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衙镇抚司衙门,位于上城区西南一角,一条平坦的石板路直通朱雀宫的西南角门。
府衙已经荒废多年,傅机领着陆文周震一群人,废了两天功夫,勉强先把正厅和机要客室收拾了出来。容不得休息,她便一头扎进了机要室的卷宗里,已经两夜没回都统府了。
年久失修的青石板路爬满了青苔,两旁的树林肆无忌惮地伸展,在日落的斜晖中洒下幽深而隐秘的光影。
马蹄声踏破了属于南衙镇抚司的宁静,身披戎装手持牛皮鞭的萧沔一跃从马上跳下,风一般闯进了衙门。
陆文打廊下穿过,忙迎上来满脸笑容招呼:“萧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萧沔驻足,盯着他问:“你们傅大人呢?”
陆文客气道:“大人在忙,萧大人不妨先去前厅稍坐,属下这就去通传一声。”
萧沔凝神看了他一眼:“你们傅大人现在派头不小。”
陆文虽已脱离禁卫军,但面前这位到底是禁卫军多年都统,积威甚重,在这样冷肃的眸光下,陆文一时被压得不知如何作答。
“萧大人找我所谓何事?”
就在陆文犹豫之际,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傅机从转角走出来,手里抱着旧的发黄的文书,脸色疲惫地看着院中之人。
萧沔冷笑一声,凝眉目视着她:“傅大人你这地方可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不知这栖凤城里已闹翻了天?”
傅机收起手里的书,挥手让陆文退下,才走下台阶,从头到脚看了萧沔一圈:“大人急什么?这谣言再怎么传,也和您无关。”
这眼神带着几分试探,萧沔当即眯起了眼,傅机向后一跳,调皮道:“栖凤城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公主如此豁达通透之人,怎会介意这等小事。怕不是您萧大人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这话音才落地,那厢萧沔已经一掌拍过来,傅机只来得及躲过,到嘴边的话自然也断了。
萧沔一招不中,也就罢手,翻了个白眼:“若只是流言,公主何须挂心。可那沈眠竟然不明不白死在狱中!”
“你说什么!”傅机惊呼一声,但她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吃惊,她当即收拾了神色,“我的意思是,这是怎么回事,人不是已经关进大理寺地牢吗?”
“崔元玉已经去查了,不过以大理寺的办案效率,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把案子查清楚。”萧沔抱怨着,并没有注意到傅机的失态,他皱着眉目视着虚空之处,心里想着李离芳进宫面见太后的事。大周的四境并不太平,而栖凤城里也是危机重重。
傅机亦还沉浸在沈眠已死的震惊中,她的眼前浮现起那日沈眠高声喊着让李熙替他为妻报仇时悲愤的脸,那样热切而执著的恨意,他绝不会自尽,那又是谁,是谁杀了他?
院中并没有风,但傅机无端打了一个冷颤。她心中有一个答案。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答案。
她抬首道:“大人是想让我帮你去看看?”
萧沔顿了顿,负手站在破败的深深庭院中,李离芳让他不要插手此案,但不安的疑云在他脑中盘旋,他势必要去看一眼,可论起心细如发,一时除了傅机,他竟想不到旁人。
“不错,你这个南衙镇抚司要想建起来,没点明察秋毫的本事可不行。今日就让我来替太后检验一番。”
傅机冷哼了一声,对于萧沔这番发号施令并不买账。在她和李熙原本的计划中,没有打算让沈眠死,在她尚不清楚李熙为何做到此等程度之前,她不想贸然卷入这个案件中。
萧沔见她不接话,横眉竖起:“怎么,你不敢去?”
傅机叹了口气,摊开手里的文书:“大人,您看,我这个南衙镇抚司可一堆的事,脱不开身呐。”
连个机要室都还没理出来,能有多大的事。南衙镇抚司就在萧沔的眼皮子底下,他能不清楚吗?
“帮我个忙,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萧沔道。
傅机挑了挑眉,萧沔的人情可不好讨,她立即合上文书:“成,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可提前说好了,只是去看一看。”
萧沔欣然应下,二人牵上马,在日落的余晖中离开了南衙镇抚司。
奔行至大理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崔元玉匆匆来迎,一眼瞥到傅机,迟疑问:“这位是?”
说起来,傅机到如今还没个正式职务,但太后金口玉言,倒可以为她身上贴金。萧沔笑着介绍:“这便是如今太后身边炙手可热的新晋大红人,傅机傅大人,她这些时日正忙着替太后着手重建南衙镇抚司。崔大人,这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僚了。”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谁不知道,先帝时南衙镇抚司独断专行,逼得三司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崔元玉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两分,他瞥了一眼傅机美貌的面容,一向温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原来这位便是近来大家常说起的傅机傅大人,久仰了。”
傅机瞪了萧沔一眼,面上只是含笑寒暄:“崔大人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替太后办事而已。”
崔元玉道:“替太后办事,便是替朝廷办事。傅大人身负重建南衙镇抚司的重任,怎么还有心思关心大理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傅机立即反驳:“此案关系着长文公主的清誉,怎能说小?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此案,若是不能及早将真想公之于众,百姓对长文公主甚至朝廷的公信,都会产生怀疑。”
崔元玉见她落落大方,看起来不像是谄媚之人,便无意再穷追猛打,放了二人进去。
大理寺以审案为主,不常处理命案,是以停尸房位置十分偏僻。三人边走,崔元玉边简单介绍:“此案原本该交由京兆尹府处置,不过朱谦死后,京兆尹之职尚在空缺之中,沈氏父女便移交给了我们大理寺代为关押审理。因其二人身份特殊,特地将二人单独关押,但今早狱卒前去送饭时,却发现那沈眠已七窍流血而亡。”
萧沔问道:“可问过沈玥儿,看到或听到些什么?”
崔元玉道:“沈眠死时是深夜,沈玥儿尚在沉睡中。一早是狱卒发现沈眠死了,沈玥儿那会儿还未醒。”
萧沔皱着眉头,半晌又问:“可有人前去探视二人?”
崔元玉摇头:“寺丞大人特地嘱咐过,不许放人前去探视。”
萧沔道:“若无人探视,那杀人者必定是大理寺内部之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崔元玉眉头猛地一皱。这是事发后他接待的第三波人,在此之前,刑部御史台都已派人来过,大理寺丞本着和气为本的原则,并不为难。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都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刑部御史台想了解些情况,崔元玉也都如实相告。大家喝过茶,问清情况后也便走了,并不会如萧沔这般,咄咄逼人,要踩在他们大理寺头上办案子。
可萧沔并不知其理,继续道:“崔大人,你们需加紧排查,否则今日死的是沈眠,明日就该是那沈玥儿了。”
傅机瞥了一眼崔元玉,接过话头:“大理寺人多口杂,光是狱卒就有上百人,要想一一排查,不是一件易事。”
萧沔回头扫了她一眼,冷脸不悦:“那就不做了?”
傅机笑着道:“我的意思是,大理寺内部如何,崔大人自然会去调查,用不着我们来插手。”她转头缓缓看了一眼崔元玉,“崔大人,我们今日前来,只是看一眼,至于大理寺如何办案,我等并无心置喙,萧大人只是有些心急,还请莫放在心上。”
崔元玉脸色缓和下来,他瞥了一眼傅机,才指着前面对着二人道:“二位,我们到了。不过还请二人不要擅自触碰沈眠的尸身。”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指萧沔,然后头也不回地当先走了进去。
日光已全部落下,停尸房内冷气森森,即便有数名守卫,也让人不寒而栗。三人进到室内,只见宽敞的屋子中,只放了一架停尸台,用白布罩着。崔元玉使了个眼色,便有守卫掀起了白布,露出底下躺着的沈眠。
萧傅二人便走上前去,二人都是见过死人的,脸上并无惧色。傅机望着沈眠平静的脸,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如今都要跟着他随风而去,一时竟有些物伤其类。
崔元玉道:“仵作已来验过尸,沈眠是被人灌入鸩酒,毒发身亡。”
傅机正俯身查看着沈眠的尸身,闻罢抬起头:“灌入?凶手是进入牢内动的手?”
崔元玉摇头:“不曾。大牢的钥匙有两把,分别在两个守卫的狱卒身上。我猜,沈眠与凶手认识,他在看到凶手时,误以为凶手是来解救他的,向他靠近时被凶手抓住,然后被灌进了毒酒。”
傅机听罢,发现沈眠两侧下巴处各有一个深紫色的指痕,她微微抬起沈眠的肩膀,见沈眠的后颈有几道不甚明显的淤痕,发梢之间还带着一些可疑的白色粉末。
“如果是这样的话,沈眠难道没有反抗,没有发出惊叫声?”
崔元玉道:“狱卒说,他们没有听到打斗声,也没有听到呼喊。”
傅机将沈眠放平,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道:“凶手掐住了沈眠的气道,力气之大,以至于沈眠根本发不出声音。”她说着视线又一路向下,“若是我,在被人如此钳制之时,一定会努力抓住点什么……”
她翻开沈眠的左手,他的指甲不知抓到了什么,片片皲裂了开来,再去看他的右手,亦是如此。
崔元玉皱眉道:“虽然大抵已经推理出了沈眠之死的经过,但是至今我们仍然不知,凶手是如何避过守卫的视线进出大牢的。”
萧沔道:“是不是有别的出入口?”
崔元玉摇头:“没有,这是一间密室,是专门用来关押特殊的犯人的,进出只有一个口。”
傅机将沈眠从头到脚翻了一遍,别无所获,失望地站起身。
昏暗的灯光下,傅机的视线落在崔元玉身后两个守卫冒着寒光的护肩,一阵寒风吹过中堂,惊出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指着那两个护卫,问道:“崔大人,大牢里的狱卒,穿的衣服和他们是一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