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乔装出谷
栖云谷的晨雾似一层乳白色的轻纱,尚未完全被初阳驱散,氤氲着山涧独有的湿润草木气息,其间还裹挟着晚桃残留的最后一缕甜香。竹楼内,虞清漓已换下平日的素色布裙,穿上了鬼夫子特意备好的行头——一身靛青粗布短打,腰间紧紧束着一条结实的麻绳,脚踩新编的草鞋,行走时发出沙沙轻响。她将一头乌亮的长发高高束起,挽成一个利落的男子发髻,再用同色布条牢牢扎紧,活脱脱一个行走江湖的清瘦少年模样。
“记住,”鬼夫子将一个小巧的瓷瓶抛给她,神情是少有的严肃,“踏出栖云谷,世上便再无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你只是‘叶岚’,是我鬼夫子的药童徒弟,懂吗?”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片薄如蝉翼、边缘泛着暗红、几可乱真的假皮,用特制的鱼胶仔细贴在清漓左眼角下方,形成一道寸许长、略显狰狞的疤痕。“这张脸太招眼,得遮一遮风头。”
清漓接过那瓶气味刺鼻的易容膏,依言用食指挑了些许。那膏体呈泥褐色,触感油腻腻的。她对着墙边水盆映出的模糊倒影,仔细将膏体均匀涂抹在脸上、脖颈、耳后,连手背也不放过。镜中的人影迅速黯淡下去,白皙细腻的肌肤被一种粗糙的蜡黄取代,配上那道疤痕,原本精致如画的眉眼顿时变得平凡甚至有些粗陋。
“师父,”她忍不住对着水影撇了撇嘴,声音闷闷的,“这脸又黑又黄,这疤……也太丑了吧!”她下意识想伸手去碰那假疤,却被上官毓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丑点好。”上官毓倚着门框,指尖把玩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寒光在她指间跳跃,“省得被那些不长眼的人贩子或山匪盯上,平白惹来麻烦。”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警告意味。
清漓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抱怨咽了回去,只余下眼底一丝不甘的委屈。
三人收拾停当,背上简单的行囊。鬼夫子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来到谷中一处隐蔽的水潭边。潭水幽深冰冷,连通着地下暗河。深吸一口气,三人依次潜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清漓紧跟着前方鬼夫子模糊的灰色身影,在曲折幽暗、布满嶙峋怪石的水道中奋力潜游。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朦胧的天光。哗啦几声水响,三人先后在一条清澈山溪的浅滩处冒出头来,大口喘息。冰冷的山风一吹,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寒意更甚。他们迅速上岸,寻了处背风的山坳拧干衣袍,稍作休整,便沿着蜿蜒的山径翻越两座林木葱郁的山岭。
当脚下崎岖的山路终于被宽阔、夯实的黄土官道取代时,清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是她来到栖云谷四年后,第一次真正踏足“外面”的世界。眼前的景象与谷中的静谧桃源、宫中的雕梁画栋截然不同!
官道上尘土飞扬,被无数车辙、马蹄和脚印反复碾压,在秋阳下蒸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挑着沉重货担的货郎,扁担两头晃悠着针头线脑、胭脂水粉、泥人糖画,边走边拖着长腔吆喝;背着高耸柴捆的樵夫,佝偻着腰,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疲惫;赶着牛车的老农,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慢悠悠地前行,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呻吟。道旁搭着简陋的茶棚,粗瓷碗碰撞声、行商讨价还价的喧哗声、骡马的响鼻声……各种声音、气味、色彩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看得目不暇接,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新奇,脚步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方向,差点一头撞上一个迎面走来、担着两筐新鲜山果的货郎。
“哎哟!小子看着点路!”货郎慌忙侧身,筐里的山梨骨碌碌滚落几个。
“小心点!”鬼夫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清漓的胳膊,将她拉回路边,压低声音斥道,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眼睛长头顶上了?别跟个刚出壳的雏鸟似的,没见过世面!”
清漓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草鞋在尘土里拖出一道痕。她站稳后,对着师父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赶紧学着鬼夫子的样子,努力板起脸,双手背在身后,试图装出几分老成,凑近小声问:“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鬼夫子捋了捋湿漉漉贴在颊边的灰白胡须,眯起眼望向官道延伸的远方,那里隐约可见一片屋舍的轮廓:“清水镇。去那采买些谷里缺的物件,”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听说镇上的‘听风阁’茶楼里,有个说书的老先生,讲的江湖轶事、前朝旧闻,很有些意思。正好,带你去听听,长长见识。”
(二)茶楼听书
清水镇果然不负其名。一条清澈的小河如玉带般穿镇而过,两岸是鳞次栉比的黛瓦白墙。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弯弯曲曲,被经年累月的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沿街店铺门前大多悬着褪了色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座小巧的石拱桥连接着两岸,桥下碧波荡漾,偶有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橹搅碎水中的云影天光,船娘软糯的吴语小调随水波飘远。
清漓跟在鬼夫子身后,努力维持着“江湖小子”该有的姿态,背着手,迈着刻意加大的步子。然而那双灵动的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滴溜溜地四处乱转——街角捏糖人的老伯手指翻飞,眨眼间一只金灿灿的糖凤凰便栩栩如生;酒肆里敞着怀的汉子们面红耳赤地划拳,粗豪的笑声震得门板发颤;绣坊门口,几位衣着鲜亮的姑娘正细细挑选着流光溢彩的绸缎,娇声软语如同莺啼……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充满了鲜活而陌生的吸引力。
“眼珠子安分点!”上官毓冷冽的声音如同细针,贴着清漓的耳根刺来。她不知何时已与她并肩而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记住你的身份!‘叶岚’,是个走南闯北、见惯不怪的江湖小子,不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什么都新鲜的深闺小姐!再东张西望,小心我银针伺候!”
清漓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强行收回目光,努力模仿鬼夫子那副见怪不怪、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模样,目不斜视地跟着往前走。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根,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三人很快来到镇中最为热闹的一处。一座三层的木结构茶楼临河而立,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听风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茶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二肩搭白巾,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桌椅间灵活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磕瓜子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刚踏上二楼,一股混合着劣质茶叶、汗味、点心油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二楼中央搭着一方半人高的木台,台上置一方案几。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老者端坐其后,精神矍铄。他手中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压过了满堂喧哗,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虞国皇后慕容婉吟携金枝玉叶的嫡长公主虞清漓,离了那九重宫阙,启銮驾前往江南省亲。正是暮春时节,车驾行至那栖凤山险峻之处……”
“栖凤山”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清漓耳中!她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血液瞬间凝固,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粗糙的靛青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鬼夫子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按在她微微颤抖的肩上,一股沉稳的力道传来,低沉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坐下,听。”
三人寻了个角落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清漓挺直脊背,望向台上那说书人,目光却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锁在那张开合不断的嘴上,脸色在易容膏的遮掩下更显蜡黄,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三)惊闻真相
说书老者显然深谙此道,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浓重的渲染力,将那场发生在栖凤山的惨案层层剥开,娓娓道来:
“话说那日,栖凤山峭壁千仞,山道狭窄仅容一车!就在那最险要的鹰嘴岩,突然间,杀声四起,箭如飞蝗!足足五百多名蒙面悍匪,如鬼魅般自两侧密林杀出!那都是前朝流窜的亡命之徒,个个凶神恶煞!护驾的百名御前精锐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血染山崖!皇后慕容婉吟,真乃女中豪杰!临危不乱,手持短剑,连斩数敌!奈何贼人如潮水般涌来……千钧一发之际,皇后娘娘为保公主性命,竟抱着年仅六岁的长公主,纵身一跃,跳下了那深不见底的断魂崖!”
老者猛地一拍惊堂木,满堂茶客皆屏息凝神。
“可怜呐!三日后,才在下游百里之外的乱石滩上,寻得皇后娘娘的……遗骸。而那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虞清漓,却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者声音沉痛,摇头叹息,“噩耗传至江南慕容府,本就重病缠身的慕容老夫人,闻此晴天霹雳,痛断肝肠,未及两日便撒手人寰,追随爱女而去!”
茶楼里一片压抑的唏嘘,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声咒骂贼寇狠毒。
“虞皇陛下龙颜震怒!雷霆之威,山岳变色!当即遣护国大将军傅凌云,率虎贲之师,入山剿匪!历经两年浴血奋战,踏遍栖凤山每一寸土地,终将贼首擒获!严刑拷问之下,那贼首熬刑不过,吐露惊天秘密——”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满堂鸦雀无声!
“原来!幕后主使,竟是深居后宫的秦贵妃!此妇心如蛇蝎,嫉恨皇后娘娘独得圣宠,更觊觎中宫之位!竟暗中勾结前朝余孽,设下此等毒计,欲将皇后与嫡公主除之而后快!”
“哗——!”茶楼瞬间炸开了锅。拍桌怒骂声、倒抽冷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毒妇!该千刀万剐!”
“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可怜了皇后和小公主……”
清漓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撕裂般的剧痛。眼眶滚烫,酸涩的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泪水逼回去,齿间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易容膏掩盖下的脸庞煞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说书人,燃烧着震惊、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鬼夫子按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冷静。”上官毓则如同最警惕的猎豹,身体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实则眼角余光扫视着茶楼内每一个角落,指尖微动,一枚细小的银针悄然滑入指缝,确保无人留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异样。
说书人待喧哗稍歇,继续用沉痛的语调道:“虞皇陛下得知真相,悲愤交加!当即赐下鸩酒,令那毒妇秦贵妃……自尽谢罪!秦氏满门,抄家问斩,鸡犬不留!”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感慨,“唯有那秦贵妃所出的年仅六岁的二公主虞清漪,因年幼无辜,仍被陛下留在宫中,以公主之礼养育。唉,稚子何辜啊!”
清漪……妹妹还活着!清漓心头一震,一股复杂的情绪冲淡了些许恨意。
然而说书人最后的叹息,又将她的心狠狠揪起:“可惜啊……那位下落不明的嫡长公主虞清漓,至今仍是杳无音信,不知生死……虞皇陛下与江南慕容家主,悬赏万金,寻遍九州,却如石沉大海……”他摇着头,无限唏嘘,“可怜呐,金枝玉叶,小小年纪便遭此大难,只怕是……”
邻座一个茶客摇头晃脑地接话,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传入清漓耳中:“唉,小小年纪,落入那等虎狼之地,怕是早就……”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漓再也无法忍受!胸中翻腾的悲愤、委屈、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竹凳被她带倒,“哐当”一声巨响砸在楼板上!这突兀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全茶楼的目光,众人惊愕地望向这个角落里突然站起、面色异常的“黑瘦少年”。
“对不住!对不住列位!”鬼夫子反应极快,一把紧紧攥住清漓僵硬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无法挣脱。他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对着四周惊疑不定的茶客连连拱手赔罪,“小子乡下人,头回进城,没见过世面,听书入迷,一惊一乍的!失礼失礼!”他一边说,一边半拖半拽地将浑身绷紧、微微发抖的清漓往楼下拉,同时飞快地压低声音对她耳语,“出去说!”
(四)痛苦抉择
茶楼后巷狭窄而僻静,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夜馊水的酸腐气。高高的青砖墙挡住了前街的喧闹,只有几只苍蝇在角落的泔水桶上嗡嗡盘旋。
甫一踏入这方阴影,清漓便猛地挣脱鬼夫子的手,像一头受伤的小兽,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砰!”指节处的皮肤瞬间破裂,殷红的血丝迅速渗出,染红了墙上的青苔。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灼痛。
“为何……为何无人告诉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悲愤,“是秦贵妃!是她害死了我母后!我外祖母……外祖母也……”那个“死”字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黝黑的易容膏,留下两道蜿蜒的湿痕。
鬼夫子看着眼前这浑身颤抖、被巨大悲痛和愤怒淹没的孩子,沉默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复杂难言的神色,有疼惜,有无奈,更有沉重的考量。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丫头……我们本想等你再大些,心性更稳些……”
“我已经十岁了!”清漓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鬼夫子,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易容膏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脆弱,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是谁杀了我母后!我外祖母是怎么死的!”
“告诉你又能如何?”上官毓冰冷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抱着双臂,背对着巷子,看似随意地倚在墙边望风,实则将巷口可能的窥探尽数挡住。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字字敲打在清漓心上,“你现在这副样子,冲回那金銮殿去?告诉所有人你是虞清漓?然后呢?”她微微侧过头,眼神锐利如刀锋,“让那些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的前朝余孽再次盯上你?让他们知道你侥幸未死?让他们再策划一次刺杀?或者更糟——将你掳了去,用你的性命去要挟你父皇,要挟你外祖父慕容长钦?”
清漓浑身剧震,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上官毓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被愤怒和悲伤冲昏的头脑。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是啊……秦贵妃虽死,秦家虽灭,但那些前朝余孽呢?他们像隐藏在暗处的毒虫,从未放弃过复国的妄想!她若此刻暴露身份,无疑是把自己,更是把父皇和外祖父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母后护在怀里跳崖的六岁孩童,她已然懂得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缓缓地蹲下身,像一只被雨淋透、无处可去的雏鸟,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后巷里低低回旋。
“那……那……我该如何?”闷闷的带着绝望和迷茫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
鬼夫子走到她面前,也蹲了下来。粗糙温暖的大手,带着常年练剑和捣药磨砺出的厚茧,轻轻拍了拍清漓的发顶,动作是难得的温和。
“变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变得足够强。强到没有人能轻易伤害你,强到你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你在乎的人,强到……当你决定回去的那一天,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无人敢欺,也无人能阻。”
埋在臂弯里的抽泣声渐渐停了。
清漓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易容膏被泪水冲刷得斑驳,那道假疤也歪斜了,显得有几分滑稽。然而,那双眼睛——那双被泪水洗过、微微红肿的眼睛里,之前的迷茫和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冰冷的坚定光芒。那光芒锐利、明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稳稳地站了起来。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骤然拔节的小松。
“好。”她看着鬼夫子和上官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要学更多!剑术、医术、毒术、战术……我要学尽你们能教的一切!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上官毓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一直紧绷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才像话。”
鬼夫子哈哈一笑,那笑声洪亮,驱散了巷子里沉郁的阴霾。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清漓的肩膀,力道之大,拍得她一个趔趄:“好!有志气!走,回谷!今晚就开始——加练!”
(五)归途忘忧
回栖云谷的山路上,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在蜿蜒崎岖的小径上。清漓沉默地走在最前面,步伐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方才茶楼里的喧嚣、说书人的话语、后巷的悲愤与誓言,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头,让她一路无言。鬼夫子和上官毓也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留下脚步声和山林间的鸟鸣虫唱。
行至半山腰,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向阳的缓坡上,铺满了星星点点的紫色野花。那花形似小钟,花瓣纤薄,在金色的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紫晕,随着山风轻轻摇曳,如同一片流淌在地上的紫色星河,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草木清香。
清漓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这片紫色的花海,眼神有些恍惚。片刻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荆棘,采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紫色小花。花瓣娇嫩,在她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低下头,凝视着这朵小小的紫花,眼神温柔而哀伤。然后,她轻轻地将它别在了自己靛青粗布短打的衣襟上。那一点柔和的紫色,与她黝黑粗糙的易容、眼角的假疤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鬼夫子走到她身边,看着那朵不起眼的小花,捋了捋胡子,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语气故作轻松地挑眉问道:“怎么,小子也喜欢这野花了?”
清漓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柔嫩的花瓣。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尚显稚嫩却已透出坚毅的侧脸轮廓。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卵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
“我母后……最喜欢这种花。”她顿了顿,仿佛在汲取着记忆中那模糊却温暖的片段,“她说……这花叫‘忘忧草’。”
鬼夫子和上官毓闻言,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鬼夫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叹息,上官毓则抿紧了唇,冷硬的侧脸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瞬。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站在紫色花海中、衣襟别着“忘忧草”的孩子。
夕阳沉得更低了,将漫天云霞染成壮丽的橘红。三人的影子在花丛中拖得更长,几乎要融入这片静谧的山色。
清漓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衣襟上的紫色小花,仿佛要将这份微小的慰藉刻进心里。然后,她挺直了背脊,不再留恋,转身继续向着栖云谷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小小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她的手,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青云剑柄。
冰凉的剑鞘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力量。
“母后,”一个无声的誓言在她心底最深处,如同磐石般重重落下,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决绝,“我一定会回去的……堂堂正正地回去。但不是现在。”
山风掠过花海,卷起细碎的花瓣,追逐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飞向那隐在暮色苍茫中的山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