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受伤了，池念一早就发现这一点。
虽然满天的乌云雷雨遮盖了大部分光辉，使得巨龙所在的谷底溶洞内只剩下炙热的黑暗，但池念还是从飘着陈年尘埃与硫磺混合气味的空气中，嗅到了雨水泥土混同着铁锈味的浓郁血腥气。
再加上龙一直趴伏着，发出压抑的、像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你受伤了吧？”池念再次说道。
“吼？”龙果然慌乱了。
以至于绵长威严的吼叫只剩下了短促的一声。
显然，龙没想到池念会发现它的伤势，刹那间，它熔岩般燃烧的金红竖瞳向内收缩，一种属于濒死动物的威压几乎震得天上的雨滴不敢落下。
周遭的空气也忽然像被火炉加热，池念脚边岩浆迸沸，火星在他的靴面烫出细碎的焦痕。
他后退两步，眼看着岩壁上暗红的岩浆顺着石缝加速淌落。
“吼吼！”龙有些羞恼地活动了一下布满坚硬棱甲的尾巴——
凝滞的空气有被有些懊恼地搅开了。
池念松了口气，意识到龙并不是在进行防御性的攻击，只是单纯觉得自己受伤这事儿有伤尊严，死活不想承认。
可它难道没有发现，自它刚才装死开始，就已经不太有龙的尊严了吗？
池念决定好心地不进行提醒。
他不再让龙展示伤口，而是直接走到龙的尾巴尖附近，伸手摸了摸它撕裂的鳞甲。
众所周知——不说是世界第一等的勇士，就算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用手摸动物的尾巴是件危险的事。这不单单因为尾巴身后的盲区，更因为这行为通常会被视为一种挑衅，会同时触发动物防御和进攻的本能。
因此，在掌心接触到粗粝的鳞片和裂伤下方的皮肉之前，池念已经做好了龙会有所反应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掌心触及尾甲鳞片、刚刚感受到龙尾冰凉表皮的瞬间，那巨的尾竟愕然蜷曲起来，紧接着，龙尾最末端那簇柔软、泛着珍珠光泽的尾巴尖儿整个开始颤动，然后全部鳞甲就好像被火焰加热一样突然变成了灼烫的铁板。
他在摸它的尾巴！龙已经很努力不震惊地飞摆尾巴，以免将勇士击飞，但它完全克制不住激动，只能将力道死死压下。
只听土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哀裂，长而有力龙尾直接嵌进了地面，地面开始发烫，冒烟。
池念：“……”某个瞬间，池念还以为自己被一堵灼烧的火墙给围住了。
或是掉到了一口油锅里。
情况十分不妙，但不管怎么说，他知道龙的伤情了。
撕裂的伤口切面尖锐，足以让他看出那是被锋利山石割开留下的伤痕，龙应该是从高空跌落，然后从悬崖峭壁滚落，再艰难地将自己庞大的身体移到洞穴里。
这个过程一定十分痛苦，导致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忍耐的颤抖。
池念皱眉看着，想像那种疼痛。
龙为什么会从空中掉下来，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还是说，它是与他一起摔落下来的？
不知为什么，看着龙变得有些湿漉漉的眼睛，池念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吼……”龙似乎看懂了他的表情，竟然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带着珍珠光泽的尾巴尖小心地卷了一下池念的衣角。
“需要我帮你处理伤口？”池念问。
“吼吼。”龙想摇头，但头太大，只好用语气语调来表达。
雨已慢慢停了，乌云也慢慢向两侧飘散。随着地面一阵震颤，龙挪动身体，粗粝的鳞甲划过地面，拖出一道深而长的痕迹。
璀璨的光芒从龙身后涌了出来，池念缓缓睁大双眼。
他从不少故事里都听说过龙会藏宝，心目中已经有了一座大金山的想像，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只见原本黑黢黢、幽深的洞窟中，整整齐齐罗列着各色宝箱和顶天立地的石柜——是的，柜子，池念并不知道一只龙如何修缮一个山洞，但它确实做到了，这里井井有条，打开的宝箱盖子里盛满了金币，但这还只是最普通的收纳，无数珍宝在洞壁发光磷石的映照下显露光泽，橱柜里挂满了缀满珠宝的礼服和裁剪高雅的衬衣，长匣里则摆放着精致的器皿和各色冠冕……
池念几乎想像不出龙是怎么获得这些宝物的，它闯入过哪里的王宫吗？看起来还不只是一个王宫吧？
随着他目光不断行向洞穴深处，池念还注意到最内侧的曜石台上，竟横陈着一柄通体灰白色的古朴长剑。
那剑带来一些熟悉感，池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佩剑。
“唰啦”。
龙尾忽然轻轻摆动，娴熟地穿入巨大的藏宝洞穴，穿过“稀里哗啦”的金币小山，在所有宝物上打了个圈。
像是在说——只要你留下来陪我，这些就都是你的。
池念笑了：“不行哦。”
他刚才看过龙的藏品，确认其中除了宝物之外，并没有他所需要的药材。
“要治疗你的伤，我得到有人居住的集市上采买一些物品……不过话说回来，这附近有小镇吗？”
“吼！”龙一下子急了，尾巴把池念往它的宝库里一圈，说什么也不让池念离开的样子。
它好像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宝物也留不下池念，尾巴焦急地在宝山里“唰啦”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张镶嵌满了珠宝的床、一张看起来简直像是国王使用过的餐桌以及配套的高背椅，高背椅上还有崭新的红丝绒枕、一面比两个池念还高的巨大铜镜。
“吭哧吭哧”紧急摆出一个卧室和餐厅后，龙又用两人高的缀满鸽血红的珊瑚树作格挡，那卖力的劲头就像给人偶娃娃布置房子的小孩儿。
“咕噜……”
但是一个声音打断了龙的动作。
声音是从池念的肚子里突然传出的，发出他饿了的信号。
龙的尾巴于是停住了，龙忽然意识到什么，沮丧地垂下尾巴。
池念楞了一下，也意识到了什么：“不仅没有药草，这里没有食物吗？”
“……”龙几乎听不清地低吼了一声。
“那你吃什么呢？”池念问。
听到这句问话，龙那颗巨大、本都快埋到地里的头一下子抬起来，颀长的犄角抵在岩洞墙壁上，如山般起伏的脊背也抬起来！
身体里发出破风箱般激动的呼吸声，龙的长角顶入一侧的山壁。
脚下一阵晃动，池念抬头看去，只见整座山崖都因龙的动作而晃动，不少巨石混着岩浆从半空洒落。
眼前一暗，龙的翼膜在洞穴顶部拦出了一片安全的防护层，透过些微的光，池念便看到龙猛然抬起头颅，下颌肌肉紧紧贲张——
“咕咚”！
数块焦黑的火山岩炸弹一般落下，重重砸进龙大张的利齿间，岩石摩擦牙龈的脆响混着喉间的低吼，在龙的腹部发出沉闷的回音。
龙侧过脖颈，又将大脑袋倚靠在岩石上，让灼热的岩浆顺着一条凸起的沟壑流淌进嘴角。
“快、快停下！”池念看得呆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龙竟然靠着生吞岩石来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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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龙这回没理会他的意见，高高昂起头，脊背如海潮伏动，紧接着又是一连串餍足的吞咽的声音。蒸腾的热气随着一个响鼻猛然从他吻部喷出，将鼻尖的鳞片熏得发亮。
“吼……吼！”龙满足地吞咽一会儿，但片刻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演示，忙又转过脑袋收起侧翼。
又用发亮的眼睛盯着池念，抬起爪子扒拉了一下洞壁，刨下几块硫磺晶体，像是在说“这些也是，也能吃”。
“……”
池念呆呆盯着龙的腹部看了一会儿，龙的腹部没有大片鳞甲，只覆盖着细密的灰黑小鳞，比其他地方柔软。此时，那片本该随着呼吸起伏的处所，绷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紧。
池念没忍住挪上前半步，这才看清那鼓鼓的肚皮并没有突兀的弧度，只是满足地鼓胀着。
没有积食啊……
刚松了口气，池念又蹙起眉。
他虽然不了解龙这种生物，但光靠吃石头，喝岩浆生活，对于伤患来说可绝不是好事。
池念自个儿身体好，很少受伤和生病，但他替村民照顾过伤患，总之是要吃些更有营养的食物才好！
池念越想越觉得不应当，眉头一直没打开。
龙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巨大的龙眼里映出他惊讶、探究、最后化为不认可的表情。
见状，龙的眼皮就又缓缓耷拉下来了，它合上嘴没敢出声，只用尾巴悄悄戳了戳床上的被褥。
柔软的感觉从尾巴尖一路传导到脊背，这是人类的床，龙没有过这样的床，不过可以想像躺在里面是怎样舒畅。它从见到这张床起，就想好了要布置这样一间卧室。
不过那时，它并没想好为什么要布置一间人类居住的卧室……奇怪，为什么呢？
龙只思考了片刻，思绪就被眼前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小小人类重新捕捉。龙尾又鼓捣着绕到洞外向阳的坡地上，在为数不多还存活的几株刺果莓灌木丛里东翻西翻，半天，才卷出几株长着红玛瑙似的带着细密绒毛浆果的树丛。
可惜它的尾巴太有力，不论怎么控制，那些数还是像羊皮卷一样被压扁了，带着酸意的汁水滴落到地上。
“吼吼……”龙小声地从胸腔里发出声音。
池念这才回过神，看到那些被卷来的灌木丛和浆果，这才感觉自己的肚子真的饿坏了。
但是，让受了伤的龙给自己弄来浆果招待，这就让他更不好意思了。
池念摘下一颗看起来还算完好无损的浆果，冰凉凉捏在手心，转头正要和龙说什么，冷不丁吓了一跳。
却见龙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整个脑袋，此时吻部靠他极近，炙热的龙息轻轻在洞顶盘旋，几乎擦着他的发尖儿。
不仅如此，那两颗巨大的龙眼一眨不眨就这么呆巴巴盯着他瞧，那模样好像屏息在看他满不满意。
池念还从未被人，不，被龙这么看过，不知为何脸颊忽然有些发烫，不自觉忙抬起手咬了一口浆果。
酸甜清凉的汁水瞬间萦绕整个口腔，鲜嫩的果肉在舌尖打转，他一时间不知自己是饱了些还是更饿了。
“好了，快休息吧，”他含糊不清地说，不自觉也瞥了一眼龙的反应，“这很好吃，嗯，我今晚，不，这两天先不离开，要先观察一下你的伤——啊！”
他话音未落，就发出一声惊叫，身子一轻，骤然失重！
龙竟然高兴地将他卷了起来。
“嗷呜——”池念整个人被一圈带着体温的柔软托起，听到风声从耳畔经过。
他、他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