢姑娘。”积霞欢欢喜喜抱着银钱离开。 云相萦也跟着踏出房门,去看张二娘。 次日,一整个上午,云相萦都没有见着步彻。听汤朝元说陛下召他进宫去了。 也对,他只是督办本案,还有旁的公务在身,不必每日来衙,事事躬亲。 云相萦只诧异了片刻,便全神贯注于查阅各城门近日的出入记录,细察有无可疑之人。 快查完时,忽听衙役来报,昨日买的灰鼠快死了! 云相萦与汤朝元立刻赶到鼠笼旁察看。那灰鼠死之前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显然是中毒了。 汤朝元派了三名衙役轮班看守,确保灰鼠只喝过那杯残酒,没碰过任何别的东西,也未曾接触过人。 “这便证明此酒的确有毒。”汤朝元摸着胡须颇为自得,“我昨晚又让仵作用银针验过这酒水,并无异常。看来就是你所说的草木之毒。” 云相萦低喃:“过了快十个时辰才发作,可以初步肯定是蓖麻子了。” 汤朝元立即命人拘马成到堂。 马成一听说自己端给匡骏的那壶酒有毒,自己成了行凶人,吓得魂不附体,言语错乱:“天大的冤枉啊! “小的真没下过毒。若下了毒,怎么不把壶里的酒倒干净,洗干净,还留着等人发现呢? “真是无妄之灾啊。本想攀上贵人,捞点赏钱,谁知竟要把命搭进去!早知道就不去了…… “也不知是哪个心肠歹毒的,把毒药下在我那壶酒里,栽赃陷害,找我当替死鬼。 “我打碎酒壶,赔了罪,义父便让我走了,后来根本没过这壶。 “万望府尹相公明断,小人是冤枉的,真的冤枉啊。” 一边痛呼,一边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汤朝元迟疑着瞟了瞟云相萦。 云相萦也沉吟了。马成所言也不无可能。 现在只查出壶中残酒有毒,却无法知晓毒药是在匡骏用午膳时便已下在酒里了,还是在酒楼中人将杯盘收走扔进灰坑过程中才下的。 因问马成:“你可知匡骏雅间的杯盘是谁收拾的?” “具体是谁小人不知,平时都是苗大婶和老游他们几个负责收拾打扫。” 汤朝元回想起来:“昨日搜查时我问过那两人,说是活太多,打扫得太快,直接把破酒壶和剩饭剩菜扔在桶里,两人抬着倒在了灰坑旁。 “后厨进进出出的人多,之后谁去过灰坑便不得而知了。 “我看那两人不像扯谎。” 如此说来,或有可能是有人在灰坑下毒,意图栽赃。 云相萦看着马成:“你怀疑谁最可能栽赃于你?” 马成苦着脸寻思了半晌:“我一向不曾与人结仇,跟酒楼的人相处得都不错,实在想不出来,也不好随便一说,冤枉了别人。” 汤朝元端详他半天,没察觉出心虚之状,但仍觉得他嫌疑很大,便拍了拍惊堂木,让人带下去暂行收押。 转而对云相萦道:“我看,此案急不来。 “步侯已让人去南陵探查,我也已让两班捕快协同宿卫军一起盘查各药铺,先等等看结果如何吧?” “好。”云相萦继续回去,查阅簿册。 不出两日,城内所有药铺均已查完。买过蓖麻子的人并不多,药方中含有曼陀罗和夹竹桃的更是极少,且都与匡骏没甚干连,不曾见过,甚至不认识匡骏。 云相萦想想也对,从药铺购买毒药确实太容易暴露,一般而言,凶犯不会这么做。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步彻快马赶来了,还带来一个消息:聂传胜六年前病好后便跟着舅父洪鼎离开南陵了。 这么巧?云相萦心下微震:“他们去了哪里?为何离乡背井?” “邻里都不知他们去向,只听说洪鼎要带着聂传胜出外做买卖,赚了钱再回乡给聂传胜娶妻生子。 “但六年了,两人音信全无。这些是他二人和聂丹竹的画像。” 画像是画师依照聂家族人和邻右的记忆口述所画,是三人六年前的模样。 多年不见,记忆不清晰,画得不一定与本人相像。而且,聂传胜和洪鼎两人兴许都已变了相。 尤其是聂传胜,十二岁到十八岁,没准已长高长胖,大变样了。 “洪鼎已四十多岁,纵使有变化也不难认出。只是……”汤朝元有些犯愁,“这两日,我和云姑娘、周主簿一起查了近六年来从南陵来京的人员记录,有不少,但大多是来赶考的或赴任的,还有少数行商、探亲的,来了不久又走了,暂时没发现有嫌疑的。 “我们还专门留意了年龄,十七八岁的人有几个,但没有与聂传胜家中情况相符的。” 云相萦颔首:“看这画像,目前提审过的人当中似乎没有这二人。” 也许是画像本身画得不准,只能当作参照。 步彻略思量一瞬:“外地来京的不一定都有记载,也有逃难逃荒来的流民,编户齐民了,或卖身为奴,成了影户。 “我看,崇楼的人嫌疑较大,有必要查查他们之中是否南陵的或籍贯不明的有外乡人。” “有理。”汤朝元当即命主簿去查崇楼所有人的籍贯。 崇楼是洛京城最大的酒楼,雇佣的庖丁、伙计大多是本地人,不是掌柜的家里人,便是沾亲带故的,外乡人只有四个。 一个是庖厨裘力,三十八岁,夔州人,为投奔亲戚,来京十五年; 一个是滕三郎,三十岁,账房,是后厨管事之一王成器的亲戚,来京八年; 一个是李贵,四十一岁,后厨大管事,南陵人,跟着行商来京二十一年; 最后一个是马成,二十一岁,皖州人,逃荒来京五年。 云相萦定睛看着其中一个名字:李贵? 今年四十一岁,正好与洪鼎年纪相符,且是南陵人。 再一看,来京师的年头对不上。 其余三人年纪不对,籍贯也对不上。 云相萦不禁有些疑虑:“也许我们查错方向了,凶犯根本就不是聂传胜和洪鼎。” 这最初只是她的一个大胆猜测,或许一开始便是错的,连带着步彻也被她误导了。 第14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三) 三人凝神沉思了一会儿,步彻坚定出声:“依我看,凶犯就在崇楼和倚红阁这些人当中,他们当中一定有人说谎了。” 汤朝元附和:“这些人确实都有机会接触到匡骏的饮食,但我寻思着,那个通房绢儿也有机会下毒。 “事发当天的前一晚是她服侍的匡骏,她便有可能在夜里或早晨匡骏喝的水吃的早饭里下毒。” 云相萦道:“我问过绢儿,匡骏回房后没吃没喝,一觉睡到了第二日辰时,醒来因为喉咙疼痛,只吃了几块糕点喝了杯水,吃剩下的还分给绢儿和另外两个侍女吃了,想来糕点应该无毒。 “水是清的,若里面掺了夹竹桃或曼陀罗之类的粉末,即使没有苦味,也会变浑浊,容易看出异样。一般来说,加在菜汤和酒里才容易遮掩过去。” 现今的酒无论是何种类,哪怕喝之前筛过了也挺浑浊,往里撒点粉末也不容易察觉出来。 “如此说来,那还是酒楼和倚红阁那几人嫌疑更大。”汤朝元不大不小的眼珠转了转,“极有可能就是三个舞姬中的某一个,或者三人合谋。” 云相萦抿了抿唇,没有则声。 她始终认为霰珠三人不太可能谋害匡骏,但也不敢妄下定论。 汤朝元见步、云二人都不言语,顿时也失了几分底气:“当然,酒楼的人下毒的机会更多,嫌疑也很大。 “比如那个蒋五,他懂医术,定然知道哪些药草有毒。他屋里又有捣药的器具,把蓖麻子什么的做成药粉撒在汤里可谓轻而易举。 “若说杀人意图……他和匡骏认识已久,兴许不知何时对匡骏心怀怨恨,但外人不知,他也没如实交代。 “又或许有人重金买通他,借刀杀人。” 云相萦沉吟片刻,觉得不无道理:“蒋五自称是四月初十起告病假,十三日病好后复工。 “匡骏四月十一日、十二日两天都在崇楼饮宴,据冯金朗说此前一直是蒋五上菜,十二日那天才换了马成。可初十、十一两日蒋五告假,应该没有上工才对。 “到底是蒋五没说实话,还是冯金朗和牛斌记漏了什么?” 若蒋五所言不实,那么他便能在十一日那天上菜时下了毒;若是冯金朗记错了,那么十一日当天另外有人给匡骏他们上菜,且有可能下过毒。 冯金朗闻言,翻了翻崇楼几人的供词,当即令人去传蒋五和管事的王成器。 两人到堂,汤朝元先审王成器:“酒楼人事由你掌管,蒋五生病那几日可曾向你告假?可有乞假帖?” 王成器回禀:“没有乞假帖。他那日早上说他身子重,头昏目眩,想告假三日卧床休息,我便让账房记下日子,待发月钱时扣他三日工钱便是。” “具体是哪三日?” “就是马成替他上工那日开始,我记得很清楚。”王成器心中算了算,“是本月十二日到十四日,连续三日。” “你明明是本月十二日起告的假,为何说成初十?”汤朝元把惊堂木“嘭”一拍,喝问蒋五。 蒋五骇了一跳,低垂了头:“小的记……记错了。” “是记错了,还是刻意隐瞒?再不从实招来,本府便治你个藐视公堂之罪。” “府尹恕罪。”蒋五伏地跪下,“小的是怕牵扯进命案,又无法自证无罪,落得和郝叙一样被打个半死,才故意把日子说错的。” 云相萦从旁听罢,心中警惕:“你认识郝叙?” “认识,他也常来崇楼喝酒,我俩交情不错。”蒋五满面同情,“我听说他因为无辜,不肯招认,被上一任府尹打的吐了血,心中害怕,才……说了谎。” 汤朝元才刚走马上任,百姓不知他为官作风,担心他与吴佑涟一般是个昏庸酷吏,倒也在情理之中。 云相萦便问:“如此说来,十一日那天,你接触过匡骏,给他们上过菜?第二日才换了马成替你?” “是。”蒋五哆哆嗦嗦,“可、可小人绝没有下过毒……绝没想过害他啊!” 云相萦、步彻与汤朝元互相望了一眼。 汤朝元厉声:“你没下毒,有何可怕的?分明是做贼心虚。 “拖下去,笞二十。” 两名衙役把蒋五拖至院中行刑。 蒋五连声求饶,臀上挨了二十竹板,仍坚持喊着“冤枉”。 云相萦走到他跟前:“马成给匡骏上的酒里有毒,依你所知,马成是否有谋害匡骏的意图?” 蒋五趴在长凳上疼得一头汗:“他之前都没见过匡骏,为何要害他?应该不会。” 云相萦细细观察他神色:“马成是你师弟,他也跟你学过医术么?” “他哪懂医术?让他帮我捣个药他也捣不好呢。”蒋五瞪大了眼,“只不过是五年前刚进崇楼时,和我一样跟着李管事学着做后厨帮工,后来我俩一起认了李管事为义父。” 汤朝元也跟了过来,问道:“他与郝叙可有交情?” 蒋五咬牙忍痛:“算有吧,反正彼此都相熟。” 汤朝元一听,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那一定是郝叙花钱指使你干的。 “郝叙为给心爱之人报仇,却又没有机会下手,便买通了你,是也不是? “从实招来!不然便不只是小小的笞刑,还有大刑伺候!” 蒋五吓得面色惨白,呲着牙低吼一声:“横竖都是死,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我没杀人就是没杀人,就是打死也不认。” 汤朝元斥令:“好啊,来人——” “且慢!”步彻冷声喝止。 汤朝元不解地看向他。 步彻往大堂内瞟了一眼,示意他去里面谈。 两人来到大堂里侧,步彻遥望着庭院里手执笞杖的衙役,语气寒冽:“重刑之下,必有冤屈。你想做第二个吴佑涟?” “不、不,我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不会滥用重刑。刚打那二十竹板也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汤朝元笑着解释,顺带转开话题,“该用晚膳了。我们先吃饭,边吃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查,如何?” 步彻来府衙之前刚收了一封密报,须进宫面奏皇帝:“你们吃,我还有事要进宫一趟。” 说罢,抬步跨出门槛,正碰见云相萦走过来,不由停了一停:“我让索焰留下,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他说。” “好。”云相萦答应着,目光随着他昂藏的背影远去片刻,便见右方屋檐上“唰”地飞下来一个精瘦人影,在她眼前落定。 这人便是索焰,她见过两回。 二十来岁,长相端正,不苟言笑,与他家主步彻一样脸上仿佛刻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只不过他不似步彻那般令人生畏,而更似是铜塑石雕,少了几许人味,教人难以接近。 云相萦暂没想到有何事要劳驾他,先朝他友善地致以微笑,表达问候。 他仍旧寡言沉默,向她郑重抱了抱拳,便转向一旁,静立在大门外。 汤朝元让人给了蒋五一瓶化血化瘀的药膏,先将其收押,而后招呼云相萦用晚饭。 云相萦照例还是独自一人来到饭厅。 方才审问蒋五未果,她此刻眼里虽看着美味菜肴,满心里想的却是案情。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查到了关键所在,真相已呼之欲出,可又无法清楚地说出来龙去脉,好似织了一张网,远远看上去像是完成了,其实当中有几处线头怎么也连结不起来。 到底哪里不对?究竟遗漏了什么? 她垂眸苦思冥想,如提线木偶般夹了一片水晶脍,往旁边碗里蘸酱汁,刚蘸了一下,便听得一道脆亮而惊奇的笑声从饭厅门口传来:“哟! “云姑娘当真别具一格,吃水晶脍不蘸酱汁,倒蘸白水。” 云相萦惊觉回神,一看,自己竟将水晶肉片放在白开水里涮呢。 不免有点尴尬,起身望着面前衣着华贵端庄雅致的中年妇人。 妇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云相萦之前不曾见过,但见其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心想应是汤朝元的家眷。 不等她开口询问,那妇人便收敛笑容,在对面落座。 一侍女扬着嗓门:“云姑娘,这位是我们府尹夫人,朱夫人。” “见过朱夫人。”云相萦行了一礼。 “快坐下吧。”朱夫人意有所指,“姑娘可别跟我这么客气。 “我也是看我们相公从没对那个女子像对姑娘这样上心,又是亲自拟定菜品,又是深夜秉烛长谈,还专程派人护送回家,连贴身的腰牌也给出去了。 “我便忍不住好奇,想来看看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一看,唉哟,当真是画中仙女似的。 “怪不得我们相公跟迷了心窍一般,试问又有几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呢?” 如此浓浓醋味,云相萦怎能闻不出来? 想必是自己这几日晚上待在府衙,引出了什么闲言碎语,惹朱夫人疑心了。 云相萦大大方方取出汤朝元的令牌,浅浅一笑:“夫人可知这令牌有何用处?” “自然是用来公干的。”朱夫人答得爽利。 “对啊,那夫人想知道我每晚和府尹秉烛长谈些什么吗?” 朱夫人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语塞。 第15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四) “我们每晚都在聊……杀人。”云相萦突然严肃了几分,嗓音沉沉,叫人不寒而栗。 朱夫人后背一凉,眨眨眼,俨然不敢相信。 “真的,不骗你。”云相萦又夹起那片浸过白开水的水晶肉片蘸了蘸酱汁,轻松咀嚼几口,咽下,“邳国公世子匡骏被人害死了,夫人知道吧? “我和府尹一直在聊到底是谁毒杀了匡骏,是何时何地如何下毒杀了他。 “夫人若是有兴趣,我详细讲一遍,您给参详参详?” “不了,不了,我没兴趣。”朱夫人忌讳地偏过头去,连连摆手。 “哦。”云相萦悠闲地舀了一勺雪霞羹享用。 朱夫人又转过脸来,定定瞧了云相萦片刻,见她从容不迫坦坦荡荡,心下便松了戒备:“家下人传言相公对云姑娘格外尽心,都说要纳姑娘为如夫人了。 “不知姑娘可有此意?” “没有。”云相萦决然摇头。 朱夫人又是一阵诧异。 云相萦挑了挑秀眉:“小女子虽出身低微,却也家世清白,自认值得一位如意郎君明媒正娶。就算不如夫人般尊贵,但也是要做正妻才行。” “你当真这么想?”朱夫人不免有些另眼相待了。 商贾家女子委身于大户人家当小妾已是司空见惯,许多人还都引以为荣,不曾想眼前这位云姑娘倒不以为然,还自有一番主见。 “我自打懂事之后,便一直这么想。”云相萦坦然看着她,“我与府尹除了公务之外,并无瓜葛,夫人莫要忧心。” 朱夫人由衷一笑,眼含惭愧:“是我冒昧了,还望姑娘别计较。” “不会。”云相萦爽朗笑道,“我以后也是要当正妻的,试想我若遇到夫人这样的情况,恐怕比夫人还着急呢。” “你能体谅便好。你看,我都快四十了,人老珠黄,听说官人身边突然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免便有些担心……让你见笑了。” “夫人不要妄自菲薄,我刚才第一眼见着夫人,还以为您不过三十来岁呢,您看起来比同龄人至少年轻十岁。” “真的?我看起来年轻那么多吗?”朱夫人欣喜不已。 看起来年轻十岁,看起来年轻! 刹那间,一道灵光掠过云相萦脑际。 似有一个神奇之梭穿行于破漏之网间,将凌乱的线头一一连结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看来我所料不差。”云相萦喜形于色,激动地对其中一个侍女道:“劳烦去请府尹过来,我有要事相告。” 侍女犹疑地望向朱夫人,朱夫人点了点头,再看看云相萦,不禁暗叹这姑娘果然言行如一,心里只有公事。 不多时,汤朝元从后院匆忙赶来:“云姑娘有何要事?” 云相萦怕有万一,先按捺住欣喜:“我想,我也许知道凶嫌是谁了。” “哦?是谁?”汤朝元比她更觉惊喜。 一旁矗立不动的索焰听了,也不禁靠了过来。 “我现在还不敢十分断定,需要府尹帮忙布下疑阵,引蛇出洞。” 汤朝元了然:“‘用谲察贼’嘛,明白。要我做些什么?” 云相萦胸有成竹:“烦请明日传所有疑犯和国公府干连人到大堂,例行审问。” “好。”汤朝元即刻吩咐下去。 云相萦又看向索焰:“还请索护卫从龙策军中帮忙找一个人来。” “何人?”索焰不仅是步彻的贴身护卫,还是龙策军校尉,在军中寻人轻而易举。 云相萦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一展轻功,飞身离开。 翌日上午,升堂。 匡骏案轰动京师,此次是新任府尹首次鞫讯,且允许百姓旁诫,一时间洛京府衙大堂外月台和庭院里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云家人也在其中。 崇楼和倚红阁疑犯以及邳国公府干连人卞才、绢儿都已带到,排成几排立于堂下。邳国公匡逢义也亲自到场。 汤朝元两手背在身后,缓缓踱到众疑犯面前,一对长眼紧紧盯着他们挨个审视。 那两只黑褐色眼睛锐利无比,渗着冷光,仿佛一眼便能看破谁是行凶人。 堂下众人纵是无辜,亦被他看得心颤胆怯。 审视完,他重新回到公案前,敛容端坐,阴寒目光仍旧在一众干连人身上逡巡。 众人垂头屏息,堂内肃穆寂静,落针可闻。 漏箭轻移,两刻钟过去,还是毫无动静,匡逢义先坐不住了:“府尹一直不声不响是何意?就这么干等着能断案?” 汤朝元站起身,眉头一弯,冲他笑了一笑:“匡公稍候,下官去更衣,马上回来。” 言罢径自从侧门出去了。 匡逢义错愕不已,瞪着对面的步彻:“这……步侯,你说说,有这样断案的吗?” 步彻微微动了动嘴角,牵起一缕虚无缥缈的笑,不置可否。 这时,大堂外忽然有一男子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高喊着“传胜!聂传胜——”拨开人群跑上前来。 众人讶异,纷纷侧目。 其中一人神色有别于旁人,云相萦默默近前观察,此人便是——马成。 只见那年轻男子直奔向马成身边,欢喜地一把抓住他胳膊:“传胜,真的是你! “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在京师衙门碰见了。” “你是谁?”马成一脸茫然,也不自觉说起了与男子相同的方言。 “我是你族里六伯的女婿,你六伯家的二姐姐聂菁儿还记得吧?我和她成亲时你跟着你舅父离开老家了,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我有你的画像。” 马成似乎记起了什么,看清他从腰间布囊里取出的画像后,眼里的疑惑渐消。 男子像是怕他不信,又说出他儿时一件旧事:“你三岁时有一次掉进大水缸里差点淹死,你爹便给你起了个乳名叫石墩,希望你命硬些,好养活。” 马成一听,疑虑全无:“你找我有何事?” 男子正欲回答,余光里瞟见云相萦不知何时来到了旁边。 “马成,你是土生土长的皖州人,为何会说南陵话?”云相萦脆亮的声音引得大堂内外之人全神贯注,都等着看马成作何反应。 是啊,他不是皖州人吗?怎么会说南陵话?李贵也觉纳闷。 皖州和南陵相距六七百里,方言大不相同。 马成目光略跳了跳:“我……幼年时曾在南陵住过几年,南陵话也会说。” “是曾住过几年还是本就是南陵人?”云相萦双眼如炬,不容他闪躲。 马成紧抿着嘴,未及答言,匡逢义好奇地抢道:“他是哪里人与本案有干系吗?” “有!”云相萦声音更宏亮清脆,掷地有声,“他就是下毒谋害世子匡骏的真凶!” 啊? 什么! 匡逢义呆了一呆。 旁观百姓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蒋五、李贵等崇楼之人皆震惊得面面相觑。 唯有步彻仍泰然闲坐,眸光始终缭绕着云相萦坚定的面容。 李贵忍不住替义子说话:“即便他是南陵人,也不能说就是他杀了世子啊,他总共才见过世子一面,无缘无故为甚要杀人?” “马成或许只见过世子一面,可在他改名叫马成之前,他叫聂传胜。”云相萦双眸定定锁住马成的脸,“聂传胜与匡骏之间有着杀姊之仇!” “噢——他是那个聂寡妇的弟弟,替他姐姐报仇来了!”卞才一拍大腿,跃到马成面前,指着他鼻子叫道。 马成狠狠瞪了卞才一眼,满面猩赤。 蒋五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大成,你别不吭声,杀人可是死罪,你快说人不是你杀的,快说啊!” 马成依然紧咬牙槽,面色紧绷,一言不发。 蒋五情急之下,反问云相萦:“你说是他,那他是几时杀的人,如何下的手,用了什么毒?可有证据?” 云相萦语调不紧不慢:“说起来,你也无意中给他下毒提供了方便。” “我?”蒋五惊骇得结结巴巴,“怎……怎么可能?我、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情。” “你可能不知道他偷偷用了你捣药的杵臼去捣蓖麻子。”云相萦环顾众人,“蓖麻在洛京很常见,相信不少人见过。 “蓖麻结的籽有剧毒,成人服用十几颗的量便会丧命。 “马成,也就是聂传胜,用之前储存的蓖麻子捣成粉,趁给匡骏雅间上菜时,先给同桌的冯金朗和牛斌倒完酒,再在酒壶里撒下随身备好的蓖麻子粉,单独给匡骏倒上。 “等匡骏喝了那杯毒酒,再假装失手摔碎了酒壶。很快,李贵去给匡骏赔礼道歉,让聂传胜离开,摔碎的酒壶也让人清理了出去。 “聂传胜知道蓖麻子中毒大多在十个时辰左右发作,症状加剧,一至三天内毙命。而匡骏也正是第二天下午在自己家里毒发身亡,当时聂传胜不在场,由此排除了嫌疑。 “蓖麻子毒连仵作也无法检验出来,他这一招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可他没料到扔掉的那半个酒壶里还有残余的毒酒。” 李贵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云相萦:“酒壶里有毒酒也不能说明是那毒就是阿成下的啊。 “可别弄错了,京师里南陵来的年轻人可不止他一个。” 第16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五) 云相萦悠然自若:“我起初也这样想,而且他说他是皖州人,二十一岁,可按理聂传胜今年应该十八岁才对,年龄和籍贯都对不上。 “直到昨晚我和府尹夫人闲谈时,无意中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 “我才想到,人的长相有时和真实年龄并不相符,有的人看起来显小,有的人看起来显老。 “他,聂传胜,因多年出外跑腿干粗活,风吹日晒,看起来便比真实年纪要显老几岁。” “你是说阿成实际只有十八岁?”蒋五讶然瞪着马成,忆起五年前初次见面,马成因逃荒而来,流落街头,衣裳破破烂烂,脸庞又脏又黑,长得又比十一二岁的儿郎高大半个头,自称十六岁,酒楼中人没有不相信的。 而眼前的马成,依旧晒得很黑,皮肤粗糙,别说二十一岁了,再多说两岁也无人怀疑。 “匡府小厮庞松也是从皖州逃荒来的,昨晚我问他认不认识马成,他说认识,还说马成并不是皖州本地人。”云相萦往侧边一望,便有衙役去一旁厢房将庞松带了过来。 庞松早已在屋内听得清楚,便看着马成,如实说道:“我五年前就认识他。 “当时他跟他舅父在皖州做木材买卖,他说话有一口很浓的南陵口音,只会说一点简单的皖州话。 “后来皖州遭灾严重,生意也做不下去,他们舅甥两个也跟着我们往洛京逃荒,他舅父在路上病死了,他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到了洛京。银钱都花了,一起流落街头。 “没多久,他把随身带的长命金锁当了,找了门路去了崇楼。至于他为何说自己是皖州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我们好些同乡都知道,都可以作证。” 蒋五和李贵听了,心下不禁有所动摇。 无缘无故,为何隐瞒自己的真实籍贯? 云相萦望了望适才来找马成的男子:“我也担心冤枉无辜,便请龙策军中的南陵籍兵士李筹假扮聂传胜的亲戚,引他相认。结果大家方才已经有目共睹了。” 马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瞠视着李筹和云相萦,额角青筋毕露,骤然聚起一股愤恨。 云相萦悠然镇定:“李贵,你也是南陵人,应该能听懂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不妨用洛京话讲给大家听一听。” 李贵始终不敢相信一向老实巴交的义子会害人,但也觉得他刚刚的言行有些古怪:“这个人刚才喊马成名字喊的是‘聂传胜’,说自己是马成族里二姐夫。 “马成不认识他,他便说了马成小时候起乳名的事,马成就和他相认了,还问他来这里有何事。” 马成面红耳赤,怒吼:“我没和他相认,我只是想套他的话!我根本不认得他!” “那你可认得此人?”云相萦拿出聂丹竹的画像展开在马成眼前。 看清画中人,马成神情一滞。 旋即眼眶渐渐泛红。 云相萦一瞬也不瞬地望定马成双眼:“此人名唤聂丹竹。 “九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举目无亲,只能靠着些许遗产与七岁幼弟相依为命。 “十八岁时,为了生计,带着幼弟嫁去邻村的乡绅家冲喜。不到半年,丈夫病逝,聂丹竹因无所出,与幼弟一起被婆家逐出家门,从此靠着洗衣织布独自抚养幼弟。 “两年后,她弟弟重病卧床,她外出给弟弟抓药,不幸被邳国公世子匡骏撞见,掳走……” 话犹未完,只见马成额角青筋毕现,牙关紧咬。 云相萦沉声继续:“好好一个女子,惨遭匡骏肆意凌辱,伤痕累累,却因害怕毁了名节,不敢声张。半夜被送回家,忍气吞声,可仍然没能活过第二天——” “够了!别说了!”马成蓦然嘶吼,满面猩红,浑身发颤,“是我!那个畜生是我毒死的!” 众人听闻,一片哗然。 马成瞪着云相萦,摇头冷笑:“本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过一劫,没想到让你一个小女子查了出来。” 匡逢义抢步上前,揪住马成衣领,怒不可遏:“你姐一条小命,我们已经赔了两千两银子,还不够吗? “你为何还要毒死我儿子?” 马成狠狠一拳砸在匡逢义脸上,俨然要将其生吞活剥:“谁收过你的脏钱! “长姐如母,姐姐抚养我长大,和我相依为命,多少钱也赔不起! “可恨那些贪官,官官相护,害得我们有冤无处诉,否则定要你儿子赔命。” 匡逢义惊诧万分:“不可能,我明明派人支了二千两银专程给你……” 忽而想到什么,往卞才看去。 “他的确没有收贵府的银钱。”云相萦适时道,“那些钱都被卞才拿去买了宅子。” 卞才心头忐忑,畏畏缩缩不敢直视主子:“小的把钱送去给他,是他自己死活不要。小的一时贪心,才……” “你个蠢才!”匡逢义低咒一声,转身怒指马成,“我匡家只剩骏儿一根独苗,叫你给害了,我今日定要你碎尸万段,给他偿命!” 马成抓住他胳膊狠狠一推:“是他残害家姐在先,他死有余辜!” “那我爹呢?”蓦地,云旷从围观百姓中冲了出来,瞋目质问马成,“你要报仇为何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下手? “我爹和你无冤无仇,却因你而成了嫌犯,差点被活活打死!他不无辜吗? “你报你的仇,凭什么连累无辜之人?” 不仅云贤受牵累几乎丧命,还有邢从风亦因此被打残了一条腿,唐誉身子弱,至今重伤卧床不起。 邢、唐二人的家眷也跟着忿忿不平。 马成心生愧疚,闪开目光:“我以为清者自清,人不是他们杀的,官府自然不会责罚他们。 “谁知那姓吴的竟是个糊涂酷吏,只会屈打成招。” 他并没想过会伤及无辜,未曾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匡逢义趁机火上浇油:“他为报私仇连累无辜之人受罪,当他的替死鬼,如此险恶用心,应当罪加一等!” “我险恶?你儿子才是罪大恶极!”马成狂吼,“他仗势欺人,欺男霸女,不知害了多少人。不是所有人的命都能拿钱来换的! “他一条烂命,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没错!”旁观者中有遭受过匡骏欺辱的,振臂高呼,“匡骏鱼肉乡里,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 “对,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马成帮我们报仇了。” “惩恶便是扬善,马成是在做善事……” 一时间,旁听百姓中与匡家结过怨的人,嫉恶如仇的人,纷纷同仇敌忾,呼声震天。 忽地,“嘭——”一声惊堂木响。 “休要喧哗。”汤朝元立于公案后,声色俱厉。 他方才谎称去更衣,其实是依事先与云相萦商量好的计划,故意离开大堂,让众疑犯放松戒备,而后藏身隔壁耳房静观其变。 匡逢义赶忙奔上前,求告:“自古以来杀人偿命,马成谋杀了我儿,自然要以命抵命。请府尹做主!” 马成目眦尽裂:“我长姐含辛茹苦抚养我多年,有如亲母,却惨遭你儿子凌辱致死,我不报仇枉为人!让你儿子赔命也是天经地义。” “说得是!”有人义愤填膺,冲着匡逢义,“你儿子害了那么多人,要是赔命,不知该死多少次才赔得起。 “马成这是惩奸除恶,请青天府尹法外开恩。” “请府尹法外开恩……”多人争相响应。 汤朝元望了望云相萦,抚须沉吟一瞬,正色道:“按律,杀人本该偿命。 “但本朝以孝治国,‘血亲复仇’可免死罪。 “马成,即聂传胜,其长姐对他恩同亲母,他毒杀匡骏为长姐报仇,可视为‘血亲复仇’。 “又,匡骏生前恶贯满盈,人神共愤。今顺从民意,免除马成死罪,罚臀杖五十,流放西南三千里,终生不得返乡。” 言罢,向督办官步彻投去询问目光:“步侯以为如何?” 步彻略微抬了抬眼:“但凭府尹裁决。” 汤朝元便令主簿写好供词,给马成签字画押。 马成并无怨言,认罪伏法。 众人皆拍手称快。 人潮散去时,有两人边走边议论:“西南地方多瘴气,易得疟疾,他又挨了五十大板,一路爬山涉水,能不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到了又能活多久也未可知呢。” “那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云相萦就在那两人身后不远,闻言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云旷,见他浓眉紧拢,轻问:“大哥可是对判决有异议?” “不是。我只是觉得五十大板太便宜了那小子。”云旷哼了哼,“若不是看在他杀的是无耻恶徒的份上,若不是父亲侥幸还活着,我非揍死他不可。” 云相萦浅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好了,别气了。” 兄妹俩从小一起玩到大,这般亲密举止在二人眼里早已习以为常,可看在步彻眼中却不甚自然。 他两人只是堂兄妹,又不是同父同母嫡亲兄妹,这大庭广众之下,举止是否太亲昵了些? 步彻心里浮上一缕异样的感觉。 旋即又觉得有点可笑,人家到底是堂兄妹,举止亲密些干他何事? 于是便忽略了那一丝突如其来的奇怪心绪。 汤朝元也察觉了异状,目光在步彻与云相萦身上逡巡了两遍,笑道:“本案能这么快审结多亏了步侯和云姑娘鼎力相助,还请二位赏光今晚一起去聚福楼吃个便饭。” 云相萦回身,正对上步彻沉如寒星的双眸。 本案判决参考《水浒传》中武松替兄报仇后被流放的判决,以及古代有“血亲复仇”可以免除死罪的案例。 本文纯属虚构,文中刑罚都出于情节需要,请勿代入现实法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国公府酒筵案(十五) 第17章 拒绝 “恐怕不方便。”步彻从不与非亲非故的朝臣私下往来。 汤朝元对他的行事作风颇有耳闻,也料到他不会答应,便不勉强:“那,云姑娘今晚可有空?” 步彻目光悄然移向云相萦。 云相萦亦不想单独与汤朝元饮宴,免得招来不必要的是非口舌:“多谢汤相公好意,只是民女还得回去照顾叔父和婶娘,不得空闲。” 汤朝元大约明白她的顾虑,温和一笑:“姑娘不必担心,其实我是见姑娘智谋过人,断案有方,想问姑娘是否愿入敝府做幕僚。 “你若愿来,汤某必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云相萦听了颇为惊讶。 她很清楚汤朝元让她协助查案是因为有步彻举荐,可如今案子已结,他还要请她做幕宾,兴许是真的赏识她,认为她是可用之才。 不过,她虽喜欢查案,却并未想过要去官员府里当差。 官场水深,效力于官场中人难免要做些违心之事,她不是左右逢源之人,恐怕应付不来。 因而辞谢:“承蒙汤相公抬爱,但家叔有重伤在身,民女还需陪伴床前侍奉汤药直到他痊愈为止,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况且民女性情鲁笨,恐怕难以胜任。” 汤朝元笑着摇头:“不急,等令叔父伤好了再来。” 云相萦有些为难,步彻察觉,出声打断:“你们聊,我还得进宫复命,先告辞了。” 汤朝元见他迈步离开,忙要追上去:“慢走,我送您。” “汤相公,若无他事,我也告辞了。”云相萦行了一礼,也往府衙外走。 汤朝元紧跟在两人身后:“云姑娘,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好的。”云相萦微笑点头。 府衙外,云家车夫放下马杌等云相萦上车。 云相萦掀起车帘,弯腰之时眸光轻轻向步彻瞟了瞟,正好见他执起缰绳掉转马头,朝她望来。 她心头怦然一动,连忙钻入车内,放下帘帷。 “驾——” 听他纵马远去,她不由抿起两片桃唇,纤手摸了摸双颊。 好烫。 肯定很红。刚才离得不近,他应该没看清吧? 她也不知怎地,以往跟着堂兄和牧大哥见过的俊俏郎君可不少,也从没脸红耳热过,怎么这会儿只不过与步彻对望一眼竟会两颊炽热犹如火烧? 虽然步彻的确比那些郎君更俊朗些,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英俊挺拔、英姿飒爽的男子。 可这种莫名心悸的感觉…… 定是因为她偷看被抓了现行,心虚了才会这样。 对,定时如此。 她抚了抚胸口,默默安慰自己。 半个时辰后,步彻在文德殿将匡骏案重审情况如实奏明皇帝。 本想禀明此次能找出真凶功劳最大的人是云相萦,但一想到云相萦不愿做幕僚,应是不想与官场有涉,若贸然在皇帝面前提起她,恐亦非她所愿,便打消了念头。 当日,汤朝元便拟好了结案文书递交至刑部。 匡逢义心有不甘,跪在殿外求见皇帝,口口声声要为他亡子伸冤。 但他长跪了一夜,也未得召见。 他这才明白了皇帝的心思,满腹怨气回府细思之后,挣扎着写了一封密信,遣心腹人送去千里之外的登州,交与济王。 数日后,刑部下了公文仍依原判。洛京府尹从牢里提出聂传胜,臀杖五十,命两个公人领了文帖,押解上路。 庄长福看完府衙布告,回来说与云家人知。 云贤经过几日休养,伤势稍有好转,此刻靠着软枕半躺在病榻上,听完庄长福的话,望向坐在一旁的云相萦,缓缓道:“阿萦,你既然喜欢断案,汤府尹又有诚意,你想去便去吧,我和你婶娘都没意见。 “只是,你还要议亲,不知你未来婆家会不会介意。 “无妨,让媒人筛选出不介意的人家再来相看。” 冷不防提及议亲,云相萦不免有点羞赧:“做了幕僚便要听命于府尹,难免要受约束,不得自在,还是不去了。” 云贤颔首:“也好,你自己拿主意。” 还欲再言,忽见积霞抱着拜匣来说牧家公子到了。 云相萦、云贤和张二娘齐齐往门口望去。 牧翼近前给二位长辈见了礼,神情颇为关切:“世叔的伤势可好些了?” “托福,略有好转。”云贤客气答道。 牧翼也展开笑脸:“我一直相信世叔是清白的。此番大难过后,必会否极泰来,福禄无穷。” “是吗?”张二娘冷冷撇嘴,“你这么想,你家人可不一定这么想吧? “咦,怎么令堂今日肯让你出来串门啦?” 牧翼自是听出了她语中讥讽,不觉赧颜无地。 他是得知官府查出真相,还了云贤清白,才说服祖母和母亲让他来云家探望的。 尽管如此,他家里长辈仍不希望他与云家多有往来,更不同意与云家结姻。 张二娘斜眼往门口一瞟:“你的心意我们领了,礼数也尽到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别人以为我们缠着你不放。” 牧翼局促难当。 云贤忙向他笑了笑化解尴尬:“你婶子就是刀子嘴,说话不中听,你别在意。 “多坐一会儿,留下来吃午饭。积霞,去吩咐厨房多备几个菜。” “不必麻烦了。”牧翼怎好意思留下用饭,“我和阿萦说几句话便走。” 云相萦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叔叔婶婶,见二人没阻止,便与牧翼一同出了房间,行至厢房廊庑下。 “牧大哥找我有何事?” 牧翼急切端详她:“你没生气吧?” “生什么气?”云相萦大惑不解。 “我家人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帮你们……”牧翼不禁有些难堪。 他对至亲长辈软禁自己倍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事关命案,与我家保持距离也是人之常情,别人家也是这么做的。”云相萦不以为意,反而宽慰他,“你别自责。” “我和别人怎么能一样?”牧翼又严肃又心慌,“你应该知道,我一直……一直倾心于你,想娶你为妻。” 云相萦蓦然一惊,连忙环顾左右,见无旁人才镇定下来,郑重言明:“牧大哥,你在我心里就跟我堂兄一样,我们是兄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从来没有对你生过别的心思,你别误会。 “噢,如若我以前有过什么让你误解的之处,我向你道歉。” 她边说边回想自己往日里是否有过令他会错意的举动,但没想起来。 他不说,她绝不曾料到他会对她有男女情思。 “你没有,不用道歉。”牧翼满脸挫败。 她的确从未给过他任何可能误会的暗示,她总像对待亲兄长一样对他。他以为那是因她年纪小,情窦未开。 而此刻他很懊悔自己没能表现得更明显一些,甚或干脆请人来说媒。 “你现在开始对我有别的心思也不晚。我这就回家,让媒人上门来提亲。”他抬腿要走。 “别去!”云相萦比他更急,“你明知道你家里是不会答应的!” 牧翼浑身僵住,咬了咬牙,信誓旦旦:“他们不答应,我便绝食抗争。 “我是家中长孙,祖母最疼我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云相萦听他说绝食,不由恼了:“我也不答应!” 他怔了怔,心头犹如撕扯一般发疼:“为何?你看不上我么? “还是……你有意中人了?” 云相萦平复心绪,语气温和而坚定:“不是看不上,也不是有意中人。 “我方才说了,我对你从没有男女之情,永远不会有。 “再者,我的婚姻大事由叔父婶娘做主,他们不会同意,你家里也不会同意,你又何苦执着呢? “我们只有朋友之缘,没有夫妻之缘。你若执意强求,你我今后便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话毕,决然转身,与他擦肩而过。 他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下恻然。 她说的对,他明明知道家人不会同意,他也没有把握能反抗得了。 可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要娶她,只因他不甘心! 他也是此时才明白,阿萦对待感情竟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连他这个堂堂男子都自愧弗如。 或许,他永远也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张二娘见牧翼离开后,立刻让人请了远近闻名的周媒婆来家。 周媒婆办事周到,不仅带来了符合云家要求的适婚男子名册,还备有画像。 画像一一铺在长桌上,云相萦立在第一幅旁,垂眸看着画中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听着周媒婆眉飞眼笑道:“这位是宜陵伯府旁支的公子,今年二十二岁,虽无爵位继承,可家境殷实,人又有志向,已高中了举人,等后年秋闱再金榜题名做了官,萦姑娘便是诰命夫人了。” 还真是夸大其词,诰命夫人岂是那么容易能得的? 云相萦默默腹诽。 而且,此人清秀有余,英气不足。 不合适。 张二娘却听得直点头,云贤也觉得不错。 云相萦挪了挪脚步,停在第二幅画像前。 “这个是振威将军的孙子蒋三郎,二十六岁,武将世家,骁勇善战,年纪轻轻便做到了步兵校尉,将来必定军功赫赫,让萦姑娘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云相萦悠悠望向周媒婆:“他二十六岁了,为何还未成家?” “噢,”周媒婆的笑容微僵了僵,“之前定过一门亲,那家姑娘耐不住等待,跟别人好了,还退了亲。 “后来流言传来传去都说是蒋三郎不好,便这么耽误了几年。” 云相萦轻轻点头,她倒并不太在意退过亲,只是,到底真相如何不可听媒人一面之词。 她又行至第三幅跟前。这位是将作大匠之子,二十一岁,颇有建筑天赋,是当今最年轻的宫廷匠师。 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不过这身形…… “他身高可有八尺?”云相萦问道。 “七尺……一寸。”周媒婆答得勉强。 云相萦了然,又看向最后一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