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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墨海淬剑

作者:沙漠玫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焚膏继晷


    栖云谷的夏夜,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白日里灼烤大地的暑气,到了深夜也未曾散去,沉沉地压在谷中每一寸草木之上。藏书阁高处一扇敞开的竹窗,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


    阁内,琉璃灯盏中的鲛油静静燃烧,将清漓蜷缩在竹榻上的身影投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她膝头摊开厚重的《百毒纲目》,书页泛着陈旧的黄褐色。手边矮几上,堆着啃剩的半块硬邦邦的荞麦饼。汗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指尖蘸着凉透的粗茶,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反复勾画:“七步蛇毒解方,当以鬼面藤汁为君药,辅以冰片一钱、蟾酥三分……”茶渍在案上晕开浅褐色的水痕,又被她随手抹去,留下模糊的印记。


    “咣当!”一声,阁楼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鬼夫子拎着他那从不离身的硕大酒葫芦,斜倚在门框上,灰布袍子敞着怀,露出里头半旧的汗衫。他睨着灯下苦读的小身影,没好气地嚷道:“看看什么时辰了!小丫头还不滚回去睡觉?当心熬成黄脸婆,嫁不出去!”


    清漓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黏在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篆上,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行:“师父,您瞧这书上说,西域有种‘赤蝎粉’,遇水即化,无色无味,最是阴毒……”


    “化你个鬼!”话音未落,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笃”的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在清漓手边的书页上!针尾兀自颤动着,离她按在书上的指尖不过半寸之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一身墨色劲装仿佛融入了夜色,唯有那双冷冽的眼睛在灯下寒光慑人。“再敢动那些歪心思,琢磨着拿自己试药,明日为师就让你尝尝‘三日哑’的滋味!保管你清净得连只蚊子都吵不着!”


    清漓被这突如其来的银针吓得一哆嗦,讪讪地合上书本,吐了吐舌头。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案头那厚厚一摞摊开的《凌国山河图》和《越兮国风物志》。自清水镇听书归来已半月有余,她再未提过身世与仇恨,只是沉默地将这栖云谷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鬼夫子夫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这小丫头像只急于磨利爪牙的幼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苦苦寻觅两样东西:一把足以复仇的利刃,一副能护住软肋的坚甲。


    (二)剑影惊鸿


    五更天将尽,栖云谷还浸在一片靛青色的晨雾里。桃林深处,溪流淙淙,水汽氤氲。清漓已独自立于溪畔一块光滑的巨石之上。她只着单薄的素色练功服,发髻高绾,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中青云剑在熹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剑锋破空时竟带起一声清越悠长的鸾鸣,惊得溪边饮水的几只麋鹿猛地抬头,警觉地竖起耳朵,旋即四散奔入林中。


    她并未理会惊走的鹿群,身形腾挪间,将《破军剑谱》中原本大开大合的招式一一拆解,又依着心中烙印重新组合。每一次挥剑,眼前都浮现出栖凤山断崖边那血色的景象——


    剑锋斜斜上挑,迅疾如电!那是母后手中短剑刺入刺客咽喉时,决绝而精准的弧度!


    骤然回身,剑刃横格,发出沉闷的金石交鸣!那是护卫统领失去一臂后,用残躯挥刀格挡追兵时,悲壮不屈的残影!


    足尖点地,腾身而起,长剑凌空劈斩,撕裂雾气!那是纵身跃下百丈深渊时,耳旁呼啸如鬼哭的烈风!


    每一招都灌注了她积压的恨意与杀伐之气,剑风激荡,卷起地上残花落叶,凌厉得近乎失控。


    “错了!”一声低喝自身后响起!一根柔韧的竹枝如毒蛇吐信,带着破风之声狠狠抽在清漓握剑的手腕上!


    “啪!”脆响刺耳。清漓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酸麻,手中青云剑几乎脱手飞出!她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愕然回头。


    鬼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桃树下,脸上惯常的嬉笑不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肃然。他扔掉手中的竹枝,目光如炬地盯着清漓:“破军剑的精髓,在于‘势’而非‘形’!重如山岳之凝,疾如雷霆之迅!你这一招‘千山雪’,杀气倒是十足,可惜锋芒毕露,戾气冲天!未伤敌,先伤己!再这般练下去,不等仇人上门,你自己先要被这口戾气反噬,毁了根基!”


    清漓抿紧了唇,倔强地一言不发。手腕的刺痛激起了她心底更深的执拗。她重新握紧剑柄,剑势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狠厉迅疾,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碎尸万段!竹影婆娑间,剑光与鬼夫子偶尔格挡的竹枝激烈碰撞,发出噼啪的脆响,惊得满林栖鸟扑棱棱飞起,在雾蒙蒙的天空中盘旋惊叫。


    这场无声的角力直到上官毓拎着药篓路过才被强行终止。


    “大清早吵什么?聒噪!”她冷斥一声,看也不看,反手便是三道寒光射出!


    三枚淬着幽蓝光泽的银针成品字形,精准无比地钉在清漓脚前三寸的泥地上,针尾嗡嗡颤动,警告意味十足。


    “歇着去!”上官毓将药篓往鬼夫子怀里一掷,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她冷眼扫过喘息未定的清漓,下巴朝后山方向一抬,命令道:“你,去后山断崖,采十株断肠草回来。根须若少半寸,今晚就等着饿肚子吧!”


    清漓默默收剑入鞘,抱着青云剑倚靠在一棵老桃树的树干上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鬓角滑落。她望着不远处,鬼夫子正揉着被砸疼的胳膊,嘀嘀咕咕抱怨着什么,而上官毓则抱臂冷眼相对,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又熟悉的氛围。清漓鼻尖忽然一酸——若母后还在,是否也会这般叉着腰,拧着父皇的耳朵,数落他昨夜又贪杯误事?那该是怎样鲜活而温暖的烟火气?


    (三)毒海浮沉


    药庐内,热浪翻腾。几个硕大的铜釜架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紫黑色气泡,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苦涩药味,夹杂于腾起的雾气中,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清漓挽着袖子,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对照着摊开的《南疆毒术》,小心翼翼地用银匙从两个贴着“鹤顶红”与“孔雀胆”标签的青瓷罐中,各舀出少许色泽诡异、气味腥甜的粉末,准备投入旁边一个冒着袅袅青烟的小坩埚里。


    “叮!”一道银光闪过,精准地击中了清漓手中的银匙!银匙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点致命的粉末也撒了一地。


    “鹤顶红混孔雀胆?”上官毓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么急着去见阎王爷报道?需不需要为师现在就直接送你一程?保证走得又快又‘舒坦’!”


    清漓被惊得后退半步,心跳如鼓,强自辩解道:“我……我想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南疆毒术》里提过……”


    “攻你个鬼!”上官毓毫不客气地打断,一把揪住清漓的耳朵,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拖到一排高耸的药柜前。“睁大眼睛瞧好了!”她指着密密麻麻的药屉,“七步蛇毒性属阴火,炽烈霸道,需佐以寒水石的极寒之气方能中和平衡!断肠草药性至阳至烈,如同野马脱缰,必须用甘草的甘缓之性加以束缚、缓释其烈!配制解毒药如同烹制最精细的小鲜,”上官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训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火候、分量、君臣佐使,差上半分,你手里调出来的就不是救命的良方,而是索命的屠刀!”


    清漓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小声嘀咕着反驳:“您上回……不还拿砒霜腌梅子来着……”


    “那是喂耗子的!”上官毓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厨房里耗子成精了,不毒它们毒谁?难道毒你这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噗嗤!”窗外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鬼夫子扒着窗棂偷看,正听得津津有味。上官毓一记凌厉的眼刀甩过去,带着淬毒的寒意。鬼夫子吓得一缩脖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手忙脚乱地扒拉着窗沿,像只受惊的老猿猴,三两下就蹿上了屋顶,消失不见,只留下瓦片一阵轻微的响动。


    (四)夜阑烛泪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栖云谷彻底沉入梦乡,唯有藏书阁那扇高窗,再次透出一点执着而微弱的灯火。


    清漓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去够书架最顶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暗格。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物,她心中一喜,用力往外一抽——一本用深蓝粗布包裹的厚册被带了出来,同时带落的,还有旁边一个卷成筒状的、泛黄陈旧的画轴。


    画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轴端系着的丝绳松脱,画卷顺势滚开。


    清漓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展开的画面上,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当场!


    画中,一位身着月白劲装的少女,正执剑立于灼灼盛开的桃树之下。她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清丽绝伦,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冷与英气。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鬓边,一朵淡紫色的紫薇花娇艳欲滴。那眉眼轮廓,那执剑的神韵,竟与她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


    “母……母后……”清漓的呼吸骤然停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颤音。她缓缓蹲下身,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幅画卷。指尖拂过少女温婉又坚毅的眉眼,拂过那朵仿佛还带着清露的紫薇花。画卷左下角,一行蝇头小篆的落款映入眼帘:“婉吟习剑图,鬼夫子戏笔。壬午年仲春。”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滴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痕。


    “吱呀——”阁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鬼夫子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闪身进来,脸上还带着点偷溜出来的心虚。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漓手中捧着的画轴,以及她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脚步顿时停住,身形僵在了原地。


    “这张……”清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鬼夫子,声音哽咽,“这张画上的人,是我母后……是她及笄那年在栖云谷习剑时的样子,对吗?”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鬼夫子脸上,带着求证,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思念与哀伤。


    鬼夫子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他走到案几旁,放下食盒,掀开盖子。一股温暖而甜蜜的桂花糖香混合着栗子的醇厚气息,立刻在充斥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味的阁楼里弥漫开来,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拿起一块热气腾腾、形如花朵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不由分说地塞进清漓嘴里。“趁热吃。你娘……当年最爱吃这个。”他看着清漓沾着泪痕和糕饼碎屑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模样,长得是越来越像她了。尤其是这双眼睛,还有这倔劲儿……”


    清漓嘴里含着香甜软糯的糕点,却尝到了一丝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她呆呆地望着鬼夫子。


    鬼夫子又拿起一块糕点,却没有吃,目光有些悠远:“还有,你外祖父慕容长钦那个老狐狸……”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其实四年前,你刚到栖云谷不久,他就已经知道了。他派人送来密信,百般恳求,求我们务必护你周全,给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鬼夫子咬了一口糕点,含糊不清却又异常清晰地说,“但他也说,真正的雏鹰,得靠自己的喙,啄破束缚它的蛋壳。得靠自己的翅膀,在无数次摔打中学会飞翔。旁人……只能看着,护着,却替不了它。”


    栗粉糕香甜的味道还停留在舌尖,但那股混杂着无尽思念、被至亲默默守护的酸楚以及肩负沉重责任的复杂滋味,却猛地冲上清漓的鼻腔和眼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甜涩交织的滋味,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她心底,永生难忘。


    (五)雏鹰练飞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栖云谷一改往日的清幽,处处张灯结彩。屋檐下、树梢头,挂满了形态各异的兔儿灯、鱼灯,暖黄的光晕连成一片,将谷中映照得温馨而喜庆。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瓜果的甜香和淡淡的酒香。


    清漓在温泉氤氲的热气旁,找到了独自对月酌饮的鬼夫子。老头儿靠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银白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清辉,脚边散落着几个空了的酒葫芦。清冷的月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师父。”清漓轻声唤道,走到他身边坐下。


    鬼夫子眯着醉眼瞧她,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壶酒的葫芦:“怎么不去跟他们闹?吴婶新蒸的桂花糕,再不去可没了。”


    清漓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枚母后送给她的白玉佩,上面刻着的“山河永宁”四个字已被她摩挲得光滑无比。她将玉佩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


    “师父,我想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十八岁之前,我只是栖云谷的叶岚。”


    鬼夫子晃着酒葫芦的动作顿住了,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探究:“舍得?舍得你那高高在上的父皇?舍得江南那富可敌国的外祖父?舍得那金碧辉煌的凤鸣宫?”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清漓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峦,仿佛能穿透这夜色,望见数百里外那座巍峨的皇城。她的眼神清澈而冷静:“正因舍不得,才更不能现在回去。前朝余孽未除,如同毒蛇潜伏于暗处。我每靠近那皇座一步,无形的刀刃便离父皇和外祖父的咽喉更近一寸!回去,不是归途,是催命符。”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月夜里。


    “啰嗦什么?”上官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一贯的不耐烦。一枚银针破空而至,“叮”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在清漓脚边,离她裸露的脚踝仅半寸之遥,针尾犹自颤动。“年纪不大,心思倒重!有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去练剑!免得日后仇人找上门,连剑都握不稳!”


    清漓霍然起身!没有半分犹豫,青云剑“锵啷”一声出鞘!剑身在皎洁的月光下流淌着秋水般清冷的光泽,映照着漫天璀璨的星河。


    她足尖轻点,身形已如惊鸿般掠入温泉旁的空地。剑势起处,依旧是那凌厉无匹的《破军剑谱》。然而这一次,那剑光之中,凛冽的杀伐之气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重坚韧与回护之意。剑锋划过空气,发出裂帛般的清啸,惊得附近树上的宿鸟扑棱飞起,却在飞远后,又盘旋着落回枝头。剑光时而如银河倒泻,锋芒毕露;时而又如春水绕指,带着守护的柔韧。她要这柄剑,既能斩尽世间魑魅魍魉,荡平一切仇怨荆棘;亦能化作坚不可摧的壁垒,守护身后万里山河,护佑心中所念之人安宁。


    剑影翻飞,搅动着温泉蒸腾的雾气,与漫天星月清辉交织在一起。少女的身影在月下舞动,仿佛一只浴火淬炼、终将振翅高飞的雏鹰,在这栖云谷的桃源岁月里,用汗水和决心,日夜淬炼着属于自己的锋芒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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