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舟悠悠转醒,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似乎没什么不适,但嘴里却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恍惚地扶着额头坐起来,见苍觫背对着他,但接着他还未开口,苍觫就转过了身。
裴牧舟:“这毒……”
苍觫:“解了。”
裴牧舟一语不发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朝苍觫走过去,脸色无比郑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苍觫。
看得苍觫有点不自在,警惕地道:“做什么。”
裴牧舟站定,接着猝不及防行了一个大礼,洪亮的大嗓门随之响起:“兄台救命之恩,我裴牧舟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兄台有什么事,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苍觫默默后退半步:“不用。”
“那怎么行!我裴牧舟岂是忘恩负义之辈?兄台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想让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没有我办不到的。”
“……”
裴牧舟上前一步:“我说真的!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
却见苍觫眉头蹙起,一双深黑锋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裴牧舟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气氛似乎不太融洽,但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站在那儿,显得有点局促且不知所措。
耳边安静了,苍觫用余光轻瞟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
“我要做的事,你办不到。”
听到这话,裴牧舟抬起头来,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情绪激动地就要走上前。苍觫赶紧又退一步。
“好好好,我办不到。”裴牧舟见状停下来,但说完没两秒,接着又乐呵呵地道,“对了,我叫裴牧舟,我家就在附近,我刚从家里逃出来正准备去江湖上闯荡一番……”
“说过了。”
长篇大论刚一开头,苍觫便给他掐断了。
裴牧舟疑惑:“说过?”
苍觫:“名字。”
裴牧舟想起来了,之前已经自报过姓名了,于是说:“哦是说过了——那兄台贵姓啊?家住何处?要去哪里?若是顺路不妨同行啊。”
说着,却见苍觫垂下了眼,裴牧舟于是停下查户口一般的问话。
“我……”苍觫略微顿了下,“我不知道。”
裴牧舟沉默了。
“至于名字,不提也罢。”苍觫继续说,“都叫我龙……”
“龙兄!”
裴牧舟突然出声,语气没有之前那样欢快了,苍觫抬眸。
“龙兄为人良善,又救我性命,能与龙兄相识是我之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裴牧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苍觫:“?”
“放心吧龙兄,以后你就跟着我,从此往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漂泊无依了。”
“……”
“龙兄不必客气,我是认真的。”裴牧舟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们两个携手,一定能在江湖中闯出一片天地!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成为江湖传奇,到时候看我爹还怎么……嘿嘿。”
说着说着,裴牧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光辉的未来,少年人明亮的眼眸里装满了坚信与向往。
苍觫盯了他片刻,终于还是没说话。
这时裴牧舟从“名扬天下”的幻觉中醒过来,问道:“方才一时动容打断了龙兄的话,龙兄叫什么?”
苍觫疑惑,龙就是龙,还能叫什么?于是又重复一遍:“龙。”
裴牧舟反应了两秒,悟了:“龙龙!龙兄你叫龙龙。好名字!”
苍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有过很多个名字,苍觫也好,神龙或者妖怪也罢,他都无所谓。
裴牧舟反倒来了兴致,看看头上的天,看看脚下的地,又看看面前的龙兄,说:“还真别说,龙兄你和这地方真挺有缘的。”
苍觫微微地歪了歪头。
“你应该知道北山有龙的那个传说吧,咱俩在这里遇见,你又叫龙龙,真巧啊。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苍觫没答话,抬腿往前走去——龙叫龙,龙在北山——这很巧吗?
“龙兄你去哪儿?”裴牧舟追上去。
苍觫目视前方:“你不是要去闯荡江湖吗,江湖在哪儿?”
裴牧舟拦住他:“哎哎,可不能这么下山,万一被我……呃镇北侯抓住了,咱俩都得完蛋。”
“那要如何下山?”
“放心。”裴牧舟拍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交给我。”
虽然镇北侯世子无心接过家族世代的责任这事众所周知,但裴牧舟好歹在他爹的魔爪下活了十七年,关于镇北侯军和镇守北山的事想不知道都难。他知道怎么避开巡逻的守卫,从小路溜出去。
“对了龙兄,地上这些宝石是你的吗?”
苍觫看向裴牧舟手指着的地方。那不是宝石,那是他的龙鳞。苍觫于是说:“我没有宝石。”
裴牧舟抬手摸摸下巴,疑惑道:“那就奇怪了,这么多宝石是从哪儿来的?”
“算了,”想了半天一点思路没有,裴牧舟干脆不管了,转头对苍觫说:“走吧,带你出去。”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两个少年一路躲避守卫,顺着陡峭又隐蔽的小径下了山,悄无声息,就如同天边悄然聚集起的乌云,酝酿起一场狂风暴雨……
***
钦天监,国师莫尘立于高台之上,眉间忧色久散不去,一旁的青年见状问道:“师父,可是有何不妥?”
说话的青年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声音泠泠如天外之音,气质超然若谪仙。他正是国师莫尘的弟子,成子之。
老国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避不开,终究是避不开啊。”
成子之闻言,平静淡然的脸终于有了点波澜,神色一凛:“师父是说……”
“子之,随我去见陛下。”
“是。”
……
不久后,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被送到镇北侯裴季的手中。展开信件,镇北侯眉头紧锁,随后面色越来越凝重。
而就在这时,安庆慌慌张张跑进来。
“侯、侯爷!”
镇北侯将信收起,有些不悦:“何事慌张。”
“小世子不见了!”
“什么!?”
安庆此时已是满头大汗,赶紧把事情向侯爷交代清楚:“方才我担心世子饿着,就……”安庆心虚地看了眼镇北侯,“就拿了点吃食想进去看看,结果一开门,就发现世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
镇北侯快步走到安庆面前:“门窗都锁着,他还能跑了不成?”
“我在世子房间发现了条暗道,世子他一定是从那儿钻出去的。”安庆急得团团转,“府上何时有的这暗道啊,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危险,要是世子出了什么……呸呸呸,瞧我这嘴,我……”
裴牧舟是安庆看着长大的,一有什么事,安庆比谁都着急。此时镇北侯虽然也着急,但没有像安庆那样乱了阵脚,他打断安庆的念叨:“赶紧派人下去找!”
这时,一个小丫环从远处跑了过来,人还未进门,声音先到了:“安管家,暗道的出口在北山!”
镇北侯猛地变了脸色。
暴雨说来就来,裴牧舟和苍觫刚溜出山,就被劈头盖脸浇了个通透,成了两只落汤鸡。裴牧舟拉着苍觫在雨里狂奔,一路跑进城,来到街边一家成衣铺。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不少,店家乍一见进来两个“水鬼”,吓了一跳。
“掌柜的,给我们来两身衣裳。”裴牧舟走到柜台前,拿出银子放到上面。
干净的地面上,被拖出了两道长长的水痕,还多了好些脏兮兮的脚印,相当扎眼。
这家名为绣金阁的铺子,在帝京也算叫得上名号,店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内心疯狂尖叫,但面上丝毫不显,仍挂着得体的职业微笑。
掌柜的默默打量裴牧舟和苍觫,发现其中一个虽然狼狈但衣着配饰相当考究,想必非富即贵,而另一个也是气度不凡,乍一看生得一副暴君相,用句大逆不道的话来说是——有龙气。顿时笑眼更开了:“小店后面有浴室,两位不如先去沐浴梳洗,之后我再让人把衣服送过去。”
裴牧舟一点头:“有劳。”
“二位请跟我来。”一旁的店小二立即上前引路。
苍觫没有上前,默不作声观察着四周,眼里满是警惕。对于他来说,这里是陌生的,未知的,一切都蕴藏着危险。
发现人没跟上,裴牧舟在前面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龙兄快来,别一会儿染了风寒。”
苍觫犹豫了下,幽幽跟上。
店小二抱着他们换下的衣服走出来,掌柜的让他把东西放好,又亲自挑了几身价格不菲的衣服交给他,说:“你之后将这些都送过去。”
小二接过衣服,应了声好,就忙活去了。裴牧舟的钱袋还有佩剑,和湿衣服一起被放在柜台旁边。
小二离开后不久,一道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掌柜抬头看向门口,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走进来。这姑娘头上绑着满头花花绿绿的发带,一身杂而不乱的混搭和东街那帮乞丐一脉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只小巧的银铃手镯,刚才的铃声就是这手镯发出来的。
“你这小乞丐怎么又来了。”掌柜皱起眉。
黎乐仿佛没发觉掌柜的不耐烦,笑盈盈走上前:“李掌柜今日生意可好啊?又赚了不少银子吧。”
李掌柜想到此时正在后面沐浴的贵客,表情缓和了点。
黎乐将他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道有戏,于是赶紧趁机说:“李掌柜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这么点人手怕是忙不过来吧。”
李掌柜听了这话,刚缓和的表情又冷了回去,他板起脸道:“小店人手刚刚好,不劳费心。”
“别啊李掌柜,”黎乐把手肘放到柜台上,往前凑了凑,“有什么送衣服之类的差事,我可以帮忙跑腿的,这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没人比我更熟。”
“哼。”李掌柜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说,上次要送到陈府的裙子,被你掉到水沟里成了那个样——没让你赔钱是我老李心地善良!”
黎乐把手肘从柜台上收回来,干咳一声:“那是个意外……”
“管你意不意外,赶紧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李掌柜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次保证不会了!我是真的很需要银子,我……”
“走走走!”
见李掌柜决心要赶走自己,黎乐有些不甘心,但也没有办法,正打算最后再争取一下时,她的眼神无意间从柜台上扫过。
看清楚柜台上的东西之后,黎乐眼前忽地一亮。那上面放的是衣服和钱袋,还有一柄剑。看起来脏兮兮的,方才她还以为是什么不要的破烂,没想到还是值钱的东西,尤其是那柄剑。
“李掌柜。”
李掌柜看她还不走,以为她还要纠缠,不由得要放句狠话出来:“你要是再不走,我就……”
“诶,”黎乐忽然伸出手,指向李掌柜身后的盆栽,“这树怎么好像有些枯了?”
这盆里栽的是发财树,李掌柜宝贝得很,听到黎乐的话,他果然慌了,连忙转过身去查看。黎乐趁这个时候向那堆“破烂”靠过去,然后悄悄把钱袋揣进了怀里,动作干净利落。
李掌柜把发财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仔细看过,然后奇怪地说:“没有啊,好好的呀?”
黎乐扬起一个笑:“是吗,那可能是我眼神不好,看错了。”
“去去去。”李掌柜虚惊一场,看着黎乐更烦了。
钱已经到手,黎乐也不想再多待,于是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她又回过头说了句:“若是日后有了差事,李掌柜可别忘了我啊。”
李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看也没看她一眼。
钱袋子前脚刚被拐走,它的主人就来了。裴牧舟和苍觫两个人崭新出厂,和之前判若两人,李掌柜瞧见这周身的贵气,更加确信自己今日有得赚,于是连忙迎上去。
“衣服可还合身?二位可满意啊?”
一袭蓝白色劲装更加衬出裴牧舟的风发意气,一头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在脑后,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而苍觫,仍然穿得黑咕隆咚,再配上他那张冷脸,像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索命幽魂。
裴牧舟对掌柜说:“衣服不错,多少银子。”
李掌柜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共是二百八十三两,我给您抹个零,二百八。”
这些钱对别人来说是很多了,但对侯府的小世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裴牧舟走到柜台旁自己那堆东西前,准备拿钱给掌柜。然而他翻了又翻,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钱袋子。
“咦,怎么不见了?”
掌柜闻言走过去一看,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说:“坏了,又是那臭丫头!”
裴牧舟看向掌柜。
掌柜忙指向门外,说:“快!她还没跑远,兴许还能追回来。”
一直没发话的苍觫已经跨出店门,裴牧舟赶紧拿上自己的剑也追了出去。身后李掌柜跺着脚直骂黎乐,骂着骂着想起衣服还在裴牧舟和苍觫身上:“哎!记得回来啊!二百八啊!”
……
远处,一个小巧的身影埋头往前,忽然感应到什么转过了头——
三人的眼神一相碰,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裴牧舟大喊:“小贼,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