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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蒙吉萨大捷

作者:此间奈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拂晓前的耶路撒冷,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中。西城门外,火把如龙,映照着攒动的人影和不安的战马。铁甲的碰撞声,马蹄刨地的杂音,军官低沉的命令声,混杂在一起,压抑着大战前的紧张。


    我站在高高的城垛上,冷风卷起我的斗篷,猎猎作响。下方,军队正在完成最后的集结。精锐的骑士,穿着锁子甲,罩着绣有十字架的白色长袍,他们的侍从和雇佣骑兵则装备各异,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凝重。在这片钢铁的洪流前方,那个身影格外显眼。


    鲍德温四世没有穿戴笨重的全身板甲,那对他的身体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负担。他穿着一件轻便但坚韧的镶钉皮甲,外罩象征王权的黑色罩袍,上面用金线绣着耶路撒冷十字。那副银面具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他骑在一匹格外温顺强健的阿拉伯战马上,身姿挺拔,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名传令官的最后汇报。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面具后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偶尔点头的动作,沉稳而果断。仿佛这不是一次生死未卜的远征,只是一次寻常的巡狩。


    阿格尼斯太后没有来送行,据说她在宫廷小教堂里彻夜祈祷。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站在离我不远的城垛另一侧,面色沉郁,目光复杂地望着下方的年轻国王。沙蒂永的雷纳德则全副武装,骑在他的高头大马上,位于国王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与嗜血的跃跃欲试。


    号角声,苍凉地划破黎明的天空。


    鲍德温四世抬起手,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没有激昂的演说,没有冗长的仪式。军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钢铁巨蟒,开始缓缓蠕动,然后速度逐渐加快,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战场,滚滚而去。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逐渐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我望着那消失在尘土中的、那个戴着银面具的黑色身影,直到最后一面旗帜的轮廓也融入地平线,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走了。带着耶路撒冷的希望,也带着他自身那燃烧生命般的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耶路撒冷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每一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流言在街头巷尾传播。有人说国王的军队遭遇了埋伏,损失惨重;有人说萨拉丁的大军已经南下,不日将兵临城下;也有人说国王奇袭成功,打得萨拉丁措手不及……真真假假,搅得人心惶惶。


    宫廷内的气氛同样压抑。阿格尼斯太后明显憔悴了许多,她看向我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审视,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几乎算是同病相怜的忧虑——我们都是被留在后方,等待命运宣判的人。雷蒙德伯爵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议事厅,处理着王国日常事务,眉头很少舒展。


    我试图通过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但前线距离遥远,信息传递缓慢且混乱。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刻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耶路撒冷城门,马背上的骑手浑身浴血,盔甲破损,却高举着一份卷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激动而扭曲变形:


    “蒙吉萨!大捷!蒙吉萨大捷!陛下赢了!上帝保佑耶路撒冷!”


    那一瞬间,整个耶路撒冷仿佛凝固了,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钟声从圣墓教堂开始,迅速蔓延到全城每一座钟楼,宏亮、急促,震耳欲聋,敲碎了多日来的阴霾与恐惧。


    人们涌上街头,互相拥抱,哭泣,大笑,高喊着国王的名字,高喊着“上帝显灵!”


    我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听着那几乎要掀翻城市的声浪,看着下方陷入狂欢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喜悦,随即,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做到了。那个被病痛折磨的少年,那个被许多人暗中鄙夷为“麻风王”的国王,用一场堪称奇迹的胜利,捍卫了他的王国,也证明了他自己。


    捷报的细节逐渐传开。国王率领骑兵,以惊人的速度长途奔袭,在蒙吉萨地区与萨拉丁派出的一支精锐部队遭遇。他利用地形,巧妙设伏,身先士卒发起冲锋。据说,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冲杀在队伍的最前方,那副冰冷的银面具成了战场上最令人恐惧的标志。十字军的骑兵们受到国王勇气的激励,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一举击溃了数量占优的敌军,斩杀无数,缴获了大量物资,迫使萨拉丁暂时收缩了战线。


    一场辉煌的、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


    胜利的狂欢持续了数日。当鲍德温四世率领得胜之师返回耶路撒冷时,他受到的欢迎几乎是神化的。鲜花铺满了街道,欢呼声震天动地。他依旧骑在马上,穿着那件染满征尘的黑色罩袍,银面具遮掩了一切。但这一次,民众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与敬畏。他不再是那个可怜的、被疾病诅咒的国王,他是蒙吉萨的英雄,是上帝派来拯救圣地的战士。


    盛大的庆功宴在王宫举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贵族与将领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围绕着他们的国王,说着赞美与效忠的誓言。雷纳德声音洪亮,不断向众人描述着国王在战场上的英姿。连一向持重的雷蒙德,也举杯向国王致敬,语气中带着由衷的叹服。


    鲍德温四世坐在主位上,应对着众人的敬酒与恭维。他透过面具发出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温和。他偶尔会举起酒杯示意,但杯中的酒,似乎很少真正饮下。


    我坐在女眷席中,隔着喧嚣的人群望着他。他坐在那里,被荣耀与赞美包围,仿佛一座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可不知为何,我却从他挺直的背脊,从他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搭在王座扶手上、那微微抑制着颤抖的指尖,看到了一种比战前更深、更沉重的疲惫。


    盛宴过半,气氛正酣。他悄然起身,对身旁的雷蒙德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在一名贴身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喧闹的大厅。他的离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人们都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


    我的心,却莫名地揪了一下。


    犹豫了片刻,我找了个借口,也悄然离席,沿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穿过后殿幽长的回廊,喧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我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那个需要独自舔舐伤口、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我没有走向他的寝宫,而是凭着记忆,走向那次撞破他秘密的、靠近水源的偏僻石廊。果然,在廊道的尽头,那扇虚掩的橡木门前,我看到了那名忠诚的侍从安静地守在外面。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躬身行礼,然后默默地让开了通路。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没有点很多蜡烛,只有角落里一盏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熟悉的石凳上,华贵的庆功宴礼服被随意地扔在一旁,只穿着单薄的亚麻衬衣。那副象征着他公共身份的银面具,被取下放在手边。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按压着左侧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亚麻布料被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空气中再次弥漫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草药与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味道。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胜利狂欢后,无法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极度倦怠。


    听到开门声,他按着伤处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像上次那样骤然暴起。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背脊僵硬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着伤处的手,将那块染了脓血的软布攥在掌心。


    “我以为你会留在宴会上。”他的声音响起,带着长途奔袭和刚刚结束应酬后的沙哑,透过昏暗的光线传来,没有恼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走近几步,停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完好的一半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清俊,而溃烂的一半,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可怖。


    “那里的喧嚣,不属于您,陛下。”我轻声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


    “他们需要一场胜利,一个英雄。”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给了他们。”


    “您做到了。”我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更柔,“您拯救了耶路撒冷。”


    “暂时。”他纠正道,语气现实得近乎残酷。“萨拉丁不会就此罢休。而我的时间……”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沉重地悬在空气中。


    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场胜利,是用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和生命力换来的。我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看着他因压抑痛苦而微微紧绷的肩线,心脏一阵细密的抽痛。


    “值得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该是我问的问题。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在非对峙的情况下,允许我如此直接地、长时间地注视他面具下的真实面容。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不再有王座上的冰冷威压,也没有了那晚被撞破秘密时的凌厉暴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人溺毙其中的孤独。


    “莉亚,”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那个被献上的公主头衔,而是我告诉他的、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名字的变体,声音轻得像耳语,“在这耶路撒冷,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就像你,选择留下。值得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那一刻,所有的算计、使命、权衡,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只有一个被病痛和命运折磨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在燃烧自己、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王国的少年。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疲惫与孤独的眼睛,看着那半张被疾病摧毁、却依旧承载着王者意志的脸,心中那片从加冕日就开始滋生的不确定的土壤,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坚定地生长起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走上前,从他紧握的掌心中,轻轻取走了那块被血和脓液浸湿的软布。然后,在旁边盛放着清水的银盆里,重新浸湿了一块干净的,递到他的手中。


    我的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我,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里面,戒备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他接过了那块干净的软布,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我,开始继续处理那处可能在激烈的战斗中崩裂、或是因长途跋涉而恶化的创口。


    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在这昏暗、寂静、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小小空间里,陪伴着这个卸下了所有光环与伪装,只剩下最真实、也是最脆弱的自己的国王。


    窗外,耶路撒冷庆祝胜利的钟声与欢呼,依旧隐约可闻。


    而在这里,只有沉默,以及一种在无声中悄然建立起来的、超越了身份与使命的联结。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无法仅仅将自己视为一个眼线,一个异邦的公主。


    我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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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蒙吉萨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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