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未眠》 第1章 琉璃盏 沈清棠记得,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早。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中。沈家宅邸的落地窗外,雪花无声飘落,将庭院里的枯枝假山染成素白。屋内暖气开得足,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冷。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我去。”沈清棠站在客厅中央,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表面的平静。 她穿着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沈母林玉臻坐在欧式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手中的茶盏冒着袅袅热气。“陈伯伯家的公子刚从剑桥回来,家世、样貌、能力,哪一点配不上你?吃个饭而已,又不是让你立刻嫁过去。” “既然是这么好的资源,妈怎么不自己去?”沈清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沈清棠!”林玉臻“啪”地放下茶盏,茶水溅了出来,在昂贵的紫檀木茶几上留下深色水渍,“你就是这么跟你妈妈说话的?我们一年到头在外面奔波是为了谁?啊?现在不过是让你去见个人,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为了谁?”沈清棠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难道不是为了你们自己那点事业版图,为了更多的钱,多到我们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她往前走了半步,目光扫过坐在旁边欲言又止的父亲沈明哲,最后定格在母亲脸上:“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就像你们摆在豪宅里的两件装饰品。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展示一下,不需要就丢给保姆。现在连我的婚姻也要变成你们交际的筹码?” “混账东西!”林玉臻猛地站起身,扬手挥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响亮。 沈清棠偏着头,左脸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她没有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慢慢转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轻轻笑了。 “打得好。”她说,“这一巴掌,总算让我觉得您像个亲妈了。” 楼梯转角处,沈砚秋停下了脚步。他回母校拿东西刚回家,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花。 看到客厅里的一幕,他眼神骤然冷了下去,依靠在楼梯口盯着母亲。 “清棠,少说两句。”沈明哲终于站起来,心疼地看着女儿脸上的红痕,又去拉妻子的手臂,“玉臻,孩子还小,有事好好说…” “小?她都快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 “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外公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了,我知道。”沈清棠接过话,语气平静得可怕,“可我不是您,也不想成为您。” 林玉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滚!你给我滚出去!” 沈清棠什么也没说,转身就经过楼梯时,她瞥见了站在阴影里的沈砚秋,兄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管。 玄关处,她随手抓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驼色大衣,连鞋子都没换,穿着拖鞋就推开了沉重的实木大门。 寒风裹挟着雪花瞬间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影晃了晃,随即消失在门后。 “清棠!”沈明哲急着要追。 “让她走!我看她能硬气到几时!”林玉臻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 沈砚秋这时才从楼梯上走下来,声音听不出情绪:“妈,外面零下五度,她没穿外套,只穿了拖鞋。” 林玉臻一怔,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砚秋不再多言,拿起自己刚脱下的羽绒服,又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沈清棠的雪地靴,快步追了出去。 屋外的雪比看上去还要大。 沈清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花园的青石板上,拖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刺骨的冷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却感觉不到似的,继续往前走,任由雪花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滑落。 她其实没地方可去。 刚才不过是一时意气,此刻被冷风一吹,头脑反而清醒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 那种熟悉的、仿佛整个人被掏空的感觉又来了,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 “棠棠。”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清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沈砚秋快步走到她面前,先把雪地靴放下:“换上。”然后不容分说地将厚重的羽绒服裹在她身上,动作熟练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清棠低头看着他蹲下身,帮她把湿透的拖鞋脱掉,用手拍掉她脚上的雪水,再套上温暖干燥的雪地靴。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哥,”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 沈砚秋系好鞋带,站起身,抬手拂去她发间的雪花。“不是。”他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围巾也解下来,一圈圈绕在她脖子上,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们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 “嗯。” “我不该惹她生气。” “是她不该打你。”沈砚秋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 沈清棠不说话了,低头看着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脚。 “想去哪儿?”沈砚秋问,“回家,还是出去走走?”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搞不清楚。 “给盛景打个电话吧,”沈砚秋建议,“去他诊所坐坐。或者叫上江既白、许尽欢,去老地方喝点东西。” 听到朋友们的名字,沈清棠的眼神才活泛了些。 她摸出手机,屏幕被冻得有些迟钝,先给许尽欢发了条信息:「欢欢,老地方,来陪我。」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沈砚秋:“你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去?” “你不想去,就不去。”沈砚秋拉高了她羽绒服的领子,“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她哥哥。永远站在她这边,不问缘由,不论对错。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一家经常去的酒吧角落里。 窗外是冰封的湖面,雪花仍在飘洒,屋内暖气氤氲,音响里放着低缓的爵士乐。 许尽欢先到的,带着一身寒气,红色的羊绒围巾衬得她脸蛋红扑扑的。 她一屁股坐在沈清棠旁边,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我的宝?大过年的不在家享受母爱,跑这儿来悲春伤秋?” 沈清棠把脑袋靠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别提了,刚进行完一场激烈的母女情深。” “又跟你妈吵了?”许尽欢立刻了然,从包里摸出巧克力,剥开一颗塞到沈清棠嘴里,“尝尝,我妈妈客户送的,比利时空运,贵得要死,专治各种不开心。” 沈清棠嚼着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心情似乎真的好了那么一点点。 这时,江既白也到了。他穿着黑色大衣,肩头落满雪花,手里却拎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纸袋,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气。 “路过‘八珍阁’,给你带了蟹黄小笼。”他把纸袋放在沈清棠和许尽欢面前,又对沈砚秋点了点头,“砚秋哥。” 沈砚秋微微颔首回应。 江既白脱下大衣,在沈清棠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怎么了?” 沈清棠下意识摸了摸已经不太明显的指痕,扯扯嘴角:“没事,猫挠的。” 许尽欢“噗嗤”笑出声:“你们家什么时候养猫了?还是姓林名玉臻的猫?” 江既白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清棠,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眼睛此刻格外专注。“不想笑就别笑,”他说,“难看。” 沈清棠脸上的假笑僵住了,慢慢收敛起来。她低头打开纸袋,小笼包还温着。她夹起一个,小心咬破皮,吸掉里面鲜美的汤汁。 “我妈让我去相亲。”她突然说。 许尽欢正在喝果汁,差点呛到:“相亲?!你才多大?对方什么人啊,能入林阿姨的法眼?” “陈伯伯的儿子,刚留洋回来,青年才俊。”沈清棠语气平淡,“我妈觉得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好姻缘。” “那你呢?怎么想?”江既白问。 “我?”沈清棠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我觉得恶心。” 她抬起眼,黑眸里没什么温度:“好像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他们负责包装,然后找个合适的买主出手。感情?喜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 沈砚秋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此时将一杯热牛奶推到妹妹面前。“不想去就不去。”他重复了之前的话,“没人能逼你。” “你妈那边…”许尽欢有些担忧。 “她不能拿我怎么样,”沈清棠扯了扯嘴角,“最多断我的零花钱,冻结我的卡。无所谓,我自己又不是赚不到。” 这话倒不是吹牛。沈清棠虽然还在读大学,但早在两年前就和许尽欢合伙开了一家小众设计工作室,凭借她们的人脉和眼光,生意相当不错,完全能支撑她优渥的生活。 这也是她敢和林玉臻叫板的底气之一。 “需要钱跟我说。”江既白淡淡道。 沈清棠终于笑了笑,这次是真心的:“知道啦,江少爷。需要的时候肯定狠狠宰你一刀。”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沈清棠表面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又恢复了那副张扬恣意的模样,和许尽欢讨论着下一季要推出的设计系列,偶尔毒舌地吐槽几句最近遇到的奇葩客户。 但沈砚秋注意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那是她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趁许尽欢去洗手间,江既白接电话的间隙,沈砚秋低声问:“药带了吗?” 沈清棠怔了一下,点点头:“在包里。” “晚上如果睡不着,给我打电话。” “嗯。” 盛景是晚上九点多来的。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锐利。 作为沈砚秋的大学同学,如今是颇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同时也是沈清棠的私人医生。 “哟,盛医生大驾光临,”沈清棠看到他,懒洋洋地抬了抬手,“来问诊啊?” 盛景也不生气,在她旁边坐下,打量了一下她的气色:“看起来精神不错,还能贫嘴。” “那是,我可是打不死的小强。” “小强可不会在冬天只穿拖鞋跑出门。”盛景慢条斯理地说,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推到沈清棠面前,“新的,睡前一颗。如果感觉特别不好,可以加半颗,但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两颗。” 沈清棠看着那瓶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扬起,把药瓶收进包里:“知道了,盛医生。” 盛景看向沈砚秋:“聊过了?” 沈砚秋摇头:“她不想说,就不说。” “好吧。”盛景也不强求,转而聊起一些轻松的话题。 快凌晨一点的时候,沈砚秋接到父亲的电话。挂断后,他对沈清棠说:“爸让我们回去,说妈气消了。” 沈清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 “不想回就不回,”沈砚秋立刻说,“去我公寓,或者回你那套房子。” 沈清棠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回去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站起身,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围巾重新围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走吧,哥。” 一行人走出酒吧。雪已经小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沈清棠和许尽欢、江既白道别,约好明天一起去工作室。 盛景临走前,又嘱咐了一句:“按时吃药,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联系我。” 坐进沈砚秋的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沈清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雪夜景致,突然轻声说: “哥,有时候我觉得,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在笑,一个在想……。” 沈砚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 车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声音和暖气出风的轻响。 回到家,客厅的灯还亮着。林玉臻和沈明哲都坐在沙发上,气氛有些凝滞。 看到他们进来,沈明哲立刻站起身:“回来啦?饿不饿?让厨房给你们做点夜宵?” 林玉臻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清棠身上,带着几分复杂。 “不用了,爸,我们不饿。”沈砚秋代答。 沈清棠换好鞋,径直朝楼梯走去。 “棠棠。”林玉臻终于开口。 沈清棠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 “明天…陈家的饭局,我推了。”林玉臻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说得对,你还小,不着急。” 沈清棠沉默了几秒,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上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沈清棠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从包里拿出盛景给的那瓶药,拧开,倒出好几颗白色的小药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既白发来的消息:「到家了?」 她回了个「嗯」。 很快,又一条消息跳出来,来自许尽欢:「宝贝,别忘了我们下周要去见那个难搞的客户,你得养精蓄锐,用你的天蝎毒舌打败他!」 后面跟了个夸张的加油表情包。 沈清棠看着屏幕,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庭院里的灯还亮着,照着皑皑白雪,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困意渐渐袭来。 她知道自己病了,病了很久。 但她不会认输。 她是沈清棠,是那个睚眦必报、手段狠辣的沈清棠。 父母不理解没关系,她有哥哥,有盛景,有许尽欢和江既白。 这就够了。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掩盖了所有痕迹,仿佛世界重新变得干净。 沈清棠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黑夜还很长,但天亮后,又是新的一天。 她总会撑过去的。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清晨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进卧室,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 沈清棠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吊灯。 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瞳孔却异常清明,甚至有些过分锐利。 床头柜上,盛景给的那瓶白色小药片安静地立在那里。 她伸手拿过来,拧开瓶盖,将里面的药片尽数倒在掌心。 白色的、小小的药片,看起来人畜无害,却是维系她“正常”表象的锁链。 她盯着那些药片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然后,她赤脚下床,走到房间角落的垃圾桶旁,张开手。 药片簌簌落下,落入空空的垃圾桶底部,发出细微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洗漱,换衣。她选了一件正红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秾丽,却也透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反差感。 她仔细地画了个妆,遮盖住眼下的疲惫,唇膏也是同样饱满的红色。 下楼时,家里静悄悄的。 保姆张妈正在餐厅摆放早餐,看到她,立刻露出笑容:“小姐起来了?先生太太一早就去机场了,说是广州那边有个紧急项目。” 沈清棠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餐桌上摆着精致的早点,水晶虾饺,蟹黄烧麦,燕窝粥,都是她平时喜欢吃的。 沈砚秋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份财经报纸。 “哥,早。”沈清棠拉开椅子坐下。 沈砚秋从报纸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早。”他放下报纸,“爸妈一早走了。” “张妈说了。”沈清棠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燕窝粥,却没有吃的意思。 餐厅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触碗沿的清脆声响。 沈砚秋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多问。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突然,沈清棠放下了勺子。 陶瓷勺子落在骨瓷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秋,眼神空洞,却又像燃烧着某种看不见的火焰。 “哥,”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你说,这个家,像不像一个特别华丽的琉璃盏?” 沈砚秋眉头微蹙:“棠棠…” 他的话没能说完。 沈清棠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她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转身,不是走向门口,而是走向客厅。 下一秒,在沈砚秋和张妈惊愕的目光中,她伸手,狠狠地将玄关处那个半人高的清代青花瓷瓶推倒在地。 “哐当!” 巨大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别墅里炸开,瓷片四溅,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雪崩。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清棠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她冲进客厅,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精致昂贵的摆设都成了她发泄的目标。 “啪!”墙上挂着的抽象画被扯下来,画框玻璃碎了一地。 “哗啦!”博古架上的水晶摆件、象牙雕刻被扫落,碎裂声不绝于耳。 “砰!”茶几上的整套紫砂茶具被挥到地上,热水和茶叶泼洒开来,浸湿了昂贵的手工地毯。 她甚至徒手去掀那张沉重的餐桌边桌,因为力气不够,只是让它倾斜,上面的东西滚落一地,发出连绵的巨响。 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疯狂地破坏着。动作迅疾而狠戾,仿佛不是在毁坏物品,而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红色的毛衣在满室狼藉中移动,像一簇跳动燃烧的、绝望的火焰。 张妈吓得脸色发白,站在餐厅门口,手足无措,嘴里喃喃着:“小姐…小姐你当心脚…” 沈砚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起身。 他没有试图立刻去阻拦她,也没有大声呵斥。他只是快步穿过满地狼藉,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目光始终紧紧跟随着那个疯狂的身影。 他看着她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看着她在碎片中行走,赤着的脚(她下楼没穿拖鞋)已经被细小的玻璃碴划破,留下点点猩红的血迹,她却浑然未觉。 当沈清棠喘着气,目光投向那个巨大的液晶电视时,沈砚秋终于动了。 他几个大步上前,在她抓起一个金属装饰品要砸向屏幕之前,从身后猛地抱住了她。 “够了,棠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臂像铁箍一样将她紧紧圈住,限制了她所有的动作。 沈清棠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像一头被困住的幼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哭喊。 “放开我!”她嘶哑着低吼。 “够了。”沈砚秋重复道,手臂收得更紧,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禁锢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看着我。” 沈清棠挣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止。她脱力般地靠在他怀里,身体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不稳。 满室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破坏气息。 沈砚秋低下头,能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下唇,那上面已经留下了清晰的齿痕。她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别这样”。 他只是沉默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沈清棠没有反抗,顺从地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耗尽全力的疯狂从未发生。 沈砚秋抱着她,步履稳健地踏上楼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脚上被划破的地方。他的背影挺拔,在满地的碎片和狼藉中,开辟出一条安静的道路。 张妈看着兄妹俩上楼的背影,捂着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流着泪收拾残局。 回到二楼的卧室,沈砚秋将沈清棠轻轻放在床上。 他转身去拿了医药箱,蹲在床边,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她的脚底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细小的玻璃碴嵌在皮肉里。 沈砚秋用镊子,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那些碎片清理出来,然后用碘伏消毒,贴上创可贴。他的动作始终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整个过程,沈清棠一直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言不发。 处理完伤口,沈砚秋收拾好医药箱,在床边坐下。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过了很久,沈清棠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 “哥,我把药扔了。” 沈砚秋看着她,目光深沉:“嗯。” “我不想吃了。” “好。” “我是不是又犯病了?”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自我厌弃。 沈砚秋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你只是太累了。”他说。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与楼下那片狼藉仿佛是两个世界。 沈清棠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风暴似乎暂时过去了。 沈清棠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像是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时梦时醒。 但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午后的阳光已经变得柔和,房间里暖洋洋的,之前那种撕扯着她五脏六腑的狂躁和空虚,奇迹般地退潮了,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坐起身,脚底传来细微的刺痛感,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低头看了看被妥善包扎好的双脚,她眼神微动,没说什么。 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甚至带上了几分属于沈清棠的、特有的锐利和冷淡。 她换了一身舒适的浅灰色羊绒套装,长发随意披散着,遮掩了部分侧脸的轮廓。 下楼时,一楼已经恢复了整洁。破碎的瓷片、狼藉的杂物都消失了,地毯也被清理过,甚至换上了一块颜色相近的备用毯子。只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属于清洁剂的淡淡气味,暗示着这里曾经历过一场风暴。 张妈正在厨房忙碌,听到脚步声,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的笑容:“小姐醒了?饿不饿?饭菜都热着呢。” 沈清棠停下脚步,看向张妈,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足够礼貌的歉意:“张妈,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温和,语气真诚,与几个小时前那个疯狂砸东西的女孩判若两人。 张妈显然习惯了这种转变,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小姐没事就好。快坐下吃饭吧,少爷吩咐做了你爱吃的清蒸东星斑和上汤芦笋。” 沈清棠点点头,走到餐厅坐下。 饭菜很快摆上桌,精致可口。 沈清棠安静地吃着,动作优雅,细嚼慢咽。她吃得不多,但每样都尝了一些,并且对张妈的努力表示了认可:“鱼很鲜,芦笋火候正好,谢谢张妈。” 张妈看着她此刻温顺有礼的样子,心里又是宽慰又是酸楚。她在这家工作十几年,几乎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多少知道些内情。 先生太太常年不在家,少爷性子冷,小姐看着张扬,其实心里比谁都苦。那“抑郁症”她不太懂,但她知道,小姐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砸东西,她是病了,控制不住。病情稳定的时候,小姐其实是对谁都很有礼貌、很慷慨的好孩子。 吃过饭,沈清棠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一只体型优美、毛色黑白的边境牧羊犬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这是她的狗,叫“闪电”,极其聪明,也极其敏感,似乎总能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 沈清棠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柔和,她伸手揉了揉闪电的脑袋,轻声说:“闷了吧?带你出去走走。” 她起身,对张妈说:“张妈,我带闪电出去逛逛,可能晚点回来。” “哎,好,小姐出去散散心也好。”张妈连忙应着,“外面冷,多穿点。” 沈清棠点点头,去衣帽间拿了一件长款羽绒服穿上,又给闪电套上牵引绳。 偌大的家,在父母匆匆来去之后,显得更加空荡。 过年期间,到处都是团聚的气氛,反而让她无处可去。工作室放假,许尽欢回了老家,江既白似乎也有家族聚会。购物,成了消磨时间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她牵着闪电,走出了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豪宅。 二楼的书房里,沈砚秋和盛景站在窗前,刚好能看到沈清棠牵着狗,身影逐渐消失在庭院尽头。她走得不快,背影挺直,在冬日萧索的景色里,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带着一股倔强。 “她把药扔了。”沈砚秋转过身,靠在窗边,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盛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脸上并不意外:“我猜到了。早上给她药的时候,她那个眼神就不对。”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一种……带着恨意的顺从。” “早上下去吃饭,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为砸东西跟张妈道了歉。”沈砚秋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担忧。 “典型的代偿行为。”盛景走到沙发边坐下,语气专业而冷静,“在经历剧烈的情绪爆发后,部分患者会进入一个短暂的‘平静期’,表现得异常理智、礼貌,甚至自我批判。这未必是好转,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力竭’和自我保护。她道歉,可能源于事后的羞愧,也可能是一种……试图重新控制局面的努力,用‘礼貌’来掩盖内心的混乱和失控感。” 沈砚秋沉默着,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盛景一杯。他不需要盛景用太多专业术语解释,他亲眼见过太多次妹妹在这种状态间切换。 “她把药扔了,意味着她拒绝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哪怕药物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她,但她更厌恶那种‘需要靠药物才能维持正常’的无力感。”盛景抿了一口酒,继续分析,“清棠的核心问题,除了生理性的抑郁倾向,更在于强烈的失控感和被遗弃感。父母的长期缺席,尤其是那种用物质补偿代替情感陪伴的方式,让她从根本上缺乏安全感。她表现出来的强势、狠辣、睚眦必报,某种程度上都是她构筑起来保护自己的堡垒。而抑郁发作时的失控,以及事后对这种失控的羞耻,又会不断侵蚀这座堡垒。” 沈砚秋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痕迹。“我知道。”他声音低沉,“她只是……太要强了。” “不是要强,砚秋。”盛景看向他,目光锐利,“是脆弱。因为她内心太脆弱,所以才需要用那么坚硬的外壳来武装自己。她对付外界伤害的方式是攻击,是报复,但面对来自家庭的、尤其是母亲的伤害,她的攻击性是向内的一种,也就是自我毁灭。砸东西,是一种向外的宣泄,但本质上,她伤害的是她自己,比如赤脚踩在碎片上,比如拒绝药物治疗。”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沈砚秋问。在关于妹妹病情的问题上,他完全信任盛景的专业判断。 “暂时不用强行让她服药,那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观察几天,看她情绪波动的周期和强度。”盛景沉吟道,“重要的是陪伴和稳定的环境。让她感觉到,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有人在她身边,不会离开。你做得很好。”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 他知道陪伴很重要。但他也知道,有些伤痕,是陪伴也无法完全抹平的。他能接住坠落的她,却无法驱散导致她不断坠落的那个深渊。 “她去找江既白或者许尽欢的时候,状态会好很多。”沈砚秋陈述着一个事实。 “朋友,尤其是能让她感到轻松、无需伪装的朋友,是重要的支持系统。但无法替代核心家庭关系的影响。”盛景客观地说,“尤其是和父母的关系,那是她很多情绪问题的根源。” 沈砚秋看向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璀璨,却不知道哪一盏灯下,是他妹妹暂时可以安放身心的角落。 “看着她点,”盛景最后嘱咐道,“这种‘平静期’有时是暴风雨的前兆。如果她出现持续失眠、拒绝交流、或者行为再次异常,立刻联系我。” “嗯。”沈砚秋低低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渐浓的夜色,看到那个牵着狗、在繁华商场里漫无目的游荡的孤单身影。 冬日的商场,暖意融融,灯火璀璨,洋溢着浓厚的年节气氛。沈清棠牵着威风漂亮的边牧“闪电”,漫步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身姿挺拔,容貌昳丽,加上身边那只聪明机警的狗狗,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然而,她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她的购物并非漫无目的,更像是一场精心规划、用以填补内心空洞的仪式。 她先走进一家知名的羊绒品牌店。导购小姐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沈清棠看似随意却质感极佳的衣着上扫过,态度愈发恭敬。 “把那条驼色的羊绒围巾拿给我看看。”沈清棠的声音平和,带着天然的疏离感,却不失礼貌。 导购依言取出。沈清棠仔细摸了摸厚度和手感,点点头:“包起来吧,送给长辈,颜色很合适。”这是给张妈的。张妈照顾他们多年,颈椎不好,冬天怕风,一条温暖柔软的羊绒围巾正实用。 接着,她转向一家小众设计师品牌的饰品柜。她记得许尽欢最近迷上了复古胸针,手指轻轻点过玻璃柜台,选中了一枚造型别致、镶嵌着绿松石的羽毛胸针。“这个,麻烦包得精致些。”她甚至细心叮嘱了包装纸的颜色,要配尽欢那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裙。 给江既白的是一支限量版的钢笔。那家伙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唯独对书写工具有些挑剔的偏好。沈清棠记得他上次随口提过一句喜欢某个德系品牌的握感。 为自己的哥哥沈砚秋挑选礼物,她花费的时间最长。在一家低调奢华的男士用品店,她徘徊许久,最终选了一对铂金袖扣,设计极其简洁,只在边缘有细微的、冷冽的棱角,像极了沈砚秋本人。内敛,坚硬,却为她保留着所有的柔软。 甚至,她也没有忘记盛景。在一家高端家居店,她买了一个造型优雅的香薰扩散器,和几支有安神效果的香薰精油。“就当是……诊金的一部分。”她对自己轻声说,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最后,她走进一家高端宠物用品店。看着兴奋摇尾巴的闪电,她眼里才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暖意。她给它买了一个新的、皮质项圈,一个会自动出水的智能饮水碗,还有一大堆它爱吃的零食和玩具。“你也辛苦了,陪我。”她蹲下身,揉了揉闪电的脑袋,狗狗立刻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购物袋越来越多,她干脆让店家直接把部分东西送到家里。手里只提着几个轻便的袋子,她牵着狗,走向商场一层的咖啡饮品区。 “你好,”她对着饮品店的工作人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明媚的笑容,“麻烦给我200杯你们的热门款奶茶,分给今天还在辛苦工作的商场工作人员,比如保洁阿姨、安保大哥,还有你们店里的员工。剩下的,如果有路人需要,也可以免费领取。”她沈清棠的爱心也是限量的。 她拿出卡,利落地付了账,语气温和地补充:“辛苦了,新年快乐。” 工作人员愣住了,随即是受宠若惊的感谢。很快,消息在商场底层的工作人员间传开,大家纷纷过来领取这意外的冬日暖饮,看向沈清棠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感激。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人们脸上惊喜的笑容,亦或者是鄙夷,她始终微微笑着。阳光透过商场的玻璃穹顶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精致完美的侧影。她漂亮,富有,慷慨,有礼貌,甚至对宠物都充满爱心。在所有人眼中,她几乎是完美的化身,一个值得深交、光芒四射的朋友。 没有人会把她和几个小时前那个在豪宅里疯狂砸碎一切、赤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女孩联系起来。 她成功地,再次为自己披上了一层无懈可击的华丽外衣。 提着给身边人的礼物,沈清棠牵着闪电,走出了商场。寒风拂面,吹散了她脸上营业性的笑容,只剩下淡淡的疲惫。 她坐进等候的车里靠在柔软的后座座椅上,她闭上眼睛。购物带来的短暂填充感正在迅速消退,那种熟悉的、无所依凭的空虚感,正悄无声息地重新蔓延上来。 她买了很多礼物,试图用物质去维系和表达情感,试图用对陌生人的慷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试图用这身华丽的外壳,牢牢锁住那个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灵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看似温暖的一切,不过是在冰面上燃起的篝火,看似热烈,却无法真正驱散心底的严寒。 车子平稳地驶向那个华丽的“琉璃盏”。她攥紧了手中的礼物袋,指节微微发白。 座驾驶回沈家宅邸时,夜幕已然低垂。别墅灯火通明,在冬日荒芜的庭院中,像一座孤悬的岛屿。 沈清棠牵着闪电走进门,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 客厅里,沈砚秋和盛景还在,似乎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她回来,便停下了话头。 “回来了。”沈砚秋站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中提着的几个袋子上扫过,语气平淡。 “嗯。”沈清棠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是那种过度使用后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她先将给闪电买的新项圈和玩具拿出来,狗狗兴奋地围着她转圈。她蹲下身,耐心地给它换上新的项圈,揉了揉它的脖颈,“去吧,自己玩会儿。” 然后,她才走向客厅里的两个男人。 “哥,给你的。”她将那个装着铂金袖扣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递给沈砚秋,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带回了什么东西。 沈砚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那对设计冷峻的袖扣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他合上盒子,看向她:“谢谢。” “盛景哥,”她又转向盛景,递上那个装着香薰机和精品的纸袋,“这个…放诊所或者家里应该都可以,助眠的。” 盛景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镜,接过袋子,温和地笑了笑:“破费了,清棠。我很喜欢。” “张妈,”沈清棠提高声音,唤来在厨房忙碌的保姆,把那个羊绒围巾的礼盒递过去,“天冷,围着暖和些。” 张妈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眼眶都有些发红:“小姐您太客气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沈清棠浅浅一笑,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带着完成某项任务后的轻松感。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餐厅:“吃饭吧,我有点饿了。” 晚餐很安静。 沈清棠吃得不多,但很认真,偶尔会礼貌性地回应张妈夹来的菜,或者回答沈砚秋一两个关于购物是否顺利的简单问题。她表现得无可挑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优雅的机器娃娃。 盛景默默观察着她。她此刻的平静,与他专业判断中的“代偿期”高度吻合。 过于正常,反而显得不正常。她似乎在用这种“正常”的行为,拼命地向自己、也向他人证明着什么。 证明她很好,证明她可以控制自己,证明她值得被爱,或者,仅仅是证明她“存在”着。 饭后,沈清棠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我上楼休息一下。”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餐厅,步伐平稳,背影挺直。 沈砚秋和盛景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沈清棠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暖黄色的壁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房间,将奢华冰冷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假象。 她走到衣帽间,换下了外出的一身衣服,穿上了一件丝质的白色睡袍,睡袍的带子松松地系着,露出纤细的锁骨。 然后,她走到了房间一角,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前。 琴盖被缓缓掀开,黑白琴键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她在琴凳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即将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深吸一口气,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没有预兆,没有试探,一段极其悲哀、缓慢的旋律流淌了出来。 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Op. posth.)。 音符像是凝结的泪珠,一颗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曲调中弥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忧伤,无尽的思念与孤独在指尖缠绕、弥漫。她弹得很稳,技术无可挑剔,每一个强弱,每一个停顿,都精准地传达着乐曲本身的悲怆。 但这悲怆,经由她的指尖,似乎又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属于她个人的绝望。那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生命本身的疲惫与哀恸。 琴声透过隔音良好的房门,隐隐约约地传到楼下。 客厅里,沈砚秋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望向二楼的方向,眼神深沉如夜。 他不懂音乐,但他能听懂这琴声里的东西,那是他妹妹无法用语言诉说的,最深沉的痛苦。 盛景也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作为医生,他更清楚地知道,音乐有时是患者情绪的宣泄口,尤其是对于像沈清棠这样抗拒直接沟通的患者。 这悲哀的琴声,远比她白天的疯狂砸东西,或者傍晚时分礼貌得体的购物赠礼,来得更真实,也更让人心惊。 这证明,那层看似坚固的“平静”外壳之下,汹涌的暗流从未停歇。 楼上的琴声还在继续,如泣如诉,回荡在空旷而华丽的别墅里,像一个美丽而哀伤的幽灵,徘徊不去,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寂寞与伤痛。 沈砚秋放下水杯,走到楼梯口,倚着栏杆,沉默地向上望着。他没有上去打扰,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护着妹妹那片被悲伤浸透的、无人可以靠近的领地。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他只能这样陪着,用沉默告诉她。 我在这里。 第2章 假面骑士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沈清棠的手机在沉寂中亮起,是许尽欢发来的消息,伴随着一个吵闹的表情包:「宝!回北京了!江湖救急!江既白那木头也在,老地方,三缺一,速来!」 后面紧跟着江既白言简意赅的证实:「嗯。」 沈清棠正靠在卧室的沙发上看一本艰涩的外文设计杂志,目光在那些扭曲的图形上停留,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手机震动让她回过神,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信息,她沉寂了几天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彩。 她放下杂志,起身走到衣帽间。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那些包裹严实的、带着防御意味的衣物。她挑了一件黑色的吊带长裙,裙摆有细碎的流苏,走动间会漾出细微的波纹。 外面搭了一件短款的皮夹克,中和了裙装的柔媚,添了几分不羁。她仔细化了妆,烟熏眼影,饱满的红唇,将苍白的脸色彻底掩盖,镜子里的人瞬间变得明艳夺目,带着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美丽。 下楼时,沈砚秋和盛景还在客厅。看到她的装扮,两人都微微怔了一下。 “欢欢他们叫我去‘school’坐坐。”沈清棠主动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清亮了些,带着一点刻意营造的轻松,“哥,盛景哥,要一起去吗?” 她发出邀请,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她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只面对哥哥和医生审视的目光,她需要真正的、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喧闹和烟火气。 沈砚秋几乎没有犹豫,站起身:“好。” 盛景也笑了笑,拿起外套:“正好,我也很久没放松了。” “school”是一家沈清棠常去的店,乐队现场演出,氛围火爆。 他们到的时候,许尽欢和江既白已经在了。 许尽欢一看到沈清棠,就扑上来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想死我了!回老家这几天无聊透了!”她穿着亮片上衣和牛仔裤,活力四射。 江既白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冲沈清棠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她身后的沈砚秋和盛景,算是打过招呼。 “砚秋哥,盛医生,”许尽欢嘴甜地叫人,然后拉着沈清棠坐下,“快坐快坐,给你们点了‘莫吉托’,招牌!” 沈清棠脱下皮夹克,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膀和锁骨,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黑丝绒衬得她肌肤胜雪。 她自然地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复杂的甜辣滑入喉咙。 有许尽欢在,气氛永远不会冷场。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回家过年的趣事,吐槽亲戚家的熊孩子,分享拍到的搞笑视频。 沈清棠听着,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偶尔被逗得笑出声,那笑声不像之前那样空洞,带着真实的、轻快的颤音。 她甚至会和许尽欢一起吐槽某个难搞的客户,言语犀利,眼神灵动,恢复了那个聪明、敏锐、甚至有点毒舌的沈清棠。 江既白话不多,但会适时地给沈清棠的杯子里添上温水,或者把她可能喜欢的小食推到她们面前。他的沉默是一种包容的陪伴。 沈砚秋和盛景坐在稍远一点的卡座,看着这边。沈砚秋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妹妹,他看到她和朋友说笑时眼里的光,看到她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的姿态,看到她甚至随着音乐轻轻用指尖敲打节奏…… 这和前几天那个砸东西、弹悲曲的女孩,判若两人。 “看起来好多了。”盛景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专业的评估,“和朋友在一起,尤其是这种轻松、非治疗性的社交环境,对她的情绪有积极的疏导作用。她能暂时放下防御,允许自己感受快乐。” 沈砚秋“嗯”了一声,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动。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只要她能开心一点,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中间,沈清棠甚至起身,和许尽欢一起去了一小段舞池。 她没有跳得很夸张,只是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黑丝绒长裙的流苏晃动,在灯光下划出迷人的弧度。她微微闭着眼,脸上带着沉醉的表情,仿佛暂时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那一刻,她是鲜活的,美丽的,散发着二十岁女孩应有的魅力。 回到卡座时,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 “开心了?”许尽欢搂着她的肩膀问。 沈清棠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开心!” 她看向旁边的沈砚秋和盛景,举起酒杯:“哥,盛景哥,谢谢你们陪我出来。”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感谢。 这一刻,她的病情似乎真的稳定了许多,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挥之不去的阴翳,被酒吧里温暖的喧嚣和朋友的陪伴暂时驱散了。 夜渐深,离开“school”时,沈清棠脚步轻快,甚至哼着刚才酒吧里听到的一小段旋律。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她也不觉得难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 “下次还来!”她对着许尽欢和江既白说,然后又回头看向沈砚秋和盛景,眼睛弯弯的,“哥,盛景哥,下次也一起?” 沈砚秋看着她眼中久违的、真实的光彩,点了点头:“好。” 盛景也微笑着应允。 坐进车里,沈清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流逝的夜景,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安静的、满足的疲惫。 她知道病没有好,那片黑暗依然蛰伏在心底。但至少今夜,她真切地触摸到了“正常”的、快乐的滋味。 这让她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她真的可以一点点,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 而沈砚秋和盛景都知道,这条路还很漫长。但能看到她此刻相对稳定的状态,看到她能发自内心地笑,能享受朋友的陪伴,这本身,就是黑暗中一丝珍贵的曙光。 初春的北京,大学校园里的梧桐刚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沈清棠抱着几本厚重的心理学教材,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卫衣,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青春洋溢的大学生并无二致。 只是她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郁和锐利,泄露了她的不同。 讽刺的是,这个自己深陷心理泥潭的人,选择的专业是心理学。或许,她只是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又或许,她只是想从那些艰涩的理论中,找到一丝能自我救赎的微光。 除了学生身份,她和好友许尽欢合开的那家设计工作室也渐渐走上了正轨,成了她逃离家庭、证明自我价值的另一个堡垒。 与此同时,比她大几岁的沈砚秋,刚刚从顶尖大学的金融系毕业,正在几家顶级投行和基金公司之间做最后的选择。 他的人生,像一条被精确规划好的航线,平稳,高速,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 这天下午,沈砚秋回母校办理一些毕业后的手续,顺便取回留在研究生公寓的一些私人物品。 事情办得顺利,他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些,便想着回家一趟,看看沈清棠在不在家。 他用指纹打开家门,玄关处很安静。张妈大概在厨房准备晚餐。他换了鞋,正要往客厅走,却听到从里面传来母亲林玉臻拔高的、带着怒意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搞那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开什么工作室?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吗?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毕业,然后……” 沈砚秋眉头一蹙,快步走了进去。 客厅里,林玉臻背对着他,站在沈清棠面前,姿态依旧是那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沈清棠则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妈。”沈砚秋出声。 林玉臻闻声回头,看到儿子,脸上的怒意稍微收敛了些,但语气依旧不好:“砚秋?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拿点东西。”沈砚秋目光扫过妹妹紧绷的侧影,心中了然,“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问你妹妹!”林玉臻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指着沈清棠,“我好心给她介绍梦叔叔家的儿子,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人家青年才俊,哪点配不上她?她倒好,当着人家的面,把人从头到脚用心理学理论分析了一遍,说人家有潜在的控制型人格障碍倾向!直接把人气走了!我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沈清棠猛地抬起头,一种冰冷的倔强和嘲讽,摊开手表示无奈:“难道我说错了吗?他那种看待女性的眼神,说话的支配性语气,难道不是典型特征?妈,您不是最讲究‘门当户对’、‘择优而选’吗?我帮您提前规避风险,您不该谢谢我?” “你……!”林玉臻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 这一次,沈砚秋的动作比思绪更快。 他一个箭步上前,精准地握住了母亲即将落下的手腕。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既阻止了那个巴掌,又没有弄疼母亲。 “妈。”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冷硬的、不容侵犯的力量,“清棠二十岁了,她有权利选择见谁,不见谁。她的判断,也未必是错的。” 林玉臻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似乎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会如此直接地反抗她:“砚秋,你…你也要跟她一起气我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沈砚秋松开手,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您和爸常年不在家,对清棠的了解,或许并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多。她学心理学,开工作室,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和努力。她做得很好。” 他侧过身,挡在了沈清棠身前,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如果您回来只是为了指责她,那不如像以前一样,继续忙您的事业。”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林玉臻的怒火上,也浇在了这看似华丽、实则冰冷的关系上。 林玉臻看着站在统一战线的儿女,看着儿子眼中那份陌生的疏离和维护,看着女儿躲在儿子身后那带着刺的、胜利般的眼神,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放下了手,脸色灰败地转身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沈清棠看着哥哥挺拔的后背,鼻尖猛地一酸,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扯了扯嘴角,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哥,你刚才还挺帅的。” 沈砚秋转过身,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和强装的无所谓,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晚上想吃什么?让张妈做。”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糖醋排骨。”沈清棠立刻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嗯。” 沈砚秋拿出手机,给张妈发信息。 他学的是金融,将来要掌控的是庞大的资本和复杂的市场,但此刻,他觉得,能护住身后这个看似坚强、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妹妹,比任何一笔成功的投资都更重要。 他知道,妹妹选择心理学,或许是一种绝望的自救。而他这个学金融的哥哥,能做的,就是为她构筑一道坚固的财务和情感防线,让她在自救的路上,不至于跌得太惨。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进来,将兄妹俩的身影拉得很长。这偌大而空旷的家,因为这一点点无声的守护,似乎也暂时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春意渐浓,北京城褪去了冬日的萧瑟,街边的树木抽出嫩绿,连空气都变得柔和起来。沈清棠的生活,似乎也随着季节的转换,进入了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 许尽欢从老家回来后,几乎天天黏在沈清棠身边。工作室里,两人头碰头地讨论设计稿,为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因为一个搞笑的段子笑作一团。许尽欢像个小太阳,用她没心没肺的乐观和毫无保留的陪伴,驱散着沈清棠周身的寒气。 江既白也时常出现,他话不多,往往只是安静地坐在工作室的角落看书,或者处理自己的事情,但存在感极强。他会记得沈清棠喝咖啡不加糖,会在她和客户电话沟通到眉头紧锁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他的陪伴是沉默的基石,稳固而可靠。 在这种密集的、轻松的友情的包裹下,沈清棠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她不再需要刻意用购物和赠礼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也不再动辄就弹奏那些哀伤得令人心碎的曲子。她开始真正投入到工作室的工作中,灵感迸发,接连敲定了几个颇有亮点的设计案。她甚至主动约了盛景一次,不是以患者的身份,而是像朋友一样喝了杯咖啡,简单聊了聊近况,虽然依旧避谈深层的情绪,但态度是放松的。 在旁人眼里,沈家这位漂亮得过分、家境优渥的大小姐,只是“阴晴不定”的脾气好了很多。 她出现在社交场合时,依旧明艳张扬,谈笑风生,言语间带着特有的犀利和敏锐,偶尔毒舌,却不会真正让人难堪。她对朋友大方,对工作室的员工也算体恤。 没有人会把她和“抑郁症”这三个字联系起来。顶多觉得她性子比较极端,爱憎分明,高兴时能把人捧上天,不高兴时眼神都能冻死人。 但这在她优越的外貌和家世背景下,甚至被解读为一种“真性情”和“个性”。 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曾经历过怎样惊涛骇浪的挣扎。 沈砚秋看着妹妹脸上日渐增多的、真实的笑意,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依旧沉默寡言,但会在沈清棠熬夜画图时,让张妈送去宵夜;会在她工作室遇到一点税务上的小麻烦时,不动声色地帮她处理好;会在她偶尔因为父母一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控制意味的电话而瞬间阴沉下脸时,适时地出现,用一个简单的理由将她带离那个令人窒息的话题。 张妈则是用她朴素的关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稳定。她变着花样做沈清棠爱吃的菜,把家里收拾得温暖舒适,绝口不提年前那场骇人的砸东西事件,仿佛那只是她不小心做的一个噩梦。 盛景定期会和沈砚秋通个电话,了解情况。他谨慎地保持着距离,既不过度介入引起沈清棠的反感,也时刻准备着在她需要专业帮助时伸出援手。他提醒沈砚秋,这种稳定期非常宝贵,是修复和积蓄力量的阶段,但也要警惕可能的反复。 这天下午,工作室里阳光正好。沈清棠和许尽欢刚送走一个难缠的客户,两人都松了口气。 “我的天,这大姐可真能挑刺儿,”许尽欢瘫在沙发上,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真想用你的心理学知识给她分析分析她那个完美主义强迫症!” 沈清棠正站在窗边喝水,闻言笑了笑,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分析客户是另外的价钱。”她的语气带着轻松的调侃。 江既白从里面的小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车钥匙:“晚上想吃什么?我订位置。” “火锅!”许尽欢立刻举手,“庆祝我们又拿下一个难啃的骨头!” 沈清棠也点头:“可以。” 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感受着身后朋友吵闹而真实的陪伴,心里是久违的平静。那种仿佛整个人被掏空、只剩下无尽疲惫和黑暗的感觉,似乎暂时远离了。 但至少此刻,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朋友在身边商量着晚上要去哪里大吃一顿,工作室的项目在稳步推进……这些琐碎而真实的日常,像一块块坚固的砖石,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暂时垒起了一堵可以依靠的墙。 她转过身,加入许尽欢和江既白关于火锅店选择的讨论,脸上带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就去上次那家川味吧,够辣。”她一锤定音。 “得令!”许尽欢笑嘻嘻地跳起来。 江既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彩,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拿出手机开始定位。 沈清棠拿起自己的包,动作利落。 春深四月,大学校园里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沈清棠抱着书本和画具,穿梭在不同的教学楼之间,步履匆匆,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校园的轻快。 她的生活似乎真的步入了某种“正轨”。 心理学专业的课程依旧繁重,那些关于人类意识、行为、情感的复杂理论,对她而言,既是探索的领域,也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自身的挣扎。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审视去学习,而是逐渐尝试用一种更抽离、更专业的视角去理解。 甚至在一次关于心境障碍的专题讨论中,她还能结合一些前沿文献,提出相当有见地的分析,让教授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除了心理学,她还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艺术选修课和设计工作室上。 这不再是单纯为了逃避或者证明什么,而是真正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和表达的可能。 她在素描课上捕捉光影,在色彩构成中大胆尝试,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微妙地转化在线条与色块之间。 许尽欢依然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快乐源泉,拉着她穿梭于校园的各个角落,参加社团活动,或者只是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聊八卦。 江既白的存在则像定海神针,他总能在她需要安静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或是一起在图书馆自习,或是默默陪她走过从教学楼到校门口那段长长的林荫道。 沈清棠的脸上,那种刻意营造的、阳光下的明媚渐渐少了,是一种更沉静、更内敛的神情。 她依然会笑,会和朋友们打闹,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被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冲淡了些许。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她只是个有些个性、偶尔情绪化,但专业能力突出、很有想法的漂亮女生。 沈砚秋正式入职了那家顶尖的投行,开始了忙碌的职场生涯。早出晚归,会议和项目充斥着他的生活。 但他依旧保持着每天和沈清棠发信息的习惯,内容简单。 “吃饭了吗?”“降温,加衣。”“周末回家吗?”琐碎,却是一种无声的锚定。他知道妹妹在好转,但不敢有丝毫松懈。 盛景的诊所运营平稳,他按部就班地接待病人,进行学术研究。 他与沈砚秋保持着定期的、简短的沟通,确认沈清棠情况稳定。 他没有再主动约见沈清棠,给予她充分的、不被打扰的“正常”空间,这是一种专业的尊重和等待。 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午,沈清棠刚结束一节艺术史课程,抱着厚重的画册从阶梯教室走出来。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微微眯起眼,看到等在门口的江既白。 “下课了?”他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画册,“尽欢被导师抓去开会了,晚上不能一起吃饭了。” “嗯。”沈清棠应了一声,和他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她的发丝。 “工作室那边,新的设计稿客户反馈还不错,只提了几个小修改意见。”江既白汇报着情况。 “那就好。”沈清棠点点头,目光掠过路边盛放的蔷薇花丛,神情平静。 没有激烈的情绪波动,没有刻意的强颜欢笑,也没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这只是一种…寻常的、专注于当下的平静。对她而言,这已是弥足珍贵。 她甚至开始规划暑假,想着或许可以和许尽欢他们一起去哪里写生,或者把工作室的业务再拓展一下。 沈砚秋在一次深夜加班后,收到沈清棠发来的一张照片。 是她刚刚完成的一幅水彩习作,画的是校园一角的老图书馆,光影处理得很有味道。 附言是:「哥,好看吗?我觉得我能靠这个吃饭了。」 他看着手机屏幕,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回复:「好看。但心理学也不能丢。」 放下手机,他望向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 盛景在某次与沈砚秋的通话中,谨慎地表达了乐观:“稳定的时间越长,建立起的积极行为模式和认知模式就越牢固。她正在学习与自己的情绪共存,而不是被它吞噬。这是非常好的迹象。” 然而,无论是沈砚秋还是盛景,心底都清楚,眼前的平静固然可喜,但未来的某一天,风暴或许会再次来临。 只是此刻,阳光正好,学业有序,朋友在侧,沈清棠正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看似平坦了许多的路上。她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正常”,哪怕它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 日子过得极快,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转为深碧,转眼便是五月初,空气里开始漂浮起初夏特有的、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暖风。 五一假期,北京难得迎来了连续的好天气,天蓝得澄澈,阳光热烈却不灼人。 “走吧走吧!再躺下去我要发霉了!”许尽欢一大早就冲到沈家,把还窝在床上的沈清棠拖了起来。她穿着一身亮黄色的运动装,像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 沈清棠被她吵得没办法,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她确实很久没有进行像样的户外活动了,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教室、图书馆和工作室里。盛景之前也建议过,适度的运动和阳光照射对情绪有积极作用。 她换上一套灰色的速干运动衣,将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看起来清爽利落。 她们今天参加的是一个环保组织举办的徒步净山活动,地点在京郊一处尚未被过度开发的野山。集合地点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人,大多是学生和上班族,穿着各色运动服,脸上洋溢着假期的轻松。 许尽欢天生是社交能手,很快就和旁边几个同校的女生聊得热火朝天。沈清棠则安静些,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默默地听着领队讲解注意事项和安全须知。 徒步开始。山路有些崎岖,但沿途风景很好。林木葱郁,鸟鸣清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沈清棠一开始还有些呼吸急促,但慢慢找到了节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这样专注于身体本身的感受了,肌肉的酸痛,呼吸的深浅,脚下泥土的松软。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纷繁复杂的思绪,仿佛暂时被隔绝在了这片山林之外。她甚至能闻到泥土和青草被阳光晒过后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喂,棠棠,你看那边!”许尽欢指着远处一片开阔的山谷,兴奋地喊道。 沈清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层峦叠翠,视野极佳。她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时常萦绕的滞涩感,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 沿途,她们和其他志愿者一样,认真地捡拾着被丢弃在路边的塑料瓶、包装袋。弯腰,拾起,放入垃圾袋。动作重复,却带着一种简单的、直接的满足感。看着原本有碍观瞻的垃圾被清理干净,露出山野本来的面貌,心里会升起一种微小的、确凿的成就感。 “没想到做志愿者还挺解压的。”休息时,沈清棠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对许尽欢说。她的脸颊因为运动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清亮。 “是吧!”许尽欢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比在城里逛街有意思多了!而且你看,我们这是为环保做贡献,多有意义!” 沈清棠笑了笑,没说话。意义与否,她不太确定。但此刻身体和心灵的短暂放空,是真实可感的。 活动结束时,已是下午。夕阳给群山镶上了一道金边。每个人都有些疲惫,但精神却很饱满,互相道别,约定下次活动再见。 回城的车上,沈清棠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山林远去,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但不同于以往那种精神被榨干后的虚无疲惫,这是一种身体劳累后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许尽欢在她旁边已经睡得东倒西歪。 先把许尽欢送回家,沈清棠才独自返回沈宅。 家里依旧安静,张妈迎上来,看到她一身运动装扮和脸上的倦色,心疼道:“小姐累坏了吧?快去洗个热水澡,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做点清淡的就好,谢谢张妈。”沈清棠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但语气温和。 她上楼,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汗水和尘土。穿着柔软的睡袍出来时,感觉浑身的筋骨都松弛了下来。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她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处理了几封工作室的邮件。思绪清晰,效率不错。 没有突如其来的悲伤,没有难以抑制的焦躁,也没有需要刻意维持的“正常”。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不同于之前那种用力过猛后的“代偿性平静”,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从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安稳。她知道这可能是暂时的,是运动和内啡肽带来的效果,是志愿者活动提供的短暂价值感,是朋友陪伴注入的能量。 但即便如此,她也心怀感激。 她拿起手机,看到沈砚秋发来的信息,问她假期过得怎么样。她回了一句:「和尽欢去做志愿者徒步了,刚到家,很累,但挺好。」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又点开和盛景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一条:「今天户外活动了很久,感觉还不错。」 没有多说,但她想,盛景会明白的。 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景璀璨依旧,但今晚看出去,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 病情很久没有发作了。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稳定,像呵护一朵风中摇曳的、脆弱的小火苗。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黑暗可能仍在某个角落蛰伏。但至少在这个五月的夜晚,在经历了汗水、阳光和简单的劳动之后,她感觉自己真切地活着,并且,有力量继续走下去。 她轻轻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准备迎接一个或许能安稳入睡的夜晚。 第3章 失控 五一假期的松弛感尚未完全从四肢百骸中褪去,沈清棠抱着几本艺术理论书,独自走在返校后略显喧嚣的校园林荫道上。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心情还算平静,甚至盘算着下午去工作室把假期积攒的邮件处理掉。 然而,这份平静在走到教学楼侧面人迹稍少的走廊时,被猝然打破。 一盆带着刺骨凉意的、浑浊的、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粉笔灰的脏水,从二楼某个敞开的窗户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精准地浇了她满头满身。 “哗啦!” 水声猛烈,伴随着沈清棠短促的抽气声。 瞬间,她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精心打理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水珠。 单薄的春装外套和里面的T恤彻底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 书本也未能幸免,封面被浸湿,边缘晕开难看的水渍。刺鼻的灰尘和消毒水味道直冲鼻腔。 走廊里有零星几个路过的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脚步,投来或惊讶、或同情、或带着几分看热闹意味的目光。 沈清棠僵在原地,有几秒钟大脑是完全空白的。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激得她浑身一颤。 怒火,像被点燃的汽油,“轰”地一下直冲头顶。那股熟悉的、被冒犯后想要立刻撕碎对方的暴戾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剜向二楼那个敞开的窗户。 窗口空无一人。只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某个恶作剧的幽灵随手为之。 是谁? 她的手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勉强拉回了一丝行将失控的理智。 胸腔剧烈起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如果是在以前,在她病情不稳的时候,她可能会立刻冲上楼,不管不顾地揪出那个混蛋,用最狠辣的方式让他付出代价。她有无数种方法让对方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脏水难闻的气味,冰冷地灌入肺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不能在这里发作。 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尽管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冷得她微微发抖。她无视了周围所有的视线,弯腰,将散落在地的、湿漉漉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抱在怀里。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去看任何一个人,迈开脚步,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甚至称得上从容,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苍白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走进空无一人的女洗手间,反手锁上门。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走到洗手台前,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头发凌乱,妆容被水晕开,衣服上还沾着灰色的污渍,像个可笑的落汤鸡。 镜中的女孩,眼神却冰冷得吓人,黑沉的瞳孔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屈辱。 她没有立刻处理自己,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仿佛要通过镜面,将那个躲在暗处的、卑劣的懦夫揪出来。 几秒钟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冰冷、甚至带着点残忍意味的笑容。 很好。 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清水一遍遍冲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掉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触感。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 但那双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属于沈清棠的、睚眦必报的幽暗火焰。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找出那个人,然后,让他(或她)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她需要做的,是整理好自己这副狼狈的外表,维持住那层看似无懈可击的、平静的假象。 她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珠,眼神锐利如鹰隼,开始在脑海中飞速筛选着可能的人选,以及,该如何着手调查。 沈清棠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二十分钟。 她先用纸巾尽可能吸干了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分,又对着镜子,用随身携带的湿巾和粉饼,一点点擦去晕开的眼妆,补上新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 当最后一点唇膏涂抹均匀,镜子里的人除了脸色过于苍白、眼神过于冷冽之外,几乎看不出刚才那场狼狈的痕迹。 只有湿透后变得深色的衣料,和微微潮湿的发梢,无声地诉说着发生的一切。 她将擦过脸的、带着污渍的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然后,她抱起那几本边缘卷曲、封面模糊的教科书,挺直脊背,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下一节课的教室。 踏入教室时,许尽欢已经在了,正低头玩着手机。 看到她进来,随意地抬头打了个招呼,目光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和明显潮湿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棠棠,你头发怎么湿了?外面下雨了?” “没有,”沈清棠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将书本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刚才洗手,不小心弄湿的。”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表情也太过镇定,许尽欢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啊”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刷手机去了。 沈清棠翻开书,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的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一片。 脑子里正在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计算机,开始筛选、分析所有可能的嫌疑人。 是谁? 动机是什么? 是随机恶作剧,还是针对她个人? 她首先排除了纯粹的无目标恶作剧。教学楼侧面人流量不大,那盆水泼下来的时机和角度都太过精准,明显是看准了她经过才倒下的。 目标明确,就是她沈清棠。 那么,结怨? 她性格张扬,说话直接,得罪过的人不算少。 但大多是一些口舌之争,或者商业竞争(工作室难免会抢了一些人的风头),似乎还不至于让对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报复。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她微微眯起眼,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模糊的面孔。 心理学系那个总在小组作业里划水、被她当众指出后怀恨在心的男生?还是艺术选修课上,因为她一幅作品拿了高分而阴阳怪气的某个女生?或者是……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哪家公子?被她当众“分析”后恼羞成怒,找人报复? 可能性太多,像一团乱麻。 但她有耐心,也有手段,把这团乱麻一根根捋清楚。 课间休息时,她借着去走廊尽头的热水间打水,状似无意地经过了事发地点。 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二楼那扇窗户。 窗户依旧开着,里面是同一层的一间公共活动室,平时学生可以自由使用,人员混杂,很难锁定具体是谁。 她又低头看了看地面。水渍已经差不多干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和一些未能完全融化的、细微的白色粉末。 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捻了捻。确实是粉笔灰,还夹杂着一点……类似清洁剂的味道。 不是普通的脏水,是擦完黑板或者清洗过什么东西的污水。 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线索有限,但并非无迹可寻。活动室的使用记录,那个时间段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人,粉笔灰和清洁剂的来源…… “棠棠,站这儿干嘛呢?”许尽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清棠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浅笑:“没什么,看看风景。走吧,快上课了。” 她自然地挽住许尽欢的手臂,将她拉回教室。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再次冷冷地瞥过那扇窗户。 很好。这个游戏,她奉陪到底。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平静的海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沈清棠心底那头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凶兽,睁开了冰冷的眼睛,锁定了黑暗中那个胆敢挑衅它的猎物。 报复,不需要歇斯底里。真正的报复,是精准的,是冷酷的,是让对手在无知无觉中,一步步走向她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节课,沈清棠听得格外“认真”。只是那专注的眼底,闪烁的不是求知的光芒,而是狩猎前的冷静与算计。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棠表现得异常平静。 她照常上课,去工作室,和朋友说笑,仿佛那场不堪的泼水事件从未发生过。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眼底会掠过一丝冰冷的、狩猎者般的锐光。 她没有动用沈家的权势去施压,也没有告诉哥哥沈砚秋。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战争,她要亲手解决。 凭借心理学专业学生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结合一些“非常规”的小手段(她“无意”中向活动室管理员透露系里可能丢了东西,巧妙地查看了近期的使用登记记录;之后她让许尽欢以学生会调研的名义,“闲聊”中套取了那天下午可能出现在活动室的人员信息),沈清棠很快锁定了目标。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艺术系大二的三个男生,以其中一个叫孙炜的为首。 动机幼稚得可笑,沈清棠的工作室前段时间接下了一个知名品牌的宣传设计案,而这个案子,孙炜和他朋友组建的小团队也曾努力争取过,最终落败。 加上沈清棠平时在专业课上表现突出,言辞又从不留情面,早就引起了这几人的嫉恨。 五一假期得知沈清棠会提前返校,便策划了这场拙劣的报复。 “就这点出息。”沈清棠看着手机里许尽欢帮忙弄到的三人照片和课程表,轻嗤一声,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她耐心地等待了几天,摸清了他们的行动规律。 孙炜三人习惯在周五晚上,溜到教学楼顶层闲置的露台抽烟喝酒,那里没有监控,平时也罕有人至。 周五晚上,月黑风高。 沈清棠没有穿那些束缚行动的裙装,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运动服,头发高高束起。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了教学楼顶层。 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露台上的情形映入眼帘。 孙炜和另外两个男生正靠在栏杆上,叼着烟,脚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罐,谈笑声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看到突然出现的沈清棠,三人都愣住了。 孙炜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惊讶和轻蔑的笑:“哟,这不是沈大小姐吗?怎么,迷路了?”他旁边的两人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沈清棠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步伐平稳,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露台上只有远处城市灯火投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她冷峻的侧影。 “那天的事,是你们做的。”她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孙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无赖:“什么事?我们可不知道沈大小姐在说什么。” “活动室,二楼窗口,那盆带着粉笔灰的脏水。”沈清棠一字一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胆子稍小的男生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孙炜强作镇定,嗤笑一声:“证据呢?沈清棠,别以为你家有几个臭钱就能随便冤枉人!” 沈清棠也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艳和危险。 “证据?”她轻轻重复,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孙炜,“我沈清棠做事,需要证据吗?” 她的眼神骤然变冷,那股一直被压抑的、属于天蝎座的狠戾和报复欲,如同出鞘的利刃,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我只需要知道,是你们,就够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脚,穿着硬底运动鞋的脚狠狠踹在孙炜的膝盖侧面! “啊!”孙炜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手里的啤酒罐“哐当”滚落。 另外两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刚要上前。 沈清棠动作更快,她侧身避开一人抓来的手,手肘顺势狠狠撞在对方的肋下!那人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 第三个男生见状,抡起啤酒瓶砸过来。 沈清棠眼神一凛,不退反进,矮身躲过啤酒瓶,同时一记干脆利落的扫堂腿! “扑通!”第三个男生也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的动作迅捷、狠辣,完全没有普通女生的犹豫和柔弱,招招朝着人体最吃痛的地方招呼。这是她小时候被送去学防身术时,那个退役特种兵教练私下教的“脏”招,专为应对危险情况,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露台上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沈清棠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蜷缩的三人,黑色运动服勾勒出她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姿。 她随手捡起地上一个还没开封的啤酒罐,在手里掂了掂。 “看来,你们还没搞清楚。”她走到捂着脸呻吟的孙炜面前,蹲下身,用冰冷的啤酒罐拍了拍他的脸,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沈清棠,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受了欺负只会哭鼻子的善茬。” 孙炜惊恐地看着她,此刻的沈清棠,眼神里的疯狂和狠戾让他毫不怀疑,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惹到我,是你们这辈子最蠢的决定。”她凑近他,红唇勾起恶魔般的弧度,“今天只是利息。如果还有下次,或者让我听到任何关于今天之事的闲言碎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另外两个瑟瑟发抖的男生,最后定格在孙炜惨白的脸上。 “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手段狠辣,睚眦必报’。”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比如,你们那个偷偷挪用系里器材倒卖的小生意……嗯?” 孙炜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看向沈清棠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她怎么会知道?! 沈清棠站起身,将啤酒罐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的一声响。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的三人,转身,从容地推开防火门,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露台上,只剩下三个惊魂未定、浑身疼痛的男生,和一阵阵后怕的冷风。 沈清棠走下楼梯,脸上的狠戾渐渐褪去,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漠。 她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领和发丝,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夜间散步。 她从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怕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她信奉的准则。 阳光下的沈清棠,可以是优雅的、有礼的、甚至带着治愈感的心理学学生。 但隐藏在阴影里的沈清棠,从来都是那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复仇者。 今晚,只是小惩大诫。 她拿出手机,删除了里面关于孙炜三人的所有信息和照片。 事情,到此为止。但如果有人不识相…… 她眼底寒光一闪。 那她不介意,让游戏变得更加“有趣”一些。 收拾完孙炜那三个人,沈清棠回到沈家宅邸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甚至还能平静地和迎上来的张妈说了两句话,才转身上楼。 “小姐吃过晚饭了吗?”张妈关切地问。 “吃过了,张妈您休息吧。”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然而,当卧室的门被她反手锁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时,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她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身体却因为极力的压抑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委屈。 一种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委屈。 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经营自己的事业,努力地想从那片泥沼里爬出来。为什么总有人要来招惹她? 为什么连在校园里都要遭遇这种恶意的、卑劣的捉弄? 刚才在露台上,她用狠戾和暴力维护了自己的尊严,震慑了那些宵小。 可那一刻的狠戾,与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平静和安宁,背道而驰。 她厌恶那样失控的自己,厌恶那个被逼到角落、不得不露出獠牙的自己。 每一次这样的冲突,都像是在她好不容易垒起的心墙上,又凿开了一道裂痕。 愤怒发泄之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自我厌弃。 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空茫的无力感。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像潮水般包裹着她。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酒柜前,甚至没有用杯子,直接拿起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刺痛感。 一瓶很快见了底。 酒精像野火一样在她身体里烧起来,烧掉了理智,烧掉了克制,也烧掉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坚硬的壳。 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盛景。只有盛景,那个总是用温和而专业的目光看着她的医生,那个知道她所有不堪和狼狈的人,或许能让她暂时找到一点依托。 她甚至没有换掉那身沾着酒气和些许尘土的黑色运动服,抓起车钥匙,踉跄着出了门。 幸好沈砚秋今晚有应酬还没回来,张妈也已经睡下,没有人阻拦她。 夜晚的街道车流稀疏。沈清棠凭着残存的理智和肌肉记忆,将车歪歪扭扭地开到了盛景诊所所在的公寓楼下。 “叮咚—叮咚” 急促而毫无章法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盛景正准备休息。听到门铃,他有些诧异,这个时间点……透过猫眼,他看到门外那个脸色酡红、眼神涣散、倚着门框几乎站不稳的沈清棠。 他心头一紧,立刻打开了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清棠?”盛景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头紧蹙,“你怎么喝这么多?” 沈清棠抬起头,迷蒙的双眼努力对焦,看清是他之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整个人软软地靠进他怀里,带着哭腔喃喃:“盛景……盛景……” 她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叫着他的名字,滚烫的眼泪蹭在他干净的家居服上。 盛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半抱半扶地将她带进客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去露台“教训”人的事情,沈砚秋稍早前已经简单跟他通过气,他大概能猜到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所为何来。 他去倒了杯温水,想让她喝点醒醒酒。 然而,就在他弯腰将水杯递到她面前时,沈清棠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力将他往下拉。 盛景猝不及防,被她拉得弯下腰。 下一秒,一个带着威士忌炽烈气息和咸涩泪水的吻,莽撞地、毫无章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盛景整个人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颤抖,能尝到她泪水的苦涩和酒精的灼热。 女孩生涩而绝望的触碰,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他一直刻意压抑、用专业距离牢牢封锁的某种情感。 他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推开她,这是趁人之危,这是违背职业道德。 可是……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紧闭的双眼上那濡湿的、不断颤抖的睫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红,那只想要推开她的手,最终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个吻很短,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慌乱中抓住的浮木。 沈清棠很快就脱力地松开了他,瘫软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喃喃自语:“是不是……根本没有人会真心爱我?是不是我……根本就不值得……” 盛景缓缓直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她灼热的温度和泪水的湿意。 他看着沙发上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女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清棠,你值得。” 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喝点水。” 沈清棠顺从地喝了几口,然后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那些纠缠她的痛苦。 盛景看着她沉睡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他拿来薄毯为她盖上,然后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守着她。 夜色深沉。 他知道,今晚这个越界的吻,和她酒醒后可能出现的反应,将会让他们之间原本就复杂的关系,走向一个更加难以预测的方向。 而他此刻,只想守着她,至少让她能安稳地睡过这个糟糕的夜晚。 晨光透过盛景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唤醒了沈清棠。 头痛欲裂,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她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环境让她瞬间警惕起来。视线逐渐聚焦,是简洁而富有格调的装修,不是她的房间。 记忆如同碎片,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汹涌地回笼。委屈,哭泣,灌酒,开车……来找盛景……然后…… 那个突兀的、带着酒气和泪水的吻! 沈清棠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动作太快引得一阵眩晕和恶心。她捂住嘴,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毯子从身上滑落。 她看到了坐在不远处单人沙发上的盛景。他似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身上的家居服有些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正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沈清棠的心脏骤然紧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羞耻、懊悔、难堪……各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对盛景做出那种事?他是她的医生!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沙发面料,指节泛白。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醒了?”盛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听不出任何责备或是异样的情绪。“头疼吗?厨房有蜂蜜水,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向厨房,仿佛昨晚那个越界的吻从未发生。 他越是平静,沈清棠就越是无地自容。 她宁愿他质问,或者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也好过现在这种……仿佛什么事都不值得在意的专业态度。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无足轻重、连引发情绪波动都不配的……病人。 盛景很快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回来,递到她面前。 沈清棠没有接,依旧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干涩而微弱:“……对不起。” 盛景的手顿在半空。 “对不起什么?”他问,语气依旧平稳。 沈清棠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激动:“对不起我喝醉了!对不起我来打扰你!对不起我……我亲了你!”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我很恶心,我知道!你不用这样……不用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她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掉下来。 盛景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他叹了口气,将蜂蜜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给她压迫感,也打破了那种冰冷的疏离。 “清棠,”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温和,“你没有恶心。你只是喝醉了,而且很难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是你的医生,我的职责是帮助你,而不是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评判你。昨晚的事情,是一个意外,源于酒精和情绪失控。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治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个……插曲。” 他刻意用了“插曲”这个轻描淡写的词,试图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忘记它,或者记住它,都可以。但不要让这件事成为你新的压力源。”盛景的目光坦诚而专注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头疼。” 沈清棠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温和而包容的深海,看着他脸上那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那份始终如一的专业和冷静。 他的态度,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一部分尖锐的羞耻和慌乱。他没有推开她,没有厌恶她,甚至……没有让她觉得更加难堪。 她缓缓低下头,接过那杯蜂蜜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腻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头很疼。”她闷闷地说,声音还带着鼻音,“……也很丢脸。” 盛景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肯说话就好。“宿醉都这样。喝完蜂蜜水会好一些。至于丢脸……” 他轻轻推了推眼镜,“在我这里,你不需要有这种负担。我见过你更……不设防的时候。” 他指的是她病情发作时,那些更失控、更真实的状态。 沈清棠沉默了片刻,将空杯子放回茶几上。胃里暖和了些,头痛似乎也缓解了一点。 “我……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哥……可能会担心。” “我送你。”盛景也站起身,“你这个状态,不能开车。” 沈清棠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沈清棠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那个吻的记忆如同烙印,灼热而清晰。她无法像盛景说的那样,轻易地把它当作一个“插曲”。 而开车的盛景,看似专注路况,内心也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唇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和温热,女孩绝望而颤抖的睫毛,都在提醒他,某些一直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东西,已经悄然越界。 他将沈清棠安全送到沈家宅邸门口。 “谢谢。”沈清棠低声道谢,飞快地解开安全带,像是逃离什么一般下了车。 “清棠。”盛景叫住她。 沈清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按时吃饭,如果头疼得厉害,可以吃点止痛药。还有……”盛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如果……需要聊聊,随时找我。” 沈清棠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快步走进了大门。 盛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缓缓发动车子离开。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个吻开始,已经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医患关系,还是……其他。 而沈清棠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将脸埋进膝盖,耳边回响着盛景最后那句话。 “随时找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羞愧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明亮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细微的悸动。 这场由一场恶意泼水引发的连锁反应,似乎将她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难解的情感漩涡。 那场深夜的失态和那个越界的吻,如同一个突兀而尴尬的休止符,强行打断了沈清棠生活中短暂的平稳旋律。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自我怀疑,让她几乎不敢回想,更不敢面对盛景。 然而,生活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向前推进,尤其是在你拥有像许尽欢这样的朋友时。 就在沈清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用工作和学业麻痹自己的第二天,许尽欢就像一颗不受控制的小炮弹,直接轰开了她的房门。 “沈清棠!你还在里面孵蛋呢?”许尽欢咋咋呼呼地冲进来,手里还晃着两张票,“快看!我搞到了下个月那个超难抢的艺术展门票!限量的!我们必须去!” 她完全没给沈清棠沉浸在负面情绪里的机会,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拖起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规划看展要穿什么衣服,之后要去哪家新开的网红店打卡,顺便还吐槽了一番江既白最近又因为沉迷某个模型对她爱答不理的“恶行”。 沈清棠起初还有些僵硬和心不在焉,但在许尽欢那种毫无阴霾的热情和密集的“信息轰炸”下,她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 那些关于醉酒、关于盛景的混乱记忆,被朋友鲜活生动的吐槽和未来有趣的计划一点点挤到了脑海的角落。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啊?”许尽欢搂着她的肩膀,晃了晃。 沈清棠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去。” “这就对了嘛!”许尽欢欢呼一声,“走,现在就去逛街买战袍!” 被许尽欢连拖带拽地拉出房间,投入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人群中,沈清棠感觉胸口那块压着的巨石,似乎被挪开了一点。 阳光照在身上,朋友的吵闹响在耳边,那些深夜里的脆弱和难堪,在这样明亮的白日下,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刻意地、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盛景,不去分析那个吻背后可能蕴含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含义。 她将自己重新投入学业、工作室,以及和许尽欢、江既白在一起的轻松时光里。她需要用这些“正常”的、充满活力的事情,来覆盖掉那段失控的记忆。 时间悄然滑入初秋,沈砚秋的生日到了。 对于沈砚秋而言,生日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庆祝的日子。但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沈清棠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秘密准备。 她记得很久以前,大概还是沈砚秋上大学的时候,他曾无意中提起过,很喜欢某个瑞士独立制表师的作品,尤其是其中一款限量版的铂金腕表,设计极其简约,机芯却异常复杂精密。 当时他只是随口一提,但沈清棠记住了。那块表价格不菲,而且很难买到,但对于沈清棠而言,钱和渠道都不是问题。 生日当天晚上,沈砚秋被沈清棠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他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家庭晚餐,但推开家门时,却看到客厅里点缀着温馨的装饰,许尽欢、江既白,甚至连盛景都在。 “砚秋哥,生日快乐!”许尽欢第一个跳起来,送上了一个夸张的礼花筒。 江既白微微颔首,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是他搜罗来的绝版金融文献。 盛景也带来了礼物,是一套顶级的茶具,符合沈砚秋低调内敛的品味。 沈砚秋有些意外,他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但看着妹妹眼中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小得意的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 张妈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菜肴,都是沈砚秋平时喜欢吃的。 席间气氛融洽,许尽欢妙语连珠,江既白偶尔毒舌补刀,连盛景都难得地说了几句轻松的话。 沈清棠坐在哥哥旁边,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真实的笑容,时不时给沈砚秋夹菜,低声和他说着悄悄话。 沈砚秋看着这样的妹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在乎礼物,不在乎形式,他在乎的,只是眼前这个他从小护到大的妹妹,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地、快乐地坐在他身边。 饭后,到了送礼物环节。 沈清棠最后一个拿出她的礼物,是一个深蓝色的方形丝绒盒子。 沈砚秋接过,打开。 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他曾经随口提过的那块铂金腕表。 简约到极致的设计,冷硬的线条,却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高级的光泽,背透的机芯精密复杂得像一件艺术品。 沈砚秋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多年前一句无意的话,会被妹妹记得这么清楚。 他抬起头,看向沈清棠。 沈清棠微微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小骄傲,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等待评价。她轻声说:“哥,生日快乐。希望你喜欢。” 沈砚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垂下眼帘,看着腕表,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铂金表壳。 他没有说太多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将表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了手腕上。 尺寸刚好。 他抬起手,看了看,简洁的表盘与他自身清冷的气质完美融合。 “很好看。”他看向沈清棠,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谢谢。” 沈清棠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像得到了最高褒奖的孩子。她知道,哥哥这句“很好看”和“谢谢”,分量有多重。 许尽欢在一旁起哄:“哇!砚秋哥你戴这个也太帅了吧!棠棠你太会挑了!” 江既白也难得地附和了一句:“眼光不错。” 盛景坐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沈清棠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她与哥哥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深厚羁绊,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 他知道,亲情和友谊的支撑,对她而言是比任何药物都更有效的稳定剂。 那个深夜的插曲,似乎真的被她暂时封存了起来。 这个晚上,没有父母的缺席带来的遗憾,没有复杂的情绪纠葛,只有朋友真挚的祝福和兄妹间脉脉的温情。 沈家这栋常常冷清得如同样板间的豪宅,第一次充满了如此真实而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沈砚秋看着手腕上的表,又看了看身边笑靥如花的妹妹,觉得这个生日,似乎也并不那么糟糕。 而对沈清棠而言,为哥哥精心准备礼物并看到他真心喜欢的过程,以及被朋友们包围着的温暖,极大地冲淡了她之前的阴霾。 那些关于盛景的混乱心绪,在此刻浓厚的亲情和友情面前,显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她暂时,又可以喘一口气了。 第4章 假面舞会 盛秋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给沈家宅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色。但这份宁静,随着一辆黑色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庭院,骤然被打破。 林玉臻和沈明哲回来了。 没有提前通知,如同他们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孩子们的生活里。 沈清棠正窝在二楼的起居室沙发里,和许尽欢视频讨论工作室下一季的主打元素,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和隐约的说话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欢欢,我先挂了,有点事。”她匆匆结束通话,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她坐在原地没动,听着脚步声踏上楼梯,朝着她的房间而来。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林玉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 “清棠,在吗?开门。”是母亲的声音。 沈清棠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了门。 林玉臻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香槟色套装,妆容精致,长途飞行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疲惫的痕迹,只有眼神里带着一丝惯常的、审视般的锐利。 沈明哲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些微的局促和无奈。 “爸,妈。”沈清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收拾一下,晚上跟我和你爸爸去参加一个晚宴。”林玉臻开门见山,语气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这次是宏源集团的周年庆,很重要。李董的夫人特意问起你,他们家儿子也在,你们年轻人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又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用“重要”做借口,用“年轻人有共同话题”做包装,本质上,依旧是将她作为一件精美的附属品,推向他们名利场的交际圈,为他们的商业版图增添一块看似合适的拼图。 沈清棠感觉胃里一阵翻搅,白天因为哥哥生日而积累起来的那点暖意,瞬间消散殆尽。 她靠在门框上,没有让开的意思,眼神平静地迎上母亲的目光。 “我不去。” 三个字,清晰,干脆。 林玉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别闹脾气,清棠。这种场合对你以后也有好处,多认识些人……” “对我有什么好处?”沈清棠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是能帮我通过期末考,还是能让我工作室的设计稿更有灵感?或者说,能让我变得更‘正常’一点?”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刺。 林玉臻的脸色沉了下来:“沈清棠!你怎么说话呢?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沈清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自己的母亲,眼底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委屈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你们所谓的为我好,就是在我需要你们的时候永远缺席,然后用一堆冷冰冰的礼物和这种令人作呕的社交来填补?就是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塞给某个你们觉得‘合适’的陌生人?” “什么叫令人作呕的社交?什么叫塞给陌生人?”林玉臻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被冒犯的怒意,“我们辛辛苦苦打拼,为你创造这么好的条件,让你去见识顶级的社交场合,认识精英阶层,这有什么错?难道要让你像那些普通女孩一样,为了一点生计奔波,随便找个不上不下的男人嫁了就是为你好了?” “顶级的社交场合?精英阶层?”沈清棠嗤笑,眼神冰冷,“在我眼里,那不过是一群戴着虚假面具、互相算计利益的鬣狗!我宁愿像普通女孩一样为自己奔波,至少那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提线木偶,被你们安排每一步!” “你……你放肆!”林玉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扬手似乎又想习惯性地挥过去。 “玉臻!”沈明哲终于忍不住出声,上前一步拉住了妻子的手臂,语气带着恳求,“好好跟孩子说,别动手……”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林玉臻指着沈清棠,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尖锐,“目无尊长,说话刻薄,浑身是刺!我们沈家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我变成什么样子?”沈清棠的声音陡然变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和狠厉,“不就是你们想要的样子吗?缺乏陪伴,缺乏关爱,只能用钱和物质来打发,然后指望我长成一个听话的、没有自己思想的芭比娃娃?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长歪了,我心理扭曲,我病了!” 最后那个“病了”,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林玉臻和沈明哲都愣住了。他们似乎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如此直白地听到“病了”这个词,虽然他们知道沈清棠有抑郁症,但被这样**裸地摊开在面前,还是让他们一时语塞。 沈清棠看着父母脸上那片刻的怔忪和茫然,心里涌起的不是快意,而是更深的悲凉和疲惫。她累了,真的累了。 “晚宴,我不会去。”她后退一步,重新靠回门框,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绝,“以后这种‘为我好’的事情,也请不要再找我。我的路,我自己会走,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跟你们没关系。” 说完,她不再看父母一眼,直接后退,“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将那场令人窒息的争吵,连同门外那两个她最亲却又最陌生的亲人,一起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没有眼泪,只有心脏一下下沉重而麻木的跳动声。 她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会妥协。 她的人生,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即使用最激烈、最伤人的方式,她也要撕开这层虚伪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温情,夺回属于她的自由。 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如同一个休止符,强行掐断了走廊里激烈的争吵,却掐不灭门内外三方人心中的暗涌。 沈清棠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胸腔里充斥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委屈和巨大疲惫的滞涩感。她知道母亲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果然,不到十分钟,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就亮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沈砚秋的名字。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哥。”她的声音还带着刚才争吵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沈砚秋一如既往冷静,但此刻似乎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妈给我打电话了。” 沈清棠没说话,等着下文。 “晚上那个晚宴……”沈砚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宏源的李董,是爸多年的合作伙伴,妈那边也有些业务往来。他们……很希望我们全家都能出席。” 沈清棠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又是这一套,用“家庭”、“人情”、“业务”来绑架她。 “所以呢?”她的声音冷了下去,“哥哥,你也要来当说客吗?”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沈清棠几乎能想象到哥哥此刻微蹙着眉头,或许正站在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棠棠,”沈砚秋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很少这样直接表露对父母安排的反感,“这次……算帮我一个忙。” 沈清棠愣住了。 沈砚秋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我手头正在跟进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和宏源有间接关联。爸妈这个时候和他们闹得太僵,会影响我的布局。” 他没有用亲情绑架,没有用大道理说教,而是给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甚至带着点交易意味的理由。为了他的工作。 这一下,精准地击中了沈清棠的软肋。 她可以不在乎父母的感受,可以不顾及所谓的场面和人脉,但她不能不在乎沈砚秋。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给予她毫无保留的庇护和理解的哥哥,这个在她无数次坠入黑暗时牢牢接住她的哥哥。 他几乎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这是第一次。 沈清棠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愤怒和不甘依旧在血液里奔涌,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哥哥的在意和心疼,开始占据上风。 她想象着哥哥在复杂的商业环境中可能面临的困境,想象着父母如果因为她的任性而与宏源交恶,可能会给哥哥带来的麻烦…… 良久,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好。” 只有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出席。”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但我不会讨好任何人,也不会给那个什么李公子好脸色。” “嗯。”沈砚秋在那头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放松了些许,“你做自己就好。其他的,有我。” 挂断电话,沈清棠在原地又坐了很久,直到腿脚发麻,才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衣帽间,看着那一排排昂贵的礼服,眼神空洞。 最终,她随手取了一件相对低调的黑色绸缎长裙,款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晚上七点,沈家宅邸门口。 沈清棠穿着那身黑裙,外面随意披了件西装外套,素面朝天,连口红都没涂,与身旁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林玉臻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玉臻看到她这副样子,眉头立刻蹙起,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沈明哲轻轻拉了一下。沈明哲看向女儿的眼神带着复杂的歉意和无奈。 沈砚秋也到了,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气质清冷沉稳。他走到沈清棠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行人坐上礼车,气氛沉默而压抑。 晚宴现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林玉臻很快端着得体的笑容,融入那些熟悉的商业伙伴之中,沈明哲紧随其后。 沈砚秋也被几个认出他的人围住,低声交谈起来。 沈清棠独自一人,端着一杯香槟,站在角落里,像一抹格格不入的黑色幽灵。她冷眼看着这场浮华的盛宴,看着那些虚伪的笑容和试探的寒暄,只觉得无比讽刺。 果然,没多久,林玉臻就带着一位穿着昂贵西装、笑容略显拘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正是李董的小儿子。 “清棠,这是李哲,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你们年轻人聊聊。”林玉臻笑着介绍,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暗示。 李哲有些腼腆地伸出手:“沈小姐,你好,久仰。” 沈清棠看着他,没有伸手,只是微微颔首,眼神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你好。”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李哲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随即讪讪地收回。 林玉臻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但在这种场合又不便发作。 沈清棠无视母亲警告的眼神,转向李哲,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听说李公子学的是金融工程?巧了,我哥也是学金融的。不过我对数字不太敏感,我学心理学,最近正在研究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等现象和隐性控制,李公子有兴趣探讨一下吗?” 李哲被她这番突兀又带着尖锐指向性的话弄得一愣,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林玉臻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就在这时,沈砚秋适时地走了过来,神色自然地插入对话:“李哲?好久不见。上次那个模型的问题,我有点新的想法,我们那边聊?”他巧妙地替妹妹解了围,也将李哲从尴尬中带离。 离开前,沈砚秋回头看了沈清棠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纵容。 沈清棠看着他和李哲离开的背影,心里那口堵着的气,终于顺畅了一些。 她做到了。她出席了晚宴,没有让哥哥难做。 但也仅此而已。 她依旧是那个沈清棠,那个浑身是刺、睚眦必报的沈清棠。不会为了任何人,磨平自己的棱角。 她将杯中剩余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然后,她转身,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出口。 外面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没有等父母,也没有等哥哥,独自一人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发动,将身后那片璀璨而虚伪的灯火,远远抛在了黑暗中。 她履行了对哥哥的承诺,但也用她自己的方式,捍卫了那份摇摇欲坠的、属于她的自由和尊严。 晚宴那场不欢而散,在沈清棠心里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她甚至懒得去回想那个叫李哲的年轻人当时是如何的尴尬和无措。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几天后,她正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修改设计稿,许尽欢举着手机,一脸八卦地凑了过来。 “棠棠!快看!有人托关系找到我这儿来了!”许尽欢把手机屏幕怼到她面前,上面显示着一个微信聊天界面,对方言辞恳切,希望能通过许尽欢,拿到沈清棠的联系方式。 “谁?”沈清棠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李哲!就宏源集团那个小公子!晚宴上被你怼得说不出话的那个!”许尽欢语气兴奋,“他说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觉得你……呃,原话是‘非常独特,见解一针见血’,想正式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沈清棠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她终于抬起头,眉头微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脑子没病吧?”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我那天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所以才说他对你印象深刻嘛!”许尽欢挤眉弄眼,“说不定人家就吃你这套呢?高冷学霸,毒舌女王,对他爱答不理,反而激起了他的征服欲?这种桥段小说里可多了!” 沈清棠冷哼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告诉他,我没兴趣。让他离我远点。” 许尽欢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耸了耸肩,低头回复信息去了。她了解沈清棠,说不感兴趣,那就是真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本以为这事就此打住,没想到李哲似乎铁了心。 他没有再通过许尽欢迂回,而是不知从哪里弄到了沈清棠工作室的公开邮箱,发来了一封措辞极为谨慎、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的邮件。 邮件里,他没有提晚宴的尴尬,也没有任何暧昧的表示,而是就沈清棠那天提到的“亲密关系中的权力不对等”话题,引用了几个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理论,提出了几个自己的疑问,态度谦逊,像是一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沈清棠看到邮件时,倒是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对方是个不学无术、只靠家世的草包,但这封邮件显示,他至少是认真做过功课的。 但这并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随手将邮件标记为已读,没有回复。 李哲的“攻势”并未停止,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挑不出错处的距离和分寸。 他会偶尔在她工作室社交媒体账号发布的设计图下,留下专业且中肯的评论;会在某次校内的心理学讲座结束后,“偶遇”她,就讲座内容简单交流几句,然后礼貌告别;甚至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订购了她工作室推出的一个限量系列,收货人信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逾矩的表示。 他像一块温吞的牛皮糖,不黏腻,却总能以各种不经意的方式,出现在沈清棠的视野边缘。 “我说,这李公子段位可以啊。”连许尽欢都忍不住感叹,“不急不躁,温水煮青蛙。要不是知道你什么德行,我都要被他这持之以恒的真诚打动了。” 沈清棠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有些烦躁。她讨厌这种被打扰的感觉,讨厌生活里出现计划外的、不受控制的因素。李哲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纠缠和试探。 “无聊。”她评价道,顺手拉黑了李哲工作室账号的关注。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李哲和她预想中的那种纨绔子弟确实不太一样。他看起来温和,甚至有些腼腆,但行动力却很强,而且极其有耐心。 他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理解她那天竖起的、满是尖刺的堡垒背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沈清棠对他产生好感,反而让她更加警惕。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靠近,尤其是这种带着明确目的性(无论这目的看起来多么“真诚”)的靠近。 她的世界已经够复杂了,不需要再添一个莫名其妙的追求者。 她将李哲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些不痛不痒的“骚扰”,一起扔进了脑海的回收站,准备随时清空。 只是她没意识到,有时候,最温和的坚持,反而比激烈的对抗,更容易在不知不觉中,留下难以察觉的印记。 尤其是在她内心深处,那片渴望被真正“看见”而非“安排”的荒芜之地上,哪怕只是一颗无意间飘来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种子,也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生根。 林玉臻和沈明哲因为一个重要的并购项目,破天荒地在北京停留了超过两周。 这本该是难得的家庭团聚时光,但沈家宅邸的气氛却并未因此变得温馨,反而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绷得越来越紧。 对于沈清棠而言,父母的短暂驻留非但不是慰藉,反而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源。 他们物理上的“在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份常年缺失的陪伴和如今僵硬的关系。每一次餐桌上的无言,每一次走廊里的擦肩,都像细小的沙砾,磨蚀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开始彻夜难眠。 第5章 伪装 夜晚变得无比漫长而清晰。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听着这栋巨大房子里各种细微的、属于另一个家庭成员的声响。 父亲深夜还在书房处理邮件的键盘敲击声,母亲早起时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清脆声响……这些声音,本该是温暖的背景音,此刻却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耳膜上,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毫无睡意。 她试过数羊,试过听助眠音乐,试过盛景之前教她的呼吸法,但都无济于事。黑暗中,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各种阴暗的角落。 与母亲争吵的画面,被泼脏水的羞辱,那个对盛景越界的吻,李哲不依不挠的“骚扰”,还有内心深处那片挥之不去的、对自我存在价值的怀疑…… 往往要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精疲力尽的大脑才会勉强陷入几个小时的浅眠,然后又轻易被清晨的光线和动静惊醒。醒来时,感觉比睡下前还要疲惫,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酸痛。 食欲也急剧下降。 张妈变着花样做的精致菜肴,在她嘴里味同嚼蜡。她常常只是用筷子拨弄几下,就放下了碗筷。 “小姐,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张妈担忧地看着她日益尖削的下巴和眼下越来越明显的青黑。 “不用了,张妈,我不饿。”沈清棠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带着一种虚弱的平静。 她不是不饿,是那种巨大的、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疲惫和空洞,扼杀了所有生理上的**。吞咽食物变成了一种需要耗费心力的任务。 白天,她依旧强迫自己按时去学校,去工作室。在许尽欢和江既白面前,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正常,甚至能和他们讨论设计,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驱散的倦怠,以及偶尔的走神和反应迟钝,没能逃过最亲近朋友的眼睛。 “棠棠,你最近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没睡好?”许尽欢收起玩笑,认真地问。 “没事,就是最近课业有点重。”沈清棠垂下眼睫,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 江既白则会更直接地把她爱吃的点心推到她面前,或者在她明显精神不济时,强行合上她的电脑:“休息。明天再做。” 只有回到那个有父母在的“家”,她才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变得沉默而阴郁。她尽量避免和父母打照面,常常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林玉臻似乎也察觉到了女儿状态的不对劲,但她把这归咎于青春期的叛逆和对自己权威的挑战。 她试图用自己习惯的方式去“纠正”。在一次晚餐时,看到沈清棠几乎没动筷子,她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惯常的挑剔和不满: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瘦得跟鬼似的!吃饭也没个吃饭的样子!我们难得在家,你就不能好好的?” 沈清棠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母亲,眼神空洞,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诡异的笑容: “我在你们面前‘好好的’表演得还不够多吗?现在连吃饭的‘样子’,也需要按照您的剧本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了过去。 林玉臻被她的话噎住,脸色一阵青白。 沈明哲赶紧打圆场:“清棠,妈妈也是关心你……” “关心?”沈清棠轻轻重复了一遍,不再看他们,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 她转身离开餐厅,背影单薄而决绝。 回到房间,锁上门。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她却只觉得更冷。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和灵魂深处漫无边际的疲惫,让她连站着都觉得费力。她滑坐在地毯上,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 没有眼泪,只是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空洞。 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在往下滑,像踩在流沙上,一点点下陷。睡眠和食欲是最先失守的阵地。盛景给的药,她很久没吃了,抗拒那种被化学物质控制的感觉。 她也知道,盛景或许能帮她,哥哥也在担心她。 但此刻,她连伸出手求救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对抗着体内那头名为“抑郁”的、正在缓缓苏醒的巨兽。 第6章 滚出沈家 窗外,北京的夜晚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而这间奢华的卧室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正在缓慢凝固的冰冷。父母近在咫尺的存在,非但没有成为救赎,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看似温柔的稻草。 沈砚秋结束了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到沈宅时,已是深夜。 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经过二楼沈清棠的房间时,却顿住了。 门缝底下,没有透出丝毫光亮。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睡下了。 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他心头微微发紧。他想起最近几次见到妹妹时,她过于苍白的脸色,眼底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以及餐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 父母在家这段时间,她似乎更加沉默和……枯萎。 他犹豫了一下,极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棠棠?”他压低声音唤道。 依旧是一片死寂。 那种不安感迅速扩大。沈砚秋不再犹豫,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 他推开门,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了蜷缩在落地窗边地毯上的身影。沈清棠穿着单薄的睡裙,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机。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 “棠棠?”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沈清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沈砚秋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一片冰凉的触感。现在是初夏,夜晚根本不该这么冷。 他打开了她床头那盏暖黄的壁灯。 灯光下,沈清棠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缺乏血色,眼下是浓重的、几乎发黑的阴影。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锁骨伶仃地凸出来,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你怎么坐在这里?冷不冷?”沈砚秋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沈清棠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神是空的,没有焦点,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看到是他,那空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哥……”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气若游丝的虚弱,“我睡不着……累……” 只是短短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重新将脸埋了回去,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的战栗。 沈砚秋看着这样的妹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不再多问,直接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裹在她冰凉的身上,然后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体重轻得让他心惊。 他将她小心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 沈砚秋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拿出手机,走到房间外,拨通了盛景的电话。 “盛景,”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低沉压抑,“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清棠的情况,很不好。” 不到半小时,盛景就赶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出诊时的正式衣着,只提着他那个标志性的黑色医疗箱。 沈砚秋简单而迅速地说明了情况:持续的失眠、食欲锐减、极度疲惫、情绪低落麻木、以及刚才发现她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盛景听着,脸色逐渐凝重。他推了推眼镜,对沈砚秋说:“我进去看看她。你在外面等。” 沈砚秋点了点头,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房间里,盛景没有开大灯,依旧只借着那盏壁灯的光线。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被子下那个蜷缩的、了无生气的轮廓。 “清棠。”他轻声叫道,语气是他一贯的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专业和稳定。 沈清棠没有动。 盛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给予她无声的接纳和空间。 过了很久,被子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回应:“……嗯。” “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太好,也吃不下东西。”盛景的声音很缓,像潺潺的溪流,“能跟我说说,具体是什么感觉吗?是睡不着,还是容易醒?吃东西的时候,是没胃口,还是觉得恶心?” 他没有一上来就追问情绪,而是从最具体的生理感受切入。 沈清棠沉默着,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抵抗。 盛景耐心地等着。 “……睡不着,”终于,她沙哑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躺下……脑子里很乱,像有很多人在吵架……一点声音都听得见……心跳很快……难受……” “吃东西呢?” “……像在嚼沙子……咽不下去……会想吐……” “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盛景的声音依旧平稳。 “……不记得了……好像……很久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倦意。 盛景心中大致有了判断。这不仅仅是情绪问题,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躯体化症状和睡眠障碍,抑郁程度可能在中度以上,并且有加重的趋势。 “我明白了。”盛景的声音放得更柔,“清棠,你现在的感觉很糟糕,很辛苦,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疾病在影响你。” 被子下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盛景继续说:“我们需要一些帮助,来让你感觉好一点。首先,我们需要调整一下药物。之前你停掉了,我理解你的想法。但现在,我们需要借助一些外力,先帮你把睡眠和食欲调整过来,让你的身体先恢复一点力气,好吗?” 他没有用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的口吻。 沈清棠没有立刻回答。 盛景也不急,从医疗箱里拿出新的药瓶和一份简单的评估量表。“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试试这个新的助眠药物,副作用会小很多。然后,我们可能需要定期见面聊一聊,就像……朋友之间聊天那样。” 良久,被子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这细微的回应,让盛景和门外一直凝神听着的沈砚秋,都暗自松了口气。 愿意接受帮助,就是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 治疗,在深沉的夜色中,悄然开始了。 这一次,沈清棠没有再激烈地抗拒,或许是因为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也或许是因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盛景那温和而稳定的声音,和门外哥哥沉默的守护,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 盛景的话音在昏暗的房间里落下,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人心的平稳。 他看着她细微的回应,正准备将新的药瓶放在床头柜上,并拿出那份评估量表。 就在这时,沈清棠突然动了。 她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她没有看盛景,而是伸手,“啪”一声,精准地按灭了床头那盏唯一的壁灯开关。 房间瞬间被浓稠的、密不透风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盛景的动作僵住,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他的视觉暂时失效,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沈清棠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淡淡沐浴露香气和绝望气息的冷意。 “清棠?”他下意识地出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疑问。 没有回答。 下一秒,一个带着凉意的、颤抖的身影靠近了他。 在完全失去视觉的黑暗里,沈清棠凭着感觉,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唇。 这个吻,与上一次醉酒后的莽撞和绝望不同。 它依旧是冰凉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却没有了酒精的灼热。它更缓慢,更深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和……确认。 她的唇瓣柔软而干燥,轻轻贴着他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尝试着更深的接触。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他衬衫的前襟,布料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盛景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椅子上。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那种铺天盖地的脆弱、依赖和一种……扭曲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渴望。 这个吻里,有病人的移情,有孤独灵魂的求救,或许,也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悸动。 他的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推开她!这是严重的边界逾越!是趁人之危!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女孩生涩而绝望的触碰,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击溃了他引以为傲的专业防线。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跳动,感受到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蜷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终究没有抬起。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沈清棠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勇气和力气,缓缓地、恋恋不舍般地离开了他的唇。但她没有立刻退开,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细微而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 黑暗中,两人靠得极近,呼吸交错。 盛景能听到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这样,”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和茫然的疑问,“……会感觉好一点吗?” 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盛景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酸涩得发疼。她是在用这种扭曲的方式,试图从绝望的泥沼中,抓住一点点能让她感觉“活着”、感觉“被需要”的浮木吗?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没有拥抱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依旧抓着他衬衫前襟的、冰凉颤抖的手,将它缓缓地、坚定地从自己衣襟上拉开。 然后,他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到壁灯的开关,重新按亮。 暖黄的光线再次洒满房间,驱散了那片令人心慌的黑暗,也照亮了两人之间无法忽视的尴尬和……某种已然变质的气氛。 沈清棠站在床边,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因为刚才的亲吻而显得有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润。她低着头,不敢看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投下深深的阴影,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 盛景站在她对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尚未平息的波澜,有作为医生的懊恼和自责,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悸动。他的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用尽可能平稳专业的语气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清棠,你需要的是治疗和休息,不是这种方式。” 他将新的药瓶和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语气不容置疑:“先把药吃了,然后躺下睡觉。我就在这里,等你睡着再走。” 他没有提及那个吻,没有质问,没有流露出任何个人情绪,只是重新竖起了那堵专业的、安全的围墙。 沈清棠依旧低着头,沉默地接过水杯和药片,顺从地吞了下去。然后,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重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连脑袋都蒙了进去。 盛景拉过椅子,在离床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被子下,沈清棠紧闭着眼睛,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羞耻、难堪、自我厌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将她紧紧包裹。 她不知道自已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做,仿佛在那一刻,只有靠近他,感受他的存在,才能确认自己还没有彻底沉沦。 而盛景坐在黑暗中,看着床上那团微微隆起的被子,心情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那个在黑暗中发生的吻,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消散的涟漪。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模糊,就再也回不去了。 今晚的治疗,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始,也以一种更加复杂和沉重的方式,暂时告一段落。而沈清棠的康复之路,似乎也因此,增添了一份难以预估的变数。 盛景那句“你需要的是治疗和休息,不是这种方式”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沈清棠刚才在黑暗中滋生出的、那点可怜而扭曲的勇气和试探。 羞耻、难堪、被拒绝的刺痛,以及更深层的、对自身失控行为的厌恶,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瞬间将她残存的理智燃烧殆尽。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动作剧烈得带起了风声。暖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眼眶通红,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怒火和屈辱。 她死死地瞪着坐在不远处的盛景,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尖锐得能剜下人的肉来。 “滚出去。” 三个字,从她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恨意。 盛景微微一怔,看向她,试图维持冷静:“清棠,你现在的情绪……” “我让你滚出去!”沈清棠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碎感,“听见没有!滚出我的房间!滚出沈家!” 她抓起手边能够到的第一个东西,是盛景刚刚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水,狠狠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水杯擦着盛景的胳膊飞过,撞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冷水四溅开来,溅湿了他的裤脚和地板。 盛景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受伤困兽般爆发、浑身竖满尖刺的女孩,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有震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专业判断的了然。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个人的恨,而是她内心巨大痛苦和失控感的极端投射。 “滚啊!”沈清棠见他不动,更加狂怒,她随手又抓起枕头,用力砸向他,“我不想看见你!永远都不想看见你!你这个坏人!混蛋!” 枕头软绵绵地落在地上,没有任何杀伤力,却将她此刻的绝望和狼狈暴露无遗。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巨大的委屈,汹涌地流淌下来。但她依旧倔强地瞪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盛景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试图安抚,也没有辩解。在患者情绪如此激烈、甚至出现攻击行为的时候,任何言语的刺激都可能火上浇油。保持距离,确保双方安全,是此刻最专业的做法。 他深深地看了沈清棠一眼,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混乱的稳定。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腰,默默地将地上的玻璃碎片小心地捡拾到一旁,避免她不小心伤到自己。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提起自己的医疗箱,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 在他拉开房门,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沈清棠带着浓重哭腔、却依旧狠厉的嘶吼: “盛景!我恨你!你滚!再也别来了!” 盛景的脚步停顿了半秒,没有回头,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锁合上的轻响,像是一个句点,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沈砚秋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皱着眉站在走廊里,看到盛景出来,以及他裤脚上的水渍,眼神一沉:“她……” “情绪爆发,有攻击倾向。”盛景的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专业,“暂时不要刺激她。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药物我放在床头了,她刚才服用了一次。密切观察她的情况,有任何问题,立刻联系我。” 沈砚秋点了点头,眉宇间的忧虑更深。 盛景没有再停留,提着医疗箱,快步离开了沈家。坐进车里,他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在驾驶座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冰凉柔软的触感,而耳边,回荡着她充满恨意的“滚出去”。 他知道,今晚之后,他们之间那道原本就模糊的界限,已经彻底崩塌。治疗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而门内,沈清棠在盛景离开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凌乱的床上,失声痛哭。 她恨盛景的冷静和专业,恨他总能看穿她的狼狈和不堪,更恨自己刚才那失控的、卑劣的亲吻和随后更加难看的爆发。 “滚……都滚……”她将脸埋进沾染着泪水和杯口水渍的枕头里,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巨大的空虚和绝望,如同潮水,再次将她吞没。这一次,连那根看似稳定的、属于医生的浮木,似乎也被她亲手推开了。 夜色深沉,沈家宅邸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二楼某个房间里,隐约传来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声,久久不息。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执拗地刺入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明亮的光带。 沈清棠醒了过来。 与其说是自然醒来,不如说是一种从极度疲惫和昏沉中的强行剥离。 头痛依旧隐隐作痛,像有根细小的锥子持续敲打着太阳穴,眼睛也因为昨夜的痛哭而肿胀酸涩。 她躺在床上,没有立刻动弹。昨夜的记忆如同破碎的幻灯片,带着令人窒息的羞耻和混乱,一帧帧回放。 黑暗中那个失控的吻,盛景冷静到近乎残忍的拒绝,她歇斯底里的“滚出去”,玻璃杯碎裂的刺耳声响,还有最后那淹没一切的、绝望的哭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传来一阵闷痛。但奇怪的是,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激烈情绪,此刻却平息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空洞。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鬼,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浓重青黑,嘴唇干裂。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 她仔细地刷牙,洗脸,甚至敷上了一张急救面膜,试图掩盖那过分的憔悴。然后,她走到衣帽间,选了一件款式简单、颜色柔和的米白色针织长裙,将长发梳理顺滑,披在肩头。 当她走下楼梯,出现在餐厅门口时,除了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完全遮掩的倦色,她看起来……异常平静。 张妈正在摆放早餐,看到她,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担忧和欲言又止。昨晚二楼隐约传来的动静和盛医生提前离开的情形,她都看在眼里。 “小姐,你醒了?快坐下吃饭。”张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连忙为她拉开椅子。 “谢谢张妈。”沈清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她顺从地坐下,目光扫过餐桌,只有两副碗筷。 “先生和太太昨晚有应酬,很晚才回来,现在还没起。”张妈解释道,将一碗熬得软糯喷香的小米粥放到她面前,又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嗯。”沈清棠轻轻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开始喝粥。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在完成某项任务的认真。 沈砚秋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看着她。 他看得出妹妹在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那是一种如同薄冰般、一触即碎的平静。 她喝粥的眼神是放空的,咀嚼的动作也显得有些机械,仿佛只是在执行“进食”这个程序,而非享受食物。 他没有提起昨晚的事,也没有问她感觉怎么样。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提及,都可能打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 “今天有什么安排?”沈砚秋换了个安全的话题,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沈清棠抬起眼,看向哥哥,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去工作室。有几个设计稿需要最终确认。”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语气平稳。 “嗯。”沈砚秋点点头,“我下午要去公司,晚上可能不回来吃饭。” “好。” 对话就此结束。餐厅里只剩下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沈清棠吃得不多,半碗粥,几口小菜,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好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张妈,辛苦了。” 她的礼貌,在此刻显得格外刻意,像一层精心涂抹的、用来遮盖内部腐朽的油漆。 张妈连忙说:“小姐你太客气了……” 沈清棠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餐厅。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昨夜那个崩溃嘶吼、泪流满面的女孩,只是众人集体产生的一个幻觉。 沈砚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往往比激烈的爆发更让人担忧。这通常意味着她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强行压抑了下去,内化成了更深层的自我攻击和消耗。 他拿出手机,给盛景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她醒了,下楼吃了早饭,看起来很平静。」 盛景很快回复:「收到。密切观察,避免刺激。这是典型的压抑期,内在消耗很大。我随时可以过去,等她愿意的时候。」 沈砚秋收起手机,眼神沉郁。 沈清棠回到二楼,没有立刻出门。她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庭院里生机勃勃的绿植。 外面世界一片光明温暖,而她的内心,却仿佛被冻结在昨夜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里。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随即又被更深刻的羞耻和冰冷所覆盖。 “滚出去……”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昨晚自己的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拿起包和车钥匙,走出了房间。 她将那个失控的夜晚,连同所有的难堪、痛苦和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一起锁在了身后这间华丽而冰冷的房间里。 她需要走出去,需要扮演那个“正常”的沈清棠,需要投入到工作和学业中去,用外在的忙碌和秩序,来强行镇压内心那片随时可能再次掀起海啸的黑暗。 至于盛景…… 她的眼神冷了下去。 暂时,她不想见到他。至少,在她重新筑起足够坚固的心防之前。 清晨的大学校门,熙熙攘攘,充满了年轻学子的朝气与活力。 沈清棠将车停在不远处,却没有立刻下车。她坐在驾驶座上,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个盛景给她的、装着新型助眠和抗焦虑药物的白色小药瓶。 药瓶冰凉,握在手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触感。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留下细微的苦涩。 她需要这个。需要这种化学物质带来的、强制性的平静,来应对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任何刺激。 同学的眼光,教授的提问,甚至是……李哲可能出现的、不期而遇的“偶遇”。她不能再允许自己失控,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药效似乎起得很快,或者说,心理暗示的作用更强。 当她推开车门,走入校园时,脸上已经戴上了一层淡漠而疏离的面具。她目不斜视,步伐平稳,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保护罩中。 上午的课程是认知心理学。她坐在教室的中后排,摊开笔记本,目光落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教授身上,却似乎又没有真正聚焦。 药物的作用让她的情绪被压在一片平静的冰面之下,思绪也变得有些迟缓,但足以维持表面上的专注和正常。 没有恐慌,没有莫名的悲伤,也没有难以抑制的烦躁。只有一片……死水微澜般的平静。 中午,她甚至和几个相熟的同学一起去食堂吃了饭。 她吃得依旧不多,但能坐在人群里,听着他们讨论课题和八卦,偶尔点头或扯动一下嘴角,已经算是巨大的进步,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那一小片白色药片的基础上。她的内心,依旧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下午没课,她直接开车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里,许尽欢正对着电脑屏幕抓狂,看到她进来,如同看到了救星。 “棠棠!你可来了!快帮我看看这个配色,客户非要改成彩虹色系,我觉得我的眼睛要瞎了!”许尽欢哀嚎着。 沈清棠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投向屏幕。那些过于鲜艳跳脱的颜色,若是平时,可能会让她觉得烦躁,但此刻,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然后用一种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点机械感的语气分析起来: “饱和度太高,视觉疲劳。可以尝试降低明度,或者采用相邻色系的渐变过渡。如果客户坚持,可以把这几个刺眼的颜色放在次要信息区域……” 她的建议条理清晰,一针见血,甚至快速地在数位板上勾勒出了几个修改方案。 许尽欢看着她,眨了眨眼,感觉今天的沈清棠有些……不一样。少了些平时的鲜活和锐气,多了一种近乎 AI 般的精准和冷静。不过能解决问题就是好的! “太好了!就按你说的改!”许尽欢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打量她,“棠棠,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沈清棠垂下眼睫,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我处理一下积压的邮件。” 她需要工作,需要这些具体而繁琐的事务,来填满时间和大脑,不让任何多余的情绪有可乘之机。 另一边,沈砚秋结束了一个上午的会议。他最近负责的项目刚进入平稳推进期,难得没有那么分身乏术。 想到妹妹昨晚和今早的状态,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丝放心不下的隐忧。 他看了眼日程,下午没有必须他亲自在场的安排。于是,他吩咐助理处理后续事宜,自己提前离开了公司。 回到沈家宅邸,不出所料,一片安静。张妈说小姐去学校然后直接去工作室了。 沈砚秋没说什么,上楼回了自己房间。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处理了一些邮件和文件,注意力却始终无法完全集中。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时间,或者走到窗边,看向庭院入口的方向。 这种下意识的等待和关注,源于多年养成的习惯。 他就像一头守护着脆弱幼崽的猛兽,即使表面上在休憩,感官也始终处于警戒状态,留意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直到傍晚时分,他终于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他放下手中的平板,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恰好看到沈清棠从外面走进来。 她依旧穿着早上那身米白色的长裙,外面罩了件浅灰色的开衫,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情绪看起来……很稳定。是一种近乎刻意的、紧绷的稳定。 “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沈清棠看到他,有些意外,随即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很标准,弧度恰到好处,却缺乏真正的情感温度。 “嗯,今天事情不多。”沈砚秋走下楼梯,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没有错过她眼底那抹强行支撑的痕迹,“工作室忙吗?” “还好,处理了一些积压的事情。”沈清棠换下鞋子,语气平淡,“有点累,我上去休息一下,晚饭不用叫我了。” 她似乎不想多谈,或者说,没有精力进行更多的社交性对话。 “好。”沈砚秋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着妹妹转身上楼的背影,单薄,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脆弱感。他知道,那层看似平静的外壳之下,可能正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消耗战。 他没有去打扰她,只是对张妈吩咐了一句:“晚饭准备得清淡些,温在锅里就好。” 然后,他也回到了书房。他没有再去处理工作,只是坐在书桌后,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走动声,然后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宅邸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沈砚秋知道,药物治疗只是辅助,妹妹内心的战争远未结束。他能做的,就是在不远处守着,在她需要的时候,确保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出现。 就像现在这样,即使只是隔着一层楼板,共享着这片沉默的空间,也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支撑。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 第7章 营养不良 傍晚时分,沈清棠是被胃里一阵隐约的绞痛唤醒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梦境光怪陆离,醒来时只觉得头脑昏沉,比睡之前更加疲惫。那种药物强行维持的平静感正在逐渐消退,露出底下真实的、一片狼藉的疲乏。 她躺在床上,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与往常不同的细微动静。不仅仅是张妈准备晚餐的声音,还有……父母低声交谈的声响。 他们回来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在她心里激起太多波澜,甚至连一丝讽刺性的涟漪都欠奉。她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接受日出日落一样自然。 又在饭点出现。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空洞的弧度。 挣扎着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和略显凌乱的头发,她走下楼梯。 餐厅里,灯光温暖,菜肴精致。林玉臻和沈明哲已经坐在主位,沈砚秋也在了。 看到她下来,林玉臻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关切笑容: “清棠醒了?快过来吃饭。听张妈说你最近胃口不好,我特意让她炖了燕窝,你多喝点补补。” 沈明哲也附和道:“是啊,看你瘦的,多吃点。” 沈清棠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盅显然是为她单独准备的、价值不菲的燕窝,又看了看父母脸上那程式化的关怀。她点了点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谢谢妈,谢谢爸。”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疏离的气氛中进行。 林玉臻询问着沈砚秋工作上的事情,偶尔也会问沈清棠几句学业和工作室的情况,问题都停留在最表面的层面,“课程难吗?”“工作室忙不忙?”“钱够不够用?” 沈清棠一一回答,语气平淡,用词精简:“还行。”“还好。”“够。” 她小口吃着张妈夹到她碗里的菜,包括那盅燕窝。味道很好,但她尝不出什么滋味,吞咽依旧带着一种机械性的困难。她只是强迫自己完成“进食”这个任务,不让这顿难得的“家庭聚餐”因为她的缘故而变得更加尴尬。 席间,林玉臻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走到旁边低声说了几分钟。沈明哲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 沈清棠安静地吃着,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母亲讲电话时微蹙的眉头,父亲略显焦躁的眼神,还有哥哥沉默进食、仿佛置身事外的侧影。 她心里一片麻木的澄澈。 看,这就是她的家。 一顿需要掐着时间、中间可能被打断的晚餐。关怀是流程化的,陪伴是见缝插针的。 她甚至能精准地预估,这顿饭结束后,父母大概会停留多久,然后就会找出各种理由,再次消失在他们的“事业”里。 果然,晚餐接近尾声时,林玉臻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 “砚秋,清棠,我们晚上还有个重要的视频会议要准备,和欧洲那边有时差。就不多陪你们了。” 沈明哲也立刻点头:“对,你们兄妹俩自己安排,有什么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沈清棠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堪称温顺的微笑: “好的,爸妈你们去忙吧。路上小心。” 那笑容无懈可击,仿佛真心实意地理解并支持父母的事业。 林玉臻和沈明哲似乎松了口气,又嘱咐了几句“早点休息”、“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起身离开了餐厅。很快,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发动并远去的声音。 宅邸里,又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以及默默收拾碗筷的张妈。 沈清棠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菜还剩下一大半。 “我吃好了。”她轻声说,然后站起身,没有看沈砚秋,径直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缓缓吁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连失望都淡得几乎感觉不到。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习惯。 是的,习惯了。 习惯了对父母来去匆匆的期待落空,习惯了用物质堆砌的、空洞的关怀,习惯了在这个华丽冰冷的笼子里,独自消化所有情绪。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庭院里父母车子离开后空荡荡的车道,眼神平静无波。 这就是她的生活。一场精心编排的、永不落幕的独角戏。而她,是那个早已熟悉剧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演员。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或许,该再吃一片药了。 父母再次如同候鸟般匆匆离去,沈家宅邸恢复了往日的空旷与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给沈清棠带来预想中的放松,反而成了滋生内心暗影的温床。 白天,她依旧完美地扮演着那个“正常”的沈清棠。 她会准时出现在学校,穿着得体,妆容精致。 在心理学课堂上,她甚至能就一个复杂的理论提出颇具洞察力的见解,赢得教授赞许的目光。 在工作室,她处理邮件、修改设计稿,思路清晰,决策果断,连许尽欢都忍不住感叹:“棠棠,你最近效率高得吓人啊!” 她对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距离,笑容标准,言语得体。在所有人眼中,她依旧是那个家境优渥、能力出众、偶尔有些小个性但无伤大雅的沈家大小姐。 当夜幕降临,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所有的伪装便土崩瓦解。 她不再有力气哭泣,甚至不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崩溃。 一种无声的、内在的湮灭感。她会长时间地坐在房间的黑暗里,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沉入一个冰冷、无声的深渊。 食欲早已消失殆尽,吃饭纯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而进行的机械任务,常常是勉强咽下几口,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药物的作用也变得微乎其微,它们能强行压制住急性焦虑发作的生理症状,却无法填补她内心那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沈清棠刚从学校回来,准备上楼换件衣服再去工作室。 她踏上楼梯,才走了几步,一阵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变暗,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嗡鸣。她下意识地想抓住旁边的扶手,手指却虚软无力地滑开。 “砰” 一声沉闷的响声惊动了楼下的张妈和刚巧回家取文件的沈砚秋。 “小姐!”张妈惊呼一声,扔下手中的抹布就冲了过来。 沈砚秋的动作更快,他几个大步跨上楼梯,看到妹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地倒在台阶上,不省人事。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凋零的叶子。 “清棠!”沈砚秋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立刻蹲下身,小心地将她抱起来,触手所及是一片骇人的冰凉和瘦骨嶙峋。他对随后赶来的张妈厉声道:“打电话给盛景!快!” 他抱着妹妹冲回她的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手指有些颤抖地探向她的鼻息和颈动脉。 感受到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搏动,他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心又狠狠地揪紧。 盛景几乎是飙车赶到的。他提着医疗箱冲进房间,看到床上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时,镜片后的眼神骤然一沉。他迅速上前进行检查。 血压偏低,脉搏微弱快速,体温偏低……典型的虚弱状态。 “初步判断是虚弱性晕厥,可能伴有低血糖。”盛景一边进行基础处理,一边对脸色铁青的沈砚秋说道,“需要立刻送医院做详细检查,排除其他器质性病变,并进行营养支持。” 救护车很快到来,将沈清棠送往了沈家有股份的私立医院。 一系列检查之后,诊断结果出来了。 主治医生拿着报告,面色严肃地对等在外面的沈砚秋和盛景说:“沈小姐身体没有发现严重的器质性问题。但是……” 他顿了顿,指着化验单上的几项指标:“严重的营养不良,电解质紊乱,伴有轻度的贫血和脱水。这导致了她的极度虚弱和晕厥。简单来说,她的身体……快被耗空了。” 营养不良。 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沈砚秋的心上。在沈家,在这个从不缺少山珍海味的家庭里,他的妹妹,竟然因为营养不良晕倒了。 他想起她最近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想起她日益尖削的下巴和宽大衣服下空荡荡的身形……他一直知道她状态不好,却没想到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那种白天强行支撑、夜晚彻底崩溃的内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摧毁她的身体。 盛景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作为医生,他清楚抑郁症对生理的侵蚀有多么可怕。食欲减退、睡眠障碍、能量耗竭……沈清棠正在经历这一切,并且因为她极度的要强和掩饰,情况被拖延和加重了。 病房里,沈清棠在营养液的滴注下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气味。她转了转头,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沈砚秋和盛景。 她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自嘲。 “我晕倒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虚弱。 “嗯。”沈砚秋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有些重,“医生说你营养不良。” 沈清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又没什么力气:“哦……怪不得没力气。” 她的反应平静得令人心惊,仿佛这具正在垮掉的身体与她无关。 盛景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身体的危机或许可以通过营养液和药物暂时缓解,但真正的问题,依旧深埋在她的心底,那片阳光无法照亮的角落。 沈砚秋看着她这副样子,一股无力感和怒火交织在胸口。他既心疼妹妹遭受的折磨,又愤怒于她的不爱惜自己,更痛恨那个永远缺席、只会用物质来填补情感空洞的家。 他紧紧握着妹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个不断下坠的深渊里拉回来。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我会在这里。” 沈清棠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知道哥哥在,盛景也在。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疲惫,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第8章 请你好好活着 身体的崩溃,只是内在战争的一个外在信号。真正的战役,远未结束。而这一次,她连伪装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医院回到沈家宅邸,沈清棠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再提出要去学校或者工作室,只是沉默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休养。 沈砚秋将公司的大部分事务暂时移交给了副手,开启了居家办公模式。他的书房搬到了离沈清棠卧室最近的那个房间,门总是虚掩着,以便随时能听到那边的动静。 盛景也调整了自己的日程,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沈家,不再是单纯以医生的身份,更像是一个严格而耐心的监督者。 休养的日子,变成了一场针对身体和意志的、温和却不容反抗的拉锯战。 吃饭,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也最艰难的课题。 张妈使出了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准备各种营养均衡、易于消化又力求美味的餐食。小巧的虾饺,炖得烂熟的粥品,精心熬制的汤羹,新鲜榨取的果蔬汁…… 但沈清棠的食欲依旧像被冻住了一般。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精致的食物,眼神空洞,拿着筷子的手许久才动一下,咀嚼和吞咽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进行一项酷刑。 “再吃一口,就一口。”沈砚秋会坐在她旁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他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哄劝的语气。 他不会说太多大道理,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偶尔会将她几乎没动过的碗挪到自己面前,用勺子舀起一点,递到她唇边。 沈清棠有时会偏开头,有时则会机械地张开嘴,咽下去,然后立刻端起水杯喝一大口水,仿佛要冲掉那令人不适的味道。 盛景则负责从专业角度施压。“你的身体指标还没有恢复到安全线,”他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营养不良会影响神经系统功能,加重情绪问题。你必须摄入足够的能量,这不是选择,是治疗的一部分。” 他会精确计算她摄入的卡路里和营养素,在她实在吃不下固体食物时,会不容拒绝地递上一杯高能量的营养补充剂。 运动,是另一项艰巨的任务。 沈清棠的身体虚弱得厉害,长时间卧床让她肌肉无力。盛景制定的康复计划从最简单的开始。 每天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沈砚秋会半强制性地将她从房间里带出来,在庭院里散步。 最初只是绕着花园走一小圈,沈清棠就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需要停下来休息好几次。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被哥哥牵着,机械地迈动脚步。 盛景有时会跟在旁边,偶尔指出她走路的姿势问题,或者在她表现出明显抗拒时,用心理学技巧分散她的注意力,谈论一些与病情无关的、轻松的话题,比如庭院里新开的花,或者最近某个无关紧要的新闻。 随着时间推移,散步的距离慢慢变长。从一圈到两圈,再到可以走到庭院深处的小池塘边。沈清棠依旧沉默,但呼吸不再那么急促,脚步也稍微踏实了一些。 除了散步,盛景还会带她做一些极其温和的拉伸和平衡训练,在沈家那间设备齐全的健身房里。沈砚秋通常也会在场,他不参与,只是靠在器械旁,沉默地看着,确保妹妹不会摔倒或受伤。 这种全方位的、密不透风的陪伴和监督,让沈清棠无处可逃。 她不再有独自崩溃的空间。每一次情绪的细微波动,都可能引来哥哥沉默却关切的注视,或者盛景温和而专业的询问。她被迫规律作息,按时吃饭,接受日照和运动。 她的身体,在这些强制性的“照顾”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 脸色不再那么骇人的苍白,指尖有了一点微弱的温度,体重秤上的数字停止了下跌,甚至偶尔会极其微弱地回升一点点。 但她的内心,依旧是一片冻土。 她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不反抗,不抱怨,但也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的,仿佛灵魂已经飘远,只留下一具被动执行指令的躯壳。 只有在极偶尔的瞬间,比如沈砚秋因为公司一个紧急电话不得不暂时离开,或者盛景低头记录她的情况时,她才会极快地、无人察觉地流露出一丝深切的疲惫和……茫然。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强行被灌入的能量和被迫进行的活动,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被动地、一天天地挨着。 像一株被强行从阴暗角落移植到阳光下的喜阴植物,承受着并不属于它的炙烤和灌溉,艰难地、别扭地,维持着一种表面的、脆弱的“活着”的状态。 而沈砚秋和盛景,就像两个最固执的园丁,明知她痛苦,却依旧毫不松懈地进行着这场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拯救。 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和时间和疾病赛跑,在她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必须用尽一切办法,先保住这具躯壳,等待或许有一天,灵魂愿意重新归位。 沈砚秋因一个重要的海外并购案,不得不离开几天。临行前,他反复叮嘱盛景和张妈,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盛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他会处理好。 偌大的沈宅,白天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盛景陪着沈清棠进行例行散步和简单的康复训练,她依旧沉默,但配合度很高。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客厅,沈清棠出人意料地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到了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前。 她没有看盛景,只是轻轻掀开琴盖,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空片刻,然后落了下去。 这一次,响起的不是以往那些沉重悲怆的旋律,而是一首舒缓、甚至带着几分空灵感的现代钢琴曲。 音符流淌得不算十分流畅,偶尔会有细微的停顿,但整体是平稳的,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像山间静静流淌的溪水。 盛景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心理学专著,却没有看进去几个字。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棠专注的侧影上,听着这平静的琴声,心中微微一动。 这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弹奏不那么悲伤的曲子。 晚餐时,更让盛景感到意外甚至一丝欣喜的是,沈清棠竟然主动盛了一碗米饭,就着张妈精心烹制的清淡菜肴,慢慢地、但确实地将一整碗饭都吃了下去。期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恶心。 “今天胃口好像不错。”盛景放下筷子,用尽量不经意的语气说道。 沈清棠抬起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依旧没什么神采,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空洞。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盛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些。 他开始谨慎地乐观,或许,这段时间高强度的陪伴和强制性的休养,真的开始起作用了? 她的身体在恢复,情绪似乎也稳定了许多,甚至能主动进行一些积极的活动(弹琴)和维持基本生理需求(吃饭)。 晚上,盛景住在沈家客房。他处理完一些邮件和病例记录,已是深夜。 准备休息前,他习惯性地走到沈清棠房间外,想确认一下她是否安睡。 门缝底下,没有灯光透出。 他稍稍安心,正准备离开,却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玻璃制品放在木质桌面上的磕碰声。 脚步顿住。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他犹豫了一下,极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那细微的声响也消失了。 “清棠?”他压低声音,“你睡了吗?” 依旧是一片死寂。 盛景不再等待,轻轻转动门把手。 他推开门,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看到了房间里的情形。 沈清棠没有睡。她穿着睡裙,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威士忌酒杯,里面的琥珀色液体只剩下一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气。她面前的矮几上,赫然放着那瓶沈砚秋酒柜里的、度数不低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她的眼神不再是白天的平静或空洞,而是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涣散的水光,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看到盛景进来,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歪着头,扯出一个有些恍惚、带着醉意的笑容。 “盛医生……还没睡啊?”她的声音含混,带着酒后的黏腻。 盛景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白天的“好转”,那平静的琴声,那主动吃下的饭,都不过是海市蜃楼!她只是在用更隐蔽、更危险的方式,来麻痹自己,对抗那无法驱散的痛苦和失眠! “你在干什么?”盛景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担忧,他快步走过去,想要拿走她手中的酒杯。 沈清棠却猛地将酒杯藏到身后,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挑衅:“我睡不着……喝一点……才能睡……”她的逻辑因为醉酒而变得混乱,“哥哥不在……你也要管我……” 看着她这副自暴自弃、用酒精自我毁灭的样子,盛景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直冲头顶。他不再客气,伸手去夺她藏在身后的酒杯。 争夺间,些许酒液洒了出来,溅在两人的手上和衣服上。 沈清棠因为他的力道而踉跄了一下,盛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 就在这一片混乱、酒气弥漫的逼仄空间里,沈清棠突然踮起脚尖,带着浓郁的酒气,再次吻上了他。 这个吻,不同于上一次黑暗中带着试探和绝望的触碰,也不同于更早之前醉酒后的莽撞。 它更深入,更缠绵,带着酒精赋予的虚假勇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索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到什么。 盛景的身体彻底僵住。 女孩柔软的身躯靠在他怀里,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颈间,唇上是她炽热而混乱的亲吻。理智的堤坝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情感洪流冲垮。 担忧、愤怒、心疼、以及那份被他压抑了太久、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他没有推开她。 反而,在那个带着酒气的吻渐渐变得无力、只剩下细微的呜咽和颤抖时,他伸出手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颗冰冷破碎的心。 沈清棠在他怀里彻底软了下来,不再挣扎,也不再亲吻,只是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的颈窝,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宿,发出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好了……没事了……”盛景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我在这里。” 他没有再说那些专业而疏离的话,没有分析她的行为,没有强调医患边界。 此刻,他只是一个男人,抱着他心爱的、正在遭受巨大痛苦的女孩。 他打横抱起已经有些意识模糊的沈清棠,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他脱掉鞋和外衣,在她身边躺下,隔着被子,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紧紧地拥在怀里。 “睡吧。”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我陪着你。” 沈清棠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着,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但渐渐地,在他的体温和稳定的心跳声中,那颤抖平息了下去,抽泣声也变成了均匀而深长的呼吸。 她终于,在酒精和这个怀抱的双重作用下,沉沉睡去。 盛景却没有睡。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怀里女孩温顺的睡颜,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和淡淡的酒气,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今晚他彻底越界了。不仅仅是作为医生的界限,还有他自己情感的界限。 他低头,看着沈清棠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沈清棠,请你好好活着!”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这算不算乘人之危,至少此刻,他无法放手。 就让他,暂时做她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吧。哪怕,这只是饮鸩止渴。 第9章 你以后能不能陪我睡觉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温柔地洒在沈清棠的脸上。她缓缓睁开眼,没有立刻动弹,只是感受着身体传来的、久违的、相对平和的苏醒感。 头不似往常那般沉重刺痛,虽然依旧有些宿醉后的隐隐不适,但比起之前那种被掏空般的疲惫和绝望后的麻木,已是天壤之别。 胃里也没有翻江倒海的感觉,反而是一种……近乎安宁的空旷。 她坐起身,揉了揉额角,昨晚的记忆如同被水浸过的画卷,有些模糊,却并非全无痕迹。 酒精的辛辣,失控的亲吻,盛景那个带着体温和力度的、紧紧禁锢住她的拥抱,以及之后那片深沉得几乎将她淹没的、安稳的黑暗…… 脸颊有些发烫,但那并非全然是羞耻,似乎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安心感。她甩了甩头,将这些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洗漱,换衣。她选了一件舒适的棉质长裙,颜色是柔和的浅蓝色。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骇人的青黑似乎淡去了一些,眼神也不再是全然空洞,虽然依旧缺乏神采,却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微弱的生气。 她走下楼梯时,盛景已经坐在餐厅里了。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医学文献,金丝眼镜后的侧脸线条清晰而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昨晚那逾越了所有界限的亲密接触,让此刻的寻常晨间相遇,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微妙。 沈清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没有看盛景,目光落在面前空着的碗碟上。 盛景也收敛了神色,将平板放到一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专业,仿佛昨夜那个失控拥抱她的人不是他:“早上好。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还好。”沈清棠的声音有些低,但还算清晰。 张妈端着清粥小菜和几样精致的点心过来,看到沈清棠已经坐下,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小姐醒了?今天气色看着好多了!快尝尝这粥,我用鸡汤吊的底,可鲜了。” “谢谢张妈。”沈清棠轻声道谢。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温热的、带着浓郁鸡汤鲜香的米粥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没有反胃,没有抗拒。 她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速度不快,但很稳定。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她还夹了几筷子清爽的小菜,甚至吃下了一块小巧的、甜度适中的桂花糕。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盛景,只是专注地、近乎机械地完成着“进食”这个行为。 但这对盛景而言,已经是一个足够令人振奋的信号。 他看着她将食物一点点吃下去,看着她微微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侧脸,心中那根因为昨夜她的自毁行为而再次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能睡着,醒来后能主动吃下东西,并且没有表现出激烈的负面情绪。 这在抑郁症的康复过程中,是弥足珍贵的进步。虽然他知道,根源问题远未解决,这种“好转”可能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至少,这是一个积极的、向着光明迈出的一小步。 “还要再添一点吗?”盛景见她碗空了,轻声问道。 沈清棠摇了摇头,放下勺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够了。”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盛景。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迷蒙和醉意,也没有了平时的空洞和尖锐,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茫然和……不易察觉的依赖的平静。 “今天……有什么安排?”她问,声音很轻。 盛景推了推眼镜,掩去眼底深处那一丝波动,用平稳的语气回答:“上午可以先休息,或者看看书。下午天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去庭院里多走一会儿。你觉得呢?” 他没有再强行安排,而是给了她选择的权利。 沈清棠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阳光透过餐厅的窗户,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餐桌上的食物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绝望的崩溃,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盛景知道,治疗之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但此刻,看着她安静地坐在阳光下,能够吃下一碗饭,能够进行简单的对话,他愿意相信,黑夜再长,也终有破晓的时刻。 早餐后,胃里装着温热的食物,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充实感让沈清棠有些恍惚。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直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 是闪电。 边牧狗狗那双聪明的棕色眼睛里,似乎也映出了一点与往日不同的、属于主人的微弱生气。它呜咽了一声,尾巴轻轻摇晃,将一只橡胶骨头玩具叼到她脚边。 沈清棠低下头,看着脚边殷切的狗狗,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她缓缓伸出手,捡起了那个玩具。 闪电立刻兴奋起来,前肢伏低,屁股撅起,做出准备扑咬的姿势,喉咙里发出期待的呜噜声。 沈清棠将玩具轻轻抛了出去。力道不大,玩具滚落在不远处的羊毛地毯上。 闪电像一道黑白相间的闪电般窜出,精准地叼住玩具,又飞快地跑回来,将沾着口水的玩具再次放到她脚边,仰着头,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喘气,眼神亮晶晶的。 看着它那纯粹而热烈的期待,沈清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牵动。但她再次拿起了玩具,又抛了出去。 这一次,抛得稍远了一些。 如此反复了几次。客厅里回荡着闪电欢快的奔跑声和爪子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沈清棠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着“抛掷”和“捡起”的动作。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她和狗狗玩耍的身影拉长,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这简单到近乎幼稚的互动,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一点点疏通着她淤塞的情感通道。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伪装,只需要回应这份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依赖和快乐。 玩了大约十几分钟,沈清棠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运动后的轻微疲惫,但不同于以往那种心力交瘁的累,这是一种更接近“正常”的、身体上的倦意。 她拍了拍闪电的脑袋,轻声说:“好了,休息一下。” 闪电似乎能听懂,不再纠缠,叼着玩具心满意足地趴在她脚边,只是尾巴依旧在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沈清棠靠在沙发背上,微微喘了口气。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玩具和狗狗皮毛的触感。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活着”的感觉,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悄悄探出了头。 她站起身,对一直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看资料的盛景说:“我……想去学校。” 盛景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慎的评估。他看到她眼中那丝不同于往日死寂的、微弱的光亮,看到她主动与狗狗互动后脸上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感觉可以吗?”他没有立刻反对,而是温和地询问。 “嗯。”沈清棠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尝试性的肯定,“觉得……好多了。” 她没有说“我好了”,而是“觉得好多了”。这种表述上的细微差别,盛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病情波动中的一个短暂的“窗口期”,是昨夜强制睡眠和今晨规律进食带来的短暂假象。 但他也明白,鼓励她尝试回归正常生活,本身就是康复的一部分。 “好。”盛景合上手中的资料,“我送你。” “不用,”沈清棠立刻拒绝,声音有些急促,随即又缓和下来,“我自己可以。我想……自己试试。” 她需要空间,需要证明自己还能独立完成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从家到学校这段短短的路程。 盛景看着她眼中那抹小心翼翼的坚持,没有再坚持。“保持手机畅通,有任何不舒服,立刻联系我或者你哥哥。” “知道。” 沈清棠上楼拿了书包,再次下楼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牛仔裤和卫衣,素颜,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她独自开车驶向学校。车窗开着,盛秋的风带着凉意的气息灌入车厢,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依旧有些泛白,但至少稳住了方向。 驶入熟悉的校园,停好车。走在林荫道上,周围是抱着书本匆匆而过的同学,是热烈的讨论声和笑声。这些曾经让她觉得嘈杂甚至刺耳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虽然依旧有些隔阂,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引发尖锐的焦虑和不适。 她甚至能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和远处熟悉的红色教学楼。 她走进心理学系的教学楼,踏上楼梯。脚步不算轻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找到上课的教室,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讲台上,教授已经开始授课,声音平和而富有逻辑。 她拿出笔记本和笔,目光投向黑板。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摊开的书页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温暖。 能听到教授的声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能完成“来到学校”、“坐下听课”这一系列动作……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笔记本上无意识画下的凌乱线条,心里默默地想: 好像……真的好一点了。 虽然那片巨大的阴影依旧盘踞在心底,虽然不知道这短暂的“好一点”能持续多久,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感觉自己重新触摸到了“正常”生活的边缘。 这就够了。 足够她,小心翼翼地,再往前走一小步。 沈清棠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缓慢而稳定的暖流,开始呈现出久违的、近乎正常的轨迹。 她重新回到了学校,虽然偶尔还是会感到精力不济,但已经能够跟上课程的节奏,甚至能在小组讨论中提出自己的见解。 她和许尽欢、江既白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会在工作室为了一个设计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某个疲惫的傍晚,并肩坐在学校湖边的长椅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沉入水面。 工作室的运营也逐步回到了正轨。她重新拿起了画笔和数位板,灵感虽然不似泉涌,但至少不再是一片干涸。 她开始能够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处理邮件,与客户沟通,虽然过程中仍会感到消耗,但不再有那种随时会崩溃的失控感。 在所有人看来,沈清棠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起来”。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虽然依旧不算灿烂,但少了那份刻意和勉强。她的话也多了,虽然语气大多还是平静的,却有了内容,有了情绪的温度。 沈砚秋看着妹妹的变化,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终于能稍稍放松。他减少了居家办公的时间,但每天必定会回家吃晚饭,雷打不动。 盛景依旧是沈家的常客,只是出现的频率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他的角色,似乎也从全天候的“监督者”,慢慢退回到了更符合他身份的“定期访视医生”。 这天下午,盛景来沈家做一周一次的状况评估。沈清棠刚和许尽欢从工作室回来,脸上还带着些许忙碌后的红晕。她配合地完成了盛景的询问和一些简单的生理指标检查。 “情况稳定了很多,”盛景合上记录本,语气是专业的肯定,“睡眠和食欲都在改善,情绪波动也明显减小。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 沈清棠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的绒面。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但是,”盛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提醒,“抑郁症的康复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可能会有反复。你需要继续保持规律作息,坚持服药,并且……” “盛景。” 沈清棠突然打断了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清澈,但深处却涌动着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有依赖,有试探,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盛景停下了话语,看着她,等待着。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沈清棠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开口: “你以后,能不能……每天晚上陪我睡觉?” 这句话如同一个惊雷,猝然在安静的客厅里炸响。 空气瞬间凝固了。 盛景脸上的专业和平静瞬间碎裂,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记录本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陪她……睡觉? 他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玩笑的成分,也没有醉酒后的迷乱,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的平静。 仿佛她提出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类似于“明天想喝粥”这样的要求。 这不是**层面的邀请。盛景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以他专业的眼光看,这更像是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下的病理性依赖。她或许是将他当成了对抗漫漫长夜和内心恐惧的“安抚物”,一种能确保她获得安稳睡眠的“工具”。 那个酒醉后被他拥抱着入睡的夜晚,可能在她混乱的感知中,被扭曲地解读为唯一有效的“治疗”。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拒绝。这是绝对、绝对不能逾越的底线! 一旦答应,医患关系将彻底扭曲,所有的专业性和治疗框架都会崩塌,甚至可能演变成更严重的伦理问题,对她、对他自己,都是极其危险的。 可是…… 看着她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仿佛随时会再次碎裂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带着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祈求的嘴唇,那些冷硬的、基于理性和职业道德的拒绝话语,卡在喉咙里,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她蜷缩在冰冷地上的样子,想起了她晕倒时轻飘飘的体重,想起了她在他怀里颤抖着睡去的脆弱…… 他深知,她此刻的“稳定”是多么的脆弱,如同在冰面上行走。任何一个微小的刺激,都可能让她再次坠入深渊。 而她的这个要求,虽然荒谬,虽然危险,但恰恰暴露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 她害怕独自面对黑暗,渴望那种被全然接纳和守护的安全感。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沈清棠就那样看着他,眼神里的那丝脆弱渐渐被一种了然的、近乎自嘲的黯淡所取代。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嘴角扯动了一下,准备移开目光。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那一刻,盛景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历经挣扎后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沉重:“可以。” 沈清棠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盛景迎着她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专业的审慎,有道德的挣扎,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定义的、深沉的情感。 “但是,”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只是睡觉。我睡在旁边的沙发或者地毯上。仅此而已。” 这不是妥协,这是他能在崩塌的职业道德和汹涌的个人情感之间,所能找到的、最危险的平衡点。他知道自己在玩火,知道这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但他无法拒绝。 至少在确保她能够真正稳定下来之前,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被拒绝这个看似荒谬的请求,而再次滑向崩溃的边缘。 沈清棠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重新低下了头。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客厅里恢复了寂静。 但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一条危险的、模糊的界限被踏过,一场以治疗为名、却掺杂了太多复杂情感的共谋,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悄然拉开了序幕。 盛景知道,他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而他此刻,只希望这条路的尽头,不是两个人的毁灭,而是她的新生。 自那个午后,沈清棠提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要求,而盛景给出了那个同样惊世骇俗的应允之后,沈家的夜晚,便进入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新常态”。 夜幕降临,宅邸归于沉寂。沈清棠会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洗漱,换上睡衣,然后安静地躺在床上。她会留出一半的空位,目光偶尔会飘向房门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和……紧张。 盛景则会稍晚一些进来。他严格遵守着自己划下的界限,从不靠近那张大床。他会在靠窗的位置,铺开一张厚实柔软的地毯,再放上一个枕头和一条薄毯。那就是他临时的“床铺”。 他依旧穿着整齐的家居服,从不逾越。关掉主灯,只留下一盏光线极其昏暗朦胧的壁灯,让房间不至于陷入令人不安的完全黑暗。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沈清棠背对着他躺下,却能清晰地听到他在地毯上躺下时细微的声响,能感受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和存在感。那呼吸平稳、悠长,像某种安神的背景音,奇异地抚平了她脑海中那些喧嚣杂乱、令她无法入睡的念头。 起初,她依旧会失眠,会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 但不同于以往那种被黑暗和孤独吞噬的恐慌,此刻的她,知道不远处有一个人醒着,或者说,至少在她睡着之前,他是清醒的。 这种认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那无边的绝望隔开了些许。 她开始尝试放松身体,尝试跟随他那平稳的呼吸节奏。黑暗中,感官被放大,她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属于他身上的干净气息,混合着地毯上阳光晒过的味道。 几个夜晚过去,变化悄然发生。 她入睡的时间开始提前。从辗转反侧到凌晨两三点,慢慢变成一点,十二点……有时,甚至在他躺下后不到半小时,她就能陷入沉睡。睡眠质量也有所改善,虽然梦境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些令人窒息惊恐的噩梦,醒来后也不再是精疲力竭。 她甚至开始习惯这种陪伴。在某些半梦半醒的迷糊时刻,她会无意识地翻个身,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在朦胧的壁灯光线下,看到他安静侧卧的轮廓,然后一种模糊的安心感会包裹着她,让她更深地沉入睡眠。 而地毯上的盛景,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他几乎无法入睡。 身下的地毯再柔软,也无法与床铺相比。更重要的是,他的神经始终处于一种高度警醒的状态。他需要留意床上那个女孩的动静,分辨她平稳的呼吸是否真的代表入睡,警惕她是否会在深夜突然情绪失控。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绪无法平静。 房间里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黑暗中她偶尔翻身带动被褥的窸窣声,甚至她逐渐变得平稳深长的呼吸,都像羽毛一样,不断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和那颗早已不再纯粹的心。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带着酒气的吻,记得她在他怀里颤抖哭泣的脆弱,更记得自己当时那失控的拥抱和汹涌的情感。此刻,同处一室,呼吸相闻,那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如同暗流,在寂静的夜里疯狂涌动。 他不断地在内心拷问自己:这到底是在治疗,还是在满足他自己的私心?这条他亲手踏过的界限,最终会通向哪里? 理智告诉他,这是饮鸩止渴,危险至极。 情感却低声反驳,这是唯一能让她安稳入睡的方法。 他就在这种极度的矛盾和自我审视中,度过每一个夜晚。常常是直到天际微亮,听到沈清棠真正陷入沉稳的睡眠呼吸声,他才能勉强合眼小憩片刻。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专业、冷静的盛医生。评估她的状况,调整用药,督促她吃饭运动。 沈清棠的状态确实在稳步好转,脸色红润了些,体重在缓慢增加,甚至开始主动规划工作室未来的项目。 这一切,似乎都在证明他这危险的“陪睡”决定,在治疗上是“有效”的。 但这“有效”,却让他更加不安。 沈砚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盛景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和欲言又止的担忧。 他信任盛景的专业,但也了解自己妹妹那不管不顾的性子,更看得出盛景眉宇间那份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挣扎。 这天夜里,沈清棠似乎睡得格外沉。 盛景躺在地毯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银辉。 突然,床上的沈清棠发出一声极轻的梦呓,模糊不清,带着一点不安。 盛景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侧耳倾听。 好在,那声梦呓之后,她又恢复了平稳的呼吸,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盛景看着她模糊的睡颜,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恬静柔和,与白天那个偶尔还会流露出尖锐和防备的女孩判若两人。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随之涌上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与某种禁忌柔情的心绪。 他悄悄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虚虚地描摹了一下她脸颊的轮廓。 然后,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他重新躺好,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想。 夜还很长。 这场以爱为名、行走在道德与职责钢丝上的危险治疗,仍在继续。而深陷其中的两个人,一个在依赖中汲取着虚假的安宁,另一个在守护中承受着甜蜜的煎熬。 谁也不知道,这脆弱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而打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救赎,还是更深沉的沦陷。 第10章 你也需要休息 暮色渐深,“school”酒吧里,灯光迷离,音乐劲爆。 或许是最近状态的好转让沈清棠放松了警惕,又或许是工作室接到了一个难得的大单让她心情愉悦,今晚她和许尽欢、江既白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等盛景接到出差的沈砚秋电话,匆匆赶到时,沈清棠已经醉得有些不省人事。她软软地趴在卡座的桌子上,脸颊绯红,眼神迷蒙,平日里那些尖锐的防备和刻意的平静都被酒精融化,只剩下一种毫无攻击性的、娇憨的脆弱。 许尽欢也有些微醺,正大着舌头跟江既白争论着什么。江既白还算清醒,看到盛景,松了口气,简单解释了情况。 “交给我吧。”盛景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走上前,弯下腰,轻声唤道:“清棠?” 沈清棠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是他,咧开嘴傻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嘟囔:“盛……盛景……你来啦……”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盛景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带着浓郁的酒气和一丝甜腻的果香,脑袋无力地靠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麻烦你们了。”盛景对许尽欢和江既白点了点头,抱着沈清棠离开了酒吧。 回沈家的路上,沈清棠一直不安分地在他怀里扭动,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一会儿是工作室的设计,一会儿是抱怨课程太难,偶尔还会夹杂着几句听不真切的委屈低泣。 盛景一言不发,只是稳稳地抱着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回到沈宅,张妈已经睡下。 盛景抱着沈清棠径直上了二楼她的卧室。他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想转身去给她倒杯水,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别走……”她半睁着眼,眼神迷离而依赖,声音带着醉后的黏腻和撒娇,“盛景……你别走……” 盛景的身体僵了一下,试图抽回手:“我去给你倒水。” “不要……”沈清棠执拗地抓着他,力道出奇的大,她挣扎着坐起身,仰头看着他,醉意朦胧的眼睛里仿佛蒙着一层水光,倒映着床头灯温暖的光晕,显得格外勾人心魄,“你陪我……像之前那样……陪我睡觉……” 又是这个要求。但这一次,是在她完全醉酒、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提出的,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横和孩子气。 盛景的呼吸微微一滞。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拒绝,应该掰开她的手,应该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医患界限。 可是,看着她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全然的依赖和渴求,听着她软糯的、带着哭腔的请求,他发现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土崩瓦解。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僵持不动的瞬间,沈清棠忽然用力一拉! 盛景猝不及防,被她拉得身体前倾,几乎压在了她身上。 他下意识用手撑住床沿,才避免完全压到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呼吸可闻。 沈清棠身上浓郁的酒气和他自己身上干净的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暧昧而危险的氛围。她仰着脸,迷蒙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然后,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她微微抬起头,准确地攫取了他的唇。 这个吻,带着烈酒的灼热和果香的甜腻,比前两次都要来得直接、大胆,甚至带着一种懵懂的、探索般的缠绵。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温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 “轰!” 盛景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原则、职业道德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从两人相贴的唇瓣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跳失序,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处正在发生不可控的变化。 他……心动了。 不是医生对病人的怜悯,不是朋友之间的关切,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吸引着他的、脆弱又美丽的女人,最原始、最直接的心动。 他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撑在床沿的手缓缓收回,最终,落在了她纤细的腰侧。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在短暂的停顿后,生涩而克制地,开始回应这个醉意朦胧的吻。 唇齿交缠间,是酒精的迷醉,是情感的失控,是界限彻底崩塌的眩晕感。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沈清棠因为缺氧而微微喘息着松开了他,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的胸口,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一样蹭了蹭,含糊地呢喃:“睡觉……抱着睡……” 盛景低头,看着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孩,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似乎是折腾累了,终于要睡去。 他的内心经历了翻天覆地的风暴,最终,却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再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沈清棠在他怀里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彻底沉入了梦乡。 而盛景,却一夜无眠。 他清晰地感受着怀里女孩温软的身体,听着她平稳的呼吸,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和淡淡的酒气。 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依旧在为刚才那个吻、为此刻的相拥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道他苦苦维持的界限,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不是因为医生的职责,而是因为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对沈清棠,早已超出了医患之情。 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带着无尽复杂情感的吻。 窗外,月凉如水。 而床榻之上,相拥而眠的两人,一个在醉梦中寻得了安宁,另一个,则在清醒的煎熬与悸动中,迎来了无法回头的黎明。 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执拗地刺入房间。 盛景先醒了过来。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的眼底,但更深的,是一种仿佛经历了地震海啸后、面对满目疮痍的茫然与沉重。 他的手臂依旧被沈清棠枕着,已经有些发麻,但他没有动。 怀里的女孩睡得正沉,昨夜醉后的潮红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恬静的、近乎透明的白皙。长睫安静地垂着,呼吸均匀绵长,蜷缩在他怀里的姿态,是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这幅画面,本该是温馨的。 可盛景的心,却像被浸在了冰水里,一点点沉下去,发冷,发紧。 他做了什么? 他,盛景,一个受过严格专业训练、深知边界重要的心理医生,不仅默许了患者跨越界限的依赖(陪睡),更在昨夜,在她醉酒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回应了她的亲吻,并且……心动不已。 职业道德的警钟在脑海里疯狂敲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乘人之危,情感卷入,严重违反伦理……任何一个词都足以终结他的职业生涯,更会将他和她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复杂境地。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来。 只是细微的动作,却惊扰了浅眠的沈清棠。她嘤咛一声,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处钻了钻,手臂也无意识地搭上了他的腰。 盛景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过了片刻,确认她没有醒来,他才以近乎慢放的速度,继续那艰难的“撤离”行动。终于,手臂获得了自由,带来一阵刺痛的麻痒。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翻身下床,站在地毯上,背对着床,大口地、无声地喘着气。 他需要冷静。需要空间。 他快步走进房间自带的浴室,反手锁上门。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内心的燥热和混乱。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底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一副彻夜未眠、心力交瘁的模样。 尤其是那双眼睛,再也找不到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只剩下挣扎、懊悔,以及……一丝无法彻底抹去的情动余烬。 他完了。 他清楚地知道。 沈清棠是被喉咙的干渴唤醒的。 她皱着眉睁开眼,宿醉的钝痛立刻袭击了太阳穴。她呻吟一声,揉着额角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 是自己的房间。阳光被窗帘遮挡,室内光线昏暗。 然后,记忆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模糊却不容忽视的轮廓,缓缓浮现。 酒吧……喝酒……盛景来了……他抱她回来……然后…… 她猛地低头,看向身侧。 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但枕头和床单上,却清晰地残留着有人躺卧过的褶皱痕迹。空气里,似乎也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盛景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昨晚……他不是在地毯上? 一些更为破碎、更为炽热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 她主动的亲吻,他僵硬后的回应,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震惊与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意的眼睛,还有……那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禁锢,直至沉沉睡去…… “嗡”的一声,沈清棠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 不是梦! 那些纠缠的呼吸,那些唇齿间灼热的温度,那些紧密相贴的触感……都不是梦! 她……她竟然…… 强烈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在醉酒后,那样不知廉耻地纠缠他,甚至……强迫他?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毯上,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地拍打自己的脸,试图让那滚烫的温度和混乱的思绪冷却下来。 看着镜中那个惊慌失措、面红耳赤的自己,沈清棠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 完了。 她和盛景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关系,被她亲手彻底撕碎了。 以后……该怎么办? 她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吗?他……又会怎么看她?一个借着酒意勾引医生的、不知轻重的病人? 巨大的无助和自我厌弃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当沈清棠磨蹭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下楼梯时,盛景已经坐在餐厅里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正专注地看着平板上的医学文献,仿佛昨夜那个失控拥吻她、在她床上度过一夜的人,只是她的又一个幻觉。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沈清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发烫。 “早上好。”盛景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专业,听不出任何异常,“宿醉很难受吧?张妈准备了醒酒汤。” 他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得让沈清棠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 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碗碟,不敢看他。 张妈端上醒酒汤和清淡的早餐。 餐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沈清棠食不知味地喝着醒酒汤,味蕾仿佛失灵,只觉得喉咙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异常困难。 她能感觉到盛景的目光似乎偶尔会落在她身上,但那目光太过平静,太过专业,让她无从分辨那背后隐藏着什么。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用医生的外壳,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了吗? 那个在她醉酒后,曾流露出片刻真实悸动的盛景,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沈清棠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甚至盖过了最初的羞耻和恐慌。 “今天感觉怎么样?”盛景放下平板,开始了例行的问询,语气公式化,“除了宿醉,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情绪状态如何?” 沈清棠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果然……切换回了医生模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还好。头有点疼。情绪……稳定。” 她刻意强调了“稳定”两个字。 盛景点了点头,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药物需要按时服用。今天尽量多休息,避免剧烈活动和情绪波动。” “知道了。”沈清棠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这顿早餐,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沈清棠起身离开餐厅时,盛景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他的平板。 她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灼热而混乱的触感。 一场醉酒,一个越界的吻,一夜同床共枕。 将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 她不知道盛景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决断。 她只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深不可测的迷雾,还是终于无法回避的、**相对的真实? 她不知道。 只觉得心口的位置,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沈砚秋结束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并购案,带着一身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回到了沈家。 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时差颠倒,让他眼下也带上了淡淡的青黑。 但踏入家门,感受到那股不同于往日的、更为凝滞的气氛时,他的疲惫感立刻被警觉所取代。 客厅里,只有盛景在。 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咖啡已经凉透,却没有动过一口。他看起来比沈砚秋更加憔悴,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勉强支撑的躯壳。 “砚秋。”看到沈砚秋回来,盛景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清棠呢?”沈砚秋放下公文包,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厅,眉头微蹙。 “在楼上房间。”盛景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她……最近状态还算稳定。” 沈砚秋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僵硬和回避。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辛苦你了。”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盛景。 盛景接过酒杯,指尖冰凉。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琥珀色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辛辣的灼热感,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股无形压力。 最终还是沈砚秋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盛景,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盛景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没有抬头。 “我妹妹的情况,我很清楚。”沈砚秋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落在盛景身上,“她依赖你,甚至可能……对你产生了超出医患关系的感情。” 盛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我也看得出来,你对她,并不只是医生对病人。”沈砚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信任你的专业,也把你当朋友。但是,盛景,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去,就回不了头了。这对她,对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盛景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他抬起头,看向沈砚秋,眼中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 “我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我都知道……是我失控了。”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但沈砚秋显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没有追问细节,那没有意义。他只是看着自己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好友,此刻露出如此痛苦迷茫的神情,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你需要休息,盛景。”沈砚秋叹了口气,“你也快到极限了。先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清棠这里,有我。” 盛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空洞。他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再上楼去见沈清棠,也没有留下任何话。 只是将那杯未喝完的酒放在茶几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医疗箱,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沈家。 沈砚秋站在客厅中央,听着外面汽车引擎发动并远去的声音,眉宇间的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楼上,沈清棠站在窗前,看着盛景的车消失在庭院门口。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放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哥哥回来了,盛景走了。 这个认知,让一直紧绷在她心头的那根弦,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大的、无所依凭的空茫。 她和盛景之间那混乱而暧昧的一页,似乎随着他的离开,被强行翻了过去。哥哥的回归,像一道坚固的屏障,隔开了她和那个危险而令人心悸的世界。 第11章 逃离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这个充斥着太多复杂情感和回忆的地方。 第二天,沈清棠向沈砚秋提出了想去旅行。 “想去哪里?”沈砚秋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问。 “还没想好,可能去南边,或者西北走走,看心情。”沈清棠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一个人。” 沈砚秋看着她,看了很久。他从妹妹眼中看到了决绝,也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去厘清。 “好。”他最终点头,“保持联系,注意安全。” 没有过多的叮嘱,没有刨根问底的关心。他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和信任。 沈清棠的动作很快。她没有带太多行李,只背了一个简单的旅行包,订了最近一班飞往青海西宁的机票。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具体的目的地,只给沈砚秋发了一条信息:「哥,我出去走走,归期未定,勿念。」 然后,她关掉了常用的手机,换上了一张新的电话卡。 飞机冲上云霄,离开北京这片让人窒息的天空时,沈清棠靠在舷窗上,看着下方逐渐缩小的、如同模型般的城市,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她逃离了。 逃离了那个有着盛景气息的房间,逃离了哥哥深沉担忧的目光,逃离了父母永远缺席的“家”,也逃离了那个时而疯狂、时而脆弱、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己。 她不知道这趟旅程会带给她什么,是救赎,还是更深的迷失。 她只是需要走,需要离开,需要在广阔而无情的天地间,重新寻找那个支离破碎的“沈清棠”,或者,寻找一个能够容纳她所有黑暗与光明的、新的答案。 青海湖的蔚蓝,茶卡盐湖的天空之镜,戈壁滩的苍凉……陌生的风景在眼前展开。 她一个人走着,看着,用相机记录下那些壮阔与寂寥。她很少说话,很少与人交流,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行走,或者坐在某个地方,一坐就是半天。 外在的风景越是辽阔,内心的动荡似乎就越发清晰。 那些关于盛景的回忆,那个夜晚的吻,他怀抱的温度,他最终离开时沉默的背影……如同鬼魅,在她独处的每一个间隙,悄然浮现,啃噬着她试图建立的平静。 她开始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物理距离能够隔绝的。 真正的旅程,不在脚下,而在心里。 而她这场仓促的逃离,或许,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回去面对那片她亲手搅乱的、无法逃离的战场。 她坐在青海湖边,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黄,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冷。 前方,路还很长。 青海湖畔的风,带着高原特有的凛冽与清澈,吹拂着沈清棠单薄的身影。 她裹紧了冲锋衣的领口,望着眼前那片仿佛没有边际的、蓝得近乎不真实的湖水,试图让这壮阔的景色吞噬掉内心所有的纷杂。 然而,有些东西是逃不掉的。 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地将所有情绪冰封在心底,能够独自面对这片天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咋咋呼呼的呼喊,像一颗不合时宜的、却无比鲜活的小炮弹,撞破了她的伪装。 “沈清棠!你个死没良心的!跑这么远也不跟我说一声!” 许尽欢穿着一身颜色鲜艳夸张的羽绒服,拖着个小行李箱,脸蛋被高原紫外线晒得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个结实的熊抱。 沈清棠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许尽欢的到来,像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她刻意维持的、灰暗平静的世界。那些被她强行压抑下去的、关于北京,关于盛景,关于所有混乱情感的碎片,几乎要冲破堤防。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湖水腥气的空气,强行将那瞬间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足够灿烂、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笑容。 一个属于“正常”沈清棠的笑容。 “欢欢?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回抱住许尽欢,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热情,“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我一跳!” 许尽欢松开她,上下打量着,眉头皱着:“你还说!给你发信息不回,打电话关机,问砚秋哥他也说得含糊其辞!我要不是黑了你的航空账号查到你飞西宁,又根据你发那几张照片的背景一路摸过来,我上哪儿找你去!”她说着,眼圈有点红,“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一个人跑这么远!” 沈清棠看着她眼底真切的担忧和风尘仆仆的疲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微的酸涩。但她脸上的笑容弧度丝毫未变,甚至伸手捏了捏许尽欢的脸蛋。 “哎呀,我这不是想一个人静静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她转了个圈,动作刻意显得轻快,“这里多美啊,天高皇帝远,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她的语气轻松,眼神明亮,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出来散心、享受自由的旅人。 许尽欢狐疑地看着她,敏锐地觉得有哪里不对。眼前的沈清棠,笑容太标准,语气太活泼,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刻意感。不像她平时那种带着刺的鲜活,更像是一层精心涂抹的油彩。 “你真没事?”许尽欢不放心地追问,“你跟盛医生……还有你家里……” “能有什么事啊?”沈清棠迅速打断她,挽起她的胳膊,力道有些紧,不容置疑地将她往湖边的观景台带,“都过去了!出来玩就别提那些扫兴的事了!快看,那边有好多水鸟!我们拍照去!” 她岔开话题的技巧娴熟而自然,指着远处湖面上盘旋的飞鸟,语气兴奋,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美景吸引。 许尽欢被她拖着走,看着她侧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了解沈清棠,当她不想说的时候,谁也撬不开她的嘴。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棠扮演了一个完美的旅伴和导游。 她带着许尽欢环湖骑行,在湛蓝的天空和湖水间放肆大笑,拍下无数张搞怪又美丽的照片;她领着许尽欢去探访周边的藏族村落,对着一脸懵的许尽欢现学现卖那些拗口的藏语问候,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她甚至在许尽欢因为高原反应头晕眼花时,像个没事人一样忙前忙后,递水递药,语气轻松地调侃她“缺乏锻炼”。 她表现得那么正常,那么快乐,甚至比在北京时还要“阳光”。 只有在夜深人静,许尽欢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后,沈清棠才会睁着眼睛,躺在客栈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 那时,她脸上所有的笑容和活力都会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她会拿出那个关掉的常用手机,摩挲着冰凉的屏幕,却始终没有勇气开机。 她会想起盛景离开沈家时沉默的背影,想起哥哥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那个混乱而灼热的吻……所有的情绪,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但她不会允许自己沉溺。 每当那种熟悉的、想要崩溃的冲动涌上来时,她就会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然后,她会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 “我很好。” “不能再想了。”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这些翻涌的情绪死死地压回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再用那层厚厚的、名为“正常”和“快乐”的泥土,将其牢牢掩埋。 白天,她是许尽欢身边那个没心没肺、活力四射的旅伴。 夜晚,她是独自对抗内心风暴、不敢泄露一丝脆弱的囚徒。 许尽欢能感觉到那份刻意维持之下的不对劲,但沈清棠的伪装太好了,好到她几乎要相信,好友真的已经走出了阴霾。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们坐在湖边看日落。 绚丽的晚霞将天空和湖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许尽欢看着美景,忍不住感慨:“真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旁边的沈清棠,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容,望着远方的落日,眼神却像是透过那绚烂的色彩,看到了更深、更远、也更荒芜的东西。她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呢喃了一句: “是啊……要是能真的感觉不到,就好了。” 那句话太轻,消散在风里,许尽欢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清了。 但她转头看向沈清棠时,只看到她侧脸上被霞光勾勒出的、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轮廓。 那一刻,许尽欢终于确定,沈清棠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她只是在用一种更极端、更消耗自身的方式,压抑着心里所有汹涌的情绪。她把那个真实、脆弱、会痛苦会崩溃的沈清棠,紧紧地锁了起来,只展示出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健康”的空壳。 许尽欢心中涌起巨大的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沈清棠,依旧对着落日,维持着那个完美的、仿佛无忧无虑的笑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之下,是正在一点点被掏空的内心,和一场无人知晓的、沉默而激烈的内在战争。 许尽欢的家庭,是那种典型的、充满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家庭。 父亲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带着点文人的清高和幽默,母亲经营着几家连锁美容院,性格爽利,做事风风火火。 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但小康富足,氛围开明又温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许尽欢,像一颗永远朝向太阳的向日葵,热情、直率,有点小聪明,也有点没心没肺,但她对朋友的赤诚和维护,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一直知道沈清棠家里情况复杂,父母忙,哥哥冷,觉得这个漂亮得过分、家境好到离谱的朋友,偶尔有些阴晴不定、说话带刺也挺正常,谁还没点脾气呢?直到那次,沈清棠在家里晕倒,被紧急送医,最后查出来是“严重营养不良”。 那一刻,许尽欢才真正被吓到了。 她不是傻子,“营养不良”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她隐约能猜到。再加上沈清棠之前那些反常的、时而亢奋时而消沉的状态,还有沈砚秋和那位盛医生过于紧张和小心的态度……一个她从未深入了解过的词汇。 抑郁症,带着沉重的分量,砸在了她的认知里。 她私下偷偷查了很多资料,越看心越沉。那些关于情绪持续低落、兴趣丧失、睡眠食欲改变、甚至产生无用感自责感的描述,竟然都能和沈清棠某些时候的状态对上号。 她感到心疼,也感到一阵后怕。原来她那个看起来张扬肆意、无所不能的好朋友,一直在独自承受着这么巨大的痛苦。 她想过直接去问沈清棠,想过抱着她说“你别怕有我”,但资料里也说了,患者的病耻感可能很强,不当的关心和过度关注,反而可能是一种压力。 许尽欢在自己那个洒满阳光、堆满毛绒玩具的房间里,抱着膝盖想了很久。最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选择“不知道”。 她决定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缠着沈清棠,拉她去逛街,去发现好吃的店,去吐槽奇葩的客户,去分享无聊的八卦。她绝口不提“抑郁症”三个字,也从不刻意去问“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又坚定地,待在沈清棠身边。 所以,当她在青海找到明显是在“逃离”的沈清棠时,看到她脸上那过于灿烂、反而显得不真实的笑脸时,许尽欢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知道沈清棠在强撑,在演戏,在用尽力气扮演一个“正常人”。 但她没有戳穿。 她配合着沈清棠的演出,和她一起在湖边疯跑,对着镜头做鬼脸,在高原的星空下大声唱歌,吃那些可能并不合胃口但据说很有特色的当地食物。 她叽叽喳喳,闹腾得仿佛真的是来度假的,用自己最大的嗓门和最夸张的笑容,试图填补沈清棠周围那份令人心慌的寂静。 只有偶尔,在沈清棠转过身去,望着远处雪山发呆的瞬间,许尽欢才会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担忧。 她会记得在沈清棠看似随意只吃了几口的晚餐后,“恰好”拿出她爱吃的、从北京带来的小点心,“强迫”她再塞一点。 她会在沈清棠以“累了”为由想提前回客栈时,死皮赖脸地拖住她,指着天空一朵奇形怪状的云或者路边一只憨态可掬的土拨鼠,硬要她看,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分散她可能沉溺在负面情绪里的注意力。 晚上,她们住在同一间客栈房间里。许尽欢会故意把被子踢到地上,然后可怜巴巴地说“棠棠我冷”,等着沈清棠无奈又习惯性地把被子分她一半。 黑暗中,她能听到旁边沈清棠极力压抑的、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可能根本没睡着,只是在假装。但她不会说破,只是会翻个身,装作睡迷糊了,把手脚搭在沈清棠身上,像一个温暖又吵闹的人形挂件,用这种笨拙的肢体接触,传递着无声的陪伴:“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许尽欢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沈清棠这个朋友。 喜欢她的聪明和敏锐,喜欢她偶尔毒舌却一针见血的犀利,更喜欢她藏在坚硬外壳下,那颗对在乎的人无比柔软和重情重义的心。 她不懂得那些复杂的心理学理论,也不知道该怎么专业地帮助一个抑郁症患者 她只知道,沈清棠是她的好朋友,好朋友难过的时候,就要陪着她。不能问太多,不能表现出可怜,更不能离开。 所以,她选择做一个“无知”的快乐傻子,用她向日葵般的热量和看似没心没肺的陪伴,在沈清棠那片风雨飘摇的内心世界里,固执地撑起一小片没有阴霾的、虚假的晴空。 哪怕这片晴空是演的,哪怕沈清棠可能永远不知道她早已洞悉一切,许尽欢也觉得值得。 因为她是沈清棠啊。是她许尽欢认定了的,一辈子的好朋友。 青海湖的辽阔与寂寥并未如预期般涤荡尽沈清棠内心的纷杂,反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她更深沉的孤独。与许尽欢看似热闹的旅程结束后,那种强行压抑情绪后的疲惫感,如同高原反应的后遗症,沉沉地附着在她身上。 第12章 他在躲我? 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那座华丽而空旷的沈家宅邸。盛秋的北京,天空高远,却带着一丝凉意。 推开家门,迎接她的依旧是熟悉的安静。张妈欣喜地迎上来,接过她简单的行囊,嘘寒问暖。沈清棠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旅途倦色的笑容,一一回应。 沈砚秋在家。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在特意等她。看到妹妹回来,他放下手中的平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仔细甄别这趟旅程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回来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嗯。”沈清棠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姿态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 她下意识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客厅,像是在寻找什么,又迅速收回。 “玩得怎么样?”沈砚秋问道,语气像是寻常的兄妹闲聊。 “挺好的,景色很美。”沈清棠的回答程式化,避开了所有内心的真实感受,“尽欢很吵,但……挺开心的。” 她刻意强调了“开心”两个字,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也为了应对哥哥可能的询问。 沈砚秋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然后,他抬起眼,看向沈清棠,用一种谈论天气般平常,却又带着某种慎重意味的语气开口: “盛景家里有些事,他回老家了。最近一段时间,可能都过不来。” 这句话像一颗被轻轻投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清棠的心湖里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她端着张妈刚递过来的温水杯,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哦,是吗。”她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杯口氤氲的热气,然后小口地喝了起来。 动作自然,连贯,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他让我转告你,按时服药,定期评估不能断,他会远程跟进。”沈砚秋补充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妹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知道了。”沈清棠放下水杯,抬起眼,看向哥哥,甚至还扯出了一个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微笑,“谢谢哥告诉我。我会记得吃药的。” 她的反应太过正常,正常得甚至有些漠然。没有询问盛景老家出了什么事,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或不舍,就像听到一个普通朋友暂时离开的消息一样。 沈砚秋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那份担忧并未减轻,反而更深了。 他宁愿看到她有些情绪波动,哪怕是负面的,也比现在这种死水无澜的、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平静要好。这种平静,往往意味着更深的压抑。 “你刚回来,也累了,先上楼休息吧。”沈砚秋最终说道。 “好。”沈清棠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拎起自己的背包,转身上了楼。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稳,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 沈清棠脸上的平静面具,瞬间碎裂。 她没有哭,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崩溃地蜷缩起来。只是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盛景回老家了。 最近都来不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了她好不容易才用旅行和压抑构筑起的、脆弱的堤坝。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把他连同那些混乱的记忆一起封存。 可当听到他暂时消失在她生活里的消息时,那股被她强行压制下去的、混合着依赖、委屈、羞耻和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思念的情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阵闷痛。 她想起那个酒醉后失控的吻,想起他怀抱的温度,想起他最终选择用医生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离开的背影……也想起,他是唯一一个,见过她最不堪、最狼狈模样,却依旧没有彻底抛弃她的人。(至少在她认知里,他的离开只是暂时的“来不了”) 现在,连这最后一个“见证者”和“守护者”也暂时离开了。 巨大的空洞感和被遗弃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漫上心头,比旅行前更加汹涌。 她在地板上坐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那个盛景给她的药瓶,倒出药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 冰冷的苦涩在喉咙里蔓延开。 她需要这种化学的平静。需要它来帮助她,继续维持那层“一切都好”的假象。 她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旅行期间积压的工作室邮件,动作机械而专注。她需要忙碌,需要让大脑被具体的事务填满,不给那些危险的情绪任何可乘之机。 仿佛只要她表现得足够正常,足够独立,足够“不需要”任何人,那么盛景的暂时离开,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窗外,秋意渐浓。 沈清棠坐在房间里,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来临,或者,等待着那个暂时离开的人归来,带来未知的变数。 而她此刻,只能依靠着药物和意志,独自面对这片突如其来的、更加深沉的寂静与孤独。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叶落尽,冬意渐浓。窗外的世界从金黄变为灰白,沈家宅邸内的气氛,也仿佛随着季节一同凝固。 盛景真的没有再出现。 起初,沈清棠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按时吃药,去学校,处理工作室的事务,甚至偶尔会和许尽欢、江既白出去小聚。她绝口不提盛景,仿佛这个人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占据过如此特殊而混乱的位置。 但当一周变成两周,两周变成一个月,那份被刻意忽略的“暂时离开”,开始在她的认知里悄然变质。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捕捉任何可能与盛景相关的细微信息。 哥哥接电话时略微压低的嗓音,张妈偶尔提起“盛医生”时小心翼翼的语气,甚至新闻里某个无关的地名……都会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寂静中悄然滋生,缠绕。他是在躲她。 因为那个越界的、荒唐的夜晚,因为她的不知廉耻和纠缠,因为他无法处理那失控的医患关系,所以,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消失。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的、脆弱的平衡。羞耻、难堪、被厌恶的刺痛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再次抛弃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心底那个被强行封堵的缺口,一点点渗漏出来。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崩溃。 相反,一种近乎偏执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倔强,在她心底疯狂生长。 躲她?无所谓。 她沈清棠,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更不需要谁的怜悯和施舍。 于是,她将自己伪装得更加彻底,更加无懈可击。 第13章 报复 在学校里,她不仅是那个专业能力突出的优等生,更成了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焦点。 她主动参加以前从不感兴趣的社团活动,在辩论赛上言辞犀利,逻辑缜密,赢得满堂喝彩;在慈善晚宴上,她穿着昂贵的礼服,举止优雅,谈笑风生,与各路名流周旋自如,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这样的场合。 在工作室,她变成了一个不眠不休的工作狂。她接手了更多、更复杂的项目,常常熬夜到凌晨,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不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隙。 她的设计变得更大胆,更富有冲击力,却也隐隐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冰冷的锐利感。 在许尽欢和江既白面前,她依旧是那个“开心”的沈清棠。 她笑得更大声,吐槽更毒舌,甚至会主动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带着点颜色的小玩笑,仿佛那个曾经阴郁、崩溃、需要人小心翼翼守护的女孩,只是一个遥远的幻影。 只有极少数时候,在深夜里,当她卸下所有伪装,独自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神空洞、嘴角却因为维持了太久笑容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自己时,才会流露出片刻的真实。 她会抬起手,轻轻碰触冰凉的镜面,指尖沿着镜中影像的轮廓滑动,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自我厌弃。 然后,她会熟练地倒出药片,吞下,用药物带来的强制性平静,将那片刻的脆弱再次镇压下去。 沈砚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他尝试过旁敲侧击,甚至直接提出让其他医生来接替盛景的工作,但都被沈清棠用无懈可击的理由和更加“完美”的表现挡了回来。 “哥,我很好,真的。” “盛医生有他自己的事情,我理解。” “不用担心我,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理解与独立的微笑,眼神清澈,看不出丝毫作伪。 但沈砚秋知道,这层看似坚固的伪装之下,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的境地。她不是在康复,而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向内压缩,积攒着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 这种“无所谓”的伪装,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上。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走在碎裂的边缘。 漫长的、没有盛景的日子里,沈清棠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她自己构建的、华丽而冰冷的堡垒中,扮演着一个“痊愈”的、甚至“比以前更好”的角色。 她以为她成功了。 她以为只要伪装得足够好,时间足够久,那些汹涌的暗流终会平息,那个叫盛景的男人,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混乱记忆,都会被她彻底尘封。 直到某一天,那层薄冰,被某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猝然击碎。 而那一天,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逼近。 冬日的北京,寒气刺骨。沈清棠的生日就在这片凛冽中到来了。 沈家宅邸难得地热闹起来。许尽欢和江既白自然是早早到场,工作室的几个核心成员也来了,甚至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家父母,也罕见地推掉了所有事务,留在家里。客厅里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张妈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中间摆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多层蛋糕。 所有人都带着笑容,说着祝福的话,努力营造着喜庆的氛围。 沈清棠穿着一条酒红色的丝绒长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她脸上始终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应对着每一个人的祝福,礼貌地道谢,吹灭蜡烛,切分蛋糕。 她甚至主动和父母交谈了几句,内容无关痛痒,仅限于天气、身体健康这类安全话题。 整个过程,她表现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完美的生日派对女主角。 只是,她的眼神偶尔会掠过客厅的入口,或者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速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迅速收回,重新落回眼前的喧闹中,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李哲也来了。他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厄瓜多尔玫瑰,礼物是一套绝版的、沈清棠曾经在社交媒体上随口提过的心理学古籍影印本。他依旧保持着那份温和有礼、不急不躁的态度,没有过分靠近,只是适时地送上祝福和礼物,然后便安静地待在角落,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沈清棠的身影。 沈清棠对他,和对待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礼貌地道谢,收下礼物,然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前来祝寿的客人。 盛景没有出现。没有礼物,没有信息,甚至连一句客套的生日祝福都没有。 这一点,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沈清棠的心底,不深,却持续地散发着寒意。她面上不露分毫,甚至在心里冷冷地对自己说:看,果然是在躲你。这样也好。 生日过后,紧接着便是春节。 第14章 辞旧迎新 今年,沈明哲和林玉臻似乎下定决心要弥补些什么,整个春节假期都留在了北京家中。沈家宅邸张灯结彩,贴上了春联窗花,餐桌上每天都摆满了象征团圆和富足的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年夜饭,守岁,走亲访友……一切该有的流程一样不少。 沈清棠全程参与,像一个最标准的提线木偶。她会在适当的时机举杯,说吉祥话,收下厚厚的红包,并对父母难得的陪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她的礼仪完美无缺,嘴角的弧度经过精确计算,既不会显得过于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 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却比窗外的寒冬更加凛冽。 她仿佛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音的玻璃墙,将所有的热闹和温情都隔绝在外。 沈明哲和林玉臻几次试图与她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都被她不着痕迹地用礼貌而空洞的话语挡了回去。 她对所有人都一样。父母,哥哥,朋友,甚至对殷勤依旧的李哲。 这种彻底的、无差别的冷淡和礼貌,让沈砚秋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时间滑到大年初五。年味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烟火气。 沈砚秋和盛景一同出现在了沈家客厅。 盛景回来了。沈砚秋觉得沈清棠状态很不好,他把盛景叫回来了! 他看起来清瘦了些,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镜片后,依旧沉静锐利。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砚秋的脸色则有些复杂,他看着盛景,又看了看通往琴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阵流畅而和谐的钢琴声,从半掩着门的琴房里流淌出来。 不是沈清棠以往常弹的那些悲伤孤寂的曲子,而是一首轻快悦耳的四手联弹。琴声配合默契,洋溢着一种……近乎温馨的氛围。 盛景的脚步顿住了。沈砚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走向琴房。 琴房门口,透过门缝,他们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沈清棠和李哲并排坐在白色的三角钢琴前。 沈清棠穿着简单的家居服,侧脸线条柔和,李哲则微微侧身,专注地看着琴键。两人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音符如同溪流般欢快流淌。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异常和谐、安宁的画面。 李哲的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会转头看沈清棠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而沈清棠……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快乐,也没有厌恶,只是一种全然的、投入音乐的平静。她甚至没有排斥李哲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了盛景的胸膛。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在他挣扎于个人情感的泥沼中时,在他日夜担忧着她的状态时……她的世界里,似乎已经悄然进驻了另一个人。 一个家世相当、温和有礼、并且显然对她抱有极大好感的年轻人。 而她,看起来……接受了这种靠近?至少,不排斥。 盛景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沈清棠那平静无波的侧脸上,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或伪装。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正常”的松弛。 沈砚秋站在他身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身旁好友骤然变得苍白而紧绷的侧脸,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琴房里的琴声依旧悠扬悦耳。 而站在门外的两个男人,一个心如刀绞,一个忧心忡忡。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某个琴键落下的间隙,沈清棠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冰冷地扫过门口那两道僵立的身影。 她的指尖,在下一个音符落下时,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丝力道,随即又迅速恢复了之前的流畅。 那片刻的异常,快得如同幻觉,瞬间便被淹没在了那片看似和谐温馨的琴声里。 那幅看似和谐温馨的四手联弹画面,其背后冰冷的真相,在不久后便被沈砚秋以一种极其压抑的语气,告知了僵立在琴房外的盛景。 “是我妈提出的。”沈砚秋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她觉得李哲家世相当,人品不错,对清棠也执着,是……个不错的选择。” 盛景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琴房里那个仿佛沉浸在水恒平静中的侧影。 “清棠她……”沈砚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涩然,说道,“她当时什么都没说,没有反对,没有争吵,只是很平静地……回了句‘试试吧’。” 试试吧。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三根淬了冰的针,扎进盛景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胸腔里所有翻涌的情绪。 没有激烈反抗,没有刻薄嘲讽,甚至连一丝不情愿都没有。 只是平静地、近乎漠然地,接受了母亲安排的、与另一个男人的“试试”。 琴房里的琴声还在继续,李哲偶尔侧头对沈清棠低语几句,她微微颔首,手指在琴键上的动作依旧流畅,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 那画面,落在盛景眼中,不再仅仅是刺眼,更是一种彻骨的寒冷。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离开这段时间,沈清棠身上那种无懈可击的“正常”和冰冷的礼貌从何而来。 她不是在好转,她是用了一种更极端的方式,彻底的情感隔离和顺从,来应对这个让她感到痛苦和失控的世界。 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表达真实情绪,甚至放弃了……对他那份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混乱的依赖。 她选择了最“省力”的方式:接受安排,扮演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没有情绪的、可以“试试”开始新关系的沈清棠。 而李哲,恰好成为了这个阶段,她用来证明自己“正常”、用来隔绝过去(包括隔绝他盛景)的、最合适的工具。 那个曾经会因为母亲安排的相亲而激烈反抗、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情绪失控、会在深夜里绝望哭泣的沈清棠,仿佛已经死去了。 代替她的是这个坐在钢琴前,温和有礼,可以平静接受与陌生男人“试试”交往的、空洞的躯壳。 盛景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脏处传来的、那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 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的离开,是给彼此空间,是避免更深的伤害。却没想到,他的缺席,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推向了这种更彻底、也更危险的自我放弃。 琴声在一段华彩后,戛然而止。 琴房里的两人似乎结束了弹奏。李哲站起身,笑着对沈清棠说了句什么,沈清棠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的笑容,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转向了琴房门口。 与盛景那双充满了震惊、痛楚和复杂情绪的目光,在空气中骤然相撞。 那一瞬间,盛景清晰地看到,沈清棠眼中那层完美的平静面具,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 像是冰面被石子击中,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搭在琴键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但那异样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 快得让盛景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空洞与漠然,甚至对着他和沈砚秋所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礼貌性地颔首示意了一下,仿佛他们只是两个恰好路过的、无关紧要的熟人。 然后,她便自然地转回头,对李哲轻声说了句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琴房,与他们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盛景一眼。 也没有任何,想要解释,或者流露出丝毫不同于“平静”和“礼貌”之外的情绪。 盛景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看着沈清棠和李哲走向客厅的背影,看着她那挺直却仿佛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脊背,一个清晰而残酷的认知,如同冰锥,狠狠凿进了他的脑海。他失去她了。 不是以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激烈的方式,而是以一种更彻底、更无声无息的方式。 她把他,连同那个真实、脆弱、会哭会闹会崩溃的她自己,一起,关在了那扇名为“正常”和“试试”的心门之外。 而他,甚至连敲门的机会,似乎都已经失去了。 第15章 请不要为难她 年节的气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城市恢复了惯常的节奏,只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冬日将尽未尽的清冷。 情人节,这个被商业包装得甜蜜浪漫的节日,悄然而至。 李哲约了沈清棠在一家格调高雅的法餐厅共进晚餐。他依旧体贴周到,准备了精致的礼物,言辞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餐点进行到一半,在柔和的灯光和悠扬的小提琴声中,沈清棠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李哲。 “李哲,”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和心意。” 李哲脸上的笑容微微凝住,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但是,”沈清棠继续道,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们之间,还是做朋友更合适。” 没有铺垫,没有委婉,直接得近乎残忍。 李哲愣住了,握着红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里找到一丝犹豫或者歉意,但他什么也没找到。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 他沉默了几秒,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很快,那抹失落被他良好的教养强行压了下去,转而化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却依旧温和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保持着风度,“虽然很遗憾,但我尊重你的决定。能做朋友,也很好。” 他的反应,理智,克制,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舒适的体贴。仿佛被拒绝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清棠看着他,心里没有任何轻松或愧疚的感觉,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她点了点头:“谢谢你的理解。” 这顿情人节的晚餐,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气氛中提前结束。李哲坚持将她送回了沈家宅邸门口,然后礼貌地道别,驾车离开,没有一丝纠缠。 沈清棠站在冰冷的夜色里,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路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转身走进家门,没想到,母亲林玉臻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显然是在等她。看到沈清棠独自一人回来,脸上还带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林玉臻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李哲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林玉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问。 “我跟他说明白了,以后做朋友。”沈清棠一边换鞋,一边平淡地回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什么?!”林玉臻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你说清楚了?沈清棠!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李哲哪点不好?家世、人品、能力,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家对你这么上心,你倒好,说拒绝就拒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有没有为这个家考虑过?!” 连珠炮似的指责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带着长久以来积压的控制欲和失望。 若是以前,沈清棠或许会尖锐地反驳,会冷笑着对峙。但此刻,她只是抬起眼,看着母亲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眼神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我考虑得很清楚。”她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一点厌倦,“我不喜欢他。所以,拒绝了。” “不喜欢?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你以为婚姻是什么?是儿戏吗?是由着你的性子胡来的吗?”林玉臻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沈清棠,“我看你就是被我们惯坏了!一点都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 “懂事?”沈清棠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极淡地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像您一样,为了所谓的‘合适’,和一个不爱的人捆绑一辈子,就是懂事吗?”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林玉臻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扬手就想要打过去。 沈清棠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那个早已预料到的耳光。 但林玉臻的手在空中顿住了,她看着女儿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从心底窜起,让她竟有些不敢落下这一巴掌。 沈清棠看着她僵在半空的手,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 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林玉臻在她身后厉声喝道。 沈清棠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直接推开沉重的实木大门,融入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让她走!有本事就别回来!”林玉臻气急败坏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后。 沈清棠漫无目的地走着,初春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 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仿佛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伪装中消耗殆尽。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是不想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不想面对母亲那张写满了控制和失望的脸。 她走了很久,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最终,她走进了大学校园,来到了那间曾经属于她和盛景有过短暂“治疗”时光的、废弃的旧画室。这里空旷,安静,布满灰尘,像极了她此刻的内心。 她蜷缩在角落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沈清棠一夜未归。 沈砚秋接到母亲带着哭腔和怒气的电话时,立刻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他试图拨打沈清棠的电话,关机。询问许尽欢和江既白,他们也毫不知情。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立刻联系了盛景。 盛景在听到沈清棠失踪的消息时,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分析了沈清棠可能去的地方。学校,工作室,他们曾经去过的酒吧……最后,他想到了那个旧画室。 当沈砚秋和盛景推开旧画室虚掩的门,用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布满灰尘和废弃画架的室内时,终于在最里面的角落,看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初春寒冷的夜里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整个人像是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破旧娃娃,失去了所有生机。 “清棠!”沈砚秋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盛景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几乎是冲过去的,脱下自己的大衣,不由分说地裹住沈清棠冰冷的身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触手所及是一片骇人的冰凉和僵硬。 “清棠,醒醒!”盛景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拍着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 沈清棠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先是茫然,然后聚焦在盛景写满焦急和痛楚的脸上,又看了看旁边脸色铁青的沈砚秋。 她没有惊讶,没有委屈,甚至没有一丝获救后的松懈。只是极其疲惫地、轻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哥,盛医生……你们来了。” 那语气,平静得仿佛他们只是约好在这里见面,而她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这种彻底的、放弃般的平静,比任何哭闹和崩溃,都更让沈砚秋和盛景感到心惊胆战。 盛景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们回家。”沈砚秋沉声道,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和后怕。 盛景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她冰冷的身躯。 他低头,看着沈清棠重新闭上的眼睛,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如同她内心那片无人能够触及的、死寂的荒原。 他知道,这一次,她跑出去,不仅仅是为了逃离母亲的指责。 她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无声地宣告着她的绝望,以及对整个世界的……放弃。 而他和沈砚秋,必须把她拉回来。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 第二天,冬末难得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却驱不散沈清棠房间里的病气。 昨夜在旧画室的寒冷侵袭了她单薄的身体,后半夜便开始发起高烧,额头滚烫,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被子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沈砚秋守了她半夜,直到清晨才被盛景强行劝去休息片刻。 盛景则寸步不离,测体温,物理降温,喂她喝下退烧药和温水,动作专业而轻柔,只是眉头始终紧锁着,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丝自责。 上午十点左右,楼下传来些许动静。 过了一会儿,张妈小心翼翼地上来通报:“小姐,李先生来了,说来看看您。” 盛景看向床上似乎又陷入浅眠的沈清棠,正要代她回绝,却见她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因为发烧而显得水汽氤氲的眸子,看向盛景,带着一丝询问。 “李哲来了,在楼下。”盛景低声告知,观察着她的反应。 沈清棠沉默了几秒,烧得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让他……上来吧。” 盛景眸光微闪,但没有反对,对张妈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李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捧着花或礼物,只是穿着简单的休闲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歉意。 他看到靠在床头、脸色潮红、明显病着的沈清棠,以及守在一旁、气质清冷沉默的盛景时,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 “清棠,听说你病了,还好吗?”李哲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语气温和关切,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沈清棠勉强撑起一点精神,声音沙哑:“没事,有点发烧。谢谢你来看我。” 她的态度依旧疏离,但比起昨晚拒绝他时的直接冰冷,此刻病中的虚弱让她的话少了几分攻击性。 李哲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诚恳地说道:“昨天的事……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压力。我说做朋友是真心话,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的盛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继续对沈清棠,也像是说给房间里另外两个沉默的男人听:“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也是想当面向沈叔叔和林阿姨说明一下。”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沈明哲和林玉臻也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林玉臻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带着宿怨未消的余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哲转向他们,姿态不卑不亢,语气清晰而郑重:“沈叔叔,林阿姨,关于我和清棠之间的事情,我想再次明确一下。我们经过沟通,确实觉得彼此更适合做好朋友。这是我尊重清棠的想法,也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脸色变幻的林玉臻:“清棠是个很有主见、也很好的女孩子,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希望叔叔阿姨不要因为这件事责怪她,更不要为难她。”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格外认真,带着一种维护的意味。 林玉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李哲那坦诚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床上病恹恹、却依旧倔强地抿着唇的女儿,以及旁边沉默却存在感极强的沈砚秋和盛景,那些责备和抱怨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李哲继续道,语气转为商业上的沉稳:“至于我们两家的合作,请叔叔阿姨完全放心。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宏源与沈氏的合作是基于互利共赢,绝不会因为我和清棠私人关系的变化而受到任何影响。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 这番话,既全了沈清棠的面子和选择,又打消了沈家父母最核心的顾虑。利益牵连,他将公私分得清清楚楚,态度明朗,无可指摘。 沈明哲闻言,脸色缓和了不少,点了点头:“李公子深明大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 林玉臻脸色依旧有些僵硬,但也不好再发作,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李哲达成目的,便不再多留。他再次看向沈清棠,语气温和:“清棠,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以后……还是朋友。” 沈清棠看着他,烧得迷糊的脑子里似乎清明了一瞬,她极轻地点了点头:“谢谢。” 李哲礼貌地朝众人示意,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背影挺拔,步伐从容。 他这一来一去,看似只是寻常探病和澄清,却无形中替沈清棠化解了一场可能来自家庭内部的、更激烈的风暴。 他用他的方式,将“拒绝”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也给了沈清棠一个相对清净的养病空间。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清棠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急促。 盛景默默地将她滑落的被子掖好,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沈砚秋看着妹妹,又看了看沉默的盛景,眼神深邃。 李哲的处理方式,成熟,得体,甚至堪称完美。他展现出了一个优秀合作伙伴和一个体贴朋友该有的一切品质。 但这份“完美”的背后,那份对沈清棠看似尊重实则疏离的放手,以及精准的利益切割,却也让沈砚秋和盛景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在外人眼中,沈清棠或许只是一个需要安抚的、有些任性的富家女,她的情绪和选择,可以被权衡,可以被“妥善处理”。 唯有真正在乎她的人才知道,她此刻蜷缩在这里,不是因为一场感冒,而是因为内心那座冰山,已然到了崩塌的边缘。 李哲能解决外部的麻烦,却触碰不到她心底的冻土。 盛景低下头,看着沈清棠因为难受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心疼与决然的情绪,在他心中缓缓凝聚。 有些界限,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划下。 有些战争,他必须陪她一起面对,而不是站在所谓的“安全距离”外观望。 他轻轻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因为输液而有些冰凉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再松开。 李哲来访后的第二天,沈家宅邸那短暂聚集起来的人气,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消散。 沈明哲和林玉臻甚至没有等到沈清棠完全退烧,便又因为“紧急且重要”的商业事务,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了家。 临行前,林玉臻站在沈清棠卧室门口,看着床上依旧昏沉、脸颊带着病态红晕的女儿,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嘱咐了一句“好好休息,听张妈和哥哥的话”,便转身离去。 那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她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攫住。 第16章 你从来都不是谁的麻烦 沈清棠在高烧退去后,转入了一种持续的低烧和极度虚弱的状态。身体上的难受减轻了些许,但精神上的疲惫和空洞却如同跗骨之蛆,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床上。 她不再昏睡,常常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张妈端来的营养粥和汤水,她会勉强吃几口,但更多时候是摇摇头,表示没有胃口。 她不愿意起床,不愿意走动,甚至连翻身都觉得耗费力气。 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蔫蔫地失去了所有生机,只是被动地存在着。 沈砚秋将公司的大部分事务再次移交给副手,开启了居家办公模式。 他的书房几乎搬到了沈清棠的卧室外间,随时留意着里面的动静。他会定时进去查看,摸摸她的额头,试试她手心的温度,低声问她要不要喝水,或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关心是沉默而实际的,带着兄长特有的、不善言辞却坚实可靠的力量。 他不会问太多“为什么”,只是用行动告诉她,他在这里。 盛景则承担起了更具体的医疗监护和日常照料。他每天都会为沈清棠进行详细的检查,记录体温、脉搏和血压,根据她的身体状况调整药物和营养补充方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此刻的“卧床不起”,不仅仅是身体虚弱,更是严重抑郁症典型的“意志缺乏”和“精神运动性抑制”的表现。 她失去了启动和维持任何有意行为的内在驱动力。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更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看护者。 他会坐在她床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和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会试着和她说话,内容不再局限于病情,有时是窗外飞过的一只鸟,有时是一则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有时甚至只是沉默地陪着她,让她知道这个空间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他记得她怕苦,会在喂她吃药后,立刻递上一小杯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蜂蜜水。 他记得她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像是觉得冷,便会不动声色地将室内的空调温度调高一点,或者为她多加一床轻薄柔软的毯子。 这些细致入微的照顾,沈清棠都被动地接受了。 她不拒绝,也不回应,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或者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需要被输入能量和进行基本维护的躯壳。 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比如盛景因为要调整输液针头而不得不靠近她,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手腕冰凉的皮肤时,她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睫毛快速颤动几下,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又或者,在沈砚秋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笨拙”的温柔语气,试图哄她再多吃一口粥时,她的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无奈”或者“麻烦到别人”的波动,但很快便湮灭在更深的疲惫和麻木之中。 这种状态,比之前的激烈反抗或刻意伪装,更让沈砚秋和盛景感到揪心。 她不再试图表达痛苦,也不再费力伪装正常。她只是……放弃了。 放弃了与外界沟通,甚至放弃了与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连接。 “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在一次沈清棠短暂睡去后,盛景站在房间外,对沈砚秋低声道,语气沉重,“这是抑郁发作中比较严重的状态。外界刺激很难进入,她活在自己的内在监狱里。” 沈砚秋看着妹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声音沙哑:“我们能做什么?” “继续陪伴。保持稳定的环境。维持她基本的生理需求。等待。”盛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专业的审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药物治疗起效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需要她自己有哪怕一丝微弱的意愿,想要从里面走出来。” 而此刻的沈清棠,似乎连那一丝微弱的意愿,都吝于给予。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的、缓慢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沈清棠像一尊精致却了无生气的瓷娃娃,卧床不起,被哥哥和盛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春天的气息开始渗透进寒冷的北方。但这盎然的生机,似乎丝毫无法触及房间里那个蜷缩在被子下的、冰冷而孤独的灵魂。 她依旧沉默地躺着,用最消极的方式,对抗着整个世界,也对抗着那个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的自己。 而守护着她的两个人,一个用沉默的坚守构筑堡垒,一个用专业的耐心试图撬开一丝缝隙,都在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那束能重新照进她心底黑暗的光。 北京的初春,总爱耍些小性子,白日里刚露了点暖意,夜里便猝不及防地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沈清棠是半夜醒来的。喉咙干得发紧,她挣扎着坐起身,想去倒水。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刺骨。她走到窗边,想拉紧窗帘隔绝寒意,却被窗外的景象攫住了目光。 院子里,屋檐上,光秃秃的树枝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飘洒,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像无数扑火的飞蛾,静谧,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力量。世界被这纯粹的白色覆盖,掩盖了所有污秽和棱角,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干净。 她怔怔地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冻得麻木。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羊毛披肩裹住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下了楼。 推开通往庭院玻璃门,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进雪地里,松软的积雪没过她的脚踝,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她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冰冷的触感,奇异地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消融,变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就好像她一样。看似存在,实则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消失。 她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浑身都冻透了,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才慢吞吞地转身回了屋。 这一夜的雪,似乎带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 后半夜,沈清棠开始发起高烧。 起初只是觉得冷,浑身发抖,她蜷缩在被子里,以为是雪地里的寒气未散。但很快,那种熟悉的、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灼热感席卷了她。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痛难忍,头痛欲裂,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她难受地呻吟出声,在滚烫的被褥间无意识地辗转。 守在外间的盛景睡眠极浅,几乎是立刻就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他快步走进来,打开床头灯,看到沈清棠潮红的脸颊和痛苦蹙紧的眉头,心里一沉。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清棠?”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明显的焦急。 沈清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眼前一个晃动的、担忧的轮廓。 是盛景。那个总是冷静的、专业的,却又在她最不堪时没有离开的盛景。 身体的极度不适,仿佛瓦解了她最后一点心防。委屈,痛苦,无助,以及那些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没有回答他的询问,只是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起初是无声的,随即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盛景看着她突然崩溃的眼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立刻去拿体温计和退烧药,动作迅速却依旧带着安抚的轻柔。 “很难受是不是?我们先量一下体温,吃了药会好一点。”他试图让她配合。 但沈清棠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身体因为发烧和哭泣而微微颤抖。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混沌的悲伤里,无法自拔。 就在这时,沈砚秋也被动静惊动,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他看到妹妹烧得满脸通红、泪流满面的样子,脸色瞬间凝重。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他快步上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盛景正要解释,床上的沈清棠却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在模糊的视线和混乱的意识中,朝着那个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安稳和依赖的方向,伸出了手。 她抓住了盛景的衣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滚烫的、颤抖的身体,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微凉的睡衣布料。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低低的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只受伤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释放着所有的恐惧和委屈。 “我好痛……盛景……我好痛……”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盛景的身体彻底僵住。 女孩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灼烧着他的皮肤;她压抑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她全然的依赖和信任,更像是一种沉重而甜蜜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缓缓地、坚定地抬了起来,落在了她单薄而颤抖的脊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抚着。 他没有说话,没有推开她,只是用这个沉默的拥抱,接纳了她所有的崩溃和脆弱。 沈砚秋站在床边,看着这一幕。他看着妹妹在盛景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看着盛景那复杂难言却终究化为温柔安抚的神情,他端着水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水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将这片被哭声和雪夜笼罩的空间,留给了那两个相互依偎、界限早已模糊不清的人。 窗外,大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沉睡的城市。 而房间里,只有女孩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和男人低沉而稳定的、一下下安抚的轻拍。 这一次,盛景没有再用医生的身份去分析,去界限。 他只是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衫,任由她的脆弱冲刷着他一直以来的理智和克制。 他知道,有些堤坝,一旦决口,便再也无法修复。 而他也,不愿再去修复了。 晨光透过拉拢的窗帘缝隙,试探性地落在沈清棠的眼睑上。 她缓缓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喉咙依旧干涩,但那种灼烧般的剧痛已经减轻,变成了吞咽时细微的摩擦感。头虽然还有些昏沉,却不再像昨夜那样仿佛要裂开。 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跋涉,每一寸肌肉都透着酸软无力,但那股令人绝望的、从骨髓里透出的寒冷和高热,已经退潮。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依旧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清醒了大半。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 大雪,高烧,崩溃的哭泣,还有那个……她主动投入的、带着药草清冽气息的怀抱。 脸颊瞬间有些发烫。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想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脱离这个过于亲密的姿势。 然而,她刚有动作,环在她背后的手臂便微微收紧了些。 “醒了?”头顶传来盛景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沈清棠的身体僵住,不敢再动,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哑。 “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他问,语气是医生惯常的询问,却又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比平时更柔和,更……贴近。 沈清棠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又补充道:“好多了。头还有点沉,喉咙干。” “嗯,退烧了就好。炎症没那么快消,喉咙痛和乏力是正常的。”盛景说着,终于松开了手臂,坐起身。 失去了那个温暖源,清晨的空气瞬间包裹过来,沈清棠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盛景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微凉,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定感。 “体温正常了。”他得出结论,然后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沈砚秋昨夜留下的、已经凉透的水,兑了些热水壶里的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慢慢喝。” 沈清棠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慰藉。 她借着喝水的动作,偷偷抬眼看向盛景。 他穿着昨晚那身睡衣,布料有些褶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得有些落拓,却不再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得令人有距离感。他正低头整理着医药箱,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盛景抬起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沈清棠立刻垂下眼睫,盯着手中的水杯,心跳有些失序。 “昨晚……”她迟疑着开口,声音细微,带着不确定和一丝难堪,“我……是不是很失态?” 盛景沉默了一瞬,然后将医药箱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生病的时候,情绪脆弱是正常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你只是需要发泄。” 这个回答避重就轻,却巧妙地绕开了她最在意的“失态”部分,没有让她感到更深的羞耻。沈清棠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些。 “谢谢。”她轻声说,依旧不敢看他。这句感谢,既是为了他昨夜的照顾,也是为了他此刻的……不追问。 盛景看着她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头顶,目光深邃。他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站起身,说道:“我去让张妈准备点清淡的早餐,你多少吃一点。今天还需要继续休息,观察一下。”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我就在外面。”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沈清棠一个人。她捧着温热的水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五味杂陈。 高烧退了,身体的危机暂时解除。但昨夜那个失控的拥抱和哭泣,却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 盛景的态度……他似乎不再刻意强调那道医患的界限,那份温和里,多了某种她无法准确定义的、沉静而坚定的东西。 这让她感到一丝隐秘的安心,同时又伴随着更深的不安和茫然。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他,面对这份已然变质的关系。 窗外的雪似乎停了,阳光努力地想要穿透云层。 沈清棠将水杯放下,重新躺回被子里,被褥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盛景的、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与平静。 至少,此刻,她还活着。 而那个夜晚,连同那场大雪和崩溃,似乎也随着退去的高烧,暂时被封存了起来。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这个清晨,她感觉自己……好像又熬过了一关。 张妈很快送来了熬得软糯喷香的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沈清棠确实没什么胃口,但在盛景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勉强吃了小半碗粥,胃里有了些暖融融的食物垫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虚弱感似乎也驱散了些许。 吃过东西,她又吃了盛景递过来的药。或许是退烧后精神不济,也或许是药物本身带有镇静作用,没多久,她又感到了沉沉的倦意,靠在床头昏昏欲睡。 盛景没有离开,只是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医学杂志,却没有翻动几页。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沈清棠身上,留意着她的呼吸和细微的神情变化,像是在守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沈清棠在半梦半醒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并不灼人,反而像一层无声的、安全的网,将她与外界那些令人疲惫的纷扰隔离开来。 她放任自己沉入睡眠,这一次,没有光怪陆离的噩梦,只有一片疲惫而安稳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清棠觉得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身体依旧乏力,但那种沉重的、令人绝望的疲惫感减轻了许多。她试着坐起身,动作比早上要利索一些。 盛景不在房间里。外间传来他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动静,似乎在处理诊所那边的事务。 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心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场高烧,像是一场激烈而短暂的风暴,将她从那种麻木的、卧床不起的绝望状态中强行拉扯了出来。 身体的痛苦某种程度上掩盖了精神的痛苦,而此刻痛苦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后的虚脱,却也……有了一丝重新呼吸的缝隙。 房门被轻轻推开,盛景走了进来。看到她醒了,他挂断电话,走近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沈清棠点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多了点力气。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歉意,“你……一直没休息?” 盛景推了推眼镜,避开了她的问题,转而道:“沈叔叔和林阿姨上午来过电话,听说你退烧了,让你好好休息。” 提到父母,沈清棠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盛景看着她,忽然道:“想不想去窗边坐坐?今天阳光很好。” 沈清棠有些意外,看向窗外。阳光确实很好,金灿灿的,将覆盖着积雪的庭院照得一片明亮。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盛景走上前,没有立刻扶她,而是先拿过一件厚实的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才伸出手臂,让她借力。 他的动作自然,带着医者的专业,却又比那多了份不易察觉的细心。 沈清棠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脚下还是有些发软,但勉强能够站稳。在他的搀扶下,她慢慢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温暖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连日来萦绕在周身的阴冷寒气。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纯净的世界,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雪后清新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盛景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望着窗外。 两人一时无话。阳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像跳跃的金色精灵。 “这场雪下得真大。”沈清棠望着庭院里被积雪压弯的树枝,轻声说。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说起与病情无关的话。 “嗯。”盛景应道,“听说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春雪了。” 又是一阵沉默。 “盛景。”沈清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她依旧望着窗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茫然:“我是不是……很麻烦?” 盛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她,挡住了部分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透过镜片,直直地看向她眼底。 “沈清棠,”他叫她的全名,语气郑重,“看着我。” 沈清棠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 “你不需要为生病感到抱歉,也不需要觉得自己麻烦。,你沈清棠从来都不是谁的麻烦!”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现在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让身体和心情都慢慢好起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的眼神太过坦诚,太过直接,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的惶恐和自卑。沈清棠心脏微颤,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被他目光中的某种东西牢牢锁住。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厌烦,没有医生对病人的职业性安抚,也没有男人对女人的暧昧试探。 那是一种更复杂、也更纯粹的东西。是理解,是接纳,是一种“我看到了你所有的不堪和脆弱,但我依然在这里”的沉静守护。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她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边缘。 盛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将那片阳光和安静的陪伴,重新还给了她。 窗外,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有些刺眼,却又充满了希望。 沈清棠知道,病去如抽丝,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但至少在这个雪后初霁的午后,在温暖的阳光和这份沉默却坚定的陪伴下,她感觉自己那颗被冰冻了太久的心,似乎也随着庭院里逐渐消融的冰雪一样,开始有了那么一丝丝,极其微弱的、解冻的迹象。 这就够了。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第17章 我不怪你不辞而别了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的,积雪反射着耀眼的光,几乎有些刺目。 沈清棠低着头,指尖紧紧攥着毛毯柔软的绒毛,盛景那句话仿佛带着温度,熨帖在她冰冷许久的心口,激起一阵酸涩的悸动。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像一种无声的交流。 忽然,沈清棠松开了攥着毛毯的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扶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动作带着明显的滞涩感。 盛景察觉到她的动作,转过身,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以为她是想回床上休息。 然而,沈清棠并没有走向床边。 她转过身,面向他,抬起眼,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此刻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直直地望进他镜片后的眼睛里。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尖锐、防备,或是刻意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近乎**的、带着脆弱和孤注一掷的恳求。 然后,在盛景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环住了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了他微凉的衬衫前襟上。 这个拥抱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盛景的胸腔里炸开。 他整个人彻底僵住,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单薄和细微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脸颊隔着薄薄布料传来的、略微偏低的体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几秒钟后,怀里传来沈清棠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心脏: “盛景……”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我不怪你了。” “不怪你……当初不辞而别。”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盛景感觉到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许。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清棠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声音带着压抑的泪意,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你留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好吗?” 最后一个“好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彻底击碎了盛景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防线。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 有震惊,有心疼,有释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汹涌而出的情感。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臂,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单薄的脊背,另一只手则带着安抚的意味,落在了她柔软的发顶。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好。” 一个字,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感受到他的回应,沈清棠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任由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他胸前的衣料。 阳光透过窗户,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窗外的积雪在阳光下静静消融,滴落的水珠敲打着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了心结与界限的和解,奏响轻柔的序曲。 盛景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人细微的颤抖和依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纯粹的医患。他踏过了那条线,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而他怀里的沈清棠,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看到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却执拗的光,照了进来。 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此刻,她抓住了这份温暖,并且,再也不想放手。 沈砚秋站在虚掩的房门之外,身影被走廊的阴影吞没大半。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 昨夜,他被妹妹房间里压抑的哭泣和模糊的低语惊醒,走过来时,便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一幕清棠在高烧中失控地扑进盛景怀里,而盛景,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盛景,没有推开,反而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超越了医生范畴的温柔,紧紧抱住了她。 那一刻,沈砚秋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妹妹病中心疼的了然,也有对好友越界行为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但他最终没有进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哨兵,守护着妹妹那片刻脆弱不堪的安宁,也克制着自己上前分开他们的冲动。 今早,看到退烧后略显清明的妹妹,他心下稍安。方才过来,本想询问她是否需要再用些早餐,却又一次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阳光里,他那倔强又脆弱的妹妹,主动拥抱了盛景。他听到了她那句带着泪意的“我不怪你了”,和那句近乎祈求的“你留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好吗?”。 他也听到了盛景那一声低沉而郑重的“好。” 这一次,他有些愧疚,沈砚秋没有再多做停留。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然后刻意加重了脚步,发出清晰的声响,才重新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本就虚掩的房门。 房间内的两人闻声迅速分开。 沈清棠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用手背快速擦去脸上的泪痕,耳根泛着明显的红晕。 盛景则转向门口,神色还算镇定,但镜片后的眼神微闪,泄露了他并非全无波澜。 “哥。”沈清棠低声唤道,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砚秋。”盛景也打了个招呼。 沈砚秋走进房间,目光先落在妹妹身上,语气温和:“感觉好些了吗?张妈熬了梨水,润喉的。” “嗯,好多了。”沈清棠点点头,依旧不敢抬头与哥哥对视。 沈砚秋这才将目光转向盛景,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这样看着,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了几分。 沈清棠似乎感受到了这无声的压力,不安地动了动手指。 片刻后,沈砚秋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盛景,我们谈谈。”他顿了顿,补充道,“去书房。” 盛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转头对沈清棠温声道:“你先休息,我很快回来。” 沈清棠担忧地看了盛景一眼,又看向面色沉静的哥哥,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斜照进来,在深色的木质地板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砚秋没有坐下,他背对着盛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积雪渐融的庭院。他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昨晚,还有刚才,”沈砚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开口,“我都看到了。” 盛景站在他身后,沉默着,没有试图辩解。 沈砚秋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盛景,那双平日里对好友总是带着几分包容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属于兄长的严肃和保护欲。 “盛景,我们是多年挚友。”沈砚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钧力量的锤炼,“你更是我妹妹的私人医生。” 他向前迈了一步,压迫感随之而来:“我信任你的专业,也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所以,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盛景,不容他有丝毫闪躲:“清棠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看着强硬,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她经历的痛苦和挣扎,你比我更清楚。” 沈砚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现在病了,很脆弱,依赖你,甚至可能……对你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但既然你选择了回应,选择了抱住她,答应了留下……”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无比郑重:“我希望你是认真的,是想清楚了一切后果的。我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次伤害她。哪怕是你,盛景。” “她是我的妹妹,”沈砚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做一时冲动的消遣,或者……病情投射下的特殊案例。你明白吗?”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融雪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敲在人的心弦上。 盛景迎着沈砚秋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我明白,砚秋。”盛景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正因为明白,我才没有推开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是的,我是她的医生,我知道这其中的风险和伦理界限。我也挣扎过,逃避过,甚至……不辞而别过。” 他坦诚地看着好友兼患者的兄长:“但当我看到她在我离开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用更彻底的方式封闭自己,伤害自己,甚至放弃自己时……我意识到,我的‘恪守界限’,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伤害。” “我对清棠……”盛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真诚,“感情很复杂。有关心,有心疼,有作为医生希望她痊愈的责任,但或许……早在不知不觉中,也掺杂了超出这些之外的东西。我不能,也不想再欺骗自己,或者欺骗你们。” 他向前一步,与沈砚秋的目光平视,语气郑重如同起誓:“我无法预知未来所有的困难,也无法保证每一步都绝对正确。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砚秋,我盛景,此时此刻,以及可预见的未来,留在沈清棠身边,绝无轻慢玩弄之意。” “我会用我所有的专业能力,和作为一个男人全部的心意,去照顾她,陪伴她,帮助她走出来。只要她需要,只要她允许,”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再离开。” 沈砚秋紧紧盯着盛景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镜片,直抵他灵魂深处,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良久,沈砚秋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担忧和一丝无奈的信任。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盛景。”沈砚秋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散去,“她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对她。” 盛景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两个男人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对视着,空气中流动着无声的承诺与沉重的托付。窗外,冬末的寒意依旧,但阳光正努力地温暖着这片历经风雪的土地。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但那沉重的托付与无声的承诺,却沉甸甸地压在彼此心头。 沈砚秋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看了盛景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担忧,也有一丝放手一搏的决绝。他转身离开了书房,将空间留给了盛景。 盛景在原地站了片刻,推了推眼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思绪和衬衫前襟上隐约的湿痕,这才转身朝沈清棠的卧室走去。 他推开门,看到沈清棠依旧靠在窗边的沙发上,但姿势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她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 盛景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弯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体温正常。”他低声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稳定,却又似乎比往常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昵。 沈清棠微微仰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他哥哥跟他说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一丝不安。 盛景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在她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这个位置比她稍高,带着一点守护的姿态,却不会让她感到压迫。 “你哥哥,”他顿了顿,选择了一种坦诚但温和的方式,“他很关心你。” 沈清棠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和我谈了一些……关于你病情后续治疗和照顾的事情。”盛景避开了那些尖锐的情感冲突,将焦点引向了更安全的领域,但这并非谎言,只是选择了部分真相,“他希望你好好康复。” 沈清棠沉默着,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哥他……有时候很凶,但他其实……” “我知道。”盛景打断了她,语气带着理解和安抚,“他是你哥哥。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保护你。” 他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想再喝点水吗?或者躺下休息一会儿?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 沈清棠顺从地点了点头。在盛景的搀扶下,她重新躺回了床上。被褥间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盛景为她掖好被角,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之前那本医学杂志,却没有翻开,只是那么静静地陪着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缓慢地移动着,从地板爬上了床沿。 沈清棠并没有睡着,她侧躺着,目光落在盛景线条干净的侧脸上。他微蹙着眉,似乎在看杂志,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金丝眼镜反射着细微的光芒。 过了很久,久到盛景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水面: “盛景……” “嗯?”他立刻回应,放下手中的杂志,看向她。 沈清棠的眼睛在光线微暗的室内显得格外明亮,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会努力好起来的。” 不是“我想好起来”,而是“我会努力好起来”。 这细微的差别,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骤然穿透了连日来笼罩在她周围的浓重阴霾。这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治疗,被动地承受痛苦,而是开始主动地、有意识地去争取“康复”这个可能。 盛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情感涌了上来,淹没了之前与沈砚秋对峙时的沉重。他看着她,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上,掌心温暖干燥。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和鼓励,“我们一起。” “嗯。”沈清棠轻轻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依赖和回应。然后,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真正地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盛景没有抽回手,就任由她握着,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细微的脉搏跳动。他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眉宇间那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郁结似乎舒展了些许。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疾病的反复、外界的不理解、他们之间复杂关系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都像隐藏在暮色中的未知险阻。 但此刻,紧握着这只愿意为了他、也为了自己而尝试努力的手,盛景觉得,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有了与之抗衡的勇气和力量。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 黑夜或许还会来临,但至少,他们抓住了一丝黎明的微光。而这光,正握在彼此的手中。 第18章 我更爱你 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滑过。冬雪消融,春意渐浓,枝头抽出嫩绿的新芽,北京城焕发出勃勃生机。 沈清棠的身体如同这座苏醒的城市,渐渐恢复了活力。 那场来势汹汹的感冒早已痊愈,连带着那段卧床不起、意志消沉的沉重时光,也仿佛被春风带走,变得有些模糊。 在盛景稳定而专业的陪伴和调整下,她的抑郁症情况也得到了显著的改善,情绪波动趋于平缓,那种蚀骨的空虚和疲惫感出现的频率和强度都大大降低。 她重新回到了校园,抱着书本穿梭在林荫道上,偶尔会和同学讨论课业;工作室也恢复了正常的运营,她和许尽欢依旧为了设计案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能因为一个笑话笑作一团。在旁人看来,沈家这位大小姐似乎终于走出了阴霾,恢复了那个漂亮、聪明、偶尔有些小个性的“正常”模样。 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并且根深蒂固。 比如,她固执地要求盛景每天接送她上下学。 起初,盛景以“你需要独立空间”和“我有工作”为由试图拒绝,但沈清棠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里没有以往的尖锐或绝望,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柔软的依赖。最终,妥协的总是盛景。 于是,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便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校门口,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沈清棠会在同学们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中,坦然自若地坐进副驾驶,有时甚至会顺手将喝了一半的奶茶塞到盛景手里。 再比如,夜晚的陪伴,从最初的地铺,变成了同一张床上的相拥而眠。 这并非盛景的本意,他始终记得沈砚秋的警告和职业道德的边界。 但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沈清棠在睡梦中被惊雷吓醒,浑身颤抖地蜷缩进他怀里,死死抓着他的睡衣,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那之后,“抱着睡”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她似乎极其迷恋他怀抱带来的安全感和稳定感,仿佛那是她对抗内心残余黑暗的最后堡垒。 然而,安稳并非故事的的全部。 随着身体和情绪的稳定,那个骨子里带着些许叛逆和掠夺天性的沈清棠,开始显露出更鲜活,也更“麻烦”的一面。 她不再满足于单纯的拥抱入睡。 夜晚,当盛景规规矩矩地躺在床的另一侧,尽量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时,沈清棠会像只不安分的小猫,悄悄挪动身体,将自己塞进他怀里,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后,还得寸进尺地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睡衣的纽扣,或者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睡衣的领口边缘。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懵懂又故意的试探。 盛景的身体总是瞬间绷紧。他闭着眼,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试图忽略那细微却清晰的触感,在心里默念着医学伦理和沈砚秋沉凝的眼神。 “盛景……”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狡黠,“你睡着了吗?” “嗯。”他含糊地应道,希望她能就此打住。 但她显然不会。一只微凉的小手会悄悄探过来,碰碰他的喉结,或者描摹他下颌的线条。 “你的心跳声好大。”她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得逞般的笑意。 盛景:“……”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弦绷紧的声音。 他有时会抓住她作乱的手,低声警告:“清棠,别闹,好好睡觉。” 她便会暂时安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又会故态复萌,或者用更“无辜”的方式,比如假装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得更深,脸颊几乎贴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种“撩拨”并非带有强烈**色彩的挑逗,更像是一种确认所有权和试探边界的孩子气行为。她在确认他的存在,他的容忍度,以及她自己在关系中的主动权。这对盛景而言,却无疑是甜蜜的煎熬。 他清楚地知道,作为医生,他应该立刻制止这种行为,重新划定清晰的界限。 但作为……一个对她怀有复杂情感的男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抗拒这种亲昵,甚至在某些瞬间,会可耻地贪恋这份温暖和依赖。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冷静专业的盛医生,一丝不苟地关注她的情绪和用药。 晚上,他却要经受着意志力的考验,在职业道德和个人情感的钢丝上艰难行走。 这天早上,盛景照例送沈清棠到学校。车子停稳,她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忽然凑过来,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下午记得来接我!”她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不等盛景反应,便推开车门,脚步轻快地融入了上学的人流。 盛景僵在驾驶座上,脸颊上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如同烙印。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阳光在她发梢跳跃,充满了生机。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亲到的地方,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无奈,有纵容,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涟漪。 他知道,界限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当他看到她脸上越来越多真实的笑意,看到她眼中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时,那些警告和原则,似乎又在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他轻轻叹了口气,发动了车子。 而此刻,他只能继续扮演着那个既是锚点,又是纵容者的矛盾角色,在这段危险而治愈的关系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株终于开始向着阳光生长的、脆弱又坚韧的藤蔓。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与暗涌的张力中继续。 沈清棠的感冒早已痊愈,春天的气息彻底笼罩了城市。她的状态确实稳定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这几年来最好的时候。 按时上学,专注工作室的项目,和许尽欢插科打诨,脸上时常带着真切的笑意。 那层笼罩在她周身、挥之不去的阴翳似乎被阳光驱散了大半。 但盛景内心的警报却并未解除,反而鸣响得愈发频繁。 他依旧是她的专属司机,每天接送她往返于学校和沈家。 她也依旧是他夜晚的“责任”,需要他躺在同一张床上,提供那个能让她安眠的怀抱。只是,这份“责任”变得越来越……难以公之于众。 沈清棠的“不老实”变本加厉。 起初只是指尖无意识的划动,后来发展成带着明确目的的“探索”。 她会在他试图保持距离、背对她假寐时,从后面贴上来,手臂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脊上,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曲线和温热的体温。 “盛景,”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丝狡黠的鼻音,“你身上好暖和。” 盛景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闭着眼,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调节上,试图忽略背后那具温香软玉的身体和耳边拂过的温热气息。 职业道德和理智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警告他这已经严重越界。他应该立刻起身,严肃地和她谈谈,重新划定那条早已模糊不清的界限。 可是…… 当他感觉到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听到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保护欲又会悄然滋长,将那些警告的声音压下去。 他贪恋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贪恋她在他怀中寻得的安宁。 这让他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是特殊的,不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医生。 这种矛盾将他撕裂。 白天,他是冷静自持的盛医生,提醒她按时服药,询问她一天的情绪,用专业的态度处理着一切。他甚至开始查阅更多关于抑郁症康复期患者情感依赖的文献,试图从理论上理解并找到应对当前困境的方法。 但夜晚来临,当他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似有若无的撩拨和全然的信任时,所有的理论和理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一个周末的夜晚,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窗帘缝隙泻入室内。 沈清棠似乎心情很好,工作室接的一个大项目进展顺利。 她洗完澡,穿着丝质的吊带睡裙,头发半干,带着湿润的香气钻进被子,很自然地就滚到了他身边。 盛景正靠在床头看书,感受到她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开始玩他睡衣的扣子,一颗,两颗……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胸口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 “别闹,清棠。”他放下书,声音有些低哑,试图抓住她作乱的手。 她却顺势将手指滑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然后将两人交握的手拉到她身前,侧躺着,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地看着他。 “盛景,”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你其实很喜欢我,对不对?” 盛景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看着她,月光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试探。 她像一只终于确认了自己被宠爱的小猫,大胆地用爪子试探着主人的底线。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再次强调医生的身份和界限。但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承认,她说对了部分事实。他贪恋这份亲密,贪恋她鲜活的存在感,这让他感觉自己活着,而不仅仅是一个运转精密的治疗仪器。 他的沉默似乎被她解读成了默认。沈清棠嘴角弯起一个得逞的弧度,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 “我知道的。”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蛊惑,“你也喜欢我。” 说完,她不再看他,而是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仿佛即将沉入甜美的梦乡。 盛景却彻底睡不着了。 他维持着被她握着手、僵硬的姿势,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均匀的脉搏。 月光静静流淌,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他看着身边安然入睡的女孩,内心一片混乱,是啊 盛景很喜欢沈清棠!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这层窗户纸一旦被彻底捅破,带来的后果可能是他无法控制的。 沈砚秋的警告言犹在耳,他自己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他如此放纵。 可是,当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感受着她全然信任的依靠时,一种强烈的、想要守护这份脆弱安宁的**,压倒了一切。 他轻轻叹了口气,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收紧了与她交握的手指。 也许,他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沈清棠的病情,还有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早已悄然变质、无法再被定义为“医患之情”的情感。 界限早已模糊,前路一片迷雾。而他,似乎已经无法,也不想回头了。 窗外,春夜的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某种隐秘而滋长的情愫。这个夜晚,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