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 第1章 第 1 章 1920年春分。 民国九年的那场春旱像条毒蛇,缠在丰源塬脖颈上已三月有余。晋西南的天像是被谁捅漏了底,再没掉过一滴像样的雨水。 黄土高原的风裹着沙砾,把塬顶的玉皇庙脊兽啃得只剩嶙峋骨架。远处的吕梁山脉像被剥了皮的牛骨架,裸露出青灰色的岩石。 丰源塬,西倚吕梁山山脚、东接太行山余脉的贫土荒地,千百年来靠天吃饭的黄土地,彻底蔫了。往年本该绿浪翻滚的谷子地、高粱田,如今只剩下些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枯秆,在滚烫的热风里瑟瑟发抖。深沟大壑纵横的黄土坡,裸露出大片大片刺眼的惨白,地皮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深的能塞进一个孩童的拳头。塬上溪水长流的泊池早已干涸见底,池底龟裂成一块块硬邦邦的土坷垃,骄傲地朝上弯着,活像气破肚的阎王罗,走上去的乡民狠狠把它踏的细碎。 春夏之交的那场饥饿,如同无声的瘟疫,迅速在塬上的沟沟峁峁蔓延开来。起初是挖野菜、剥树皮,后来连榆树皮都刮得精光。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常有三三两两面黄肌瘦的乡民蹲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晒得冒烟的土地,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张家堡---一座青砖灰瓦、在塬上显得格外气派的两进院落的堡子,此刻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张鹤年,这位年近六旬、蓄着花白长须的族长,背着手在祠堂高大且阴冷的门槛内踱步。供桌上,祖宗牌位沉默地矗立着。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忧虑。他身后的族老们揣着手缩成一团,羊皮袄上的膻味混着旱土味,在日头下蒸出股酸馊气。管家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有老爷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单调回响。 张鹤年斜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祠堂里弥漫着陈年的香烛味及尘土气。他仿佛看到了外面那些枯槁的面容,听到了孩童细弱的啼哭。作为一族之长,丰源塬上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人物,他深知此刻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开仓,百年积蓄一朝散尽,张家根基动摇......不开,堡外饿殍遍野,他张鹤年积攒半生的清誉和“张善人”的名号,立时就要被戳得千疮百孔,更可能激起民变,玉石俱焚。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决断的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斩钉截铁地对管家道:“开仓!明日巳时,堡外晒场,按户按丁,放粮!告诉外头那些饿民们,凡来丰源塬的饥民,皆可来领一份活命粮!” 管家张福全猛地抬头:“东家?这些是留着备荒的陈粮,万一……” “一升救一人,一斗救一家。”张鹤年沙哑的声音,却穿透出很远。他的长衫下摆沾满黄土,像刚从地里长出来的根,说出的话从不让人驳回。 张鹤年的声音像碾盘压过干土,“丰源塬要是饿死了人,张家的堡墙再高,也挡不住阎王爷敲门。” “快去!”张鹤年不容置疑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照我说的办!天灾无情,祖宗在上,也不会看着子孙活活饿死!快啊!” 巳时已到。 老族长张鹤年过半百的身子不算太麻利,带着张家族老向张家列祖列宗跪行三鞠躬,然后高喊一声“开仓放粮”,八座仓廪的木栅同时推开,陈年的小米、玉米、荞麦像金色瀑布倾泻而下。饥民排成的长队蜿蜒十里,黑压压的饥民不太利索的跪倒一片“感恩啊张东家、感谢啊老族长、感动啊张善人...”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带着哭腔的欢呼!无数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男女老幼,如同潮水般涌向粮堆,张家护院和家丁的竭力维持下,排起了几条歪歪扭扭却秩序尚存的长龙。 张鹤年一身素色长袍,亲自站在堡门的高阶上,面容肃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者抱着婴孩的妇人领到粮食,颤巍巍地向他作揖磕头时,他便微微颔首,捋一下长须,沉声道:“去吧,活命要紧。” “张善人!活菩萨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干涸的塬上回荡,直冲云霄。张鹤年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中,仿佛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威望攀至顶峰。 张家放粮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七十二道沟、三十六道梁。饥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张家堡外排起长队,领粮的乡亲们抱着空布袋,脸上的皱纹里还嵌着昨夜的霜花。 日头偏西时,刘满仓背着装糠麸的布丁袋子挤到前排,枯瘦的手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蹭了又蹭。轮到他时,张福全舀粮的木瓢在空中顿了顿:“刘满仓?你去年的租子还欠着两石,还好意思来领粮?” 刘满仓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膝盖撞在石台上的闷响让周围都静了下来。“老东家开恩!”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娃快不行了,我秋后一定把租子补上,哪怕卖血——” “卖血?”张福全冷笑一声,抬脚就往他肩上踹,“你那没吃饱过的穷血能值几个钱?” 刘满仓被踹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两个家丁按住肩膀。就在这时,张鹤年走了过来,烟杆在张福全背上敲了敲:“让他领。” “老爷,他欠咱们的——” 张福全不服气。 “账记下,粮给他。”张鹤年蹲下身,把散落的糠麸稻米拢进刘满仓的布袋,“回去先熬锅稀饭,娃不能断了奶水。”又从怀里摸出掏出几块,皱了皱眉头拿出一块银元塞进刘满仓手里,“去镇上给你婆娘抓副药吧,再不吃药怕熬不过清明......” 刘满仓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流进嘴里。他磕了三个响头,抱着布袋踉跄着挤出人群,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黑点儿。张鹤年望着他的背影,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直到暮色漫过塬面,才转身对族老们说:“把东仓也打开,明天接着放。” 那天夜里,张家堡的灯笼亮到天明。塬上的人都说,张老爷子是活菩萨转世,连玉皇庙里的老道都在晨钟里念叨着“功德无量”。 只有张鹤年自己知道,他在供桌上摆了三炷高香,求的不是福报,是张家堡平安。 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 第2章 第 2 章 1921年秋分。 一个月朗星稀的中秋夜,王敬斋家的后院,少东家王伯驹正把一摞账本往墙上的暗格里塞。 窗外传来伙计们搬粮食的号子声,夹杂着管家的训斥声,他的手指在账本上停顿了片刻,耳朵却支棱着听前院的动静。 “少东家,张家大小姐的马车刚过去。”心腹伙计福子从门缝里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奸诈的笑,“说是去药王庙还愿。” 王伯驹眼睛一亮,放下算盘就往外走,临走时不忘把暗格锁好。他穿过粮铺大堂时,王家粮铺王敬斋老掌柜在训斥账房先生:“跟张家的账一定要算清!他们开仓放粮是装样子,咱们的米价得往上提一成,旱年不囤粮,等着闹饥荒”。 “爹,我去趟药王庙。”王伯驹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像檐角滴落的雨水。 王敬斋抬头瞪了他一眼:“去那儿干啥?账本核完了?” “核完了。我去给药王烧炷香,求他老人家恩泽天下,下场透雨。” 不等王敬斋再问,他已经撩起布帘冲了出去。 街上的黄土没过脚踝,马车驶过扬起的黄尘能把人呛出眼泪。他沿着车辙印追出半里地,才在药王庙后的老槐树下看见那辆青布马车。 此刻张若兰坐在塬上的老槐树下,树杈缝隙中贼亮的月光照在若兰的身上,素裙红衫、纤细的腰肢。手里绣着的鸳鸯帕子被汗浸湿了边角。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脸上的红晕比槐花还艳。“你怎么才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吹走。 王伯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绿豆糕:“我托人从省城带来的,你尝尝。”张若兰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她把油纸包塞进袖袋,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爹说,让我少跟你来往。” “为啥,就因你张家祖训不嫁商户?”王伯驹急了,“上次你说喜欢《牡丹亭》,我可是把省城书局的刻本都买来了。” “还说呢。”张若兰的声音更低了,“那天你在书房给我念戏文,被二妹看见了。她嘴快,转身就告诉我爹,差点被爹骂了。” 张若兰红着脸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下去,压下了心头的燥热。她偷瞄着王伯驹,他今天穿了件湖蓝色的绸衫,比堡子里那些粗布短打的后生体面多了。“我爹让我嫁给督军家亲戚儿子。”她小声说,手指绞着帕子。 王伯驹挠挠头,一点没闹反而嘿嘿笑起来。他喜欢张若兰诱人的羞怯,像塬上初春刚探出头的草芽,带着怯生生的甜。去年灯节,他在塬上的戏台下帮她捡过掉落的头花,那时候就觉得,这双眼睛比戏文里的小姐还要亮。 王伯驹的笑容淡了些:“督军家好,只是听别人说他亲戚儿子是个烟鬼”他凑近了些,满头是涩涩的槐花。 “我爹还让我娶县丞家的女儿,说能帮衬家里的生意。可我不喜欢,她说话像只母老虎。”王伯驹的声音沉了下去,踢着脚下的石子。 张若兰“噗嗤”笑出声,抬手捂住嘴,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有人影,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让人看见不好。”她从发髻上摘下支银簪子,塞到他手里,“这个你拿着,等过了这阵旱情——”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声。张若兰慌慌张张地转身,裙角扫过槐花,落了个王伯驹满身清香。他握紧手里的银簪,簪头的莲花在阳光下闪着光;王伯驹摘下随身的祖传“和田玉凤佩”温情地放在若兰手心里,四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许久谁也没说话,像是某种无声的承诺“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张若兰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慌忙站起身:“我要回去了。”转身时帕子掉在地上,被王伯驹快步捡起。他攥着温热的帕子,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色消失在堡墙拐角,才把帕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回去的路上,张若兰在回味第一次见王伯驹的情景,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眉眼俊朗的商户少爷会和自己的命运缠在一起。 回到粮铺时,王敬斋正对着账房先生发脾气。见儿子回来,他把账本摔在桌上:“你去哪了?张家刚才派人来说,要盘走咱们的一些粮,他们派车来拉!” 王伯驹心里一动:“他们要这么多粮干啥?” “张鹤年要当活菩萨,让咱们当恶人,涨价,涨一倍”王敬斋不耐烦道;“你去他们家转一圈,就说咱们粮也紧,这几年糟蹋了不少,看他怎么说?顺便探探张鹤年的口风,看他是不是真打算把若兰许配给你。” 当晚,张鹤年在堂屋召见了王伯驹父子。 八仙桌上摆着两碟油焖蚕豆、一壶茶,王掌柜搓着手,脸上堆着笑:“鹤年兄,粮食的事真的帮不上,这几年下人操心少,糟蹋了很多,日后能帮得上定效犬马之劳,惭愧、惭愧.....孩子们的事,你看……” 张鹤年呷了口茶,茶梗在碗底打着转:“王家这小子油头粉面的,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再说商户人家,哪配得上我张家书香门第?但王家在镇里根基深,若兰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只要彩礼按规矩来……”他顿了顿,“王家得帮张家打通太原府的商路。” 王敬斋眼里精光一闪,立刻应承:“好说,好说!” 张鹤年不再言语,手指捻着胡须,目光落在窗外塬面上。 远处吕梁山脉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他知道,这门亲事不只是儿女情长,更是张家在乱世中多了一些保障。 一月两处同相忆,我望明月月望你。 第3章 第 3 章 1922年冬至。 日子在饥饿与张家的赈济中艰难滑过,丰源塬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 寒风卷着细碎的黄土粒,抽打在脸上生疼。就在这万木凋零、人心也如同冻土般沉寂的时节,一股微弱却异常滚烫的风,从千里之外的北平城,悄然吹进了这闭塞的黄土塬。 张家堡那座神秘的四合院那对厚重的大门,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低沉的呜咽。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呼地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长明灯焰一阵乱晃,几欲熄灭。 守门的老张头裹着破棉袄,蜷在门房里烤着豆秸火昏昏睡去。 三更天的堡寨静得能听见老鼠打闹声。张若菊迷糊地倚在床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她披衣开门,却见长工家的小子刘赤(刘志同)带着几个人,未经允可,一闪而入。 “这是太原学生联合会派来的苏老师苏先生”若菊抬头望了望,说是老先生,实则不过三十多岁壮年,满脸的络腮胡须加上岁月风情尤显苍老。 苏老师从袍子里拿出几本平时看不到的小册子,《救国旬刊》、《新青年》、《每周评论》,同时打开掏出的一个油纸包,里面一些传单。 苏老师、刘赤、张若菊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二小姐,你看这个。”刘赤把油纸包塞给她,声音压得极低,“县城学堂的先生偷偷印刷的。” “小心隔墙有耳”若菊低声说道。 “没事,杜山虎在外面守着”,张若菊想到跟他们年龄相仿河对岸杜猎户的儿子。 张若菊进屋点上油灯,展开那张粗糙的麻纸。油印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废除苛捐、平均地权、兴办女学、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这些字她在省城寄来的书刊上见过,此刻印在这黄土塬的麻纸上,竟有了千斤重。 “这要是被官府发现……”她手指发颤,却舍不得放下。 “北京城里的学生都在游行,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苏老师眼放异光。 “二小姐,你说咱们塬上啥时候好日子才能开始?”刘赤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张若菊抬头看着窗外,月光把堡墙的影子投在地上,像道无形的枷锁。她把传单折成小块塞进枕套:“别声张,我们一起努力,想办法。” “现在最要紧的把这些传单贴出去”苏老师急切说道。 几个人约定好第二天夜里行动。苏老师将带回的油印传单贴在祠堂门神脸上,墨迹未干。 十七岁的张若菊披着月光把第二张贴到石狮子上,然后她把第三张传单塞进刘赤手里:“识字才能救自己。” 杜家破败的窑洞里,几个人第一次见到“冒烟的铁盒子”、深深浅浅在马纸上印着《告丰源塬同胞书》——“废除苛捐、平均地权、兴办女学”。苏老师眼光闪闪发亮,继续给他们宣传着外面的世界。 “第一个**小组在上海成立了” “中国**成立了,**在浙江南湖红船上召开了**一大” “五四运动、香港中国海员大罢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香港工人大罢工、□□策动“中山舰事件......” 几个年轻人望着黑洞洞的窗外,紧握拳头,张若菊更加憧憬外面的世界。 ...张家祠堂后花园,若菊正在给长工子女读报; ...张家祠堂后花园,若菊给他们讲“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故事; ...张家小姐院绣塌上,若菊仔细读着新青年... 一天夜里,杜山虎家门外的狗叫一声连着一声,几个人麻利地吹灭油灯,散开来到院墙根,镇公所警察吆喝着、骂着...来到杜家土小院。 黑暗中苏老师从枯井跃出,一溜烟跑开了。 杜山虎跳墙引开追兵,黑暗中被流弹击中肩膀,嘴唇紧咬,不敢言语,腋窝下被鲜血浸的湿湿的直黏糊,山虎的眼直犯困,咬着牙不敢出声。 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星星之火很难在看似沉寂的乡村点燃,许多先驱们付出了的鲜血与勇气。 夜里,稀缺的冬季亮月透过树杈把亮蝴蝶投射到若菊床上,若菊翻来覆去实在难以入睡;姐姐若兰手温情地抚摸着若菊额头,“病了,怎么还不肯睡”; “没事,姐快睡吧,我失眠了”若菊咬着背角喃喃道。 若兰转了个身,轻鼾微起。若菊又陷入沉思...... 第二天早饭时,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省城的女子都剪了短发,剪发齐耳,还能进学堂念书。” 张鹤年放下碗筷,眼神锐利地扫过她:“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好针线活,将来嫁个体面人家才是正途。”他顿了顿,“过几日送你去外面读书,你要规矩些。” 张若菊心里一沉。规矩、规矩,女孩子咋那么多规矩,破规矩让她浑身不自在。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第4章 第 4 章 1923年立冬。 塬上那些年的冬天冷的出奇。几天的阴冷后接着几天的西北风,地里的土地全部龟裂,活像长工刘满仓额头的皱纹。 立冬那天,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将哭喊挣扎的刘满仓拖到张家祠堂那棵歪脖老槐树下。粗糙的麻绳狠狠勒进他早已破败的棉袄,勒进皮肉。绳子绕过粗壮的树枝,几个家丁用力一拽,刘满仓瘦小的身体便被猛地吊离了地面,只有脚尖勉强能点着地。他像一条离水的鱼,痛苦地扭动着,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刘满仓的粗布褂子被撕破,露出背上青紫的鞭痕,嘴角还淌着血。张福全手里的皮鞭在空中划过脆响,惊飞了晒谷场边槐树上的麻雀。 “刘满仓,你欠租三石七斗,利滚利变八石,这五个半月你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不打算还了?马上又快过年了,今天不把粮食交出来,就打断你的腿!别仗着老东家的慈悲,越来越不听使唤”张福全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蝼蚁般的佃户,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唾沫星子喷在刘满仓脸上。 塬上那个没欠过欠张鹤年财主的租金,那个不知道张财主大斗收、小斗出;那个年代,不借只能饿死。有的时候,为了还债,就拿青苗抵债;孩子多、欠租多的,只能含泪拿儿女抵债。 “爹—!”一个半大的小子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正是刘满仓的儿子刘赤(后改名刘志同)。他目眦欲裂,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不顾一切地扑向吊着父亲的绳子。 “小兔崽子滚开!”一个家丁抬脚狠狠踹在刘志同心窝。少年闷哼一声,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院墙根下,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另一个家丁死死踩住了脊背,动弹不得。 刘志同的脸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冻土地上,他被迫侧着头,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吊在空中痛苦地抽搐、呻吟。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污,在他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老槐树旁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井沿。一滴、两滴…父亲挣扎时甩落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着嘴角因麻绳勒紧而渗出的血沫,滴落在灰白色的井沿石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暗红色、浑浊的冰珠,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碎的、残酷的光芒。这一幕,连同那彻骨的寒冷和屈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少年刘志同的灵魂深处。 这时,张若菊气愤站到张鹤年身前,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放了满仓叔,不然我就铰掉头发”。张鹤年想都没想,提腿一脚踢掉若菊手里的剪刀。“拖回去,给我关起来,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娃子指手画脚”张鹤年咆哮着。 皮鞭一下又一下抽在身上,刘满仓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围观的乡亲们都低着头,没人敢作声。塬下的贫农们谁想欠着张家利滚利的租子?只是这两年旱得太狠,实在拿不出粮食了。 “住手!”人群外传来喊声,王伯驹骑着马冲进来,翻身下马挡在刘满仓面前,“福全叔,满仓叔也是没办法,这粮食钱我替他还。” 张福全愣了愣,看向场边的张鹤年。老族长背着手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吐出个字:“罢了。” 王伯驹扶着刘满仓站起来,悄悄塞给他一摞银元:“先去看伤,剩下的钱买些粮食。”刘满仓攥着银元,指节因为长时间捆绑而失血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 当晚,刘满仓把儿子刘赤叫到炕边,借着微弱的油灯照见儿子脸上的倔强。“赤子,你要记住今天的疼。”他声音嘶哑,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直抽气,“这世道,穷人要想活命,就得自己去争。” 刘赤望着父亲身上的鞭伤,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爹,我去县城念书,听说那里有教穷人翻身的法子。”接着刘赤噗通一声跪在刘满仓跟前,对天发誓:“十年之内,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刘满仓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去吧,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念书。” 夜里,刘赤摸到张家祠堂后墙,用血指在砖墙写下“仇”字。月光下,那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第二天深夜,王伯驹托福子送来一袋粗糠面、五块现洋,暂解饥寒。 刘赤更坚定了外出求学的决心勇气。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第5章 第 5 章 1924年立春。 塬上的寒风刮了整整一冬,终于捱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沟壑里的背阴处还残留着未化的残雪,但向阳的坡地上,已经能看见星星点点倔强的草芽钻出冻土。 张鹤年站在张家四合院高高的堡墙上,望着远处依旧荒凉的塬坡,眉头并未舒展。大灾之后,人心思变,堡子内外暗流涌动,他需要为家族的未来,也为丰源塬的稳定,寻找新的支撑点。读书才能明理,这是他笃信不疑的真理。 男丁尚幼,二女儿张若菊,自小聪慧沉静,远胜其他族人,正是读书的好苗子。 “若菊,收拾停当了吗?”若菊奶妈走进张家素净的闺房。张若菊正对着一面有些发乌的铜镜,母亲小心地为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准备绾成城里女学生流行的样式。镜中的少女,眉目清秀、眼神沉静,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书卷气。 “爹,都好了。”张若菊站起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布学生装,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她拎起一个小小的藤箱,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和几本心爱的书。 张鹤年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送女儿去省城读师范,这是他力排众议的决定。这世道,女子抛头露面去念洋学堂,在塬上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闲言碎语早已灌满了耳朵。但他张鹤年要做的事,岂是旁人能轻易动摇的? “去了省城,用心读书。莫理闲言、莫问闲事、莫交闲人。家中一切,自有为父。”他沉声叮嘱,话语简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女儿记下了。”张若菊轻声应道,目光平静。 张家三姐妹自然少不了一番哭哭啼啼,姐姐若兰拿出自己那年上学的水笔,一再叮嘱若菊好好学习。若梅则搂着若菊的腿,一再央求回来时买那时兴的雪花膏。二弟成业、三弟守业年纪略小,只知道二姐要外出读书,不知是离别。 一辆半旧的骡车停在堡门外,车夫是张家用了多年的老把式。张鹤年亲自将女儿扶上车,又细细嘱咐了车夫几句。骡车吱呀呀地启动了,沿着蜿蜒下塬的土路,朝着通往省城的方向驶去。张若菊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掀开一角布帘,回望逐渐远去的张家堡那青灰色的轮廓,心中既有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也有一丝离家的怅惘。 过了黄河渡口就是北上省城太原的官道,若菊掏出母亲塞给她三寸金莲的“放足布”,当众扯掉扔水里。 “二小姐这打扮,像省城来的洋学生。” “听说要去念师范,将来能当先生呢。” 张鹤年看着女儿,眼神复杂。他不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在变,只是这世道乱的发狂,让他心里发慌。“到了学堂好好念书,少和那些激进分子来往。”他叮嘱道,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女儿手里。 马车拐上官道不久,远远望见猎户杜山虎挎着猎枪站在路边。他穿着兽皮坎肩,脸上带着野性的笑:“二小姐这是要进城享福?” 张若菊皱了皱眉,没理他。 杜山虎却拦住马车:“听说你要去念书?这塬上的事你不管了?”他指的是上次油印传单的事。 “与你无关。”张若菊冷冷地说。 若菊记得年初,杜山虎猎得金钱豹,欲以豹皮做聘礼向张家求娶若菊,被父亲张鹤年斥为“癞蛤蟆”。 杜家是隔河而居的陕西猎户,祖辈以打猎为生。山虎父亲那年雪后狩猎,不巧遇上300斤左右山野猪,当时大雪封山,饿了几天的野猪顶着老杜滚下山坡,家人发现时已是几天以后。 自小缺少父亲陪伴的山虎养成独来独往、啥事都敢闯的性格。 杜山虎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那些书又不是我没看过,上面说要打倒地主老财,你爹就是最大的地主。” 张若菊心里一惊,没想到他知道这么多。家丁呵斥着赶开杜山虎,马车轱辘碾过黄土路,把那个猎户小子的身影甩在后面。 张若菊回头望去,见杜山虎还站在路边,像尊铁塔似的立在扬起的尘土里。山虎跟若菊接触过几天,被若菊敢作敢为的性格深深吸引,所以由过去的憎恨到现在的不憎不恨;悬殊的阶层及家庭出身怎么也不会料到两人有更多交际。 杜山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攥着猎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杜山虎叹了一口气,决定西走黄河,投军吃粮,临行前夜把猎刀插在张家门口石狮子嘴里,算是对张鹤年拒婚的一种报复,但更是对地主阶级的一种仇恨。 此刻,千里之外北平城里的学生们,正愤怒地冲进曹汝霖的宅邸赵家楼,将愤怒的火焰点燃。 塬上的刀光与京城的烈火,在冥冥之中,仿佛有了一丝无声的勾连。 离离塬上草,风吹春又生。 第6章 第 6 章 1924年霜降。 岁月在四合院的房角间流淌,转眼到了民国十三年即一九二四年。 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这年秋天,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张作霖在华北平原上杀得天昏地暗,史称“直奉战争”。战火虽未直接烧到晋西南腹地,但战败一方的溃兵,却如同决堤的洪水,失去了约束,变成了一股比土匪更可怕的祸水,沿着大路小路漫无目的地流窜。 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一股约莫五六十人的溃兵,像一群疲惫而饥饿的鬣狗,拖着沉重的步伐,歪歪斜斜地出现在了通往丰源塬的大路上。他们军装破烂,沾满泥污血渍,手中的步枪像烧火棍一样随意拎着或拄着,脸上写满了麻木、凶狠和对活路的绝望。 领头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独眼军官,腰间塞着一把没了皮套的驳壳枪,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闪烁着贪婪而危险的光芒。 “头儿,前面…好像有个大、大大地四合院!”一个尖嘴猴腮的兵痞指着远处塬坡上张家堡那隐约可见的轮廓,兴奋地嚷道。 独眼军官眯起独眼,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露出一口黄牙:“妈的…跑了几天几夜,总算闻到点油腥味儿了!弟兄们,加把劲!今晚就在那四合院里打牙祭!”溃兵们发出一阵压抑的、野兽般的嚎叫,脚步陡然加快。 此时的张家堡,刚刚掌灯。经历了大旱和连年的不太平,堡子里的警惕性比以往高了许多。负责守夜护院头目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行伍,他刚爬上堡墙角楼,就远远看到了那支鬼魅般靠近的队伍,以及他们身上那破败却依旧透着杀气的军装。 “不好!是溃兵!快!快关堡门!敲锣!所有人上墙!”头目的吼声瞬间撕裂了堡内黄昏的宁静! “哐哐哐——!”急促刺耳的闭门声疯狂响起,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整个张家堡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奔跑声乱成一团。沉重的堡门在十几个壮丁拼死推动下,嘎吱嘎吱地迅速合拢!张鹤年在家丁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登上堡墙垛口。他看着下面那群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心沉到了谷底。 “堡子里的人听着!”独眼军官策马来到堡门外不远,扯着破锣嗓子吼道,“老子是**!打了败仗路过这里!识相的,赶紧开门!献上粮食大洋,让弟兄们吃饱喝足歇歇脚!不然…”他狞笑着,猛地朝天开了一枪!“砰!”清脆的枪声在四合院上空的暮色中格外刺耳,“老子们就自己打进去!到时候鸡犬不留!” “军爷!军爷息怒!”张鹤年强自镇定,高声回应,“丰源塬小地方,连年遭灾,实在没有余粮犒军!些许薄礼,请军爷笑纳,行个方便!”他示意手下,用箩筐从堡墙上缓缓吊下几袋粮食和一小布袋银元。 独眼军官使了个眼色,几个溃兵上前捡起布袋和粮食袋子掂了掂。尖嘴猴腮的兵痞凑到军官耳边:“头儿,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看这座高大阴森的四合院,肯定肥得流油!” 独眼军官脸上戾气更盛,猛地举起驳壳枪,对着堡墙垛口就是一梭子!“哒哒哒!”子弹打得墙砖火星四溅!“老东西!打发叫花子呢?这点东西,够老子们几十号弟兄分?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点了你这鸟堡子!” 溃兵们仗着人多有枪,一边胡乱射击压制堡墙,一边分出人手猛攻堡门,用枪托、石头甚至找来的枯树干疯狂撞击!木屑纷飞!堡内的青壮年则死命用木杠顶住门栓,用开水、滚油从墙头倾倒!惨叫声、怒骂声、枪鸣声、撞击声响成一片! “嘭”一声巨响,堡门在一支粗大树干撞击下轰然大开。溃兵涌进寨里,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追,整个张家堡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火光冲天,喊声震天。 责骂声、哀嚎声、哭叫声、□□声,声声伤肝扯肺; 男人躲、女人钻、家丁藏、溃兵撵,步步杂乱无章。 待王伯驹带着家丁赶来支援时,堡里已经火光冲天。他指挥家丁和溃兵厮杀,自己则直奔张家内院。张若兰正抱着弟妹发抖,见他进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伯驹!” 王伯驹把她护在身后,挥舞着大刀砍倒两个冲过来的溃兵:“别怕,有我在。”他带着若兰从后门逃出去,回头望去,张家四合院后的小杂院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 一个时辰后,张鹤年从地窖里探出头来,张福全晕倒在台阶前。张鹤年大声吆喝了几句,没死没伤的家丁才一个个不情愿冒出头来。 ...老东家,粮仓被抢了光,没来得及带走的,他们放火烧了... ...老东家,福全管家左眼被箭羽射瞎了,成了独眼龙... ...太太、小姐都在,大小姐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衣袖扯破了,吓魔怔了... “狗日的土匪们,你们生的儿子没□□...”张鹤年望着苍天咆哮道。 快请郎中来,快救人! ...... 张家堡,这座在丰源塬屹立百年的坚固四合院,风风雨雨两百年,第一次被战乱的铁蹄狠狠蹂躏。火光在暮色中腾起,那是溃兵点燃了堡墙下的草垛,浓烟滚滚,映照着杂乱无章的院落,宛如人间地狱。 溃兵之乱如同噩梦,在丰源塬上留下了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疤。张家堡虽然最终凭借四合院高高的院墙和拼死抵抗保住了元气,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堡门破损,多名护院家丁死伤,财物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临近的王家粮铺,自然也是溃兵洗劫的重点对象,损失惨重、难以估量。 塬上的日子,愈发艰难,人心愈发惶惶。 你方退场我登场,无辜百姓连遭殃。 第7章 第 7 章 1925年霜降。 旧社会盐作为战略及重要生活物资被当政者一直牢牢把控,靠盐发家、靠盐升官、靠盐丢命、靠盐落败的多不胜数。 尤其“直奉战争”后,官府对盐把控更加严格,致使盐价飞涨。山西为更好地把控战略物资,阎锡山建立了禁盐令并在各县道设卡抽厘,民怨沸腾。 丰源塬离盐池较远,平时吃盐均靠商贩从外地运来,如今兵荒马乱的,盐成了比粮食还金贵的东西。 王家在经历了溃兵劫掠后,王家铺面元气大伤,加上连年灾荒,粮食生意也大不如前。家族的困境、对未来的忧虑,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沉沦的劲头,王伯驹看准机会,决定铤而走险——贩私盐。 一个没有月亮的风高黑夜,王伯驹悄悄离开了丰源塬。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崎岖隐蔽的山沟,昼伏夜出。几日后,在邻省靠近黄河的一个隐秘渡口,见到了接头的人。一包沉甸甸的银元换回了几大包用油布和麻袋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白色盐粒。 这盐,可是他翻身的希望。 贩私盐那是刀头上舔血的营生,路上不仅要躲过官府的盘查,还要提防劫匪。他们把盐藏棺材里,夜过吕梁山,在盐卡点,盐丁问道:“棺材里装的什么”?王伯驹对盐丁笑道:“棺材里是未来的将军”,随即一摞银元剃到手心里。 王伯驹凭着谨慎和一点运气,几次都有惊无险。这次他带着这批“硬货”绕回丰源塬附近时,已是疲惫不堪。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盐暂时藏在了塬下一处废弃的砖窑里。 就在他准备稍作歇息准备回家时,在窑口附近却意外撞见了一个人——刘志同(刘赤)。少年正背着一捆比他个头还高的干柴,艰难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比以前更加瘦削,脸色蜡黄,但那双眼睛,却比从前更加沉静,深处似乎燃烧着一簇不灭的火苗。 王伯驹立刻认出了他,也想起了几年前他爹被吊打的血腥冬日。 “志同?”王伯驹叫住了他。 “王少爷。”刘志同警惕地回头,眼神复杂,沉默地点了点头。 王伯驹看着少年破旧单薄的衣衫和沉重的柴捆,心中五味杂陈。一种混杂着同情、赎罪和某种模糊期望的情绪涌上心头。他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两块还带着体温的银元——这是他贩盐所得的“干净”利润,不由分说地塞进刘志同粗糙冰冷的手里。 刘志同愣住了,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王少爷?这…”“拿着!”王伯驹按住他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坚决,“这不是施舍。你爹的事......我王伯驹心里有愧。这钱,干净。拿着它,离开这塬!去县城!找个高小念书去!”他盯着刘志同震惊的眼睛,“你还小,不能一辈子困死在这土里!去学本事!学成了,才有出路!才…才能改变点什么!”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刘志同握着那两块沉甸甸、带着王伯驹体温的银元,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读书?离开这吃人的塬?这个念头,在父亲被吊打、血泪成冰的那个冬日之后,就从未熄灭过;但这念头却如同天边的星辰般遥不可及。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星光,竟被这个曾经属于敌对阵营的少爷,亲手塞进了他的掌心! 刘志同看着王伯驹眼中那份复杂的真诚和不容拒绝的决断,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两块银元紧紧攥在手心,攥得骨节发疼,对着王伯驹,深情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背起那捆沉重的柴,大步流星地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步伐更加前所未有的坚定。王伯驹看着他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也卸下了心头某种沉重的负担。 一天夜里,王家账房先生发现了王伯驹私自贩盐账本,偷偷密报盐务局;第二天村公所来了三个警察带走了王伯驹,若兰知道后担惊受怕,自然吓倒了。夜里在奶妈刘妈陪同下,来到王家,从随身蓝包袱里拿出自己的金银首饰,求王敬斋老东家把首饰变卖后尽快搭救王伯驹。 王伯驹被投入潮湿阴暗的牢房,有了王家的银子打点,自然少了很多毒打,当然面上的一顿鞭抽差了要了王伯驹半条命。 若兰少不了一顿又一顿的哭泣,刘妈抱着她,垂泪到天亮。 半个月后,王伯驹在王家上下打点,神秘贵人帮衬下,终于走出牢房。 张家祠堂那个老槐树下,两个人紧紧抱着,望着西沉的弯月,哭了一场又一场,若兰心疼的一直拉着伯驹的手久久不愿撒开,轻轻摩挲。 风雨前夜乌云滚,热恋情侣两悲伤。 第8章 第 8 章 1925年小雪。 冬风抖擞了几天,塬上被彻底刮了个干干净净;后半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雪把大地遮了个严严实实。 几场洗劫后乡下人家后晌就一个一个关了柴门。他们其实知道,柴门阻豺狼易、挡兵痞难,无助的年代求得心理平衡罢了。 杜山虎的日子,比塬上的黄土还要干涩沉闷。 大雪封山,猎物踪迹难寻。杜山虎斜跨着猎枪、背着空空的猎袋,踩在没膝的厚雪上,深一脚浅一脚毫无目的漫游着。杜山虎呆坐在黄河边上,黄河上的冰凌如巨兽牙齿让冬季死寂般冰封。 ...张家二小姐省城读书去了、刘赤读高小去了、王伯驹在家养伤...乡亲们张家不问李家,一个个钻家里自保......张家四合院被溃兵抢劫后,他就知道这塬上待不下去了,苛捐杂税越来越重,猎物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迟早要饿死。 离开这处处受气的鬼地方?去闯一闯!凭自己这身本事,难道还混不出个人样?总好过在这塬上,看人脸色,受张家那老东西的腌臜气!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山虎,真要走?”同村的猎户杜老五叼着旱烟袋,眼里满是不舍。 “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如守在这塬上安稳。” 杜山虎摇摇头,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安稳?安稳能当饭吃?听说晋绥军在招兵,管吃管住还有军饷,总比在这塬上饿死强。”他把猎枪背在背上,又揣了几个干粮饼,“等我混出个人样来,就回来看你们。” 远处冰面裂开一道缝,像在回应他的誓言。 杜山虎决定离开丰源塬那天,把自己最心爱的猎枪擦了三遍。他站在黄河边上,望着奔腾的河水在暮色中翻涌,像一头不安分的巨兽。 他解开岸边的小渡船,跳上去用力划桨。船在黄河水面颠簸着,激起层层浪花。杜老五他们站在岸边挥手,直到小船变成黑夜里的一个小点,消失在对岸的夜色中。 杜山虎划着船,心里想着张若菊。那个剪着短发的女学生,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听说她在省城参加了什么组织,要推翻现在的世道。他不懂什么世道,只知道自己要变强,强到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强到能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船靠岸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杜山虎把船拴在岸边,深吸一口气,朝着远处的军营走去。他知道,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的人生就要变了。 进入军营后,杜山虎因擅使鸟铳,枪法奇准,三个月后被选入炮兵营,驻防大同。在一次打靶中百步穿杨,被营长杜春和收为义子,改名“杜虎臣”。 1926--1928年间,多灾多难的中国爆发了北伐战争。这是近代中国一场以国家统一为目标、由国共两党合作发动,最终由国民党主导完成的革命战争。它终结了北洋军阀割据,形式上统一了中国。 这年初秋,晋绥军奉命讨伐张作霖,杜山虎英勇威武、勇往直前,上级颁发了一枚青天白日的铜纽扣“军功章”,杜山虎非常骄傲地别在胸前。 夜里躺床上,想起男孩般的张若菊,如果把军功章别她身上,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迷糊中他们牵着手,在张家四合院里跑着、跳着...... 自知相思无因果,却在梦中盼相思。 第9章 第 9 章 1926年冬至。 这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呼啸的北风卷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细碎沙尘,抽打在张家四合院的青砖墙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这风声,也刮进了张鹤年的心底,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塬上,不太平了。 直奉战争的溃兵刚走,土匪“黑三枪”便开始在周边作乱。悍匪们如同鬼魅般在丰源塬周边的沟壑间流窜起来。这伙人行事狠辣,来去如风,专挑大户和过往商旅下手,绑票勒索,稍有不从便杀人立威。“黑三枪”的名头,很快成了悬在塬上所有富户头顶的一把利剑。 张家四合院的高墙,能挡住溃兵,却未必挡得住这些熟悉地形、如同跗骨之蛆的本地悍匪。一封封措辞阴狠、画着骷髅和滴血匕首的恐吓信,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张家祠堂的供桌上、张鹤年的卧房门口,甚至直接钉在堡门之上!索要的银元数目一次比一次巨大,威胁的言语一次比一次露骨。 “东家,黑三枪派人送来了帖子,要咱们每月交五千斤粮食,不然就血洗张家四合院。”独眼龙管家张福全脸色苍白地递上一张字据,上面用鸡血画着个狰狞的骷髅头。 “召集族老们议事。”张鹤年咬着牙说。 祠堂里,族老们吵成一团。有的说交粮保命,有的说跟土匪拼了,还有的说去求官府出兵。张鹤年听着众人的争论,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张鹤年眼神疲惫而沉重,“硬拼?拿全堡子老小的命去拼?还是指望那些废物官差?”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苍凉,“这世道…虎狼当道,龙蛇混杂。想保全这一堡子人…有时候,不得不与虎谋皮!” 几天后,一个阴风怒号的黄昏。丰源塬深处,一处名为“鹞子窝”的断头崖险峻所在。崖下是深不见底的乱石沟,风声如同鬼哭。张鹤年只带了两个心腹、胆气最壮的家丁,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来到了崖顶。对面,十几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长□□、面目凶悍的汉子早已等候多时。为首一人,身材高大,一脸横肉,左脸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狰狞刀疤,斜挎着一支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正是“黑三枪”。 寒风卷起砂石,打在脸上生疼。双方隔着十几步距离对峙,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张老爷,好胆量!单刀赴会?”黑三枪的声音粗旷,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鹤年和他身后的箱子。 张鹤年面色沉静如水,拱了拱手:“大当家的,久仰。今日张某依约前来,只为求个塬上的太平。”他示意家丁打开箱子。盖子掀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白花花耀眼的银元!“这是头一份心意,五百现大洋。请大当家的和兄弟们喝茶。只求大当家的高抬贵手,放过我张家堡和这土塬上的乡邻。日后…每月初一,自有孝敬送上。” 黑三枪的目光贪婪地在银元上扫过,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如同夜枭般难听:“张老爷果然爽快!不过…空口无凭啊。”他一挥手,旁边一个喽啰立刻捧上一个粗瓷海碗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喽啰熟练地割开一只活鸡的脖子,鲜红的鸡血汩汩流入碗中。 “江湖规矩,歃血为盟!”黑三枪拔出腰间的匕首,在自己左手掌心飞快地划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滴入那碗冒着热气的鸡血中,迅速融为一体,颜色变得更加暗沉粘稠。他举起血碗,独眼死死盯着张鹤年,“张老爷,请吧!喝了这碗血酒,从今往后,你张老爷就是我‘黑三枪’道上的朋友!丰源塬,就是兄弟们的‘善地’!如何?” 两个家丁脸色发白,紧张地看着自家老爷。张鹤年看着那碗浑浊、散发着血腥气的血酒,胃里一阵翻腾。 与匪首对饮血酒,结为兄弟?这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不堪!然而,堡子里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孔,族人无助的眼神,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为了张家堡,为了这塬上一方水土的安宁,个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 他缓缓上前一步,接过匕首。冰冷的刀锋在掌心划过,带来一丝锐利的刺痛。鲜血涌出,滴入碗中,与那鸡血、匪血彻底交融,不分彼此。他端起那碗沉甸甸、黏糊糊的血酒,浓烈的腥气直冲鼻腔。他看了一眼对面黑三枪那张狞笑的脸,一仰头,如同饮下世间最苦的毒药,将那碗象征屈辱与妥协的血腥混合物,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更烧灼着他作为一族之长的尊严。 “好!痛快!”黑三枪哈哈大笑,拍着张鹤年的肩膀,“从今往后,张大哥就是我‘黑三枪’的兄弟!张家堡的事,就是我的事!哈哈!” 张鹤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僵硬的笑容,对着黑三枪拱了拱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张家堡的太平,是用鲜血和耻辱换来的,脆弱得如同这塬上初春的薄冰。 忍辱负重为族民,委曲求全苦自身。 第10章 第 10 章 1927年谷雨。 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诡异,阳娃子总是有气无力白晃晃挂着。 已是三月,往年塬上向阳的坡地早该冒出嫩绿的草芽,可今年,天空却铅云低垂,一场倒春寒裹挟着细密的雪粒子,不期而至。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然而,丰源塬通往王家铺的黄土道上,却涌动着一片与这阴冷天气格格不入的鲜艳红色。一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在呜咽的唢呐和沉闷的锣鼓声中,艰难地行进在泥泞湿滑的土路上。 队伍最前方是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绸花的新郎官王伯驹。他努力挺直腰板,脸上带着得偿夙愿的喜气,但眉眼间却难掩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忧色。连年灾荒、匪患,加上溃兵劫掠,王家的光景早已大不如前,这场倾尽全力的“十里红妆”,更像是一场强撑门面的豪赌。 紧随其后的是八人抬的龙凤大轿,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轿中,新娘张若兰身着鲜艳华丽的大红嫁衣,头戴沉重的凤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她端坐着,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轿子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晃,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终于要嫁作王家妇了,这本该是少女最甜蜜的期盼。可不知为何,听着轿外呜咽的风雪声和单调的鼓乐,心头却沉甸甸的,没有半分喜悦,只有莫名的惶恐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盖头下,一滴滚烫的泪珠悄然滑落,涌开了脸颊上精致的胭脂。 送亲的队伍排得老长。张鹤年作为老丈人人,骑着另一匹马走在花轿旁。他穿着体面的绛紫色团花绸袍,脸上挂着符合身份的、矜持而得体的笑容,不时向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乡邻拱手致意。然而,只有离得最近的人,才能看清他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里面没有丝毫喜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忧虑。与匪首歃血换来的短暂平静下,是更深的不安。这铺张的婚礼,更像是在动荡乱世中,张家、王家竭力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 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站着些看热闹的乡民。他们裹着破旧的棉袄,袖着手,缩着脖子,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看戏的神情。几个半大孩子追着花轿跑,嬉笑着讨要喜糖。然而,在人群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穿着更加破旧、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冷冷地注视着这支喧嚣的队伍。其中一个,正是张家佃户刘满仓的邻居。他朝着花轿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低声咒骂了一句:“呸!朱门酒肉臭!”声音很快淹没在鼓乐声中。 队伍最后面,是张家送亲的女眷马车。二小姐张若菊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掀开一角车帘,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纷扬的雪沫,望着姐姐那顶在风雪中摇晃的大红花轿,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在省城读了几年师范,眼界早已不同。 眼前这喧嚣浮华的场面,这被十里红妆极力粉饰的“大喜”,在她眼中,却透着一股末世般的荒诞和凄凉。她想起了年前偷偷带回塬上、藏在箱底的那些被翻得卷了边的《新青年》、《向导》,想起了课堂上先生痛心疾首讲述的当前国事,想起了千里之外北伐军的隆隆炮声,更想起了那个风雪夜渡黄河、音讯全无的桀骜猎户…这小小的丰源塬,这看似热闹的婚礼,不过是即将被时代洪流席卷的、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花轿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沫覆盖。呜咽的唢呐声穿透风雪,在空旷寂寥的塬上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惶。 雪花,这春日里不合时宜的春雪,无声地飘落,覆盖了黄土,覆盖了枯草,也试图覆盖这塬上所有的悲欢与即将到来的风暴。然而,那轿中无声的泪,那族长眼底的忧,那角落里的愤恨,那马车里的冷眼,都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预示着这片看似被白雪暂时抚平的土地下,早已是岩浆奔突,山雨欲来。 花轿渐行渐远,把张家堡抛在身后。 远处的吕梁山脉在雪雾中若隐若现,黄河的涛声隐隐传来,像是在诉说着这片黄土地上即将上演的悲欢离合。 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烧、玉影缠绵。 门当户对喜结婚,生逢乱世愁诸君。 第11章 第 11 章 1927年寒露。 深秋的太原府,寒气宛如细密毒针,扎进人的骨头缝里。天色阴沉得如同泼了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街上的人三三两两,无所事事斜靠在城墙下;几辆人力黄包车碾过厚重的黄土路,留下一溜尘土,有气无力升腾起来再垂头丧气跌落路面,尘归尘、土归土。不一会,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钟楼街的煤油汽灯在冬夜里摇曳,一明一暗更显得尘世诡异。 省立师范学堂的宿舍里,几位学生围坐在油灯下,低声宣读着誓言,窗外寒风卷着零星雪花拍打着窗棂,像在为他们的秘密仪式伴奏。 刘志同(刘赤)攥着那张印着镰刀锤头的入团志愿书,手指在“誓死为**奋斗”的字样上反复摩挲。胸口那枚团徽,隔着薄薄的衣衫,冰冷坚硬地抵着皮肉。刘志同颤抖着伸出手,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和棱角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他闭上眼,黑暗中却全是那片刺目的红和那双凝固的望着天空的眼睛。 省委指示“在晋西南设立农运试点”,刘赤化名“火生”。有事就在丰源塬张家祠堂前左石狮耳挂红布,将有人接应。 “赤子,你真要回那穷塬?”同窗王飞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舍,“留在省城能做更多事。” 刘志同把志愿书藏进棉衣夹层,眼神亮得惊人:“星火要落在干柴上才能燎原。丰源塬的百姓苦太久了,该让他们看看新世道的光亮。”他想起父亲背上的鞭痕,想起塬下那些饿得浮肿的乡亲,拳头在袖管里攥得僵硬。 闷热的夜刘赤辗转难眠:第一次在山大学堂旧礼堂听到《国际歌》;第一次在学长的引导下宣誓......身上流淌的血液像洪流一样铿锵。 几天后,一辆颠簸的骡车在通往丰源塬的黄土道上吱呀作响。 刘志同蜷缩在车尾,裹着一件更显破旧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他的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与离开家乡时那个只知埋头苦读、偶尔望向天空带着点书卷气的迷茫青年,已然迥然不同。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冷硬,以及一种被深深压抑、却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炽热。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过道路两旁秋收后空旷萧索的田野,扫过远处村落低矮的轮廓;此时的刘赤像一头经历过围捕、重返熟悉领地的幼狼。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地一晃。刘志同下意识地护紧了怀里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还有几本被伪装过的薄册子,以及那枚已被他体温捂得不再冰冷的团徽。它沉甸甸的,带着太原城小巷深处那无法磨灭的血与铁的气息。 腊月里的丰源塬,积雪没到膝盖。 刘志同推开刘家窑的木门时,刘满仓正蹲在灶台前咳嗽,见儿子回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来。“赤子,念成书了?” “爹,我学了能让穷人过好日子的法子。”刘志同解开包袱,露出几本油印的小册子,“咱们要成立赤卫队,跟那些地主老财斗。” 灶膛里的火光映着父子俩的脸,窑洞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却吹不灭这窑洞里的星星之火。 在刘家沟后山最深处一个隐秘的山坳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枯黄的蒿草被踩倒了一大片,十几条精壮的汉子围拢在一起。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夹袄,脸上刻着风霜和劳苦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刘志同站在一块稍高的岩石上,手里没有书本,只有一把从镇上铁匠铺买来的、尚未开刃的厚背砍刀。 “栓柱!腰再沉下去点!脚跟要稳!”刘志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山坳里激起回响; “石头!你那胳膊是面条吗?用力!劈下去要有风声!”他跳下岩石,走到一个正笨拙地挥舞木棍练习劈砍动作的青年身边,手把手地纠正着他的姿势,“记住!出手要快!要狠!对着要害!咱们练的不是花架子,是保命、是拼命的真本事!” 他环视着眼前这群由佃户、长工、走投无路的穷苦人组成的队伍,他们动作生疏,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脸上带着茫然。但刘志同看到了更多:栓柱背上鞭痕未愈却咬牙坚持的狠劲;二愣子眼中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勇;石头沉默寡言下憋着的一股子复仇的怒火…这些,都是火种。 “兄弟们!”刘志同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面孔,“阎锡山闭关锁国政策只是为了自己,外省火车要想进入山西,得提前更换火车轮,这样不担心别人与他抗争......县衙的心都是黑的,只想着一心搜刮民财,他们拿枪指着咱们的脑门,要榨干咱们最后一点骨血!咱们怎么办?是跪着等死,还是——”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把沉重的砍刀,刀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冷光,“攥紧家伙,跟他们拼了!让他们知道,泥腿子急了,也能咬下他们一块肉来!” “拼了!”栓柱第一个嘶吼出声,脖子上青筋暴起。 “跟他们拼了!”石头沉闷地应和,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向地面。 “拼了!拼了!”吼声由零散到汇聚,如同沉闷的滚雷,在山坳里炸开,带着原始而决绝的力量,震得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好!”刘志同眼中寒光一闪,胸中压抑的烈火被这吼声彻底点燃,“从今儿起,咱们这支保命护家的队伍,就叫——‘丰源赤卫队’!” 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第12章 第 12 章 1928年清明。 深春时节,草木莺长。 张若菊手里提着一口小木箱踩着泥泞回到丰源塬。 小木箱里装着课本和几件换洗衣裳。师范学堂的三年让她脱了稚气,齐耳短发衬得眉眼愈发清亮,湖蓝色的学生装在灰黄的塬上像抹醒目的风景。 “二小姐咋回来了?听说在省城当先生了呀。”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晒太阳的乡亲们纷纷起身招呼。 张若菊以本届师范学堂第一名的总成绩肄业,婉言谢绝了师范学堂留校任教的邀请,携一箱书、几件衣服回到张家堡,来到刘家沟。 张若菊笑着掏出糖果分给孩子们:“回来给咱们塬上的娃教书。”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塬下的刘家沟,那里有她要找的人。 张鹤年对女儿的归来忧心忡忡。省城的报纸上满是“清党”“剿共”的消息,他总觉得女儿带回的不只是课本。 “安分教书,别掺和外面的事。”他在堂屋训话时,手指叩得八仙桌砰砰响,“你大姐刚嫁入王家,张家经不起折腾。” 张若菊没应声,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木箱去了刘家沟。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张若菊的“启明学堂”里传出的不再是咿咿呀呀的《三字经》诵读声。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小脸冻得通红,却都挺直了腰板,眼睛亮晶晶地跟着他们的女先生,用一种带着浓重山西口音、却异常清晰的调子,轻声哼唱着一首陌生的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童音稚嫩,甚至有些跑调,但那歌词里蕴含的力量,却像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在这间简陋的学堂里回旋、流淌。 阳光透过糊着薄纸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张若菊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微微闭着眼,专注地打着拍子,仿佛在用整个身心引领着这些幼小的灵魂,触碰一个遥远而充满希望的旋律。 歌声透过薄薄的墙壁,飘散在丰源塬清冷的空气里。几个路过的乡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有人茫然地摇摇头,觉得调子古怪;有人则皱起了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也有人,比如那个蹲在墙角晒太阳、满脸愁苦的老佃户,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第一课教的是“劳工神圣”,刘志同混在后排的成年人里,眼神与讲台上的张若菊撞在一起,像火星落在干柴上。 后晌教的第一课《农民千字课》,黑板背面画镰刀斧头,教唱他们《赤潮曲》。 夜里,张若菊在油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刘赤悄悄摸进来。窑洞外传来狗吠声,他从身后的掏出油印机:“省城带来的,得靠你学堂做掩护。”若菊看着那台沉甸甸的铁家伙,指尖在“打倒土豪劣绅”的字模上轻轻划过,点了点头。 两人慢慢移步到庙前空场上,肩并肩看着夜幕上几颗眨着眼的星星;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刘赤轻轻摩挲着若菊双手。 太原、北平、天津卫、香港,工人运动、学生罢课,一浪高过一浪,丰源塬的春天就还会远吗,两个人都没说话,凝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张若菊从怀里掏出母亲赠予的一对半圆玉佩,分半个挂刘赤脖子上。 “革命免不了流血牺牲,就让玉佩像我一样伴着你”若菊喋羞说; “你也一样,要自己保护好自己;革命必定成功”刘赤攥紧拳头。 一朵厚重的云霾急匆匆遮住天际边,夜空暗了下来,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四处静悄悄空留心跳声、急促呼吸声...... 与君安好方携手,山河无恙岁月酬。 第13章 第 13 章 1928年小雪。 丰源塬东南角,张家四合院那几进几出的青砖瓦房,在周围低矮的土坯院落映衬下,依旧透着几分昔日的体面,只是门楣上朱漆剥落,石阶缝隙里钻出了顽强的野草,无声诉说着时光的侵蚀。 张鹤年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中摩挲着两个磨得油亮的核桃,眉头紧锁。桌上摊着一份县府新下的告示,墨迹浓黑,内容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清丈田亩,厘定新税。 “唉…”张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将告示推开,“树大招风啊,阎长官这‘六政三事’,清丈是头一桩。我们这点薄田,怕是要被那尺子量出血来。” 张家的田地,成了首批被“关照”的对象。胡科员站在张家最大一块旱地边上,皮尺拉得笔直,嘴里却慢悠悠地报着数:“…北宽,十三丈…嗯?等等!”他推了推眼镜,脚下一滑,像是被土坷垃绊了一下,皮尺随之猛地一歪,“哦哟…看我这眼神,是十四丈八!记下记下!”旁边的文书心领神会,立刻在账簿上记下一个缩水的数字。 张鹤年站在地头,脸色铁青,看着那尺子在胡科员手里如同变戏法。到了另一块贫瘠的坡地,胡科员的动作又变了。他像是极其认真,皮尺拉得极紧,甚至将松软的土埂都勒进去一截:“…南长…二十三丈五!啧,这地可够‘肥实’啊,坡陡成这样…”他拖长了调子,斜睨着张鹤年。 管家张福全终于按捺不住,一步冲上前:“胡科员!你眼睛长歪了?这地明明是二十丈出头!你量的是哪里?” “嗯?”胡科员猛地拉下脸,小眼睛射出寒光,“老管家,你这是在质疑省府公务?干扰清丈,可是要吃官司的!”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哗啦一声,将肩上的步枪端平,黑洞洞的枪口有意无意地对准了张福全。 张鹤年一把拽住怒火中烧的下人,额头上青筋跳动,却只能强压着屈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胡…胡长官息怒,下人无知…您…您请继续,按规矩办…按规矩办…”他枯瘦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丈量结束,胡科员弹了弹制服上的灰,慢条斯理地报出结果。张家的好地被大幅缩水,次等地则被恶意夸大。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终算出的田赋数目,高得令人窒息。 “张老爷”胡科员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您家底厚,这点税赋,毛毛雨啦。县府限期十日,逾期…嘿嘿,那可是要加罚,还要封铺子的哟。”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张鹤年像瞬间老了十岁,踉跄一步,被张福全死死扶住。他看着那被“歪尺子”量过的土地,又看看账簿上那足以压垮整个张家的天文数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沉重的赋税像巨石一样压在张家头顶。张鹤年愁白了头发,变卖了几处铺面,凑齐了第一笔税款。然而,这只是开始。旧账未去新账又来。 阎锡山的“献金”令,如同一张催命符,再次飘落在这个早已不堪重负的镇子上。美其名曰“共赴时艰,支援省政”,实则就是**裸的掠夺。张家大院,首当其冲。 催缴的公函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措辞从“劝谕”变成了“严令”,最后直接是“逾期查封,严惩不贷”。张鹤年愁得寝食难安,嘴角燎起一串火泡。变卖?能卖的都卖了。借贷?这年月,谁家还有余钱?借出去就是打水漂。 一个飘着小雪的下午,县衙税吏带着两个背着枪的兵丁,再次踏进了张家大门。税吏是个刀条脸,眼神刻薄,他把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催缴单拍在张家的八仙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张老爷,最后期限,可就在明日了!”刀条脸拖长了腔调,手指点着单据上那个令人眩晕的数字,“阎长官的军令,耽搁不得!您老也是体面人,别逼我们这些当差的动手,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身后的兵丁,有意无意地拍了拍斜挎着的步枪枪托,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鹤年脸色灰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张若菊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死紧,她站在父亲身侧,挺直了脊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那刀条脸税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轻侮的力量:“差爷,张家的难处,您想必也清楚。我们不是不交,实在是…筹措需要时间。烦请再宽限几日。” “宽限?”刀条脸嗤笑一声,斜眼打量着张若菊,“张小姐,这话我可听多了。上头只认现大洋!没有?”他三角眼一翻,掠过张家堂屋里仅剩的一些还算像样的家具摆设,“那就拿东西抵!我看这堂屋里的条案、太师椅、多宝格…还有你张小姐头上那根簪子,成色倒还凑合…” “你!”张若菊再也忍不住,猛地要冲上前,被张鹤年用尽力气死死拽住。 “好…好…”张鹤年喘息着,声音嘶哑,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交…我们交…”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凝聚了张家几代人心血的堂屋,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要离他而去的物件,最后落在女儿隐忍着屈辱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上。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最终,张家几乎被搬空了。那张承载过无数家族记忆的紫檀木八仙桌,那几把雕工精湛的太师椅,母亲陪嫁来的嵌螺钿梳妆台…一件件被兵丁粗鲁地抬出大门,装满停在院外的骡车。多宝格里那些不值钱却寄托着情怀的小摆设,被随意扫落在地,踩得粉碎。整个张家大院,如同被飓风扫过,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地狼藉。 张鹤年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垮了,精气神被抽空,终日枯坐在冰冷空荡的堂屋里,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眼神空洞。 张家,这个丰源塬曾经数得上的体面人家,元气大伤,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抱残守缺何时已,乱世浮沉雨加风。 第14章 第 14 章 1929年秋分。 稠密的秋雨下了整整一个月。 王伯驹披着蓑衣站在黄河渡口,看着船工把最后一批布匹搬上木船。这些印着暗纹的细布要顺着水路送出去,换回来的将是黄河对岸红军急需的药品和子弹,这个秘密只有他、若兰、若菊知道。 红军陕北特委急需过冬的棉衣,若菊也以“嫁衣”名义购布200匹。央求姐夫想办法送出去。 “少东家,最近盘查紧,要不缓些日子?”船老大搓着冻红的双手,河风裹着雨丝打在脸上生疼。 王伯驹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塞进他手里:“务必送到,那边等着救命。”但他没看见,渡口的歪脖子树下,有人影往晋绥军驻地跑去。 王伯驹用粮铺骡队运布匹,夹带在盐包里;路线“丰源—碛口—吴堡”。离吴堡20里被晋绥军骑兵截获,盐包里发现大量禁止流通的布匹;明眼人都知道这布匹将运往哪里。 按线人报知:王伯驹是山西大户,连夜联系保安团奇袭王家粮铺。三更天的砸门声把张若兰从梦中惊醒。十几个兵丁举着火把冲进王家,地窖被撬开的同时,张若兰看见丈夫伯驹被五花大绑,押解在人群中,衣服撕破、嘴角淌着血。 “私通□□,人赃并获!”领头的军官抖着布匹冷笑,火把照亮王家大院。 张若兰跌跌撞撞跑回张家报信,张鹤年正对着阎锡山的“献金”文书发愁,闻言眼前一黑。他揣着金条忙去县府求情,却被挡在门外,只听见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牢狱里的王伯驹每天都要挨鞭子,却咬着牙不攀咬任何人。张若兰挺着肚子去探监,隔着铁栅栏递过窝窝头:“我等你出来。”话没说完就被兵丁推搡着赶走,当晚腹痛不止,血染红了半条裤子,血溅土街。 张鹤年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若兰手里紧攒王家祖传玉佩,“爹,王伯驹怕是凶多吉少,这玉佩是留给孩子的唯一念想了,可惜孩子也没保住,女儿对不起王家。”一家人陪着张若兰哭哭啼啼。 后夜一声闷雷,接着亮光咋现,漂泊大雨倾空而下。远处王家粮铺的招牌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后来,王家出现洋5000,张鹤年再出大洋2000,总算保住王伯驹小命,自然少了没日没夜的挨打。 事情的转机来源于晋绥军内部;此时的杜山虎已任晋绥军排长,知道详情后暗中调包“证据”,改为“普通商货”。 三日后王伯驹保释归来,张若兰卧床,夫妻第一次生隙——“你救的是谁家天下?哪门子天下?把自己救到监牢里......”张若兰哭晕在王伯驹怀里。 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 第15章 第 15 章 1929年霜降。 霜降后的一场雪,把晋西北的山梁抹成了阴冷的铅灰色。 丰源塬上的张家四合院墙头,还插着半截没拔下的高粱穗子,雪一压,红得更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晋绥军的营地扎在雁门关下。杜山虎因剿匪“有功”,升任排长,领章金星闪闪。杜山虎摩挲着新得的排长肩章。 夜里万籁静寂。杜山虎叫来副官,安排他明天携“三金”——金镯、金条、金麒麟——向张家三小姐若梅提亲。 “排长,这张家小姐真能看上咱?”副官眼里满是羡慕。 “听说前两位一个嫁商户,一个念洋学堂,都是体面人。” 张鹤年在账房盯着所剩无几的财物发呆,陷入深深沉思。张家600多年前从陕西华县迁入,历经30余代的辛苦经营,一代又一代的朝代更迭,一辈又一辈的艰辛努力,张家到清朝中期才稳定下来、发展起来;没想到富裕的张家竟在自己手上要被毁灭殆尽......张家的罪人啊! “老爷,门外有军爷求见”张鹤年本想拒绝。军阀混战的年代,哪个军爷敢得罪? 进来的人自报军衔姓名:赵长河,晋绥军三十五军二一五团三营七连一排排长杜山虎副官,榆次南郊人。论军阶,不过芝麻绿豆;可在这连年兵荒的地界,能扛一杆“晋造三八”步枪、皮带里别着五颗木柄手榴弹的,便是说话能顶半个知县的主儿。 赵长河寒暄了几句,直奔主题,从怀里掏出三金一章一帖“金镯、金条、金麒麟,一枚青天白日军功章”向张家三小姐---若梅求婚。随手展开喜帖——一张黄草纸,折成四四方方,上头墨迹粗粝,却一笔一画写着:“张家三姑娘若梅妆次:山虎一介武夫,家无儋石,然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愿以三年军饷、五年性命,换姑娘一世安稳。”落款处按了个通红的手印,像枚未干的血痂。 赵长河偷着乐到,排长那副猎户模样,吓得住土匪,却未必进得了张家的门。排长他爹是被山猪拱下崖惨死的,排长娘是逃荒过来的瞎子婆,家里三孔土窑洞,连口像样的棺材都备不下。张家虽不是大户,却守着堡子千百亩河滩地,若梅的大姐嫁给塬上的富户王家,二姐读过洋学堂,他杜山虎凭什么? 张鹤年咳嗽一声:“赵先生,您看……这事总得等孩子满十八岁再论,目前孩子年幼,尚不能登杜府大堂,还望转告。”赵长河抬眼发现,若梅从门缝里露出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刚洗过的黑枣,带着三分羞、七分倔...... 赵副官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张族长,如今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杜排长虽是个排长,可听说他们团长是他义父,来年开春要提他当副连长。再者....”他压低声音,“晋绥军正在黄河边修工事,张家四合院的粮、张家四合院的人,往后少不得要借他的势。你嫁一个闺女,换一家子平安,这账不亏。” 张鹤年权衡再三:“若嫁军官,可护张家”,又怕“土匪出身”辱门第。” 张鹤年感恩于杜山虎前期搭救大姑爷,所以最后收了彩礼,却说要等三小姐年满十八,还提了个条件——必须脱离军队回家务农。 “老东西看不起咱丘八。”杜山虎把信纸揉成一团,又舍不得扔,展开来反复看“若梅”两个字。 队伍开拔前,他偷偷去了趟丰源塬。 夜色里的张家堡像头沉睡的巨兽,他趴在堡墙外的枣树上,看见西厢房亮着灯,一个梳着长辫的姑娘正临窗绣花。风送来淡淡的脂粉香,他摸出贴身的狼牙吊坠,在心里说:等老子混出个人样就来娶你。 第二天队伍过黄河时,他把那封信塞进贴身衣袋。浊浪拍打着船板,像他翻腾的心绪——这乱世里的爱情,或许比战场还要凶险。 从此无心恋红尘,张家闺房有伊人。 第16章 第 16 章 1929年冬至。 丰源塬通往邻县的土路旁,孤零零地设立着一个盐卡。几间土坯房,一根横在路上的粗木杆子,杆子上挂着一盏在风里摇晃、光线昏黄的气死风灯。几个穿着灰扑扑、沾着油渍军服的盐警,缩在屋里围着火盆烤火,桌上散落着酒壶、花生壳和几个骰子。 屋外寒风呼啸,吹得破窗棂纸呜呜作响。 “妈的,这鬼天气…”一个酒糟鼻的盐警灌了口劣酒,骂骂咧咧,“蹲一晚上也捞不着几只肥羊,净是些穷鬼,刮不出二两油。” “急啥?”另一个三角眼的家伙慢悠悠地搓着骰子,脸上带着阴笑,“听说王家那小子,这两天要跑一趟‘大生意’,嘿嘿…”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一个穿着厚实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壮实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盖着厚厚的草帘子,正闷头想快速通过卡子。 “站住!”酒糟鼻猛地踹开门,冷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随即凶神恶煞地吼道,“推的啥?检查!” 汉子正是王家一个远房表亲,叫王老憨。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塞过去:“老总…老总行个方便,一点…一点山货…” 三角眼一把推开他递钱的手,径直走到独轮车前,猛地掀开草帘一角。昏黄的灯光下,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几十匹厚实的土棉布! “好哇!”三角眼狞笑起来,“王老憨!你他妈胆子长毛了!敢偷运布匹?这是给谁?嗯?是不是山那边的‘红匪’?是不是你们老王家都喜欢倒腾布匹。”他猛地拔高了调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老憨脸上,“老子盯你很久了!给我拿下!” 几个盐警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扭住王老憨的胳膊。王老憨拼命挣扎,独轮车被撞翻在地,布匹滚落出来。 “冤枉啊老总!这是…这是给镇上皮货行送的…”王老憨嘶喊着。 “皮你妈的货!”酒糟鼻一脚踹在王老憨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人赃并获!押回去!好好‘伺候’!” 就在盐警们七手八脚捆缚王老憨、拉扯地上的布匹时,盐卡侧面那排低矮、堆满杂物的土墙阴影下,几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一切。领头的正是刘志同。他伏在冰冷的冻土上,口鼻间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栓柱、石头、二愣子几个赤卫队的骨干,像几块沉默的岩石,紧贴在他身后。 刘志同的目光扫过王老憨被殴打的身影,扫过地上散落的布匹,最后定格在盐卡门口那盏在风中摇曳、光线晦暗不明的气死风灯上。他认出了王老憨。他也瞬间明白了这些布匹的去向——绝非什么皮货行!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救下他!劫了这些布!这能救多少缺衣少穿的穷苦人?能给赤卫队换来多少急需的物资? 他缓缓抬起了手,这是动手的信号! 刘志同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救?还是撤?救,必然见血!盐警有枪!一旦开枪,赤卫队这点刚刚攒起来的力量,很可能暴露、夭折!甚至牵连家人!不救?眼睁睁看着同志被捕?看着这些宝贵的物资落入敌手? 时间仿佛凝固了。盐警的喝骂、王老憨的惨叫、寒风的呼啸…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最终,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带着千钧重负般,向下压了压——撤退的手势。 栓柱等人愕然地看着刘志同,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怒,但长期的训练让他们选择了服从。几个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向后缩去,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刘志同是最后一个撤离的。他伏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王老憨像死狗一样被拖进盐卡那黑洞洞的门里,看着那盏昏黄的灯在风中剧烈晃动,映照着地上散乱的布匹,如同散落的裹尸布。一股混杂着屈辱、自责和巨大愤怒的火焰,在他胸中猛烈灼烧,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焚成灰烬。他死死抠进身下冻硬的泥土里,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几天后,一个更坏的消息传遍了丰源塬:王老憨在县衙大牢里,没能熬过酷刑,死了。而王老憨的家人,一口咬定是刘志同见死不救,甚至故意引来盐警!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 “听说了吗?刘家那小子,心黑着呢!看着王老憨被抓,屁都没放一个!” “就是!指不定就是他告的密!3想吞了那批布!” “呸!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白眼狼!” 王家大院,一片悲愤。王老憨的寡母哭得昏死过去几次。王伯驹,王老憨的堂哥,平日里风流倜傥的王家少爷,此刻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茶碗震得跳起来:“刘志同!我王伯驹跟你刘家没完!亏我当初瞧你小子不错还资助你,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王刘两姓之间,一道由鲜血和无尽猜疑构成的深深裂痕,就此划下,冰冷而狰狞。 同村乡邻起风波,流言蛮语恨难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