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残阳》 第1章 意外 圣墓大教堂的穹顶之下,熏香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与摇曳烛火一同,缠绕着每一张肃穆或暗藏机锋的脸。耶路撒冷的王冠,沉重地压在了那个过于单薄的少年肩头。 阿格尼斯太后嘴角绷紧,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像一头守护着自己最特殊、也最珍贵子嗣的母狮。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站在不远处,面色是惯常的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有微微敛起的眉峰泄露出一丝凝重。贵族与主教们簇拥着,华服之下,是涌动的心思。低语声如同潮水,在宏大的加冕乐章间隙,顽固地蔓延。 “一个染了麻风的孩子……上帝为何要将王国交予他手?” “鲍德温家族的血脉……难道真要断绝于此?” “天谴之病,如何能统治这圣城?” 我,莉亚,拜占庭公主。站在离王座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身拜占庭风格的紫金色礼裙,是兄长精心挑选的“贡品”外包装。珠帘垂落在我面前,细碎的碰撞声扰乱着视线,让那王座上的身影愈发模糊。他穿着国王的礼服,金线刺绣在烛火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衬得他露在衣袖外的手指,愈发显得苍白、细瘦。而他的脸,完全隐没在一张雕刻着圣树纹路的银质面具之后,只留下一双眼睛,隔着珠帘与我,以及这满堂的审视对望。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映照着穹顶的壁画,却激不起半分波澜。没有新君应有的激动,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意气,甚至没有对自身命运的怨愤。只有一种近乎抽离的、沉重的静默。仿佛这加冕的喧嚣,群臣的私语,都发生在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典礼在继续。宣誓,涂油,戴上王冠。每一步,都庄重而压抑。当他终于站起身,接受众人形式上的跪拜时,那身形比坐着时更显清癯,仿佛那王冠与王袍的重量,随时会将他压垮。可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我的使命,兄长在送我登上驶往耶路撒冷的船时,说得清晰而冷酷:取得信任,探听虚实,为家族,也为帝国,在这片纷争之地上,寻得最有利的位置。一个被麻风病诅咒的少年国王,一个内部暗流汹涌的王国,简直是安插眼线的绝佳舞台。 可我看着那双隐藏在银面具之后的、过于平静的眼睛,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不确定。那不像是一个可以被轻易窥探、被随意摆布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耶路撒冷的宫廷里,成了一个精致而尴尬的存在。太后阿格尼斯对我充满戒备,几次召见,言语间皆是试探与不容逾越的界限。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则显得客气而疏远,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评估的意味。其他贵族命妇们,表面热情,背后议论着我这“拜占庭的异教徒公主”,语气轻蔑。 而国王鲍德温四世,他仿佛活在一层透明的壁垒之后。他处理政务,听取汇报,下达命令,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总是平稳、清晰,带着超越年龄的审慎。他几乎从不参与宴会,也极少在非正式场合露面。那副银面具,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隔绝了病痛,也隔绝了所有人。 我按捺着,扮演着温顺、好奇又略带疏离的客居公主角色,暗中留意着一切可能与王国秘辛、与他病情相关的蛛丝马迹。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却也更加……诡异。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沙漠吹来的风也带不走寝宫区域的滞重空气。我因白日里喝多了某种新调的、据说有安神效用的香料茶,半夜口干舌燥地醒来,唤了几声侍女,却无人应答。寝殿外一片死寂。一种莫名的焦躁驱使着我,披上外袍,端着烛台,赤脚走了出去。 石廊幽深,壁画上圣徒的眼睛在跳动的烛光里显得影影绰绰。我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水源的方向,却在拐过一个弯角后,迷失了方向。这里似乎靠近国王的私人区域,守卫却意外地稀疏。只有远处一扇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还有一丝……极其古怪的、混合了草药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靠近那扇门。心跳在寂静中擂鼓。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了他。 鲍德温四世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简朴的石凳上。他褪去了白日象征王权的华丽外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亚麻长衫。而他的脸上,那副从不离身的银面具,被取了下来,随意地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烛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已经不是一张完整的、属于少年的面容。左侧脸颊大面积地凹陷、溃烂,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蜡质光泽,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痕和扭曲的瘢痕组织。皮肉仿佛融化了又重新凝固,边缘处甚至能看到底下不那么健康的粉色新肉与更深的溃败痕迹。与他右边尚且完好、能依稀辨认出清秀轮廓的眉眼形成了惊心动魄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沾湿的软布,极其缓慢、小心地擦拭着左颊边缘一处微微渗着脓液的创面。他的动作很稳,但每一下触碰,那微微蹙起的眉峰,都显示着这过程绝不清爽愉快。空气中那股**的气味,似乎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混合着矮几上几罐敞开的药膏散发出的浓烈草木苦涩。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厌恶,而是源于一种直面残酷真相时,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冲击。这就是麻风病。这就是他必须隐藏在冰冷银面具之下的,血淋淋的现实。 “哐当——” 极轻微的一声。是我手中的银质烛台,因为指尖无法控制的颤抖,底座与石质门框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在加冕日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在烛光下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里面翻涌着震惊、被窥破的暴怒,以及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深可见骨的狼狈与痛楚。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逃跑的指令都无法发出。 他放下软布,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抓过旁边的银面具扣回脸上,遮住了那骇人的真实。然后他站起身,大步向我走来。那步伐带着一种压抑的、危险的怒气,完全不同于他平日表现出的病弱。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无路可退。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节硌得我生疼。隔着薄薄的衣袖,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异于常人的偏高,甚至有些烫人。 戴着银面具的脸逼近我,那双恢复了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的眼睛,死死锁住我。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力克制情绪而产生的颤抖,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现在你知道了秘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又淬上了火, “是要告发,还是留下?” 烛火在我们之间噼啪作响,那混合着草药与**气息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仿佛我一旦给出错误的答案,就会被立刻捏碎。 告发?向谁告发?太后?雷蒙德?那些早已将他视为王国耻辱的贵族?然后呢?我或许能完成兄长的部分嘱托,甚至可能因此得到某些势力的“赏识”,但眼前这个少年会面临什么?被废黜?被囚禁?或者更糟? 留下?意味着什么?成为共犯?守住这个足以震动整个耶路撒冷、甚至影响圣地未来的可怕秘密?与我最初的使命背道而驰?将我自身,与这个被诅咒的麻风国王,牢牢捆绑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珠帘曾带来的模糊,直直刺入我眼底,审视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静默,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残忍的坦诚,以及等待判决的、深藏的紧绷。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腕骨在他的钳制下传来清晰的痛感。我看着他那双在面具孔洞后的眼睛,那里面映照着我惊惶失措的脸,也映照着摇曳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却又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石廊中响起: “我……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觉到他扣住我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他依旧没有放开我,只是那样沉沉地看着我,目光里的暴怒与凌厉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审视,仿佛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个异邦的公主。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气味,似乎也淡去了些许,被一种无声的、紧绷的默契所取代。 许久,他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那份淬火的冰冷: “很好。” 他松开了手。 我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泛着红痕的指印,微微发着烫。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回内室,拾起那块被他扔下的软布,重新浸入清水盆中,背对着我,用那种一如既往的、平稳到近乎漠然的语调说: “记住你的选择,莉亚公主。现在,离开这里。今晚,你从未踏足过此地。”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勉强站稳发软的双腿,最后看了一眼他挺直却孤寂的背影,以及矮几上那副重新覆盖了他真实面容的、反射着幽冷烛光的银面具,然后,像逃离一场惊梦般,踉跄着退入廊道的黑暗之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手腕上的红痕灼热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选择了留下。 不是作为拜占庭公主莉安,不是作为兄长安插的眼线莉亚,而是在那个瞬间,作为一个窥见了他最深重秘密与不堪的人,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 这条路通往何方,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篇文章是我第一次看电影《天国王朝》写的BG文,距现在应该有十年了……文笔也比较稚嫩,跟历史也有很大出入。但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鲍德温四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这篇文还是决定放上来,希望大家喜欢。[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意外 第2章 蒙吉萨之前 自那个撞破秘密的夜晚后,日子仿佛被投入水中的石子,表面荡开一圈涟漪,随即又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平静。鲍德温四世,我的“丈夫”名义上的国王,并未因我那晚的选择而对我有任何特别的表示。他依旧戴着那副银面具,出现在议事厅,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王国政务。面对太后阿格尼斯隐含锋芒的关切,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老谋深算的建议,以及贵族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效忠,他应对得滴水不漏,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冷静,几乎让我怀疑那晚在烛光下失控地扣住我手腕的少年,是否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然而,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他开始偶尔在只有我们两人——至少是表面上只有我们两人,譬如一次例行的、沉默多于交谈的晚餐后——提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可能是询问我对耶路撒冷气候的适应,可能是评论某位来自意大利城邦使节的古怪口音,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我能感觉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在我回答时,会停留得更久一些,带着一种审慎的、持续的评估。 他在观察我。观察我这个知晓他最大秘密的人,是否真的值得那晚冒险的“信任”。 而我,也在重新审视他。抛开那些“麻风病人”、“天谴之王”的标签,我看到的是一个在病痛与权力的双重绞杀下,竭力维持着王国平衡与自身尊严的少年。他的手指,在翻阅羊皮卷时,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颤抖,但他总能很快地用另一只手压住,或者若无其事地将其藏入袍袖的褶皱里。他批阅文件的速度极快,判断往往一针见血,显示出被精心教导和与生俱来的敏锐。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会将身体的重量悄悄倚靠在王座扶手或廊柱上,那细微的、泄露疲惫的姿态,转瞬即逝。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默契。像在刀尖上行走,彼此都清楚脚下是万丈深渊,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种平静,在一个来自北方的紧急军情抵达时,被彻底打破了。 信使满身风尘,扑倒在王座厅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恐惧和急促而断断续续。萨拉丁,那个名字如同阴云,再次笼罩了耶路撒冷。他的大将,一支精锐的马穆鲁克骑兵,突袭了王国北部边境的几个重要村庄,劫掠一空,焚毁农田,兵锋直指战略要地太巴列湖区域。更令人不安的是,有迹象表明,这并非一次孤立的骚扰,很可能是一次大规模进攻的前奏。 王座厅内瞬间炸开了锅。 “必须立刻集结军队!迎头痛击!”以沙蒂永的雷纳德为首的激进派贵族首先吼叫起来,他挥舞着拳头,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让那些异教徒尝尝我们十字架铁骑的厉害!上帝与我们同在!” “鲁莽!”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沉声反驳,他站在大厅中央,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众人,最后落在王座上面无表情的国王身上,“萨拉丁此举意在试探,也可能是个诱饵。我们兵力分散,仓促迎战,若中埋伏,耶路撒冷门户大开,谁来负责?”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土地被蹂躏,子民被屠戮吗?”雷纳德怒视着雷蒙德,语气充满火药味,“怯懦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 “这不是怯懦,是谨慎!”雷蒙德毫不退让,“王国经不起又一次哈丁那样的惨败!” 两位权臣各执一词,他们的支持者也纷纷加入战团,争吵声、指责声几乎要掀翻王座厅的穹顶。阿格尼斯太后紧蹙着眉头,看着争执不休的众人,又担忧地望向王座上的儿子。 我坐在稍远一些,属于女眷的位置,看着这混乱的一幕。这就是耶路撒冷王国的现状,内部分裂,强敌环伺。而最终的决定权,在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少年国王手中。 鲍德温四世始终没有开口。他静静地坐在王座上,银面具隔绝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搭在扶手的那只苍白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掠过争吵的雷纳德与雷蒙德,掠过每一张或激动或焦虑或心怀鬼胎的脸,最后,落在了摊开在他膝前的、绘制在羊皮上的巨大地图。 厅内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片风暴中心的死寂里。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正在积蓄力量的风暴。 终于,当雷纳德几乎要指着雷蒙德的鼻子骂他“萨拉丁的走狗”时,王座上的人动了。 他抬起那只戴着软皮手套的手,做了一个极轻的、向下压的动作。 没有呼喊,没有斥责,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然而,奇迹般地,整个王座厅的争吵声,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银质面具上。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够了。” 短暂的停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雷纳德爵士的勇气,值得赞赏。雷蒙德伯爵的顾虑,亦非无的放矢。” 他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萨拉丁想要试探,那便让他试探。但他会得到回应,不是他想要的回应。” 他微微侧身,指向膝上的地图,手指精准地落在太巴列湖以北的一片区域。 “他们劫掠村庄,依靠的是速度与出其不意。步兵行动迟缓,追之不及。所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弧线,声音斩钉截铁, “不动用步兵。不动用主力骑士团。传我的命令,即刻起,耶路撒冷、的黎波里、安条克所能调集的全部骑兵,轻装简从,只携带十日口粮,由我亲自率领,昼夜兼程,直扑蒙吉萨。” “蒙吉萨?”雷纳德失声叫道,“那里地势险要,但并非敌军主力所在!” 鲍德温四世的目光转向他,面具孔洞后的眼神锐利如刀:“谁说要寻找他的主力?他要试探我的反应,我就给他一个他永远也预料不到的反应。他的军队分散劫掠,补给线拉长,中枢必然空虚。我直插蒙吉萨,切断他与大马士革联系的可能,同时威胁他分散各部的侧翼。他不是想知道一个‘麻风病人’敢不敢出战吗?我这就去告诉他。” 亲自率领骑兵,长途奔袭!厅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就连一直沉稳的雷蒙德,也露出了极度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您的身体……”阿格尼斯太后忍不住站起身,声音带着惊惶。 “我的身体,能够承担国王的责任。”他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站起身,清癯的身影在王座前站定,虽然单薄,却仿佛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立刻去准备。明日拂晓,我要看到军队在城西集结完毕。”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方向,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一种做出了决断后的、冰冷的坚定。然后,他转身,离开了喧嚣再起的王座厅,留下一个被他的决定震撼得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出更大声议论和忙碌起来的宫廷。 我坐在原地,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冷汗。 亲自出征。长途奔袭。以一个随时可能被病痛击垮的身体。 这不仅仅是军事冒险。这是一场赌博。用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健康,用耶路撒冷的国运,去赌一个震慑敌人、挽回威望的机会。去赌萨拉丁会不会被他这不合常理、迅猛如电的一击打乱阵脚。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挺直却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银面具之下,隐藏的并非只是病痛的屈辱,更是一颗属于战士、属于君王的、骄傲而决绝的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甚至可能,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他只需要服从,以及,结果。 本文是15年左右写的,那个时候我刚刚看天国王朝,十分迷恋鲍四。但对中世纪不是很了解。所以本文主要是感情线和剧情线。[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蒙吉萨之前 第3章 蒙吉萨大捷 拂晓前的耶路撒冷,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意中。西城门外,火把如龙,映照着攒动的人影和不安的战马。铁甲的碰撞声,马蹄刨地的杂音,军官低沉的命令声,混杂在一起,压抑着大战前的紧张。 我站在高高的城垛上,冷风卷起我的斗篷,猎猎作响。下方,军队正在完成最后的集结。精锐的骑士,穿着锁子甲,罩着绣有十字架的白色长袍,他们的侍从和雇佣骑兵则装备各异,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凝重。在这片钢铁的洪流前方,那个身影格外显眼。 鲍德温四世没有穿戴笨重的全身板甲,那对他的身体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负担。他穿着一件轻便但坚韧的镶钉皮甲,外罩象征王权的黑色罩袍,上面用金线绣着耶路撒冷十字。那副银面具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他骑在一匹格外温顺强健的阿拉伯战马上,身姿挺拔,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名传令官的最后汇报。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面具后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偶尔点头的动作,沉稳而果断。仿佛这不是一次生死未卜的远征,只是一次寻常的巡狩。 阿格尼斯太后没有来送行,据说她在宫廷小教堂里彻夜祈祷。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站在离我不远的城垛另一侧,面色沉郁,目光复杂地望着下方的年轻国王。沙蒂永的雷纳德则全副武装,骑在他的高头大马上,位于国王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兴奋与嗜血的跃跃欲试。 号角声,苍凉地划破黎明的天空。 鲍德温四世抬起手,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没有激昂的演说,没有冗长的仪式。军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钢铁巨蟒,开始缓缓蠕动,然后速度逐渐加快,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战场,滚滚而去。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逐渐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我望着那消失在尘土中的、那个戴着银面具的黑色身影,直到最后一面旗帜的轮廓也融入地平线,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走了。带着耶路撒冷的希望,也带着他自身那燃烧生命般的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耶路撒冷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每一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流言在街头巷尾传播。有人说国王的军队遭遇了埋伏,损失惨重;有人说萨拉丁的大军已经南下,不日将兵临城下;也有人说国王奇袭成功,打得萨拉丁措手不及……真真假假,搅得人心惶惶。 宫廷内的气氛同样压抑。阿格尼斯太后明显憔悴了许多,她看向我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审视,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几乎算是同病相怜的忧虑——我们都是被留在后方,等待命运宣判的人。雷蒙德伯爵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议事厅,处理着王国日常事务,眉头很少舒展。 我试图通过自己的渠道打探消息,但前线距离遥远,信息传递缓慢且混乱。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刻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 直到那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耶路撒冷城门,马背上的骑手浑身浴血,盔甲破损,却高举着一份卷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疲惫与激动而扭曲变形: “蒙吉萨!大捷!蒙吉萨大捷!陛下赢了!上帝保佑耶路撒冷!” 那一瞬间,整个耶路撒冷仿佛凝固了,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钟声从圣墓教堂开始,迅速蔓延到全城每一座钟楼,宏亮、急促,震耳欲聋,敲碎了多日来的阴霾与恐惧。 人们涌上街头,互相拥抱,哭泣,大笑,高喊着国王的名字,高喊着“上帝显灵!” 我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听着那几乎要掀翻城市的声浪,看着下方陷入狂欢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喜悦,随即,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做到了。那个被病痛折磨的少年,那个被许多人暗中鄙夷为“麻风王”的国王,用一场堪称奇迹的胜利,捍卫了他的王国,也证明了他自己。 捷报的细节逐渐传开。国王率领骑兵,以惊人的速度长途奔袭,在蒙吉萨地区与萨拉丁派出的一支精锐部队遭遇。他利用地形,巧妙设伏,身先士卒发起冲锋。据说,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冲杀在队伍的最前方,那副冰冷的银面具成了战场上最令人恐惧的标志。十字军的骑兵们受到国王勇气的激励,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一举击溃了数量占优的敌军,斩杀无数,缴获了大量物资,迫使萨拉丁暂时收缩了战线。 一场辉煌的、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 胜利的狂欢持续了数日。当鲍德温四世率领得胜之师返回耶路撒冷时,他受到的欢迎几乎是神化的。鲜花铺满了街道,欢呼声震天动地。他依旧骑在马上,穿着那件染满征尘的黑色罩袍,银面具遮掩了一切。但这一次,民众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与敬畏。他不再是那个可怜的、被疾病诅咒的国王,他是蒙吉萨的英雄,是上帝派来拯救圣地的战士。 盛大的庆功宴在王宫举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贵族与将领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围绕着他们的国王,说着赞美与效忠的誓言。雷纳德声音洪亮,不断向众人描述着国王在战场上的英姿。连一向持重的雷蒙德,也举杯向国王致敬,语气中带着由衷的叹服。 鲍德温四世坐在主位上,应对着众人的敬酒与恭维。他透过面具发出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胜利者的温和。他偶尔会举起酒杯示意,但杯中的酒,似乎很少真正饮下。 我坐在女眷席中,隔着喧嚣的人群望着他。他坐在那里,被荣耀与赞美包围,仿佛一座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可不知为何,我却从他挺直的背脊,从他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搭在王座扶手上、那微微抑制着颤抖的指尖,看到了一种比战前更深、更沉重的疲惫。 盛宴过半,气氛正酣。他悄然起身,对身旁的雷蒙德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在一名贴身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喧闹的大厅。他的离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人们都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 我的心,却莫名地揪了一下。 犹豫了片刻,我找了个借口,也悄然离席,沿着他离开的方向走去。穿过后殿幽长的回廊,喧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我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那个需要独自舔舐伤口、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我没有走向他的寝宫,而是凭着记忆,走向那次撞破他秘密的、靠近水源的偏僻石廊。果然,在廊道的尽头,那扇虚掩的橡木门前,我看到了那名忠诚的侍从安静地守在外面。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躬身行礼,然后默默地让开了通路。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没有点很多蜡烛,只有角落里一盏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熟悉的石凳上,华贵的庆功宴礼服被随意地扔在一旁,只穿着单薄的亚麻衬衣。那副象征着他公共身份的银面具,被取下放在手边。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按压着左侧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那里,亚麻布料被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空气中再次弥漫开那股熟悉的、混合了草药与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味道。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胜利狂欢后,无法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极度倦怠。 听到开门声,他按着伤处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立刻回头,也没有像上次那样骤然暴起。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背脊僵硬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按着伤处的手,将那块染了脓血的软布攥在掌心。 “我以为你会留在宴会上。”他的声音响起,带着长途奔袭和刚刚结束应酬后的沙哑,透过昏暗的光线传来,没有恼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走近几步,停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完好的一半在阴影中显得愈发清俊,而溃烂的一半,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可怖。 “那里的喧嚣,不属于您,陛下。”我轻声说。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卸下所有防备后的脆弱。 “他们需要一场胜利,一个英雄。”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给了他们。” “您做到了。”我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更柔,“您拯救了耶路撒冷。” “暂时。”他纠正道,语气现实得近乎残酷。“萨拉丁不会就此罢休。而我的时间……”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沉重地悬在空气中。 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场胜利,是用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和生命力换来的。我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看着他因压抑痛苦而微微紧绷的肩线,心脏一阵细密的抽痛。 “值得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该是我问的问题。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在非对峙的情况下,允许我如此直接地、长时间地注视他面具下的真实面容。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不再有王座上的冰冷威压,也没有了那晚被撞破秘密时的凌厉暴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疲惫,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人溺毙其中的孤独。 “莉亚,”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那个被献上的公主头衔,而是我告诉他的、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名字的变体,声音轻得像耳语,“在这耶路撒冷,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就像你,选择留下。值得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那一刻,所有的算计、使命、权衡,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只有一个被病痛和命运折磨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在燃烧自己、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王国的少年。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疲惫与孤独的眼睛,看着那半张被疾病摧毁、却依旧承载着王者意志的脸,心中那片从加冕日就开始滋生的不确定的土壤,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坚定地生长起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走上前,从他紧握的掌心中,轻轻取走了那块被血和脓液浸湿的软布。然后,在旁边盛放着清水的银盆里,重新浸湿了一块干净的,递到他的手中。 我的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我,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里面,戒备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 他接过了那块干净的软布,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我,开始继续处理那处可能在激烈的战斗中崩裂、或是因长途跋涉而恶化的创口。 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没有离开,也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在这昏暗、寂静、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小小空间里,陪伴着这个卸下了所有光环与伪装,只剩下最真实、也是最脆弱的自己的国王。 窗外,耶路撒冷庆祝胜利的钟声与欢呼,依旧隐约可闻。 而在这里,只有沉默,以及一种在无声中悄然建立起来的、超越了身份与使命的联结。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无法仅仅将自己视为一个眼线,一个异邦的公主。 我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感谢大家支持[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蒙吉萨大捷 第4章 危机四伏 蒙吉萨的大捷像一场过于炽烈的沙漠风暴,席卷而过,留下短暂的生机与更长久灼人的余温。耶路撒冷的街头,鲍德温四世的名字被与神迹并列,那副冰冷的银面具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成了坚不可摧与神圣庇护的象征。酒馆里吟游诗人拨弄着琴弦,将国王的冲锋谱写成史诗,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然而,王宫深处,那场奇迹的代价,正以沉默而具体的方式,日复一日地摊开在我眼前。 胜利的光环无法驱散病魔的侵蚀,反而像透支了某种本已稀薄的生命力。自凯旋后,鲍德温四世公开露面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使出现在议事厅,他也更多地倚靠在王座里,聆听的时间远多于发言。那透过面具传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时常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忍下的虚弱气音。他批阅文件时,右手需要用力握住左手手腕,才能抑制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的颤抖。 我们之间那种奇特的默契仍在延续,甚至……更深了。他不再仅仅在晚餐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有时,在御医为他进行那漫长而痛苦的例行诊疗后(他从不允许我旁观整个过程,我只能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瓷器碰撞和偶尔泄出的、被咬碎在喉咙里的闷哼),他会让我进去,屏退左右,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耶路撒冷灰黄色的城墙外,那片无垠而残酷的沙漠。 他不说话,我也不问。只是偶尔,我会将他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替换成温水。他会侧过头,面具孔洞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没有任何表示,但下一次,他会自然而然地接过那杯温水。 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建立在那个共同秘密的脆弱基石上,在病痛与权力的夹缝中,悄然生长。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来自海洋方向的阴云打破。 来自欧洲的船队,带来了新的十字军。他们并非响应教皇的正式号召,而是一支由各方冒险家、失意骑士、渴望在东方攫取财富与荣耀的狂热者组成的杂牌军。领头的是佛兰德伯爵菲利普,一个以勇猛和……不那么审慎著称的贵族。他们的到来,本该是为耶路撒冷注入新的力量,但菲利普伯爵踏上圣地后表现出的傲慢与对王权的轻视,却让敏感的政治天平开始倾斜。 王座厅内,气氛再次变得紧绷。 佛兰德的菲利普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红色鬈须,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的灰尘。他穿着锃亮的欧洲板甲,与耶路撒冷贵族们轻便的锁子甲和东方风格的长袍格格不入。 “鲍德温陛下!”他抚胸行礼,动作却带着敷衍,“我与我的勇士们远渡重洋,是为将异教徒彻底逐出圣地!我们渴望战斗,渴望用萨拉丁的血来洗刷旅途的疲惫!我建议,立刻集结大军,挥师南下,直取埃及!拿下开罗,断了萨拉丁的根基!”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沙蒂永的雷纳德的热烈响应。“说得好!伯爵阁下!这才是真正的十字军精神!我们应与伯爵阁下联手,成就一番伟业!” 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直取埃及?陛下,请您慎重!我们刚刚经历蒙吉萨之战,国力需要休养生息。萨拉丁在埃及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劳师远征,风险极大!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菲利普,“我们对新盟友的……真正意图,尚需时间了解。” 菲利普伯爵闻言,浓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雷蒙德伯爵是在怀疑我与我的战士们的虔诚吗?我们带来的是上帝的意志和锋利的剑!” “上帝的意志也需要面包和稳妥的策略来支撑,伯爵阁下。”雷蒙德冷冷回应。 双方的支持者再次开始争吵。菲利普代表着来自欧洲的、不受耶路撒冷现有政治格局约束的“新势力”,他的到来,无疑给了雷纳德这样渴望战争和扩张的激进派一剂强心针,也严重挑战了以雷蒙德为首的、讲究现实平衡的贵族们的权威。 鲍德温四世依旧沉默地坐在王座上,听着下面的争论。他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衡量着每一句话的分量。我能感觉到,那面具后的目光,正锐利地扫过菲利普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扫过雷纳德跃跃欲试的神情,也扫过雷蒙德眉宇间深沉的忧虑。 终于,在菲利普几乎要与雷蒙德当面争执起来时,国王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让场面冷却下来。 “菲利普伯爵的热情与勇武,耶路撒冷感念于心。” 他先肯定了对方,语气听不出喜怒。 “然而,战争非儿戏。埃及遥远,萨拉丁势大。蒙吉萨之胜,在于出其不意,在于时机。此刻贸然南征,非智者所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雷蒙德,“雷蒙德伯爵的顾虑,不无道理。” 菲利普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刚要开口反驳,鲍德温四世却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不容置疑: “耶路撒冷需要的是稳固,是恢复,是整合各方力量。伯爵阁下与您的战士们远来辛苦,不妨先熟悉圣地情势,协助巩固北部与沿海要塞的防御。对埃及的行动,”他加重了语气,“时机未到。” 这是明确的拒绝。以一种温和却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 菲利普伯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紧紧握着剑柄,胸膛起伏,显然极为不满。但他面对的是刚刚取得辉煌胜利的国王,是那双隐藏在银面具后、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抚胸行礼,不再说话。 雷纳德脸上写满了失望,而雷蒙德则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会议在一种表面服从、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贵族们躬身退下,菲利普伯爵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王座厅,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 我注意到,在众人离去后,鲍德温四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微微向后靠在王座里,闭了闭眼睛,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泄露了巨大精神消耗的动作。 他看得很清楚。菲利普的到来,不是援军,是变数,是可能点燃耶路撒冷内部早已存在的裂痕的火种。他必须压制住这躁动的、可能将王国拖入毁灭性冒险的力量。 然而,压制,并不意味着消除。 随后的日子里,菲利普伯爵虽然表面上遵从了国王的命令,驻扎到了北部的的黎波里附近,但他与雷纳德的往来却愈发密切。来自北方的消息显示,这位佛兰德伯爵并未安于“巩固防御”,他麾下那些渴望战斗和掠夺的士兵,开始不断与附近的□□商队和村庄发生小规模冲突,边境局势再度紧张起来。 更令人不安的是,宫廷内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言论。谈论着国王的身体状况,谈论着麻风病的“不洁”与“上帝之罚”,隐晦地质疑一个“病人”是否真的有能力领导王国应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这些流言的源头难以追溯,但它们像毒蛇一样,在耶路撒冷的石墙阴影下游走。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菲利普或雷纳德个人的野心。这是对王权的挑战,是对鲍德温四世那建立在军事胜利和钢铁意志之上的、本就脆弱的权威的侵蚀。 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例行诊疗后,被允许进入他的内室。他坐在窗边,没有点灯,暮色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沉郁的蓝灰色里。银面具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侧着脸,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星火,那溃烂的半边面容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另外半边,则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易碎的平静。 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药味。 我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走过去,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 他没有动,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诊疗后的疲惫沙哑:“莉亚,你听说过‘圣火’吗?” 我微微一怔。圣火?耶路撒冷复活节时,在圣墓教堂据说由神迹点燃的火焰? “略有耳闻,陛下。” “每年复活节,信徒们聚集在圣墓教堂,等待奇迹。他们说,那是上帝恩典的证明,能净化一切污秽,带来新生。”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传说,“有些人认为,我需要那样的火焰。”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些流言,果然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甚至是以这种……最恶毒的方式。他们是在暗示,他的病,需要神迹来“净化”。 “那只是愚昧的迷信,陛下。”我忍不住说道,声音有些发紧,“您的功绩,您的智慧,才是王国真正的基石。”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那些散布流言者,还是对他自己。 “基石?”他重复着这个词,转过头,在渐浓的暮色中看向我,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两口古井,“莉亚,你说,一块正在被蛀空、慢慢风化的石头,还能支撑多久?” 他的目光里,没有自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清醒。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王座下的暗流有多么汹涌。 我看着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和脆弱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重负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我想告诉他,那块石头或许在风化,但只要还在那里,就依然在支撑。 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我的身份,我的来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我的喉咙。 最终,我只是走上前,将他手边那杯再次凉透的水端走,重新换上了一杯温热的。 这一次,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杯水,而是轻轻覆在了我端着杯子的手上。 他的掌心依旧带着异常的热度,干燥而粗糙。那触碰很轻,一触即分,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的皮肤上,也烫进了我的心里。 我猛地一颤,杯子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我的手指,也溅湿了他的袖口。 他没有在意,只是收回了手,重新转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深了,回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和流露出的脆弱,都只是我的错觉。 我握着那杯水,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我看着他重新融入暮色与阴影的侧影,知道有些界限,在无声中被打破了。有些情感,在日复一日的注视与沉默的陪伴中,早已悄然滋生,不再受身份与使命的约束。 而耶路撒冷的夜空下,来自北方的阴云与宫廷内部的暗流,正在悄然汇聚。一场比蒙吉萨更加凶险、不见刀光剑影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我放下水杯,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内室。 门在身后合拢,将他的孤独与我的悸动,一同关在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 我知道,我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沉默的陪伴者了。 那些针对他的流言,那些觊觎王座的野心,我必须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