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沔听罢,脸拉的老长,正要拒绝,太后瞥了他一眼,心头冷笑,无所谓道:“皇帝既然想见一见你,那你去吧。”
萧沔犯了难,他和皇帝正儿八经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见他干什么?但太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然后跟着人去了。
一路穿过几道宫门,春熙殿建在祥瑞殿和极乐殿中间的开阔地带。殿内灯火通明,却安静地如同鬼城一般。
见识过皇后的雷霆手段后,那些曾经喜欢跳起来在柳逢秋脸上蹦跶的后妃,此刻都老实地瑟缩在后院中,连门都不敢出了。
人是皇后派去通报的,此刻皇后就站在院中迎他。萧沔先给皇后行礼,然后才在她的带领下进了皇帝寝宫。即便合宫而住,皇帝皇后也不住一起。皇帝住在正殿,皇后则住在偏殿。
正殿十分宽敞,殿内点着极重的龙涎香,但仍难掩苦涩的药味。窗户紧闭,皇帝躺在金纱帷帐中,晦暗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甚至带着几分阴森。
柳逢秋神色淡淡解释道:“陛下畏光,故而只留了窗边和床前两盏灯。萧都统,陛下既然要单独见你,本宫便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甚至不关心皇帝要和萧沔谈些什么。
萧沔隐隐觉得,皇后似乎有些不同了。但他没时间多想,背后的大门砰得关上了。
“萧都统到了。”李冕唤了一声。
萧沔走过去,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露出几分震惊。短短三天,李冕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瘦骨嶙峋,满脸都是褶皱,脸颊深深凹进去,眼眶却诡异地突出,脸色憔悴苍白得可怕。
见他这副神色,李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朕这副模样,让都统大人见笑了。”
恭维的话实在不必讲,萧沔保持着沉默。李冕也不恼,用力扯出一个笑容,但这似乎对他来说也很费劲:“其实朕和你,也算是同病相怜。”
萧沔看了他一眼,李冕苦笑:“我们都是皇室之后,却都受制于人,皇室的尊严被我们丢尽了。”
若叫他来,只是为了羞辱他,那倒大可不必。萧沔皱了下眉:“陛下若是没什么事,臣就先回去了。”
他说罢,行了个礼便大步往外走去。李冕大叫一声:“萧都统,你难道就没有心爱的人,牵挂的事吗!”
他说罢,撑起手侧过身猛力咳嗽起来。
萧沔停步转回身,答道:“没有。”
李冕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分恐怖,他唇如滴血,阴沉沉道:“确实,萧都统心狠手辣,恐怕连爱人的能力都没有。”
萧沔冷冷蔑视了他一眼,正欲转身,李冕喝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北辽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萧沔便又施舍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样子?”
李冕见他感兴趣,松了口气,道:“北辽正在经历战乱。你的旁支的几个兄弟,各自聚集了一些势力,斗得如火如荼。咳咳……可若论起正统,唯有你,萧沔,你才是北辽皇室唯一的嫡系子孙。”
“踏着寒霜与雪原出生的北辽皇室,不生孬种。萧沔,咳咳咳……你躲在大周的皇城里,耳朵就听不见塞外的哭声了吗?”
“咳咳…你的百姓,正在经受流离失所,每一天,都有人再作无谓的流血和牺牲。你的臣民日夜啼哭,他们都在等待着你啊……咳咳咳,咳咳咳。”
在李冕的心中,萧沔一直扮演着冷漠的执剑人角色。在大周,他没有顾忌的人和事,所以悠然物外。但萧沔也是人,他一定也有弱点。在这一刻,李冕觉得自己把握住了萧沔的心。
但萧沔抿紧了嘴唇,无声地看着他。
“所以陛下想如何?”
李冕抬起头,狠厉的眼神中甚至带着几丝狷狂:“只要你替朕杀了太后,杀了长文公主和梁王,朕就放你回北辽。朕还会送你两万骑兵,助你重夺北辽的江山。”
萧沔看着他,缓缓露出一抹讥笑。
“你笑什么?”
萧沔道:“陛下也是这么哄骗永安侯的吗?”
李冕眸色一冷:“萧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那陛下肯定不知道,太医说你活不了多久了。”
李冕猛地咳嗽起来,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萧沔叹了口气:“陛下还是保重身体,皇长子还如此年幼,他失去了母亲,若是再失去父亲,以后的路不知要如何走下去。”
李冕浑身一颤,眼睛里瞬间含满了怨毒,他恨道:“都是柳逢秋那个贱人,都是她害的,朕一定会杀了她……”
萧沔看着他。这个年轻的皇帝心里积满了恨,太后,公主,梁王,皇后……或许连那些大臣他也一个个都恨着。他必须靠恨活下去,因为只有如此,他才可以幻想着有一天自己重回九五之尊,将这些人全部都踩在脚下。
萧沔不信太后,更不相信皇帝。或者说除了长文公主,大周并没有值得他相信或是留恋的人。
踏着毛毛细雨,他走到了乾清门,卫所里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路,他蓦地停下来,侧头朝内望了一眼,一群老爷们躺倒在地,喝的酩酊大醉,那袭紫色靓丽的身影却始终不曾出现。
陆文和周震勾肩搭背走出来,看到官道上的身影,不由站直了身体。
萧沔问:“你们傅大人在吗?”
陆文答道:“回都统大人,队长已经回去了。”
萧沔便摆了摆手,再次走进了细雨中。
人走远了,周震忍不住挠头:“都统大人怎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陆文呸了他一句:“你管那么多。”把人拉远了去。
走进都统府,唐徕第一个迎了上来。萧沔已经三日未归了,唐徕典着笑脸问:“大人要沐浴吗?属下备了牛乳浴……”
见只有他一人,萧沔的神色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唐徕赶忙道:“那就先用膳?今日厨房做了炙羊腿,煲了茯苓鸡汤,还烤了您爱吃的牛肉酥饼……”
萧沔摇了摇头。
唐徕看着他的神色,拍头顿悟:“大人必定是累了,是否要先歇息一番?”
他一番唱作俱佳,成功把萧沔逗笑了。萧沔沉默片刻,问:“傅机回来了吗?”
唐徕瞬间露出一个福至心灵般的笑容,连忙堆满了笑答道:“回来了,回来了,傅大人沐浴完,已经回寝屋了。”
萧沔失笑,却也未做解释,大步而去。唐徕追在他身后,二人刚推开寝院的门,便见寒光一闪,一把剑嗖地飞来,刷地钉在院门上。
唐徕吓得惊呼一声:“傅大人,您……您吓死小的了!”
只见傅机身穿干练的束身军装,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飞身过来拔下门上的剑,英气十足地挽了个剑花,抬头挑衅了一眼萧沔。
“大人不是想比剑吗?”
唐徕抱怨道:“傅大人,我们大人才刚从宫里出来……”
萧沔打断他:“闭嘴,去取我的剑来。”
唐徕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傅机挑了挑眉:“大人还有自己的剑?”
萧沔看着她,狂道:“剑用的不多,但和你过过招还是够的。”
等唐徕取来剑,傅机摸了一把,语调含酸道:“这可真是把好剑,大人竟然舍得把它雪藏起来。”
萧沔手一沉,轻盈地挽了个凌厉的剑锋,趁势逼上来,口中潇洒道:“喜欢吗?那送你了。”
傅机沉着闪身,那剑锋呼喝划过她的耳畔,如同寒霜凛冽,她才脚尖落定,萧沔的连招已接踵而来。用惯了刀的人,用起剑来也是大开大合的路数。
傅机冷哼一身,错身用剑侧挡,两剑“叮!”地相交,划出一道细细的火弧。两相交互之间,气息近的咫尺可闻,傅机讥笑薄斥:“大人何故送此大礼?岂不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我以为傅大人会很喜欢,毕竟这可是先任南衙镇抚司镇抚使沧霖的佩剑。”萧沔嘴角带着笑,脚尖向前倾压,那力道之重,轻而易举将傅机的腰肢向后压成一道弧线。
力量如此悬殊,傅机头上顿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内心陡然来气,猛地闷哼一声,双腿弯曲,左手手肘重重击中萧沔持剑的手,右手带力砰地一拍,两把剑顿时脱手而出,先后撞在石墙上,竟双双折成两半。
傅机冷哼道:“那沧霖剑下冤魂无数,大人以此剑相赠,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一叶震山,轻风吹雪。你师承逍遥散人程飞雪。”萧沔只看了一眼,竟就看出了她的来处。
“是又如何!”
萧沔又道:“程飞雪脾气古怪,从不轻易收徒。”
萧沔说得不错,傅机能拜程飞雪为师,全靠李熙对程家有过救命之恩。即便如此,程飞雪起初也不大看得上她。
她眼睛瞪成了铜铃般大:“他要收谁做徒弟,你管得着吗!”
一向示弱的人,突然发起了脾气。萧沔摸着鼻子挑了个眉,口气竟软了下来:“小小薄礼,你若不喜欢,我再挑一样送你就是,何必动怒。”
傅机转过身来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半晌道:“大人若真心想送礼,南衙镇抚司正是用人之际,而你禁卫军藏龙卧虎,不如赏我些可用之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