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指缝间抓不住的流沙,总是走得格外匆忙。
最后一堂围棋课的上课铃响起时,窗外的梧桐树正摇曳着新开的嫩花,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和他的课桌之间投下一道透明的屏障。
池嫣看着身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低头整理笔记,颈后有一缕不听话的头发翘着。
这个画面她看了整整一个学期。现在这些都要变成“曾经”了。
池嫣有些难过,却不明白这没来由的难过,为何比离别本身更沉重。
他们做了一个学期的搭档,相处中却仍是带着几分客气。
江弈灼的笑容总是恰到好处地停在礼貌的弧度,像秋日湖面上结的那层薄霜,明亮却泛着凉意。
他连关怀都带着分寸感,每个词都精致得像礼品店包装好的糖果,漂亮却不带私人温度。
池嫣逐渐明白,他们之间是有道界限的,像博物馆展品周围的警戒线——可以欣赏,但不能靠近。
自从兴趣课结束之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了。池嫣甚至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照常生活,却总在转身或低头的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击中。她把它归咎于不习惯,却不敢深究这习惯的背后是什么。
*
高二开始就要按选科来分班了。池嫣选择了适合自己的历史,而江弈灼选择了他比较喜欢的物理。巧的是,江弈灼和杨川又在一个班了,他们每天还在一起玩。
高二开学第一天,池嫣抱着新领的教材,慢吞吞地走向高二二班的教室,对陌生环境的些微忐忑已经悄然爬上心头。
她习惯性地找了个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聊着暑假见闻的新同学们,默默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历史笔记。
“嘿!这里有人吗?”一个清亮欢快的声音响起。
池嫣抬头,撞进一双亮晶晶的杏眼里。
女孩扎着低马尾,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深深的梨涡,浑身散发着一种暖洋洋的气息。
“没有。”池嫣摇了摇头。
“太好了!”女孩利落地把书包塞进旁边的桌肚,一屁股坐下,朝着池嫣伸出手,“我叫唐悦,你叫什么?”
“池嫣。”她轻轻回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心温暖干燥。
“池嫣,真好听!咱俩以后就是同桌啦!”唐悦说话像蹦豆子,又快又清脆,“你高一是哪个班的?这个班上有你之前班上的同学吗?我在这个班没有认识的人,我感觉我们一见如故……”
池嫣耐心地一句句回答,唐悦总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延伸出新的话题,笑声不断。
池嫣发现自己的嘴角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上一次和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还是初中的时候。可惜初中的几个朋友都去了别的学校。
不过现在有了唐悦在身边,一切都变得热闹而有趣。
这个性格爽直的女孩,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池嫣周遭那层无形的、习惯性的隔膜。
“我跟你说,我刚刚去打水,听到一个超级好笑的事情……”课间,唐悦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地分享刚听来的趣闻。
池嫣侧耳听着,忍不住笑出声,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窗外,想缓一缓笑得太厉害而泛起的生理性泪水。
就在那一刻。
窗外的走廊上,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恰好经过。
白衬衫的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怀里抱着几本看起来是竞赛教程的书,正侧着头在听身旁的男生说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干净利落的短**廓。
是江弈灼。
池嫣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怎么会……
池嫣飞快跑出教室,站在他身后的走廊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
江弈灼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在隔着两三间教室的门口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和同行的男生说了句什么,侧脸清晰的出现在池嫣的视线中。
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高二五班的教室门框里。
原来,他的教室,和她在同一层。
“喂!小嫣!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啊?”唐悦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顺着她愣神的目光疑惑地望过去,“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看到帅哥了?”
教室外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偶尔有别的学生匆匆走过。
池嫣回过神,抱歉地对唐悦说:“悦悦,对不起!刚刚没听你说完就跑出来了。”
“哎呀!没事的!”
见池嫣不愿细说,唐悦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到教室,池嫣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的炽烈了,将整个教室映得透亮。
一种全新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微小无措的情绪,像潮水般悄悄漫上来。
新学期开始了。
而那个少年,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能够经常看到他。
他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
十月份的瀛城,阳光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像柔软的金沙。
周五上午的第二节课上,数学老师正在讲一个难点。
老师板书写得飞快,池嫣低头记笔记的功夫,再抬头就有点跟不上节奏了。
此刻,她正微微蹙眉盯着复杂的题目沉思。
窗外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靠近。
池嫣下意识偏头。
刚好看到江弈灼抱着一摞作业本从他们教室外的走廊经过。
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外套,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阳光恰好斜射过来,在他挺拔的鼻梁和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光影。
他嘴角噙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整个人像是会发光一样,温暖又明亮,瞬间吸引了池嫣全部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江弈灼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窗口。
刹那间,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撞了个正着。
他看到了!
被当场抓包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池嫣,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江弈灼的目光在她明显放空的眼神、怔忪的表情以及那支悬在半空许久的笔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鼓励意味地朝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了然的、带着些许善意的莞尔,仿佛在说:“上课走神被抓到了吧?”
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他便毫不停留地离开了。
他笑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窗外,池嫣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倒抽一口气。
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包裹了她,紧随其后的,是更加汹涌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他一定以为她是在对着窗外发呆、做白日梦!他那个笑容,分明是在安慰一个上课不专心的“差生”!
不过,她想到他愿意鼓励、安慰自己,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变回陌生人。
一整节课剩下的时间,池嫣都维持着鸵鸟般的姿势,手指微微发颤,低着头继续解题,根本不敢再看窗外一眼。
忽然,手里的笔猛地在笔记本上顿住,不知从何处开始,数据就已经是错的了。
乱了,全乱了。
*
起初对江弈灼的感觉,像是一滴墨汁落入清水,只是极淡的晕染。
现在,墨汁却不可抑制地层层扩散,直至将整杯水染上独属于它的颜色。
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才刚刚开始。
此后,池嫣每一次看向江弈灼的目光,都染上了明确无误的心事。
那些模糊的好感、下意识的关注,全都有了一个确切的原因——是喜欢。
她确认这份心意,像是在心里郑重地盖下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印章。
但她也同样确认,自己不敢说出口。
因为他是耀眼夺目的太阳,而她只是仰望太阳的向日葵之一。
于是,这份喜欢被妥帖地藏好,成为她一个人沉默而盛大的秘密。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绽放。
渐渐的,池嫣去饮水机接水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江弈灼总是在某个特定课间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
于是,这成了池嫣雷打不动的“任务”。
她会计算着时间,假装自然地走过去,排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等他接完转身,她会立刻移开视线,假装在看走廊外的风景。
直到他走远,她才会松一口气,却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如果提前知道他要去老师办公室,池嫣就在心里快速描绘路径,制造一种“恰好路过”的偶遇。
她不会打招呼,只是希望能近距离地、自然地看他一眼。
每一次“计算成功”,都能让她暗自开心一小会儿。
在嘈杂的课间走廊或放学时分,池嫣似乎总能自动过滤掉所有背景噪音,精准地捕捉到江弈灼的声音。
可能只是他的一句简短回应,或者和朋友的几声笑谈,她总能辨认出那个独特的、清冽的音色。
她会默默记下一些关于他的,但似乎稀碎无用的事情。
比如他好像很喜欢喝某种牌子的电解质水,瓶子总是捏扁了再投进可回收垃圾桶;他的衣服除了黑白灰,也就蓝色的比较多;他思考时,习惯用指尖轻叩桌面……
这些发现像一颗颗小小的珠子,被她偷偷捡起来,珍而重之地藏在心里,串成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项链。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选择上,她也会下意识地向他靠拢。
比如买了他常喝的那个牌子的电解质水,虽然觉得味道其实很普通。又比如在书店看到一本他可能感兴趣的竞赛习题集,会多看两眼,即使她自己根本用不上。
在池嫣某些科目的笔记本角落,或者草稿纸的空白处,还经常会出现“JYZ”这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被她用笔轻轻描过很多遍,但又迅速用其他的算式或涂鸦掩盖掉。
那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是心事偶尔溢出的微小证据。
暗恋像一颗被悄悄埋下的种子,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生出了纤细却坚韧的藤蔓,开始缠绕她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