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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逃离

作者:栖雪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个充斥着太多复杂情感和回忆的地方。


    第二天,沈清棠向沈砚秋提出了想去旅行。


    “想去哪里?”沈砚秋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问。


    “还没想好,可能去南边,或者西北走走,看心情。”沈清棠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一个人。”


    沈砚秋看着她,看了很久。他从妹妹眼中看到了决绝,也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去厘清。


    “好。”他最终点头,“保持联系,注意安全。”


    没有过多的叮嘱,没有刨根问底的关心。他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信任。


    沈清棠的动作很快。她没有带太多行李,只背了一个简单的旅行包,订了最近一班飞往青海西宁的机票。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的目的地,只给沈砚秋发了一条信息:「哥,我出去走走,归期未定,勿念。」


    然后,她关掉了常用的手机,换上了一张新的电话卡。


    飞机冲上云霄,离开北京这片让人窒息的天空时,沈清棠靠在舷窗上,看着下方逐渐缩小的、如同模型般的城市,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她逃离了。


    逃离了那个有着盛景气息的房间,逃离了哥哥深沉担忧的目光,逃离了父母永远缺席的“家”,也逃离了那个时而疯狂、时而脆弱、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己。


    她不知道这趟旅程会带给她什么,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迷失。


    她只是需要走,需要离开,需要在广阔而无情的天地间,重新寻找那个支离破碎的“沈清棠”,或者,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她所有黑暗与光明的、新的答案。


    青海湖的蔚蓝,茶卡盐湖的天空之镜,戈壁滩的苍凉……陌生的风景在眼前展开。


    她一个人走着,看着,用相机记录下那些壮阔与寂寥。她很少说话,很少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行走,或者坐在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


    外在的风景越是辽阔,内心的动荡似乎就越发清晰。


    那些关于盛景的回忆,那个夜晚的吻,他怀抱的温度,他最终离开时沉默的背影……如同鬼魅,在她独处的每一个间隙,悄然浮现,啃噬着她试图建立的平静。


    她开始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物理距离能够隔绝的。


    真正的旅程,不在脚下,而在心里。


    而她这场仓促的逃离,或许,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回去面对那片她亲手搅乱的、无法逃离的战场。


    她坐在青海湖边,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黄,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冷。


    前方,路还很长。


    青海湖畔的风,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与清澈,吹拂着沈清棠单薄的身影。


    她裹紧了冲锋衣的领口,望着眼前那片仿佛没有边际的、蓝得近乎不真实的湖水,试图让这壮阔的景色吞噬掉内心所有的纷杂。


    然而,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地将所有情绪冰封在心底,能够独自面对这片天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咋咋呼呼的呼喊,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却无比鲜活的小炮弹,撞破了她的伪装。


    “沈清棠!你个死没良心的!跑这么远也不跟我说一声!”


    许尽欢穿着一身颜色鲜艳夸张的羽绒服,拖着个小行李箱,脸蛋被高原紫外线晒得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个结实的熊抱。


    沈清棠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许尽欢的到来,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她刻意维持的、灰暗平静的世界。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关于北京,关于盛景,关于所有混乱情感的碎片,几乎要冲破堤防。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湖水腥气的空气,强行将那瞬间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足够灿烂、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笑容。


    一个属于“正常”沈清棠的笑容。


    “欢欢?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回抱住许尽欢,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热情,“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我一跳!”


    许尽欢松开她,上下打量着,眉头皱着:“你还说!给你发信息不回,打电话关机,问砚秋哥他也说得含糊其辞!我要不是黑了你的航空账号查到你飞西宁,又根据你发那几张照片的背景一路摸过来,我上哪儿找你去!”她说着,眼圈有点红,“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一个人跑这么远!”


    沈清棠看着她眼底真切的担忧和风尘仆仆的疲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微的酸涩。但她脸上的笑容弧度丝毫未变,甚至伸手捏了捏许尽欢的脸蛋。


    “哎呀,我这不是想一个人静静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她转了个圈,动作刻意显得轻快,“这里多美啊,天高皇帝远,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她的语气轻松,眼神明亮,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出来散心、享受自由的旅人。


    许尽欢狐疑地看着她,敏锐地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的沈清棠,笑容太标准,语气太活泼,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刻意感。不像她平时那种带着刺的鲜活,更像是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


    “你真没事?”许尽欢不放心地追问,“你跟盛医生……还有你家里……”


    “能有什么事啊?”沈清棠迅速打断她,挽起她的胳膊,力道有些紧,不容置疑地将她往湖边的观景台带,“都过去了!出来玩就别提那些扫兴的事了!快看,那边有好多水鸟!我们拍照去!”


    她岔开话题的技巧娴熟而自然,指着远处湖面上盘旋的飞鸟,语气兴奋,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美景吸引。


    许尽欢被她拖着走,看着她侧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了解沈清棠,当她不想说的时候,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棠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旅伴和导游。


    她带着许尽欢环湖骑行,在湛蓝的天空和湖水间放肆大笑,拍下无数张搞怪又美丽的照片;她领着许尽欢去探访周边的藏族村落,对着一脸懵的许尽欢现学现卖那些拗口的藏语问候,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她甚至在许尽欢因为高原反应头晕眼花时,像个没事人一样忙前忙后,递水递药,语气轻松地调侃她“缺乏锻炼”。


    她表现得那么正常,那么快乐,甚至比在北京时还要“阳光”。


    只有在夜深人静,许尽欢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后,沈清棠才会睁着眼睛,躺在客栈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


    那时,她脸上所有的笑容和活力都会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她会拿出那个关掉的常用手机,摩挲着冰凉的屏幕,却始终没有勇气开机。


    她会想起盛景离开沈家时沉默的背影,想起哥哥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那个混乱而灼热的吻……所有的情绪,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但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


    每当那种熟悉的、想要崩溃的冲动涌上来时,她就会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然后,她会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


    “我很好。”


    “不能再想了。”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这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再用那层厚厚的、名为“正常”和“快乐”的泥土,将其牢牢掩埋。


    白天,她是许尽欢身边那个没心没肺、活力四射的旅伴。


    夜晚,她是独自对抗内心风暴、不敢泄露一丝脆弱的囚徒。


    许尽欢能感觉到那份刻意维持之下的不对劲,但沈清棠的伪装太好了,好到她几乎要相信,好友真的已经走出了阴霾。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们坐在湖边看日落。


    绚丽的晚霞将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许尽欢看着美景,忍不住感慨:“真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旁边的沈清棠,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望着远方的落日,眼神却像是透过那绚烂的色彩,看到了更深、更远、也更荒芜的东西。她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呢喃了一句:


    “是啊……要是能真的感觉不到,就好了。”


    那句话太轻,消散在风里,许尽欢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清了。


    但她转头看向沈清棠时,只看到她侧脸上被霞光勾勒出的、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轮廓。


    那一刻,许尽欢终于确定,沈清棠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她只是在用一种更极端、更消耗自身的方式,压抑着心里所有汹涌的情绪。她把那个真实、脆弱、会痛苦会崩溃的沈清棠,紧紧地锁了起来,只展示出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健康”的空壳。


    许尽欢心中涌起巨大的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沈清棠,依旧对着落日,维持着那个完美的、仿佛无忧无虑的笑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之下,是正在一点点被掏空的内心,和一场无人知晓的、沉默而激烈的内在战争。


    许尽欢的家庭,是那种典型的、充满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家庭。


    父亲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带着点文人的清高和幽默,母亲经营着几家连锁美容院,性格爽利,做事风风火火。


    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但小康富足,氛围开明又温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许尽欢,像一颗永远朝向太阳的向日葵,热情、直率,有点小聪明,也有点没心没肺,但她对朋友的赤诚和维护,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一直知道沈清棠家里情况复杂,父母忙,哥哥冷,觉得这个漂亮得过分、家境好到离谱的朋友,偶尔有些阴晴不定、说话带刺也挺正常,谁还没点脾气呢?直到那次,沈清棠在家里晕倒,被紧急送医,最后查出来是“严重营养不良”。


    那一刻,许尽欢才真正被吓到了。


    她不是傻子,“营养不良”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她隐约能猜到。再加上沈清棠之前那些反常的、时而亢奋时而消沉的状态,还有沈砚秋和那位盛医生过于紧张和小心的态度……一个她从未深入了解过的词汇。


    抑郁症,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了她的认知里。


    她私下偷偷查了很多资料,越看心越沉。那些关于情绪持续低落、兴趣丧失、睡眠食欲改变、甚至产生无用感自责感的描述,竟然都能和沈清棠某些时候的状态对上号。


    她感到心疼,也感到一阵后怕。原来她那个看起来张扬肆意、无所不能的好朋友,一直在独自承受着这么巨大的痛苦。


    她想过直接去问沈清棠,想过抱着她说“你别怕有我”,但资料里也说了,患者的病耻感可能很强,不当的关心和过度关注,反而可能是一种压力。


    许尽欢在自己那个洒满阳光、堆满毛绒玩具的房间里,抱着膝盖想了很久。最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选择“不知道”。


    她决定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缠着沈清棠,拉她去逛街,去发现好吃的店,去吐槽奇葩的客户,去分享无聊的八卦。她绝口不提“抑郁症”三个字,也从不刻意去问“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又坚定地,待在沈清棠身边。


    所以,当她在青海找到明显是在“逃离”的沈清棠时,看到她脸上那过于灿烂、反而显得不真实的笑脸时,许尽欢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沈清棠在强撑,在演戏,在用尽力气扮演一个“正常人”。


    但她没有戳穿。


    她配合着沈清棠的演出,和她一起在湖边疯跑,对着镜头做鬼脸,在高原的星空下大声唱歌,吃那些可能并不合胃口但据说很有特色的当地食物。


    她叽叽喳喳,闹腾得仿佛真的是来度假的,用自己最大的嗓门和最夸张的笑容,试图填补沈清棠周围那份令人心慌的寂静。


    只有偶尔,在沈清棠转过身去,望着远处雪山发呆的瞬间,许尽欢才会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担忧。


    她会记得在沈清棠看似随意只吃了几口的晚餐后,“恰好”拿出她爱吃的、从北京带来的小点心,“强迫”她再塞一点。


    她会在沈清棠以“累了”为由想提前回客栈时,死皮赖脸地拖住她,指着天空一朵奇形怪状的云或者路边一只憨态可掬的土拨鼠,硬要她看,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分散她可能沉溺在负面情绪里的注意力。


    晚上,她们住在同一间客栈房间里。许尽欢会故意把被子踢到地上,然后可怜巴巴地说“棠棠我冷”,等着沈清棠无奈又习惯性地把被子分她一半。


    黑暗中,她能听到旁边沈清棠极力压抑的、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可能根本没睡着,只是在假装。但她不会说破,只是会翻个身,装作睡迷糊了,把手脚搭在沈清棠身上,像一个温暖又吵闹的人形挂件,用这种笨拙的肢体接触,传递着无声的陪伴:“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许尽欢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沈清棠这个朋友。


    喜欢她的聪明和敏锐,喜欢她偶尔毒舌却一针见血的犀利,更喜欢她藏在坚硬外壳下,那颗对在乎的人无比柔软和重情重义的心。


    她不懂得那些复杂的心理学理论,也不知道该怎么专业地帮助一个抑郁症患者


    她只知道,沈清棠是她的好朋友,好朋友难过的时候,就要陪着她。不能问太多,不能表现出可怜,更不能离开。


    所以,她选择做一个“无知”的快乐傻子,用她向日葵般的热量和看似没心没肺的陪伴,在沈清棠那片风雨飘摇的内心世界里,固执地撑起一小片没有阴霾的、虚假的晴空。


    哪怕这片晴空是演的,哪怕沈清棠可能永远不知道她早已洞悉一切,许尽欢也觉得值得。


    因为她是沈清棠啊。是她许尽欢认定了的,一辈子的好朋友。


    青海湖的辽阔与寂寥并未如预期般涤荡尽沈清棠内心的纷杂,反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她更深沉的孤独。与许尽欢看似热闹的旅程结束后,那种强行压抑情绪后的疲惫感,如同高原反应的后遗症,沉沉地附着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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