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春分。
民国九年的那场春旱像条毒蛇,缠在丰源塬脖颈上已三月有余。晋西南的天像是被谁捅漏了底,再没掉过一滴像样的雨水。
黄土高原的风裹着沙砾,把塬顶的玉皇庙脊兽啃得只剩嶙峋骨架。远处的吕梁山脉像被剥了皮的牛骨架,裸露出青灰色的岩石。
丰源塬,西倚吕梁山山脚、东接太行山余脉的贫土荒地,千百年来靠天吃饭的黄土地,彻底蔫了。往年本该绿浪翻滚的谷子地、高粱田,如今只剩下些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枯秆,在滚烫的热风里瑟瑟发抖。深沟大壑纵横的黄土坡,裸露出大片大片刺眼的惨白,地皮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深的能塞进一个孩童的拳头。塬上溪水长流的泊池早已干涸见底,池底龟裂成一块块硬邦邦的土坷垃,骄傲地朝上弯着,活像气破肚的阎王罗,走上去的乡民狠狠把它踏的细碎。
春夏之交的那场饥饿,如同无声的瘟疫,迅速在塬上的沟沟峁峁蔓延开来。起初是挖野菜、剥树皮,后来连榆树皮都刮得精光。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常有三三两两面黄肌瘦的乡民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晒得冒烟的土地,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张家堡---一座青砖灰瓦、在塬上显得格外气派的两进院落的堡子,此刻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张鹤年,这位年近六旬、蓄着花白长须的族长,背着手在祠堂高大且阴冷的门槛内踱步。供桌上,祖宗牌位沉默地矗立着。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忧虑。他身后的族老们揣着手缩成一团,羊皮袄上的膻味混着旱土味,在日头下蒸出股酸馊气。管家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有老爷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单调回响。
张鹤年斜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祠堂里弥漫着陈年的香烛味及尘土气。他仿佛看到了外面那些枯槁的面容,听到了孩童细弱的啼哭。作为一族之长,丰源塬上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人物,他深知此刻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开仓,百年积蓄一朝散尽,张家根基动摇......不开,堡外饿殍遍野,他张鹤年积攒半生的清誉和“张善人”的名号,立时就要被戳得千疮百孔,更可能激起民变,玉石俱焚。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决断的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斩钉截铁地对管家道:“开仓!明日巳时,堡外晒场,按户按丁,放粮!告诉外头那些饿民们,凡来丰源塬的饥民,皆可来领一份活命粮!”
管家张福全猛地抬头:“东家?这些是留着备荒的陈粮,万一……”
“一升救一人,一斗救一家。”张鹤年沙哑的声音,却穿透出很远。他的长衫下摆沾满黄土,像刚从地里长出来的根,说出的话从不让人驳回。
张鹤年的声音像碾盘压过干土,“丰源塬要是饿死了人,张家的堡墙再高,也挡不住阎王爷敲门。”
“快去!”张鹤年不容置疑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照我说的办!天灾无情,祖宗在上,也不会看着子孙活活饿死!快啊!”
巳时已到。
老族长张鹤年过半百的身子不算太麻利,带着张家族老向张家列祖列宗跪行三鞠躬,然后高喊一声“开仓放粮”,八座仓廪的木栅同时推开,陈年的小米、玉米、荞麦像金色瀑布倾泻而下。饥民排成的长队蜿蜒十里,黑压压的饥民不太利索的跪倒一片“感恩啊张东家、感谢啊老族长、感动啊张善人...”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带着哭腔的欢呼!无数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男女老幼,如同潮水般涌向粮堆,张家护院和家丁的竭力维持下,排起了几条歪歪扭扭却秩序尚存的长龙。
张鹤年一身素色长袍,亲自站在堡门的高阶上,面容肃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者抱着婴孩的妇人领到粮食,颤巍巍地向他作揖磕头时,他便微微颔首,捋一下长须,沉声道:“去吧,活命要紧。”
“张善人!活菩萨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干涸的塬上回荡,直冲云霄。张鹤年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中,仿佛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威望攀至顶峰。
张家放粮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七十二道沟、三十六道梁。饥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张家堡外排起长队,领粮的乡亲们抱着空布袋,脸上的皱纹里还嵌着昨夜的霜花。
日头偏西时,刘满仓背着装糠麸的布丁袋子挤到前排,枯瘦的手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蹭了又蹭。轮到他时,张福全舀粮的木瓢在空中顿了顿:“刘满仓?你去年的租子还欠着两石,还好意思来领粮?”
刘满仓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膝盖撞在石台上的闷响让周围都静了下来。“老东家开恩!”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娃快不行了,我秋后一定把租子补上,哪怕卖血——”
“卖血?”张福全冷笑一声,抬脚就往他肩上踹,“你那没吃饱过的穷血能值几个钱?”
刘满仓被踹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两个家丁按住肩膀。就在这时,张鹤年走了过来,烟杆在张福全背上敲了敲:“让他领。”
“老爷,他欠咱们的——” 张福全不服气。
“账记下,粮给他。”张鹤年蹲下身,把散落的糠麸稻米拢进刘满仓的布袋,“回去先熬锅稀饭,娃不能断了奶水。”又从怀里摸出掏出几块,皱了皱眉头拿出一块银元塞进刘满仓手里,“去镇上给你婆娘抓副药吧,再不吃药怕熬不过清明......”
刘满仓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流进嘴里。他磕了三个响头,抱着布袋踉跄着挤出人群,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黑点儿。张鹤年望着他的背影,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直到暮色漫过塬面,才转身对族老们说:“把东仓也打开,明天接着放。”
那天夜里,张家堡的灯笼亮到天明。塬上的人都说,张老爷子是活菩萨转世,连玉皇庙里的老道都在晨钟里念叨着“功德无量”。
只有张鹤年自己知道,他在供桌上摆了三炷高香,求的不是福报,是张家堡平安。
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