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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荒野求生

作者:沙漠玫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浮木漂流


    冰冷的激流如万千钢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后背,每一次浪头拍来,都裹挟着碎石和粗粝的泥沙,狠狠撞击着她幼小的身躯。在剧烈的沉浮间,清漓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恍惚中,母后那声嘶力竭、浸满水汽的低语,穿透湍流的咆哮,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微弱却清晰得如同烙印:“漓儿,抓紧……”


    这声音成了她残存意志的唯一支撑。她死死扣住那段粗糙的浮木,小小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透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随时会折断。发髻早已散乱,那枚象征尊贵的白玉凤纹簪不知失落于哪一段凶险的湍流,只剩下几缕湿漉漉的乌黑发丝,狼狈地黏在苍白冰冷的额前和脸颊上。湍急的河水推着浮木打着旋,狠狠撞向一侧嶙峋的岩壁!“砰!”右肩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裂,同时左手腕内侧被水中尖锐的利石猛地划过,火辣辣的痛感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却丝毫不敢松开紧扣浮木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混沌。晨光艰难地穿透峡谷上方厚重弥漫的雾气,斑驳地洒在墨绿色的、翻滚着漩涡的冰冷水面上。清漓被这光线刺得眯起眼,水流似乎缓和了刹那。就在这短暂的光影变幻里,她恍惚看见母后慕容婉吟一袭素雅宫装,正立在凤鸣宫高高的台阶之上,对着她温柔浅笑……那幻影如此真实,带着暖意。


    然而下一个浪头无情地打来,冰冷浑浊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咳咳咳!”幻象瞬间破碎,咸腥的河水直冲鼻腔和喉咙,呛得她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河水滚滚而下。


    浮木突然被一股更强的暗流裹挟,猛地打了个旋!前方的河道骤然收紧,两侧陡峭的石壁挤压过来,几乎要合拢,只留下一条狭窄扭曲的缝隙。奔腾的河水被强行压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挤入那黑暗的裂缝,水流的速度骤然加快,浮木像离弦之箭般被吸了进去!


    “啊!”清漓本能地尖叫,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浮木中央,双臂死死环抱。浮木几乎是贴着狰狞的岩壁疾驰而过,尖锐的石棱如同恶魔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刮过她裸露在外的小腿肚!


    “嘶——!”皮开肉绽的锐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鲜血瞬间涌出,然而伤口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甚至来不及看清,就被奔腾而过的激流无情地冲刷、稀释,带走,只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感和水中迅速消散的淡淡粉红。


    “父皇说……激流尽头……是平缓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疼痛,她咬紧牙关,几乎将下唇咬破,脑海中闪过去年秋猎时,父皇虞沐风在马上俯身对她说的只言片语。那时父皇指着远处奔腾的河流,告诉她水势的奥秘。这稚嫩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在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声中,微弱得几不可闻,迅速消散。


    当浮木终于被奔腾的河水吐出了那道狭窄的“獠牙”,冲出峡口时,日头已沉沉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河道变得宽阔,水流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不再狂暴地撕扯。岸边是大片大片茂密的芦苇荡,在晚风中起伏如浪。几只栖息的白鹭被水声惊扰,扑棱着雪白的翅膀,优雅地掠向远方。


    清漓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和力气,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泥泞的河岸。脚上的锦缎绣花鞋早已在漂流和攀爬中被磨穿,露出磨破的袜子和血肉模糊的脚底,黏糊糊地沾满了带血的泥沙和腐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钻心地疼。极度的饥饿如同野兽的利爪,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胃囊。


    岸边一丛野莓映入眼帘,红艳艳的果实挂满枝头。她踉跄着扑过去,如同饿极了的小兽,顾不得枝叶上尖锐的毛刺会扎破手指和嘴唇,抓起一把熟透的莓果,连皮带肉囫囵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吞咽!


    酸涩的汁液瞬间刺激着干渴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味道让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她慌忙停下动作,小手颤抖着探入怀中在那早已湿透、冰冷黏腻的衣襟深处摸索。指尖先触到一块丝帕,然后是一团软烂黏糊的东西——是母后启程前,悄悄塞给她的一块桂花糕!


    小心翼翼地掏出丝帕和这团“珍宝”,原本精致香甜的糕点早已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糊成一团灰褐色的泥浆,散发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糕点残留的、微不可闻的甜腻。六岁的虞国嫡长公主,虞清漓,就这样孤零零地跪坐在荒凉的芦苇荡深处,双手捧着这团冰冷、肮脏、象征着她破碎世界的泥浆,小小的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痕,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噎在晚风中消散。母后的温暖怀抱,凤鸣宫的熏香,父皇沉稳的声音……一切都像这手中的桂花糕,被冰冷的河水彻底泡烂了。


    (二)密林追踪


    第五日的清晨,是被一滴冰冷刺骨的露水唤醒的。那露珠从头顶腐朽树洞内壁凸起的树瘤上凝聚、滴落,不偏不倚,正正砸进清漓的颈窝深处。她一个激灵,猛地从半昏半醒中惊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她哆嗦着,将身上那件从某个荒弃猎户小屋角落里翻找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粗麻外衫裹得更紧些。这件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衣服”,此刻沾满了草屑、泥土、干涸的松脂,还有昨夜与一只龇牙野狗紧张对峙时,被那畜生尖利牙齿扯破袖口留下的几道新鲜齿痕和爪印。


    她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经过几天的挣扎求生,身上那些被岩石、树枝刮擦出的细小伤口大多已结痂,唯有右肩处一片深紫色的淤肿依旧触目惊心,稍一用力便牵扯出钻心的疼痛,骨头仿佛被无形的重锤敲打过,应是落水撞击岩壁时伤到了筋骨。左手腕内侧那道被水中利石划开的伤口最深,此刻已凝结成一枚暗红色的、弯月形的丑陋硬痂,边缘有些发硬,这两天隐隐发痒,估计以后会永远留下这道印记,如同她心上的伤疤。


    “东南方……有炊烟……”清漓喃喃自语,努力回忆着母后慕容婉吟在凤鸣宫灯下,一字一句教她背诵的《山河志》里的句子。她踮起脚尖,像一只警惕的小鹿,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努力向灰蒙蒙的晨雾笼罩的天空尽头眺望。果然!在东南方向遥远的天际线下,一缕极细、极淡的青色烟柱,正袅袅地升腾而起,融入微明的晨曦中。是山间樵夫砍柴生火?还是……那些追杀不休的刺客在埋锅造饭?


    肚腹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她弯下腰,熟练地钻入旁边的灌木丛。这半个月在生死边缘挣扎求生的经历,早已将皇宫里那个娇贵的小公主磨砺得面目全非。她学会了用磨尖的树枝做成简陋的骨针,小心翼翼地挑破那些色彩诱人却暗藏剧毒的浆果表皮下的毒囊;她牢牢记住了那种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被她命名为“鬼面藤”的可怕植物,远远避开;她甚至总结出经验——凡是有成群山雀叽叽喳喳聚集啄食的矮树丛,下面必定散落着熟透掉落的、甜美的野果!


    此刻,她的目光被一丛挂满累累红果的灌木牢牢吸引。那果实圆润饱满,红得如同最上等的玛瑙珠子。她盯着那些果子,嘴角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奇异的得意。“赤珠果,味甘,无毒,可充饥。”她模仿着记忆中那位总是板着脸、留着山羊胡须的太医院首辅大人捋胡须的模样,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努力够向枝头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


    指尖刚刚触碰到那饱满冰凉的果皮,甚至能感受到汁液在薄皮下鼓胀的生机——


    “咔嚓!”


    一声突兀而清脆的枯枝断裂声,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不远处的密林中炸响!


    清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凝固在那颗诱人的赤珠果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盖过林间所有的声音!


    透过稀疏的灌木枝叶缝隙,她清晰地看见——五个身形魁梧、黑巾蒙面的男人,正粗暴地拨开茂密的藤蔓和荆棘,大步流星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为首那人脖颈粗壮,衣领微敞处,赫然露出一角熟悉的、令人血液凝固的靛青色盘蛇纹身!


    “那小崽子肯定没死透!”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不耐烦,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妈的,慕容家的小杂种,命倒是硬得很!让老子们在这鬼林子里钻了好几天……”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清漓的耳朵。母后温热的血仿佛又一次溅在了她冰凉的小脸上,那粘稠滚烫的触感如此清晰!恐惧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仇恨的愤怒取代!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小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猎户小屋角落里顺走的旧柴刀,木质刀柄粗糙硌手,生铁打造的刀刃崩了几个小缺口,布满暗红的锈迹,显得笨重而丑陋。但在这一刻,这冰冷的铁块却给了她一种奇异的、残酷的力量感——这缺口,足够割断仇敌的咽喉!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踩踏落叶枯枝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为首那个脖颈刺青的汉子骂骂咧咧,已经走到了清漓藏身的灌木丛附近,凶戾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嗒!”


    一只色彩斑斓、足有巴掌大的花斑蜥蜴,不知是被惊扰还是失足,突然从众人头顶的树枝上跌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领头者的后颈窝里!


    “哇呀!”那领头者被这冰冷滑腻、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魂飞魄散,浑身一个激灵,如同被烙铁烫到,怪叫一声,猛地反手一巴掌狠狠拍向后颈!


    “啪叽!”那可怜的蜥蜴被扇得晕头转向,重重摔落在地。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领头者惊魂未定,又羞又恼,抬起穿着硬底皮靴的大脚,带着满腔邪火,狠狠一脚踢向地上挣扎的蜥蜴!


    “嗖——!”那小小的斑斓身躯被踢得飞起,划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砸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深处,没了声息。


    “哈哈哈!”其余几个蒙面人看到头领这狼狈相,忍不住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个屁!”领头者恼羞成怒,面巾下的脸涨得通红,指着蜥蜴消失的灌木丛大骂,“臭东西!真是晦气!快走!别在这耽搁工夫!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到前面仔细搜!那小崽子肯定跑不远!你们几个,眼睛放亮点!”他粗声粗气地吼着,发泄着怒火和尴尬,带着人骂骂咧咧地绕开了清漓藏身的灌木丛,脚步声和叫骂声渐渐远去,惊飞了林中一群原本安静的雀鸟。


    (三)夜栖树上


    当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流淌下来,将高大的杉树梢头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时,清漓正蜷缩在一根离地足有三丈多高的粗壮树杈间。夜风带着深山的寒意掠过浩瀚的林海,掀起一阵阵低沉而连绵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凤鸣宫冬日里穿堂而过的、呜咽的风声,勾起心底最深的孤寂。


    她用捡来的、粗糙却结实的麻绳,模仿着记忆中凤鸣宫那些巧手宫灯匠人编绳结的法子,笨拙却牢固地将自己捆扎在粗壮的主树干上,像一个挂在树上的茧。这样即使睡着,也不至于翻身掉下去摔死。


    “喵——呜……”


    一声细弱、带着点委屈的叫声,突兀地从下方传来,打破了夜的沉寂。


    清漓小心翼翼地探头向下望去。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瘸腿狸花猫,正用锋利的爪子扒着粗糙的树干,试图向上攀爬。它琥珀色的竖瞳在月光下闪烁着警惕而渴望的光芒,仰头望着树上的“庞然大物”。


    一丝微弱的暖意涌上心头。清漓解下束发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发带,小心地垂落下去,在狸花猫眼前轻轻晃动,试图吸引它。


    “喵——!”谁知那瘸腿小猫非但不领情,反而猛地弓起瘦弱的脊背,全身毛发炸开,尾巴高高竖起,对着垂落的发带发出充满威胁的低沉嘶吼,像是对待入侵领地的敌人。


    清漓愣了一下,随即被它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凶什么呀?”她小声嘀咕,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从怀里摸索出半块昨夜没吃完、早已烤得焦黑冰冷的芋头,“本公……咳,我分你一点便是,看把你瘦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半块芋头掰下一小块,朝着小猫的方向轻轻抛了下去。


    “咕噜噜……”芋头块落在树根旁的落叶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动静惊扰了旁边一窝正在休憩的萤火虫,点点幽绿的光芒惊慌地四散飞起,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痕。


    那瘸腿小猫警惕地盯着落下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树上模糊的人影,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饥饿的驱使,警惕地蹿下树干,叼起那块芋头,闪电般消失在黑暗的灌木丛中。


    小猫消失后,清漓仰头望着墨蓝色天幕上璀璨如恒河沙数的星子,银河横贯天际,壮丽而遥远。这景象,让她忽然想起了今年元宵夜。那时她也是这般,趁着宫宴热闹,偷偷甩开宫女嬷嬷,像只灵巧的小猴子,溜进御花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高高的琉璃瓦屋顶,只为了离那些闪烁的星辰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结果自然是害得母后带着大批宫人提着灯笼,焦急地满园子寻找……后来被父皇知道,板着脸罚她抄了整整十遍枯燥的《女诫》……


    一丝带着回忆温度的笑意还未完全在唇角绽开,两颗滚烫的泪珠已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夜风拂过,瞬间带走了那点微弱的湿意,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后半夜,毫无预兆地落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寒意透过单薄的粗麻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清漓裹紧捡来的、散发着鱼腥味的半张破旧蓑衣,蜷缩在树杈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雏鸟,睁大眼睛,望着无尽的黑暗,默默地数着从树叶间隙滴落的雨滴,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天明。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墨般的夜空,短暂地照亮了整片山林!就在这刺目的电光中,清漓清晰地望见东南方向的山脊上,一道巨大而狰狞的焦黑疤痕,如同大地的伤口,横亘在那里——那是三天前,为了阻挡追兵,她冒险点燃枯草引发的那场野火肆虐过的痕迹。凶猛的火舌曾追着她的脚步,贪婪地吞噬了半片郁郁葱葱的松林……却也阴差阳错地,暂时阻断了那些索命的脚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无声地默念着外祖父慕容长钦书信中时常提及的箴言,冰冷的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贴身藏着的玉佩。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凤鸣宫温暖的寝殿,看见母后正用青玉小勺舀起名贵的香粉,轻轻拨入青玉香炉中。炉盖合拢,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带着熟悉的暖香,渐渐与眼前林间弥漫的、带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潮湿晨雾……融为一体。


    (四)沼泽遇险


    第八日,莽撞的探索将她引入了一片不祥之地。


    脚下的地面异常松软湿滑,每一步踩下,厚厚的、腐烂发黑的落叶层都在脚下“咕嘟咕嘟”地冒出浑浊的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如同臭鸡蛋般的恶臭。眼前是死寂的水洼,水面泛着一种诡异的、粘稠的幽绿色,上面漂浮着墨绿色的浮萍和不知名的絮状物,看不到一丝波澜,如同凝固的毒液。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郁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甜腥。


    “呱!呱!”几声突兀而嘶哑的蛙鸣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不详的意味。一只通体墨黑、布满凹凸不平疙瘩的硕大蟾蜍,从一丛**的植物根茎后猛地跃出,恰好擦过清漓的腿边!那背上密密麻麻、黄白相间的脓包,看得她瞬间头皮发麻,全身汗毛倒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清漓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远离这恶心的东西,然而就在她抬脚的瞬间——


    “噗嗤!”


    右腿毫无征兆地深深陷了下去!粘稠、冰冷、散发着强烈腥臭的淤泥像无数只贪婪的手,瞬间包裹住她的小腿,并随着她本能地挣扎,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漫延,迅速淹过了膝盖!越是挣扎,身体下沉得越快,那令人绝望的吸力也越发强大!


    “横木!要找横木!”巨大的恐惧充满胸腔,但求生的意志却在尖叫!她猛地想起父皇虞沐风曾在一次讲述漠北行军故事时,提到过陷入沼泽的应对之法。她抖着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旁边一株枯死的小树上折下一根还算笔直的枯枝,长度约莫有她大半个身高。


    汗水混着泥浆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抹了一把脸,眯起眼,努力在浓重的、带着瘴气的雾气中搜寻希望。终于,在一丈余外的泥潭对面,她发现了一株形态扭曲的歪脖老树!虬结的树根如同怪物的爪子,深深扎在稍显坚实的泥岸边。


    就是它了!清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缠在腰上的麻绳解下来,一头拴在自已的手腕上,另一头拴在枯枝上,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救命的枯枝朝着歪脖树的方向狠狠掷去!


    “哗啦!”枯枝落入水,惊起泥潭中一群潜伏的、长着透明翅膀的怪异飞虫,嗡地一声四散飞起,如同升腾的黑色烟雾。


    枯枝离歪脖树还差着老大一截,无力地漂浮在污浊的水面上。


    第二次,她调整角度,再次奋力投掷!枯枝落点更近了些,却依旧够不到那坚实的树根。


    汗水浸透了破旧的衣衫,混合着泥浆,又黏又冷。掌心被粗糙的枯枝磨破,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第三次尝试,枯枝带着风声飞出,却在半途力量不济,斜斜地插入泥潭边缘,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失败了。


    清漓呆呆地看着那根斜插在污泥中的枯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深陷泥沼、不断下陷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完全被粘稠的黑泥吞没。她没有绝望哭泣,反而抬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泥浆,竟低低地、神经质地笑出声来:“哈……太傅若是知道……我投壶的本事……差劲到这个地步……”笑声在死寂的沼泽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


    话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想起那位总是一丝不苟、要求严苛的太傅。想起他呈上的那套精美绝伦、供宫廷娱乐的鎏金箭壶……那套箭壶,连同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宫殿,早已在凤鸣宫被刺客纵起的那场熊熊大火中,化为了飞灰。一丝尖锐的痛楚刺穿了麻木,比陷在泥沼中的腿更让她窒息。


    求生的**再次压倒一切!她咬紧牙关,不顾掌心被枯枝划破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将枯枝不断地拽回,再掷向那株歪脖树。手臂酸软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投掷都耗尽力气。


    终于,在不知是第多少次尝试后,枯枝终于幸运地卡在了歪脖树裸露的虬根之间!清漓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平衡,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前移,双手慢慢收紧手中的麻绳,借着那根卡在树根间的枯枝传递过来的支撑力,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将深陷泥沼的右腿拔了出来!


    当她的身体终于完全脱离那吞噬生命的泥潭,狼狈不堪地瘫倒在相对坚实的硬地上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沉入林海深处,只留下天际一抹黯淡的紫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淤泥和枯叶,冰冷的泥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她摊开血肉模糊、沾满污泥的双手,望着掌心被枯枝划破的深深血口,剧烈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荒野。她找到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地,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跳跃的、橙红色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照着她苍白而疲惫的小脸。她用削尖的树枝串起一只路上抓到的肥硕青蛙,架在火上慢慢烘烤。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飘起一丝焦香。


    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母后在她生辰时亲手系上的那枚羊脂玉佩依旧贴身藏着,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玉佩正面是繁复的凤尾纹,借着昏暗的火光,背面隐约可见四个深刻的小篆——“山河永宁”。这是母后作为虞国皇后,对身为嫡长公主的她最深的期许与箴言。此刻,这沉甸甸的四个字,映着跳跃的火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灼热的温度。


    (五)归途无期


    第十日的黄昏,跋涉过又一片密林的清漓,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停下脚步,清洗着脸上和手上的污垢。她抬起头,目光无意间越过稀疏的树丛,望见了前方山坳里升起的、实实在在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袅袅炊烟。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本能地伏低身子,借着灌木的掩护,悄悄靠近。透过枝叶的缝隙,她看到一个简陋却整洁的篱笆小院。院子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的中年农妇,正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用力抖开,晾晒在院中拉起的麻绳上。衣服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晃。低矮的茅草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鲜红欲滴、如同凝固火焰般的干辣椒。那鲜艳的红色,在暮色中的山野间显得格外醒目,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御花园节日里精致华丽的宫灯。


    一种强烈的对温暖和热食的渴望从心底汹涌而起。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细微的声响让她瞬间惊醒!如同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树后,心脏狂跳。她躲在树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许久许久。看着农妇忙碌的身影,看着简陋却温暖的茅屋,看着院子里啄食的几只土鸡……最终,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小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艰难地、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诱人的炊烟和红辣椒,重新走向身后那幽深莫测、危机四伏的莽莽深山。


    “外祖父说过……慕容家的暗桩……”她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一边低声自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指腹一遍遍划过上面的凤尾纹刻痕。她想起了母后曾提过的家族印记——那是慕容家遍布天下的商队和情报网络之间,用于联络和识别的秘密符号。


    当夜,她在一处避风的山洞露宿。点燃一小堆篝火后,她借着跳动的火光,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在洞壁上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一个繁复而优美的图案——凤尾纹。这是慕容氏商队最核心的标记,象征着家族的庇护与力量。她刻得很认真,小小的脸上满是郑重与期盼。希望父皇派出的搜寻队伍,希望外祖父派来的家族暗卫,能循着这些她沿途留下的隐秘的标记,尽快找到她这只迷失在荒野中的孤雏。


    刻完最后一笔,她疲惫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洞外,月已悄然升至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山林。就在这时,一声悠长、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夜的寂静,自遥远的、黑黢黢的深山之中遥遥传来!


    “嗷呜——!”


    清漓浑身一颤,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象征荒野危险的恐怖声音。山洞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这是母后教她对付失眠的小把戏。数着数着,意识渐渐模糊。不知道数到第三百几十只羊时,那冰冷的恐惧感终于被沉重的疲惫感压倒。她蜷缩在火堆旁,裹紧那件破旧的粗麻外衫,带着对标记的期盼和对狼嚎的恐惧,慢慢沉入并不安稳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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