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少侠不靠谱》 第1章 做好事不留姓名 帝京,东市北大街。 一糖水铺前,一大群人不知为何挤作一团,宽敞的大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时正巧一辆马车行至此处,高头大马,锦绳玉鞍,华贵无比。 “公子,路堵住了。”车夫勒住缰绳,旁边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回头向车里的人禀报。 织金的帘子后面,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从里传出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少年应一声下了马车,挤进前面的人堆里。 人群中心围着的,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赤红着脸,双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因情绪激动而暴起,两手不住地挥动。 “是真的,传说是真的!我看到了!”男人有些语无伦次,“就、就在北山,我亲眼所见!”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好奇道:“你是说你看到了龙?龙是什么样的?” “什么真的……你可别听他瞎说,这人我认识,叫李三,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嘴里没一个字可信。”书生旁边的大胡子壮汉高声喝道。 李三见有人不信,立刻为自己辩解:“是真的,我没骗人,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北山看看就知道了!” 大胡子哼笑一声:“你当北山是什么地方啊,有镇北侯在那儿守着,一般人哪里进得去?” 闻言,人群里有人出声质疑:“对啊,有镇北侯在,你是如何进去的?” 李三支支吾吾:“我、我……” “什么传说是真的,什么见到龙,我看你就是在骗人!”大胡子打断他。 围观的人也都没了兴致。 “原来是个骗子。” “散了吧散了吧。” 少年把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立刻回到马车禀报:“公子,骗子吹牛罢了。” 车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就在少年以为自家公子不会出声时,一个尾音上挑的“哦”从帘后轻轻飘出来。少年立刻会意,道:“那骗子说在北山见到了龙。” 闻言,帘后的人微抬起眼皮,一双幽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据传,百年前妖龙现世,妖龙性情凶恶,残忍暴虐,所到之处尸山血海,生灵涂炭,人间俨然成了炼狱。就在此时,一高人挺身而出,以身献祭,终将其封印于北山,才使得这场人间浩劫得以平息。而此后,帝便命镇北侯府世代镇守在此,现如今,已传至第五代。 “公子,人群散了,能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只剩李三杵在原地,车夫牵起缰绳就要出发。 “等等。” 少年忙让车夫停下动作,而后不解地扭头看去。 一把精美的折扇挑起了车帘的一角,帘后的目光透过空隙从里看出去,三月刚融化的雪水般温润的声音随之响起:“去请他过来。” 少年顺着看过去,看到刚才人群中间的“骗子”李三。 镇北侯府。 管家安庆进了书房,走到书桌前:“侯爷。” 端坐于桌前的是个中年男人,五官周正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但面色严肃,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这正是镇北侯裴季。 镇北侯抬手让一旁奉茶的侍从退下,随后看向来人:“那小子还是不肯?” 安庆面带难色:“奉侯爷的命,没有让世子踏出房门半步,可……可世子说……” “他说什么?” 安庆略低下头:“世子说就算是被关上一辈子,他也绝不继承爵位,绝不……绝不因为一个瞎编的话本故事就葬送自己后半生……” “混账!”镇北侯重重一拍桌,气得站了起来,“瞎编的话本故事?葬送他的后半生?简直是混账!” “镇守北山乃太祖圣命,我裴家世代忠良,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个东西!” 等镇北侯稍平息了怒气,安庆才边瞥他的脸色,边小心地说:“侯爷,世子从昨日起已被关了整整一天了,这好好的人,若是被关出个好歹来……” “我看他就是被你们给惯的!”镇北侯直接打断安庆的话,“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准给他送吃送喝,饿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使不得啊侯爷,这怎么能、这……” 话未说完,安庆被镇北侯凌厉的目光一扫,赶紧低下头:“是,侯爷。” 从书房出来,安庆连连叹了三声气,然后从一堆干活的侍从丫鬟中间走过,来到一间房门前。他隔着上锁的房门,对里面说道:“世子,你就跟侯爷认个错吧,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庆的话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知道,小世子性子倔,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于是只好又叹了口气:“世子,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叫我。” 可安庆不知道的是,世子不理他不是因为世子倔,而是这屋里根本就没人。是的,把镇北侯气得七窍生烟,让侯府管家安庆愁眉不展的镇北侯世子——裴牧舟,早就已经溜出去了。 并且此时此刻,正从一条地下暗道里往外爬。 这暗道是在房间书柜后的地板上偶然发现的,不知是谁挖的,也不知通向哪里。暗道里又黑又窄,有股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两壁之间仅有一人宽的距离,裴牧舟摸索着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点光亮。 “天无绝人之路啊。” 裴牧舟先前差点以为这是条还没完工,没有出口的暗道,乍一看到前方头顶洒下的光,仿佛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有救了一般,加快动作往前蹭过去。 …… 一只小麻雀飞落到地上,在一堆小草小木枝里挑挑拣拣,忽然,旁边的杂草堆动了动,紧接着,一只蹭满了灰尘泥土的手唰的“破土而出”,吓得小麻雀扔掉了嘴里衔的小枝,扑棱着翅膀仓皇逃走。 从土里“长”出来的手不断往外冒,很快一个黑乎乎、长得像人的东西从下面钻了出来。 “啊——出来了,总算是出来了!”裴牧舟平展开双臂,闭着眼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然后长叹一句。 他毫不在意自己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起嘴角颇有点得意:“关一辈子,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他才看向四周,发现周围全是树木荒草,人迹罕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莫名有点眼熟。 往前走了几步,顺手在一旁的树上摘下个野果,往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后放入口中。 “什么地方啊……哎,这果子挺好吃。”于是又从树上扯下几个。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音:“侯爷吩咐最近加强山中巡逻,你们几个,再去那边看看。” “是!” 然后,裴牧舟看见几个身穿铠甲的士兵列成一队,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于是赶紧躲到树后:“不是吧……” 开什么玩笑!跑路跑回“敌军大本营”,还这么巧撞见他爹的镇北侯军,他这自投罗网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敌。 裴牧舟屏住呼吸,缓缓挪动脚步,借着周围树木的掩护,蹑手蹑脚地开溜。 憋着一口气跑出老远,确认自己己经脱离“敌方”视线范围后,一颗提起的心才又落回原处。然而一口气还未松完,脚下猛地一绊,只听—— “咚”! 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呲着嘴爬起来,回头一看,瞧见一块暗红近乎黑色的宝石躺在地上,晶莹剔透,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一看便知有多珍贵。 裴牧舟心中奇怪,北山除了巡逻的镇北军就没别人了,不可能是哪个富贵人家在这乱晃悠落下的,而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北山还产宝石。 忽然,离这块宝石不远的草丛间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裴牧舟走过去扒开一看——又一块宝石!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又在前面不远处发现另一块。一块,一块,又一块……裴牧舟跟着散落在地的宝石,一路走到河边。 这么多的宝石,好生奇怪。 裴牧舟捡起半浸在河水边沿的宝石,往河里看了一眼:算得上清澈的河水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黑衣少年,他闭着双眼,面色惨白。 裴牧舟大惊,冲河里喊道:“喂,你没事吧?喂!” 水里的人闭着眼,裴牧舟见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细想这人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扔下手里的石头,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到地上,跳入水中…… 苍觫闭着眼睛,感受着身旁水的流动,忽听一个人在岸上大喊大叫,吵得他头疼,正欲睁眼,却突然被人圈住腰—— “!” 那人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他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就被从水里给捞了出去。 裴牧舟把人拖上岸,急忙先确定此人是死是活,伸手拍向黑衣少年惨白的脸,试图把人拍醒:“醒醒,快醒醒。” 裴牧舟下手没轻没重,苍觫惨遭一掌之后猛地睁眼,眼中泛起狠意,伸手朝裴牧舟的脖子掐去。仿佛已经听到脖子断裂发出的咔嚓声。 然而这时—— “你醒了!” 裴牧舟一把抓住苍觫的手,“刚才见你沉在水里,还以为你已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苍觫往回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扯动,惊了。 裴牧舟顺势把苍觫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拦下他又一次袭过来的手,一开口相当有气势: “我裴牧舟向来做好事不留姓名,区区救命之恩,举手之劳而已,兄台不必言谢。” 这差把“快谢我”三个字挂在脸上了。 但苍觫看不见。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裴牧舟等了一会儿,见苍觫不按江湖规矩来,竟然真的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无视了他,沉不住气了:“兄台,不必言谢?” “……” 苍觫面对他期待的眼神,不信邪,又出手袭去,然,未果。 虽没听到想听的,裴牧舟却也没怎么失望,转而问道:“北山守卫森严,兄台怎会在此?” 苍觫这下没看自己的手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牧舟。 “哦我知道了,是偷偷溜进来的吧。”裴牧舟面露赞赏之色,疾走几步围上去,“能在我……能在镇北侯眼皮底下溜进来,兄台当真有些本事。” 说到这,裴牧舟想到什么又话音一转:“不过要是被守卫发现,可是要被抓进天牢的,但没关系,有我在……” “你……” “对,我!有我在,绝不会让你被抓!” 苍觫话被打断眉心微蹙,又欲开口,裴牧舟却伸手递过来什么东西。 苍觫看了眼裴牧舟手里那几颗圆圆小小的红果子,脸色瞬间变了,冷眼看着他。 “这是我刚摘的野果,很好吃的你尝尝。”裴牧舟说完,自己先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见此状,苍觫愕然。 裴牧舟又往前递了递:“喏。” 苍觫看着他耳尖逐渐泛起的红,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头晕吗?” 裴牧舟眨眨眼:“啊?” “头晕是正常的,因为有毒。” 裴牧舟耳尖的红越来越深,眼前的人也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听见“……有毒”,便还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咚”的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 苍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冷漠。 第2章 小贼站住 裴牧舟悠悠转醒,头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似乎没什么不适,但嘴里却有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恍惚地扶着额头坐起来,见苍觫背对着他,但接着他还未开口,苍觫就转过了身。 裴牧舟:“这毒……” 苍觫:“解了。” 裴牧舟一语不发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朝苍觫走过去,脸色无比郑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苍觫。 看得苍觫有点不自在,警惕地道:“做什么。” 裴牧舟站定,接着猝不及防行了一个大礼,洪亮的大嗓门随之响起:“兄台救命之恩,我裴牧舟没齿难忘,从今往后兄台有什么事,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苍觫默默后退半步:“不用。” “那怎么行!我裴牧舟岂是忘恩负义之辈?兄台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想让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没有我办不到的。” “……” 裴牧舟上前一步:“我说真的!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 却见苍觫眉头蹙起,一双深黑锋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裴牧舟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气氛似乎不太融洽,但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站在那儿,显得有点局促且不知所措。 耳边安静了,苍觫用余光轻瞟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 “我要做的事,你办不到。” 听到这话,裴牧舟抬起头来,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情绪激动地就要走上前。苍觫赶紧又退一步。 “好好好,我办不到。”裴牧舟见状停下来,但说完没两秒,接着又乐呵呵地道,“对了,我叫裴牧舟,我家就在附近,我刚从家里逃出来正准备去江湖上闯荡一番……” “说过了。” 长篇大论刚一开头,苍觫便给他掐断了。 裴牧舟疑惑:“说过?” 苍觫:“名字。” 裴牧舟想起来了,之前已经自报过姓名了,于是说:“哦是说过了——那兄台贵姓啊?家住何处?要去哪里?若是顺路不妨同行啊。” 说着,却见苍觫垂下了眼,裴牧舟于是停下查户口一般的问话。 “我……”苍觫略微顿了下,“我不知道。” 裴牧舟沉默了。 “至于名字,不提也罢。”苍觫继续说,“都叫我龙……” “龙兄!” 裴牧舟突然出声,语气没有之前那样欢快了,苍觫抬眸。 “龙兄为人良善,又救我性命,能与龙兄相识是我之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裴牧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苍觫:“?” “放心吧龙兄,以后你就跟着我,从此往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漂泊无依了。” “……” “龙兄不必客气,我是认真的。”裴牧舟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们两个携手,一定能在江湖中闯出一片天地!说不定还能名扬天下,成为江湖传奇,到时候看我爹还怎么……嘿嘿。” 说着说着,裴牧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光辉的未来,少年人明亮的眼眸里装满了坚信与向往。 苍觫盯了他片刻,终于还是没说话。 这时裴牧舟从“名扬天下”的幻觉中醒过来,问道:“方才一时动容打断了龙兄的话,龙兄叫什么?” 苍觫疑惑,龙就是龙,还能叫什么?于是又重复一遍:“龙。” 裴牧舟反应了两秒,悟了:“龙龙!龙兄你叫龙龙。好名字!” 苍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有过很多个名字,苍觫也好,神龙或者妖怪也罢,他都无所谓。 裴牧舟反倒来了兴致,看看头上的天,看看脚下的地,又看看面前的龙兄,说:“还真别说,龙兄你和这地方真挺有缘的。” 苍觫微微地歪了歪头。 “你应该知道北山有龙的那个传说吧,咱俩在这里遇见,你又叫龙龙,真巧啊。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苍觫没答话,抬腿往前走去——龙叫龙,龙在北山——这很巧吗? “龙兄你去哪儿?”裴牧舟追上去。 苍觫目视前方:“你不是要去闯荡江湖吗,江湖在哪儿?” 裴牧舟拦住他:“哎哎,可不能这么下山,万一被我……呃镇北侯抓住了,咱俩都得完蛋。” “那要如何下山?” “放心。”裴牧舟拍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交给我。” 虽然镇北侯世子无心接过家族世代的责任这事众所周知,但裴牧舟好歹在他爹的魔爪下活了十七年,关于镇北侯军和镇守北山的事想不知道都难。他知道怎么避开巡逻的守卫,从小路溜出去。 “对了龙兄,地上这些宝石是你的吗?” 苍觫看向裴牧舟手指着的地方。那不是宝石,那是他的龙鳞。苍觫于是说:“我没有宝石。” 裴牧舟抬手摸摸下巴,疑惑道:“那就奇怪了,这么多宝石是从哪儿来的?” “算了,”想了半天一点思路没有,裴牧舟干脆不管了,转头对苍觫说:“走吧,带你出去。”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两个少年一路躲避守卫,顺着陡峭又隐蔽的小径下了山,悄无声息,就如同天边悄然聚集起的乌云,酝酿起一场狂风暴雨…… *** 钦天监,国师莫尘立于高台之上,眉间忧色久散不去,一旁的青年见状问道:“师父,可是有何不妥?” 说话的青年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声音泠泠如天外之音,气质超然若谪仙。他正是国师莫尘的弟子,成子之。 老国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避不开,终究是避不开啊。” 成子之闻言,平静淡然的脸终于有了点波澜,神色一凛:“师父是说……” “子之,随我去见陛下。” “是。” …… 不久后,一封来自宫中的密信被送到镇北侯裴季的手中。展开信件,镇北侯眉头紧锁,随后面色越来越凝重。 而就在这时,安庆慌慌张张跑进来。 “侯、侯爷!” 镇北侯将信收起,有些不悦:“何事慌张。” “小世子不见了!” “什么!?” 安庆此时已是满头大汗,赶紧把事情向侯爷交代清楚:“方才我担心世子饿着,就……”安庆心虚地看了眼镇北侯,“就拿了点吃食想进去看看,结果一开门,就发现世子不见了,到处都找不着。” 镇北侯快步走到安庆面前:“门窗都锁着,他还能跑了不成?” “我在世子房间发现了条暗道,世子他一定是从那儿钻出去的。”安庆急得团团转,“府上何时有的这暗道啊,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危险,要是世子出了什么……呸呸呸,瞧我这嘴,我……” 裴牧舟是安庆看着长大的,一有什么事,安庆比谁都着急。此时镇北侯虽然也着急,但没有像安庆那样乱了阵脚,他打断安庆的念叨:“赶紧派人下去找!” 这时,一个小丫环从远处跑了过来,人还未进门,声音先到了:“安管家,暗道的出口在北山!” 镇北侯猛地变了脸色。 暴雨说来就来,裴牧舟和苍觫刚溜出山,就被劈头盖脸浇了个通透,成了两只落汤鸡。裴牧舟拉着苍觫在雨里狂奔,一路跑进城,来到街边一家成衣铺。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不少,店家乍一见进来两个“水鬼”,吓了一跳。 “掌柜的,给我们来两身衣裳。”裴牧舟走到柜台前,拿出银子放到上面。 干净的地面上,被拖出了两道长长的水痕,还多了好些脏兮兮的脚印,相当扎眼。 这家名为绣金阁的铺子,在帝京也算叫得上名号,店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内心疯狂尖叫,但面上丝毫不显,仍挂着得体的职业微笑。 掌柜的默默打量裴牧舟和苍觫,发现其中一个虽然狼狈但衣着配饰相当考究,想必非富即贵,而另一个也是气度不凡,乍一看生得一副暴君相,用句大逆不道的话来说是——有龙气。顿时笑眼更开了:“小店后面有浴室,两位不如先去沐浴梳洗,之后我再让人把衣服送过去。” 裴牧舟一点头:“有劳。” “二位请跟我来。”一旁的店小二立即上前引路。 苍觫没有上前,默不作声观察着四周,眼里满是警惕。对于他来说,这里是陌生的,未知的,一切都蕴藏着危险。 发现人没跟上,裴牧舟在前面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龙兄快来,别一会儿染了风寒。” 苍觫犹豫了下,幽幽跟上。 店小二抱着他们换下的衣服走出来,掌柜的让他把东西放好,又亲自挑了几身价格不菲的衣服交给他,说:“你之后将这些都送过去。” 小二接过衣服,应了声好,就忙活去了。裴牧舟的钱袋还有佩剑,和湿衣服一起被放在柜台旁边。 小二离开后不久,一道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掌柜抬头看向门口,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走进来。这姑娘头上绑着满头花花绿绿的发带,一身杂而不乱的混搭和东街那帮乞丐一脉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只小巧的银铃手镯,刚才的铃声就是这手镯发出来的。 “你这小乞丐怎么又来了。”掌柜皱起眉。 黎乐仿佛没发觉掌柜的不耐烦,笑盈盈走上前:“李掌柜今日生意可好啊?又赚了不少银子吧。” 李掌柜想到此时正在后面沐浴的贵客,表情缓和了点。 黎乐将他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道有戏,于是赶紧趁机说:“李掌柜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这么点人手怕是忙不过来吧。” 李掌柜听了这话,刚缓和的表情又冷了回去,他板起脸道:“小店人手刚刚好,不劳费心。” “别啊李掌柜,”黎乐把手肘放到柜台上,往前凑了凑,“有什么送衣服之类的差事,我可以帮忙跑腿的,这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没人比我更熟。” “哼。”李掌柜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说,上次要送到陈府的裙子,被你掉到水沟里成了那个样——没让你赔钱是我老李心地善良!” 黎乐把手肘从柜台上收回来,干咳一声:“那是个意外……” “管你意不意外,赶紧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李掌柜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次保证不会了!我是真的很需要银子,我……” “走走走!” 见李掌柜决心要赶走自己,黎乐有些不甘心,但也没有办法,正打算最后再争取一下时,她的眼神无意间从柜台上扫过。 看清楚柜台上的东西之后,黎乐眼前忽地一亮。那上面放的是衣服和钱袋,还有一柄剑。看起来脏兮兮的,方才她还以为是什么不要的破烂,没想到还是值钱的东西,尤其是那柄剑。 “李掌柜。” 李掌柜看她还不走,以为她还要纠缠,不由得要放句狠话出来:“你要是再不走,我就……” “诶,”黎乐忽然伸出手,指向李掌柜身后的盆栽,“这树怎么好像有些枯了?” 这盆里栽的是发财树,李掌柜宝贝得很,听到黎乐的话,他果然慌了,连忙转过身去查看。黎乐趁这个时候向那堆“破烂”靠过去,然后悄悄把钱袋揣进了怀里,动作干净利落。 李掌柜把发财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仔细看过,然后奇怪地说:“没有啊,好好的呀?” 黎乐扬起一个笑:“是吗,那可能是我眼神不好,看错了。” “去去去。”李掌柜虚惊一场,看着黎乐更烦了。 钱已经到手,黎乐也不想再多待,于是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她又回过头说了句:“若是日后有了差事,李掌柜可别忘了我啊。” 李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看也没看她一眼。 钱袋子前脚刚被拐走,它的主人就来了。裴牧舟和苍觫两个人崭新出厂,和之前判若两人,李掌柜瞧见这周身的贵气,更加确信自己今日有得赚,于是连忙迎上去。 “衣服可还合身?二位可满意啊?” 一袭蓝白色劲装更加衬出裴牧舟的风发意气,一头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在脑后,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而苍觫,仍然穿得黑咕隆咚,再配上他那张冷脸,像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索命幽魂。 裴牧舟对掌柜说:“衣服不错,多少银子。” 李掌柜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共是二百八十三两,我给您抹个零,二百八。” 这些钱对别人来说是很多了,但对侯府的小世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裴牧舟走到柜台旁自己那堆东西前,准备拿钱给掌柜。然而他翻了又翻,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钱袋子。 “咦,怎么不见了?” 掌柜闻言走过去一看,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说:“坏了,又是那臭丫头!” 裴牧舟看向掌柜。 掌柜忙指向门外,说:“快!她还没跑远,兴许还能追回来。” 一直没发话的苍觫已经跨出店门,裴牧舟赶紧拿上自己的剑也追了出去。身后李掌柜跺着脚直骂黎乐,骂着骂着想起衣服还在裴牧舟和苍觫身上:“哎!记得回来啊!二百八啊!” …… 远处,一个小巧的身影埋头往前,忽然感应到什么转过了头—— 三人的眼神一相碰,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裴牧舟大喊:“小贼,站住!” 第3章 小石头 跑进一条小巷里,黎乐停下了脚步——往前是早就在那儿等着她的苍觫,往后是穷追不舍追上来的裴牧舟。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占据了这条小巷唯二的两个出口,将她堵得死死的。 “看你还能往哪儿跑!”裴牧舟微喘着气,看着里面的人进退两难。 “不知哪里得罪了两位,两位要这样追我。” 黎乐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的无辜,倒显得像是裴牧舟和苍觫欺负她似的。 “把东西还我。”裴牧舟朝黎乐伸出手。 “什么东西?” 裴牧舟:“你说什么东西,当然是被你拿走的钱袋啊。” “这位公子可不要乱说话,”黎乐脸不红心不跳,“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钱袋,你又什么时候看见我拿了你的钱袋?可不能平白污人清誉啊。” 裴牧舟自然是不信的:“你没拿你跑什么?” “你们追我我当然要跑啊,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人贩子呀!” 说得很有道理,但裴牧舟不傻。 “还不承认。”裴牧舟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好,你就是小爷我初入江湖拿下的第一个小毛贼!” 对方是两个人,且看起来似乎都有点身手,黎乐只会点三角猫的功夫,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然后抬头看向小巷两侧高高的墙壁。 “你是想翻墙吗?”苍觫忽然开口。 黎乐转头看向这个冷面的黑衣少年。或许是从小摸爬滚打形成的直觉,她从看到苍觫的第一眼,便本能地想要远离。 裴牧舟接过苍觫的话:“没用的,因为在你翻过去之前,我和龙兄就会——抓住你。” 黎乐微微垂眸:“这样啊……” 说罢,她猛地抬头,飞快地助跑几步,腿用力往地上一蹬,然后借势攀上高墙。裴牧舟和苍觫早有防备,冲过去欲将人拦下。 而就在黎乐就快要被两人同时伸手抓住时,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得逞的笑,随即人往后仰去,做出了一个高难度的后空翻。 只一瞬间,裴牧舟与苍觫还未来得及反应,黎乐就已经从墙上跳落到地上。紧接着她闪身来到另一侧墙边。那墙根处放着个草笼,黎乐将草笼一脚踢开,一个小小的狗洞露了出来。 后翻,落地,钻狗洞,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早就计划好的。 裴牧舟眼睁睁看着黎乐这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嘴张成鸡蛋。不过下一秒,他就没工夫惊叹这番操作了,因为他自顾不暇了—— 因为惯性,往前冲的裴牧舟来不及停下,眼看就要和苍觫撞到一起。 “龙——兄——快——闪……” 嘭! 巨大的响声过后,苍觫稳稳站到地上,低头默默看着脸朝下,整个人埋进地里的裴牧舟。 裴牧舟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摸着头上的大包,说:“龙兄你还真闪啊……” 苍觫一点头:“当然。” 裴牧舟心情复杂。 另一边,黎乐跑了好一阵,觉得那两个人肯定不会再追上来了,便渐渐放慢了脚步。她看了一眼无人的四周,把手伸进怀里。 “哇,这么多。”黎乐掂了掂钱袋,难掩激动。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黎乐还没来得及把钱袋收好,一个咋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看,我就说是你吧?” 黎乐匆匆用衣袖遮盖。 “别藏了,都看见了。” 又是这两个人,简直是阴魂不散。黎乐在这片错综复杂的区域里绕了这么久,换成别人早就被她甩掉了,也不知这两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狗皮膏药似的。 黎乐转身看向两人,不阴不阳地说了句:“看来二位少侠不仅鼻子灵,眼神也好。” 裴牧舟气得伸手一指:“你……” “就算你夸我们,我们也不会放你走的。” 此话一出,黎乐和裴牧舟两人同时看向一脸认真的苍觫。 “龙兄……”裴牧舟拿手挡在嘴边,偏过头对苍觫小声道,“她这是骂我们呢。” 苍觫轻轻皱了下眉。 黎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初见这人时,看到他黑无常一般的冷脸,还以为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没想到竟然傻乎乎的,和他旁边的二愣子有一拼。 “行了,把钱袋还回来,再乖乖跟我去官府。”裴牧舟又看向黎乐。 黎乐悄悄看了下周围,这里没有狗洞,也没有别的能逃跑的路,就算有,一个计谋用过一次了,第二次不一定会有用。于是黎乐好汉不吃眼前亏,很识时务地举手投降。 “被你们抓到算我倒霉,两位要送我报官,我无话可说。” 黎乐似乎完全放弃了挣扎,把手中的钱袋给裴牧舟递过去。裴牧舟伸手要接,她却忽然又把手收了回去。 “唉,”她垂下头,用手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就是可怜我那卧病多年的老父亲,还有那尚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小妹……没了我他们可怎么办啊。” 说着悄悄瞥了眼两人,继续低头抹泪:“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家好人会去干这行窃的勾当呢?” 呜咽声轻轻响起,黎乐的肩膀一耸一耸,瘦瘦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单薄了。 裴牧舟一时有些无措,转头看了看苍觫。 只见苍觫盯着抽泣的小姑娘看了片刻,道:“袋子。” 黎乐抬头:“?” “湿了。” 黎乐拿着钱袋擦泪的手一顿,脸上伤心欲绝的表情僵住,在心里问候了苍觫祖宗十八代之后,抬起头,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好不容易挤出来尚未干掉的泪痕。 “好在二位及时阻止,让我能迷途知返,浪子回头,悬崖勒马……”黎乐双手捧着钱袋,伸到两人面前,“你们抓我吧。”俨然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裴牧舟看着钱袋,倒是犹豫了。 黎乐用微红的眼睛直视着他,似乎在说“动手吧别犹豫”,但这样一来,裴牧舟越发迟疑了。 “我……” 他从小的梦想是闯荡江湖,成为武功盖世的高手,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而现在,他正在对一个父亲重病小妹年幼、独自扛起养家的重担、因情势所迫而不得已走上歧途的姑娘说:抓你报官。 如果真的把人送到官府,那还算什么锄强扶弱,什么匡扶正义,他裴牧舟成什么人了! 但苍觫可没想这么多,既然黎乐自己说的“抓她”,那就抓吧。 ——“慢着。” 苍觫刚有动作,裴牧舟蓦地开口了。他从黎乐手上拿起钱袋,说:“既然已经找回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走吧。” 苍觫歪了歪脑袋,盯着裴牧舟。 黎乐早料到这二傻子会这么说,但面上仍表现出惊喜,然后泪水涌上眼眶,做出感激的样子来。 裴牧舟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无措地移开目光:“别哭啊……” 黎乐内心嗤笑了一声,然后面上挂起感激的笑,对两人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谢二位少侠不抓之恩,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偷东西了。” 裴牧舟冲她点点头:“记住你说的话。” “嗯,我会的。” “快走吧。” 黎乐最后又眼含热泪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迈开步子往前走去,经过裴牧舟身侧时,她一瞬间的停顿引起了苍觫的注意。 “哎等等。”裴牧舟忽然叫住她。 黎乐呼吸微滞,攥紧藏于袖中的东西,有些僵硬地转身。 “这些你拿着。”裴牧舟从钱袋中取出一些银子,放到黎乐手里,“虽然不多,但应该够你们生活一段日子了。” 黎乐怔了下,袋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 “多谢少侠。” 人走远了,裴牧舟背对着黎乐离开的方向,负手而立。 真好,踏上江湖的第一天,就挽救了一个迷途少女。 而苍觫一直目送黎乐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又回头面向裴牧舟:“为什么?” 裴牧舟闭着眼,头微仰,唇角带笑:“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必太过较真的。” 苍觫略加思索,好像明白了:“所以她刚才拿走你的小石头,你才什么都没说?”?裴牧舟疑惑地睁开眼:“什么小石头?” 苍觫指了指裴牧舟的腰间,裴牧舟顺着他所指低头一看—— 腰间空荡荡的,原本挂在那儿的玉佩不翼而飞。 “……” ——“我的玉佩!” 这一声嚎叫响彻云霄,苍觫默默后退一步。 裴牧舟猛地转身,嗖的一下冲出去:“小贼,站住!” 刚才说不较真,现在又一副要去砍人的架势……人都是这般变化无常的吗? 苍觫歪头,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