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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控

作者:栖雪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五一假期的松弛感尚未完全从四肢百骸中褪去,沈清棠抱着几本艺术理论书,独自走在返校后略显喧嚣的校园林荫道上。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心情还算平静,甚至盘算着下午去工作室把假期积攒的邮件处理掉。


    然而,这份平静在走到教学楼侧面人迹稍少的走廊时,被猝然打破。


    一盆带着刺骨凉意的、浑浊的、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粉笔灰的脏水,从二楼某个敞开的窗户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精准地浇了她满头满身。


    “哗啦!”


    水声猛烈,伴随着沈清棠短促的抽气声。


    瞬间,她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精心打理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着浑浊的水珠。


    单薄的春装外套和里面的T恤彻底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


    书本也未能幸免,封面被浸湿,边缘晕开难看的水渍。刺鼻的灰尘和消毒水味道直冲鼻腔。


    走廊里有零星几个路过的学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脚步,投来或惊讶、或同情、或带着几分看热闹意味的目光。


    沈清棠僵在原地,有几秒钟大脑是完全空白的。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激得她浑身一颤。


    怒火,像被点燃的汽油,“轰”地一下直冲头顶。那股熟悉的、被冒犯后想要立刻撕碎对方的暴戾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剜向二楼那个敞开的窗户。


    窗口空无一人。只有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某个恶作剧的幽灵随手为之。


    是谁?


    她的手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勉强拉回了一丝行将失控的理智。


    胸腔剧烈起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如果是在以前,在她病情不稳的时候,她可能会立刻冲上楼,不管不顾地揪出那个混蛋,用最狠辣的方式让他付出代价。她有无数种方法让对方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脏水难闻的气味,冰冷地灌入肺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不能在这里发作。


    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尽管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冷得她微微发抖。她无视了周围所有的视线,弯腰,将散落在地的、湿漉漉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抱在怀里。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去看任何一个人,迈开脚步,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稳,甚至称得上从容,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苍白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走进空无一人的女洗手间,反手锁上门。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走到洗手台前,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


    头发凌乱,妆容被水晕开,衣服上还沾着灰色的污渍,像个可笑的落汤鸡。


    镜中的女孩,眼神却冰冷得吓人,黑沉的瞳孔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屈辱。


    她没有立刻处理自己,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仿佛要通过镜面,将那个躲在暗处的、卑劣的懦夫揪出来。


    几秒钟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冰冷、甚至带着点残忍意味的笑容。


    很好。


    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清水一遍遍冲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掉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触感。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


    但那双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属于沈清棠的、睚眦必报的幽暗火焰。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找出那个人,然后,让他(或她)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她需要做的,是整理好自己这副狼狈的外表,维持住那层看似无懈可击的、平静的假象。


    她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珠,眼神锐利如鹰隼,开始在脑海中飞速筛选着可能的人选,以及,该如何着手调查。


    沈清棠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二十分钟。


    她先用纸巾尽可能吸干了头发和衣服上的水分,又对着镜子,用随身携带的湿巾和粉饼,一点点擦去晕开的眼妆,补上新的。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仔细。


    当最后一点唇膏涂抹均匀,镜子里的人除了脸色过于苍白、眼神过于冷冽之外,几乎看不出刚才那场狼狈的痕迹。


    只有湿透后变得深色的衣料,和微微潮湿的发梢,无声地诉说着发生的一切。


    她将擦过脸的、带着污渍的纸巾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然后,她抱起那几本边缘卷曲、封面模糊的教科书,挺直脊背,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下一节课的教室。


    踏入教室时,许尽欢已经在了,正低头玩着手机。


    看到她进来,随意地抬头打了个招呼,目光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和明显潮湿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棠棠,你头发怎么湿了?外面下雨了?”


    “没有,”沈清棠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将书本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刚才洗手,不小心弄湿的。”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表情也太过镇定,许尽欢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啊”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刷手机去了。


    沈清棠翻开书,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的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一片。


    脑子里正在高速运转,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计算机,开始筛选、分析所有可能的嫌疑人。


    是谁?


    动机是什么?


    是随机恶作剧,还是针对她个人?


    她首先排除了纯粹的无目标恶作剧。教学楼侧面人流量不大,那盆水泼下来的时机和角度都太过精准,明显是看准了她经过才倒下的。


    目标明确,就是她沈清棠。


    那么,结怨?


    她性格张扬,说话直接,得罪过的人不算少。


    但大多是一些口舌之争,或者商业竞争(工作室难免会抢了一些人的风头),似乎还不至于让对方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报复。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她微微眯起眼,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模糊的面孔。


    心理学系那个总在小组作业里划水、被她当众指出后怀恨在心的男生?还是艺术选修课上,因为她一幅作品拿了高分而阴阳怪气的某个女生?或者是……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哪家公子?被她当众“分析”后恼羞成怒,找人报复?


    可能性太多,像一团乱麻。


    但她有耐心,也有手段,把这团乱麻一根根捋清楚。


    课间休息时,她借着去走廊尽头的热水间打水,状似无意地经过了事发地点。


    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二楼那扇窗户。


    窗户依旧开着,里面是同一层的一间公共活动室,平时学生可以自由使用,人员混杂,很难锁定具体是谁。


    她又低头看了看地面。水渍已经差不多干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和一些未能完全融化的、细微的白色粉末。


    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捻了捻。确实是粉笔灰,还夹杂着一点……类似清洁剂的味道。


    不是普通的脏水,是擦完黑板或者清洗过什么东西的污水。


    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


    线索有限,但并非无迹可寻。活动室的使用记录,那个时间段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人,粉笔灰和清洁剂的来源……


    “棠棠,站这儿干嘛呢?”许尽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清棠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浅笑:“没什么,看看风景。走吧,快上课了。”


    她自然地挽住许尽欢的手臂,将她拉回教室。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再次冷冷地瞥过那扇窗户。


    很好。这个游戏,她奉陪到底。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平静的海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沈清棠心底那头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凶兽,睁开了冰冷的眼睛,锁定了黑暗中那个胆敢挑衅它的猎物。


    报复,不需要歇斯底里。真正的报复,是精准的,是冷酷的,是让对手在无知无觉中,一步步走向她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节课,沈清棠听得格外“认真”。只是那专注的眼底,闪烁的不是求知的光芒,而是狩猎前的冷静与算计。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棠表现得异常平静。


    她照常上课,去工作室,和朋友说笑,仿佛那场不堪的泼水事件从未发生过。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眼底会掠过一丝冰冷的、狩猎者般的锐光。


    她没有动用沈家的权势去施压,也没有告诉哥哥沈砚秋。这是属于她自己的战争,她要亲手解决。


    凭借心理学专业学生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结合一些“非常规”的小手段(她“无意”中向活动室管理员透露系里可能丢了东西,巧妙地查看了近期的使用登记记录;之后她让许尽欢以学生会调研的名义,“闲聊”中套取了那天下午可能出现在活动室的人员信息),沈清棠很快锁定了目标。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艺术系大二的三个男生,以其中一个叫孙炜的为首。


    动机幼稚得可笑,沈清棠的工作室前段时间接下了一个知名品牌的宣传设计案,而这个案子,孙炜和他朋友组建的小团队也曾努力争取过,最终落败。


    加上沈清棠平时在专业课上表现突出,言辞又从不留情面,早就引起了这几人的嫉恨。


    五一假期得知沈清棠会提前返校,便策划了这场拙劣的报复。


    “就这点出息。”沈清棠看着手机里许尽欢帮忙弄到的三人照片和课程表,轻嗤一声,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她耐心地等待了几天,摸清了他们的行动规律。


    孙炜三人习惯在周五晚上,溜到教学楼顶层闲置的露台抽烟喝酒,那里没有监控,平时也罕有人至。


    周五晚上,月黑风高。


    沈清棠没有穿那些束缚行动的裙装,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运动服,头发高高束起。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了教学楼顶层。


    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露台上的情形映入眼帘。


    孙炜和另外两个男生正靠在栏杆上,叼着烟,脚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罐,谈笑声在寂静的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看到突然出现的沈清棠,三人都愣住了。


    孙炜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惊讶和轻蔑的笑:“哟,这不是沈大小姐吗?怎么,迷路了?”他旁边的两人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沈清棠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过去,步伐平稳,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露台上只有远处城市灯火投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她冷峻的侧影。


    “那天的事,是你们做的。”她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孙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无赖:“什么事?我们可不知道沈大小姐在说什么。”


    “活动室,二楼窗口,那盆带着粉笔灰的脏水。”沈清棠一字一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他们的脸。


    其中一个胆子稍小的男生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孙炜强作镇定,嗤笑一声:“证据呢?沈清棠,别以为你家有几个臭钱就能随便冤枉人!”


    沈清棠也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艳和危险。


    “证据?”她轻轻重复,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孙炜,“我沈清棠做事,需要证据吗?”


    她的眼神骤然变冷,那股一直被压抑的、属于天蝎座的狠戾和报复欲,如同出鞘的利刃,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我只需要知道,是你们,就够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脚,穿着硬底运动鞋的脚狠狠踹在孙炜的膝盖侧面!


    “啊!”孙炜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手里的啤酒罐“哐当”滚落。


    另外两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刚要上前。


    沈清棠动作更快,她侧身避开一人抓来的手,手肘顺势狠狠撞在对方的肋下!那人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


    第三个男生见状,抡起啤酒瓶砸过来。


    沈清棠眼神一凛,不退反进,矮身躲过啤酒瓶,同时一记干脆利落的扫堂腿!


    “扑通!”第三个男生也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的动作迅捷、狠辣,完全没有普通女生的犹豫和柔弱,招招朝着人体最吃痛的地方招呼。这是她小时候被送去学防身术时,那个退役特种兵教练私下教的“脏”招,专为应对危险情况,没想到用在了这里。


    露台上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沈清棠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蜷缩的三人,黑色运动服勾勒出她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姿。


    她随手捡起地上一个还没开封的啤酒罐,在手里掂了掂。


    “看来,你们还没搞清楚。”她走到捂着脸呻吟的孙炜面前,蹲下身,用冰冷的啤酒罐拍了拍他的脸,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沈清棠,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受了欺负只会哭鼻子的善茬。”


    孙炜惊恐地看着她,此刻的沈清棠,眼神里的疯狂和狠戾让他毫不怀疑,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惹到我,是你们这辈子最蠢的决定。”她凑近他,红唇勾起恶魔般的弧度,“今天只是利息。如果还有下次,或者让我听到任何关于今天之事的闲言碎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另外两个瑟瑟发抖的男生,最后定格在孙炜惨白的脸上。


    “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手段狠辣,睚眦必报’。”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意味,“比如,你们那个偷偷挪用系里器材倒卖的小生意……嗯?”


    孙炜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看向沈清棠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她怎么会知道?!


    沈清棠站起身,将啤酒罐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的一声响。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的三人,转身,从容地推开防火门,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露台上,只剩下三个惊魂未定、浑身疼痛的男生,和一阵阵后怕的冷风。


    沈清棠走下楼梯,脸上的狠戾渐渐褪去,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漠。


    她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领和发丝,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夜间散步。


    她从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怕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她信奉的准则。


    阳光下的沈清棠,可以是优雅的、有礼的、甚至带着治愈感的心理学学生。


    但隐藏在阴影里的沈清棠,从来都是那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复仇者。


    今晚,只是小惩大诫。


    她拿出手机,删除了里面关于孙炜三人的所有信息和照片。


    事情,到此为止。但如果有人不识相……


    她眼底寒光一闪。


    那她不介意,让游戏变得更加“有趣”一些。


    收拾完孙炜那三个人,沈清棠回到沈家宅邸时,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甚至还能平静地和迎上来的张妈说了两句话,才转身上楼。


    “小姐吃过晚饭了吗?”张妈关切地问。


    “吃过了,张妈您休息吧。”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然而,当卧室的门被她反手锁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时,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脸颊和衣襟。


    她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身体却因为极力的压抑而控制不住地颤抖。


    委屈。


    一种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委屈。


    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经营自己的事业,努力地想从那片泥沼里爬出来。为什么总有人要来招惹她?


    为什么连在校园里都要遭遇这种恶意的、卑劣的捉弄?


    刚才在露台上,她用狠戾和暴力维护了自己的尊严,震慑了那些宵小。


    可那一刻的狠戾,与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平静和安宁,背道而驰。


    她厌恶那样失控的自己,厌恶那个被逼到角落、不得不露出獠牙的自己。


    每一次这样的冲突,都像是在她好不容易垒起的心墙上,又凿开了一道裂痕。


    愤怒发泄之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自我厌弃。


    她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空茫的无力感。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像潮水般包裹着她。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酒柜前,甚至没有用杯子,直接拿起一瓶开了封的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和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刺痛感。


    一瓶很快见了底。


    酒精像野火一样在她身体里烧起来,烧掉了理智,烧掉了克制,也烧掉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坚硬的壳。


    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盛景。只有盛景,那个总是用温和而专业的目光看着她的医生,那个知道她所有不堪和狼狈的人,或许能让她暂时找到一点依托。


    她甚至没有换掉那身沾着酒气和些许尘土的黑色运动服,抓起车钥匙,踉跄着出了门。


    幸好沈砚秋今晚有应酬还没回来,张妈也已经睡下,没有人阻拦她。


    夜晚的街道车流稀疏。沈清棠凭着残存的理智和肌肉记忆,将车歪歪扭扭地开到了盛景诊所所在的公寓楼下。


    “叮咚—叮咚”


    急促而毫无章法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盛景正准备休息。听到门铃,他有些诧异,这个时间点……透过猫眼,他看到门外那个脸色酡红、眼神涣散、倚着门框几乎站不稳的沈清棠。


    他心头一紧,立刻打开了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清棠?”盛景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头紧蹙,“你怎么喝这么多?”


    沈清棠抬起头,迷蒙的双眼努力对焦,看清是他之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整个人软软地靠进他怀里,带着哭腔喃喃:“盛景……盛景……”


    她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叫着他的名字,滚烫的眼泪蹭在他干净的家居服上。


    盛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半抱半扶地将她带进客厅,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去露台“教训”人的事情,沈砚秋稍早前已经简单跟他通过气,他大概能猜到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所为何来。


    他去倒了杯温水,想让她喝点醒醒酒。


    然而,就在他弯腰将水杯递到她面前时,沈清棠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领,用力将他往下拉。


    盛景猝不及防,被她拉得弯下腰。


    下一秒,一个带着威士忌炽烈气息和咸涩泪水的吻,莽撞地、毫无章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盛景整个人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颤抖,能尝到她泪水的苦涩和酒精的灼热。


    女孩生涩而绝望的触碰,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他一直刻意压抑、用专业距离牢牢封锁的某种情感。


    他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推开她,这是趁人之危,这是违背职业道德。


    可是……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紧闭的双眼上那濡湿的、不断颤抖的睫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红,那只想要推开她的手,最终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个吻很短,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慌乱中抓住的浮木。


    沈清棠很快就脱力地松开了他,瘫软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喃喃自语:“是不是……根本没有人会真心爱我?是不是我……根本就不值得……”


    盛景缓缓直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她灼热的温度和泪水的湿意。


    他看着沙发上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女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清棠,你值得。”


    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喝点水。”


    沈清棠顺从地喝了几口,然后像是终于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那些纠缠她的痛苦。


    盛景看着她沉睡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他拿来薄毯为她盖上,然后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守着她。


    夜色深沉。


    他知道,今晚这个越界的吻,和她酒醒后可能出现的反应,将会让他们之间原本就复杂的关系,走向一个更加难以预测的方向。


    而他此刻,只想守着她,至少让她能安稳地睡过这个糟糕的夜晚。


    晨光透过盛景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唤醒了沈清棠。


    头痛欲裂,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她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陌生的环境让她瞬间警惕起来。视线逐渐聚焦,是简洁而富有格调的装修,不是她的房间。


    记忆如同碎片,带着浓重的酒精气味,汹涌地回笼。委屈,哭泣,灌酒,开车……来找盛景……然后……


    那个突兀的、带着酒气和泪水的吻!


    沈清棠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动作太快引得一阵眩晕和恶心。她捂住嘴,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


    毯子从身上滑落。


    她看到了坐在不远处单人沙发上的盛景。他似乎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身上的家居服有些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正静静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沈清棠的心脏骤然紧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羞耻、懊悔、难堪……各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对盛景做出那种事?他是她的医生!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沙发面料,指节泛白。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醒了?”盛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听不出任何责备或是异样的情绪。“头疼吗?厨房有蜂蜜水,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走向厨房,仿佛昨晚那个越界的吻从未发生。


    他越是平静,沈清棠就越是无地自容。


    她宁愿他质问,或者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也好过现在这种……仿佛什么事都不值得在意的专业态度。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无足轻重、连引发情绪波动都不配的……病人。


    盛景很快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回来,递到她面前。


    沈清棠没有接,依旧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干涩而微弱:“……对不起。”


    盛景的手顿在半空。


    “对不起什么?”他问,语气依旧平稳。


    沈清棠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激动:“对不起我喝醉了!对不起我来打扰你!对不起我……我亲了你!”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我很恶心,我知道!你不用这样……不用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她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它们掉下来。


    盛景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他叹了口气,将蜂蜜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给她压迫感,也打破了那种冰冷的疏离。


    “清棠,”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温和,“你没有恶心。你只是喝醉了,而且很难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是你的医生,我的职责是帮助你,而不是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评判你。昨晚的事情,是一个意外,源于酒精和情绪失控。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治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个……插曲。”


    他刻意用了“插曲”这个轻描淡写的词,试图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忘记它,或者记住它,都可以。但不要让这件事成为你新的压力源。”盛景的目光坦诚而专注地看着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头疼。”


    沈清棠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温和而包容的深海,看着他脸上那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那份始终如一的专业和冷静。


    他的态度,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一部分尖锐的羞耻和慌乱。他没有推开她,没有厌恶她,甚至……没有让她觉得更加难堪。


    她缓缓低下头,接过那杯蜂蜜水,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甜腻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头很疼。”她闷闷地说,声音还带着鼻音,“……也很丢脸。”


    盛景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肯说话就好。“宿醉都这样。喝完蜂蜜水会好一些。至于丢脸……”


    他轻轻推了推眼镜,“在我这里,你不需要有这种负担。我见过你更……不设防的时候。”


    他指的是她病情发作时,那些更失控、更真实的状态。


    沈清棠沉默了片刻,将空杯子放回茶几上。胃里暖和了些,头痛似乎也缓解了一点。


    “我……我该回去了。”她站起身,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哥……可能会担心。”


    “我送你。”盛景也站起身,“你这个状态,不能开车。”


    沈清棠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沈清棠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那个吻的记忆如同烙印,灼热而清晰。她无法像盛景说的那样,轻易地把它当作一个“插曲”。


    而开车的盛景,看似专注路况,内心也远不如表面那么平静。唇上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和温热,女孩绝望而颤抖的睫毛,都在提醒他,某些一直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东西,已经悄然越界。


    他将沈清棠安全送到沈家宅邸门口。


    “谢谢。”沈清棠低声道谢,飞快地解开安全带,像是逃离什么一般下了车。


    “清棠。”盛景叫住她。


    沈清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按时吃饭,如果头疼得厉害,可以吃点止痛药。还有……”盛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如果……需要聊聊,随时找我。”


    沈清棠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快步走进了大门。


    盛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缓缓发动车子离开。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个吻开始,已经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医患关系,还是……其他。


    而沈清棠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将脸埋进膝盖,耳边回响着盛景最后那句话。


    “随时找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羞愧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明亮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细微的悸动。


    这场由一场恶意泼水引发的连锁反应,似乎将她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难解的情感漩涡。


    那场深夜的失态和那个越界的吻,如同一个突兀而尴尬的休止符,强行打断了沈清棠生活中短暂的平稳旋律。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和自我怀疑,让她几乎不敢回想,更不敢面对盛景。


    然而,生活总会以它自己的方式向前推进,尤其是在你拥有像许尽欢这样的朋友时。


    就在沈清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用工作和学业麻痹自己的第二天,许尽欢就像一颗不受控制的小炮弹,直接轰开了她的房门。


    “沈清棠!你还在里面孵蛋呢?”许尽欢咋咋呼呼地冲进来,手里还晃着两张票,“快看!我搞到了下个月那个超难抢的艺术展门票!限量的!我们必须去!”


    她完全没给沈清棠沉浸在负面情绪里的机会,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拖起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规划看展要穿什么衣服,之后要去哪家新开的网红店打卡,顺便还吐槽了一番江既白最近又因为沉迷某个模型对她爱答不理的“恶行”。


    沈清棠起初还有些僵硬和心不在焉,但在许尽欢那种毫无阴霾的热情和密集的“信息轰炸”下,她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弛了下来。


    那些关于醉酒、关于盛景的混乱记忆,被朋友鲜活生动的吐槽和未来有趣的计划一点点挤到了脑海的角落。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啊?”许尽欢搂着她的肩膀,晃了晃。


    沈清棠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去。”


    “这就对了嘛!”许尽欢欢呼一声,“走,现在就去逛街买战袍!”


    被许尽欢连拖带拽地拉出房间,投入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人群中,沈清棠感觉胸口那块压着的巨石,似乎被挪开了一点。


    阳光照在身上,朋友的吵闹响在耳边,那些深夜里的脆弱和难堪,在这样明亮的白日下,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刻意地、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盛景,不去分析那个吻背后可能蕴含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含义。


    她将自己重新投入学业、工作室,以及和许尽欢、江既白在一起的轻松时光里。她需要用这些“正常”的、充满活力的事情,来覆盖掉那段失控的记忆。


    时间悄然滑入初秋,沈砚秋的生日到了。


    对于沈砚秋而言,生日从来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庆祝的日子。但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沈清棠提前好几天就开始秘密准备。


    她记得很久以前,大概还是沈砚秋上大学的时候,他曾无意中提起过,很喜欢某个瑞士独立制表师的作品,尤其是其中一款限量版的铂金腕表,设计极其简约,机芯却异常复杂精密。


    当时他只是随口一提,但沈清棠记住了。那块表价格不菲,而且很难买到,但对于沈清棠而言,钱和渠道都不是问题。


    生日当天晚上,沈砚秋被沈清棠一个电话叫回了家。


    他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家庭晚餐,但推开家门时,却看到客厅里点缀着温馨的装饰,许尽欢、江既白,甚至连盛景都在。


    “砚秋哥,生日快乐!”许尽欢第一个跳起来,送上了一个夸张的礼花筒。


    江既白微微颔首,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是他搜罗来的绝版金融文献。


    盛景也带来了礼物,是一套顶级的茶具,符合沈砚秋低调内敛的品味。


    沈砚秋有些意外,他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但看着妹妹眼中难得一见的、带着点小得意的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


    张妈准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菜肴,都是沈砚秋平时喜欢吃的。


    席间气氛融洽,许尽欢妙语连珠,江既白偶尔毒舌补刀,连盛景都难得地说了几句轻松的话。


    沈清棠坐在哥哥旁边,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真实的笑容,时不时给沈砚秋夹菜,低声和他说着悄悄话。


    沈砚秋看着这样的妹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在乎礼物,不在乎形式,他在乎的,只是眼前这个他从小护到大的妹妹,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地、快乐地坐在他身边。


    饭后,到了送礼物环节。


    沈清棠最后一个拿出她的礼物,是一个深蓝色的方形丝绒盒子。


    沈砚秋接过,打开。


    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他曾经随口提过的那块铂金腕表。


    简约到极致的设计,冷硬的线条,却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高级的光泽,背透的机芯精密复杂得像一件艺术品。


    沈砚秋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多年前一句无意的话,会被妹妹记得这么清楚。


    他抬起头,看向沈清棠。


    沈清棠微微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小骄傲,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等待评价。她轻声说:“哥,生日快乐。希望你喜欢。”


    沈砚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垂下眼帘,看着腕表,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铂金表壳。


    他没有说太多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将表从盒子里取出来,戴在了手腕上。


    尺寸刚好。


    他抬起手,看了看,简洁的表盘与他自身清冷的气质完美融合。


    “很好看。”他看向沈清棠,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谢谢。”


    沈清棠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像得到了最高褒奖的孩子。她知道,哥哥这句“很好看”和“谢谢”,分量有多重。


    许尽欢在一旁起哄:“哇!砚秋哥你戴这个也太帅了吧!棠棠你太会挑了!”


    江既白也难得地附和了一句:“眼光不错。”


    盛景坐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沈清棠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她与哥哥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深厚羁绊,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


    他知道,亲情和友谊的支撑,对她而言是比任何药物都更有效的稳定剂。


    那个深夜的插曲,似乎真的被她暂时封存了起来。


    这个晚上,没有父母的缺席带来的遗憾,没有复杂的情绪纠葛,只有朋友真挚的祝福和兄妹间脉脉的温情。


    沈家这栋常常冷清得如同样板间的豪宅,第一次充满了如此真实而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沈砚秋看着手腕上的表,又看了看身边笑靥如花的妹妹,觉得这个生日,似乎也并不那么糟糕。


    而对沈清棠而言,为哥哥精心准备礼物并看到他真心喜欢的过程,以及被朋友们包围着的温暖,极大地冲淡了她之前的阴霾。


    那些关于盛景的混乱心绪,在此刻浓厚的亲情和友情面前,显得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她暂时,又可以喘一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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