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潜渊进谷
鬼夫子抱着昏睡的清漓,在晨雾弥漫的林间穿行。小丫头浑身滚烫,像个小火炉,即使在深沉的昏迷中,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仍死死攥着他半截灰布衣袖,无意识地呢喃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山……河……永宁……”
他略略侧首,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那枚羊脂玉佩。玉佩温润,背面以古拙篆文深刻着“山河永宁”四字。指尖摩挲过那深刻的笔划,鬼夫子程玄的眼神倏忽飘远,穿透了二十载光阴的尘埃。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风雪肆虐的寒夜,江南慕容家的年轻家主慕容长钦,抱着病危昏迷的幼女慕容婉吟,跪在他隐居的茅屋柴门外,雪花落了满身。而他,隔着紧闭的门扉,听着风雪中那绝望而固执的哀求,最终选择了转身,将炉火拨得更旺……
“因果轮回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带着世事难料的苍凉。他屈指,随意一弹,一滴凝在剑尖、尚未干涸的暗红虎血被震落,恰巧滴在路旁一株含露的野草叶心。这微小的震动惊动了枝头一只早起的黄莺,扑棱着翅膀,“啾”地一声窜入更高处的薄雾里。肩上蜷缩的小人儿似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无意识地在他肩窝里更深地埋了埋脸,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像极了他多年前偶然救下、赖在怀里取暖的那只雪貂。
密林渐疏,前方豁然开朗。晨光穿透最后一层薄雾,温柔地照亮了苔痕斑驳的古朴石碑,碑上三个虬劲的大字——栖云谷。
冰冷的潭水猛地灌入口鼻,将清漓从昏沉的黑暗彻底呛醒!眼前是无数细碎晃动的光斑,如同打碎的琉璃折射着幽暗水底的光线。混沌的意识被刺骨的寒意激醒,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水流裹挟着前行。
鬼夫子那身宽大的灰布袍袖,在幽暗的水流中奇异地向后舒展飘荡,宛如巨大的蝠翼。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只牵引着她的大手。那手掌宽厚有力,指节分明,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这茧绝非父皇执笔批阅奏章留下的那种温润薄茧,而是经年累月紧握剑柄、与冰冷钢铁反复摩擦砥砺出的痕迹,粗糙而坚硬,带着凛冽的锋芒。
“闭气。”前方的人影忽然回头,咧开嘴对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幽暗水光中一闪,满头灰发如同散开的绸缎,在水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不等她反应,他指尖微弹,一枚乌黑的小药丸精准地射入她因呛水而微张的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冰凉感自喉间直贯而下,迅速弥漫胸腔!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溺水痛苦,竟如潮水般退去,再无半点憋闷之感。
清漓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任由鬼夫子牵引着,在幽暗曲折的暗河中前行。河道蜿蜒深邃,如同一条沉睡巨蟒的冰冷腹腔。头顶上方,无数奇形怪状、历经千万年水滴雕琢的钟乳石倒悬而下,森然如巨□□错的利齿,仿佛随时会将人咬碎吞噬。鬼夫子在水中的姿态却异常从容舒展,袍袖轻摆,足尖偶尔在河床或石壁上轻点借力,身形便如游鱼般灵活穿梭。这姿态,莫名让清漓想起了御花园碧波池中那些悠游自在总爱啄食她投下饵料的红鳞锦鲤。
正恍惚间,前方幽暗的尽头,骤然裂开一道炫目的白光!
天光!如同九天倾泻而下的金色瀑布,毫无保留地轰然涌入这幽闭的水下世界!强光刺得清漓瞬间闭眼,再睁开时,只觉豁然开朗!
“哗啦!”两人破水而出。
清漓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剔透如珍珠的水珠,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滚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怔怔地望向眼前这片被千仞绝壁环抱的谷地,一时忘了言语。
正值暮春,谷中却似另一个世界。目光所及,是一片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的桃林。粉白、浅绯的桃花开得正盛,密密匝匝缀满枝头,远望去,如同天边坠落的巨大云霞,温柔地覆盖了整个谷底。十几座精巧雅致的竹楼掩映在花海深处,青翠的竹色与柔粉的花云相映成趣。目光越过花海,更远处是依山势开垦出的层层梯田,新插的秧苗泛着嫩绿,而靠近山脚向阳处,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正灼灼盛放,随风涌起连绵的金色波浪,一直漫延到视线尽头的绿色山峦。飞瀑流泉的轰鸣隐约传来,更添空灵。
“如何?”鬼夫子拧着湿透的衣摆,水珠四溅,有几滴凉凉地落在清漓脸颊上,打断了她震撼的凝视。他带着点得意,挑眉问道,“老夫这栖云谷,可比你们那规矩森严的虞国皇宫有意思多了吧?”
暖风拂面,带着浓郁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清漓感受着周身包裹的融融暖意,一个念头闪过:“这是……地下温泉滋养的地脉?”她想起太傅授课时曾提过的地理异志。
“哟呵,小丫头懂得倒不少!”鬼夫子略显惊讶地挑眉,随即哈哈一笑。
(二)初次相逢
鬼夫子伸手拎起清漓的后衣领,像提一只小猫般,足尖在岸边青石上一点,轻飘飘地跃上了干燥的草地。“阿毓!快出来瞧瞧!老夫今日可捡了只稀罕的落汤鸡回来!”
竹楼悬垂的靛蓝染花纱帘应声“唰”地被掀开。
最先探出的是一头如泼墨般浓密乌亮的长发,接着,一双踩着古朴木屐、踝骨纤细、系着细银链铃铛的赤足迈了出来。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倚门而立,身披一袭茜红色轻软纱衣,那红艳而不俗,衬得她肌肤胜雪。她眉目精致如工笔细描,本该是极美的,偏偏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尤其那双凤眸,锐利如刀锋。此刻,她指尖正灵活地捻转着一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暗芒的银针,目光投向岸边湿漉漉的二人,最终定格在清漓身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审视药庐里一味待炮制的、药性未明的珍稀药材。
“玄哥,”女子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却字字带着冰碴,“你捡些阿猫阿狗、花花草草也就罢了,如今连‘人’都往谷里捡?倒是比采那些救命的药材还勤快几分。”话音未落,檐下挂着的一只绿毛鹦鹉便扑棱着翅膀,聒噪地学舌:“死鬼!捡破烂!”
清漓被那淬毒银针的寒光和鹦鹉的聒噪惊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前这女子,气质与母后慕容婉吟截然不同。母后是江南三月的杏花烟雨,温婉含蓄;而这位,却似塞外寒冬凛冽的孤焰,炽烈又危险,带着灼人的锋芒和拒人千里的冰冷。她正踌躇着该如何行礼,腹中却骤然响起一阵响亮而绵长的“咕噜噜”声!在这静谧如仙境的谷中,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和……凡俗。
上官毓那张冰封般的冷脸,被这突如其来的“腹鸣”骤然打破。她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间,那层寒冰仿佛消融了些许,露出底下生动鲜活的底色。“罢了罢了,”她摆摆手,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清响,“灶上煨着菌菇鸡粥,自己滚进来喝。”说罢,转身便走,茜色纱衣翩然,惊飞了竹篱旁几只正专心采蜜的凤尾蝶。
温暖的竹厅内,弥漫着令人垂涎的浓郁米香和菌菇的鲜甜气息。清漓捧着上官毓塞过来的青瓷碗,小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碗壁温热,细腻的瓷釉触感极好。碗中米粥熬得浓稠软糯,洁白的米粒间点缀着切成小丁的各色菌菇和细碎的鸡肉丝,金黄的油花在粥面微微浮动,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连日来的饥饿、恐惧和疲惫在这一刻被这碗热粥无限放大,勾得她眼眶阵阵发酸。她顾不得烫,也顾不得仪态,迅速舀起一小勺,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近乎贪婪地吹着气,然后飞快地吸吮吞咽。
“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上官毓斜倚在竹榻上,单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清漓这副饿极了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倒像只护食的小野猫。”她顿了顿,目光在清漓狼狈却难掩清秀的眉眼间扫过,“说说看,你这小身板,是怎么招惹上那头守山的老剑齿虎的?它可有些年头没被惊动得发那么大脾气了。”
清漓捏着瓷勺的指尖猛地一颤,细白的骨节绷紧,勺沿轻轻磕碰在碗壁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她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视线死死盯着粥面上晃动的那点金黄油脂,仿佛那里藏着全部的答案。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用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尽量平稳的语调,将那套说辞缓缓道出:“我……我叫叶岚。随爹娘去江南外祖家探亲……路上……遇了山匪……爹娘……都罹难了……只有我逃了出来……在山里迷了路……”声音低哑,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悲伤。
谎话顺溜地说到“记不清家乡具体在何处”时,下巴骤然一紧!
上官毓不知何时已欺身近前,带着淡淡药香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那枚淬着幽蓝暗芒的银针,此刻就悬在她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针尖的寒芒刺得她瞳孔骤然收缩!
“小骗子,”上官毓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危险的、近乎蛊惑的笑意,“你可知,人一说谎,这瞳孔……便会不受控制地缩上一缩?嗯?”
月色如洗,透过雕花的竹窗棂,在客房光洁的竹地板上投下疏朗清辉。清漓躺在柔软舒适的锦缎被褥里,鼻端萦绕着床头小几上紫铜香炉里飘出的安神香气息,清幽宁神,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上官毓那句带着毒针寒气的“小骗子”,如同芒刺在背,让她辗转反侧,如卧针毡。
更令她不安的,是竹楼廊下隐约传来的、压低了声音的争执。夜风断续送来几个清晰的词句:
“……慕容家的凤尾纹玉佩……你当我瞎?还是老糊涂了?”
“管她是谁家的丫头!既入了谷,便是缘分……”
“鬼夫子!二十年前的教训,你还没吃够吗?!那慕容长钦……”
“够了!阿毓,此事我自有分寸!”
争执声戛然而止,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夜色中蔓延。
清漓猛地攥紧了身上的薄被,指尖用力到发白。母后留给她的那枚玉佩,此刻正紧紧贴在她心口,隔着薄薄的寝衣,那温润的玉石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她脑中骤然闪过白日里在药庐看到的景象:那个搁在紫檀木架最上层、擦拭得锃亮的鎏金蟠螭纹捣药罐!那形制、那纹样……分明与她记忆中凤鸣宫小药房里的那只御用之物一模一样!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三)琴声剑影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草叶上的露珠还未被朝阳蒸干。一阵清越激昂、带着金石杀伐之气的琴音穿透薄雾,悠悠传入竹楼。
清漓循着琴声,赤足踩过沾满晨露的青草地,来到桃林深处。只见鬼夫子程玄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膝上横放着一张形制古雅、尾部犹带焦痕的古琴——焦尾琴。他十指翻飞,拨弄琴弦,奏的竟是沙场名曲《破阵乐》!铮铮琴音如金戈交鸣,铁马奔腾,激荡得满树桃花簌簌飘落,如下了一场粉红色的急雨。琴音所向,竟隐隐带着无形的锐气。
琴案旁,并非笔墨纸砚,而是并排放置着两柄长剑。一柄纤细修长,剑鞘古朴,如初春新发的柳叶,透着灵秀轻盈;另一柄则厚重沉凝,玄铁剑鞘上布满细密的云雷暗纹,剑未出鞘,已能感受到其蕴含的磅礴力量。
“此剑名‘青云’。”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鬼夫子信手拿起那柄细长的子剑,手腕轻抖,挽了个利落漂亮的剑花。剑身并未出鞘,然剑鞘破空时,竟带起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宛如九天鸾凤的清唳,在林间久久回荡。“锋鸣出鞘,需得这般气韵。”话音未落,他身形未动,反手抓起那柄沉厚的母剑“锋鸣”,也未见他如何蓄力,只是随意地朝着十步开外一株斜伸出的桃枝凌空一劈!
“嗤——!”一声轻响,如同裂帛。那根足有小儿臂粗的桃枝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断枝带着半树繁花,无声地坠落在地,激起一片落英。
清漓看得痴了,小嘴微张,清澈的眸子里满是震撼与向往。在虞国深宫,她见过无数镶嵌宝石、装饰华美的所谓名剑,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充满灵性与力量的兵器!那一声鸾鸣,那一剑断枝的举重若轻,仿佛为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柄灵秀的“青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冰凉剑鞘的刹那,如同被烫到般倏然缩回。眼底掠过一丝自惭形秽的怯意。
“接着!”鬼夫子眼中精光一闪,毫无预兆地将“青云”连鞘抛了过来!
清漓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接。沉重的剑鞘带着风声,“啪”地一声正正砸在她纤细的小臂上,顿时一阵酸麻刺痛传来,让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手臂瞬间垂了下去。
“下盘虚浮如风中蒲柳,腕力不足似三岁孩童。”一声毫不留情的冷嗤从桃树后传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臂弯挎着个装了大半篓草药的竹篓。她缓步走近,目光在清漓吃痛的手臂上扫过,带着惯有的讥诮。忽地,她手腕一扬,三点寒星破空而出,直射清漓面门、咽喉和心口!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带着刺骨的杀意!“连这三针都躲不过,今晚的药庐,便专为你熬一锅黄连汤洗洗脑子!”
清漓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手臂疼痛!她尖叫一声,抱着头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要命的三点寒芒。银针擦着她的鬓角和衣襟,“夺夺夺”三声闷响,深深钉入她身后那株粗壮桃树的树干,针尾兀自颤鸣不止。
她这副抱头鼠窜、惊惶万状的狼狈模样,终于彻底逗乐了冷面如霜的上官毓。一串清越如碎玉落盘的笑声从她唇边逸出,冲散了林间最后一丝肃杀之气。
(四)缘起故知
七日后,清漓在栖云谷深处一座依山而建、回旋如螺壳般的巨大竹制藏书阁中彻底迷失了方向。阁内弥漫着陈年竹简和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霉味的独特气息。数不清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目光难以企及的幽暗高处,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典籍、卷轴、竹简、帛书,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阁楼顶层光线昏暗,积尘颇厚。清漓仰着小脸,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想去够最高一层书架角落里露出半截书名的《毒经》。指尖刚刚触到那卷以牛筋捆扎的厚重竹简边缘——
“哗啦啦——!!!”
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整排竹简如同山崩般轰然塌落!烟尘弥漫,呛得她连连咳嗽。待尘埃稍定,她捂着口鼻,惊魂未定地看向散落一地的竹简。其中一卷恰好摊开在她脚边。
扉页上,一行朱砂小篆赫然映入眼帘——「慕容婉吟庚辰年誊」。
母后的字迹!清雅秀丽,骨力内蕴,她绝不会认错!
清漓如遭雷击,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积尘的竹地板上。泛黄的纸页间,随着书卷的摊开,飘落出一朵早已干枯、失了颜色的紫薇花,花瓣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这正是母后生前最爱的鬓饰!她时常簪于发间,衬得人比花娇。
刹那间,所有的迷雾都被这朵小小的干花和熟悉的字迹劈开!为何鬼夫子初见玉佩便识得慕容家徽?为何上官毓的药庐会有凤鸣宫的御用器物?为何他们对她的身份似乎早有预料?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娘及笄那年,性子倔得很,非要学什么济世救人的本事,在这谷中足足住了三个月。”一个带着几分酒意和追忆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头顶传来。
清漓猛地抬头。只见鬼夫子程玄不知何时竟倒悬在房梁之上,如同栖息的大蝙蝠,宽大的灰袍下摆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他手里还拎着个黄皮酒葫芦,随着倒悬的姿势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抄书就抄书吧,”鬼夫子灌了口酒,咂咂嘴,仿佛在回味悠远的往事,“偏还总爱在剑穗上编些叮当作响的紫玉小铃铛,吵得人脑仁疼,想睡个囫囵觉都不成……”他摇头晃脑,语气里满是嫌弃,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真相如同惊雷,劈开了清漓心中连日来筑起的谎言高墙,碎成齑粉。她攥着那卷留有母亲手泽的竹简,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等待着想象中的雷霆震怒或冰冷的驱逐。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回应她的,是鬼夫子随手抛下的一物,正是那柄名为“青云”的子剑!
“明日卯时,桃林练剑。迟一刻,罚扎马步一个时辰。”鬼夫子一个利落的翻身,轻飘飘落在地上,激起细微尘埃。他掸了掸灰袍下摆,看也不看清漓,径直走向那张积满灰尘的琴案,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在空旷的藏书阁内回荡,“管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还是路边乞食的小乞儿,既入了栖云谷,在老夫我这里,你便只是叶岚。练功偷懒懈怠……”他顿了顿,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促狭,“照样挨板子!”
“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清冷的声音伴着细碎的银铃声从门口传来。上官毓不知何时已倚在了门框上,双臂环抱,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眼神却似乎不那么锐利了。“眼泪若能解毒,天下早无毒物了。还不快擦干净你那花猫脸?”她下巴朝门外一点,“药庐,今日辨七步蛇毒与解毒之法。误一味,晚饭就省了。”
清漓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及一片冰凉湿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然而,当她擦去泪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释然又带着点委屈的弧度。母后曾翻阅誊抄过的竹简,父皇曾击节赞叹过的焦尾琴……这些承载着遥远记忆的物件,此刻都静静地沐浴在栖云谷温暖明亮的晨光里,不再隔着宫墙与岁月。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卷《毒经》和那柄“青云”剑,像一阵风似的冲向敞开的雕花木窗。窗外是翻涌不息的云海和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
“娘亲——!”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莽莽群山和浩渺云海放声大喊,“漓儿……漓儿找到新家了——!”
少女清越的呼喊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栖息的白鹤,舒展着优雅的翅膀,掠过如霞似锦的桃林。晨光中,一身素白衣裙的少女怀抱古卷,手执长剑,立于漫天纷扬的花雨之中,身姿挺拔,眉眼间初露的坚韧与清冷,恰似当年那个执意踏入栖云谷求学的江南少女——慕容婉吟。
月圆之夜,栖云谷深处,飞瀑如练,轰鸣着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碧潭,激起千堆雪沫,水雾弥漫,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霓。巨大的水声反而衬托出此地的肃穆。
(五)拜师承誓
拜师礼就在这轰鸣的瀑布前举行。
上官毓难得地绾起了她那一头标志性的泼墨长发,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鬓边斜簪着一朵新采的、蓝紫色绒球状的夕雾花,为她冷艳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柔美。鬼夫子程玄神色郑重,点燃了三支细长的龙涎香。香烟笔直上升,在清冷的月光和水雾中缭绕盘旋,散发出沉静悠远的异香,仿佛沟通着天地。
烟气缭绕中,鬼夫子取过一个古朴的鎏金长匣。匣盖开启,露出静静躺在红绒布上的一柄长剑——锋鸣。
“此剑‘锋鸣’,随老夫饮血江湖,纵横三十载。”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抚过“锋鸣”那玄铁锻造、布满云雷暗纹的剑脊。冰冷的剑刃如镜,清晰地映出他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灰白的鬓角。“今日,传于你手。”他抬起眼,目光直视着肃立在香案前的清漓,“需立三誓——”
“其一,手中之剑,永不指向无辜弱小,不恃强凌弱!”
“其二,胸中所学,永不助纣为虐,不为虎作伥!”
“其三……”老人眼中严肃的光芒忽然被狡黠的笑意取代,拖长了语调,“每月初七,替老夫出谷,去十里铺‘醉春风’酒肆,沽回十斤上好的梨花白!”
清漓原本绷得紧紧、肃穆无比的小脸,瞬间被这最后一句砸得裂开一道缝隙!她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准备接过这庄重的传承,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任”惊得脚下微一踉跄,差点没站稳。
“站直了!”上官毓的冷斥声响起。一枚细小的银针带着破空声,“嗖”地钉在清漓脚边的青石上,针尾嗡嗡颤动,寒光闪闪。“慕容家出来的丫头,连站都站不稳?成何体统!”语气虽冷,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夜,栖云谷难得的喧腾。谷中所有的仆从都齐聚在瀑布旁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一张张朴实而喜悦的脸庞。胖乎乎的厨娘吴婶端上用荷叶包裹、外裹黄泥烤得香气四溢的叫花鸡;满脸络腮胡的猎人张叔献上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鹿腿;就连平日总是板着脸、沉默寡言的马夫老赵,也难得地哼起了乡野俚俗的小调,调子粗犷而欢快。
清漓被热情的吴婶塞了满满一碗青梅酒。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她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顿时一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辣得她眼泪汪汪,小脸皱成一团。这副窘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连向来冷面的上官毓也忍俊不禁,嘴角弯起。
醉眼朦胧间,清漓望见鬼夫子夫妇在远离喧嚣的月下对弈。上官毓趁丈夫凝神思考棋局,纤指如电,飞快地偷挪了一枚关键的黑子。鬼夫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拈起那枚被偷走的棋子,得意洋洋地在妻子面前晃了晃。上官毓气急败坏,另一只手悄悄探向腰间,似乎要摸出什么粉末。鬼夫子哈哈一笑,手腕一抖,剑穗上缀着的小巧铜铃“叮铃”脆响,不偏不倚撞开了她欲行不轨的手。檐角悬挂的风铃与剑穗铜铃的清音在夜风中偶然相和,叮咚作响。
清漓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怀中“锋鸣”剑那温润如玉的剑柄。母后的谆谆教诲,那些曾压在心头的期望,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掌心这即将磨砺出的薄茧。她抬头望向天际那轮明月,清辉洒满山谷。栖云谷的月色,连同这份传承与守护,正一寸寸地,悄然沁入她的骨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