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快马加鞭,行程紧得几乎喘不过气。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几乎未曾停歇,连那两匹忠心耿耿的骏马也显出力竭之态。就在顾攸轻扯缰绳,欲再催马速时,沈念身下那匹枣红马却忽地顿足,任她如何轻喝、夹腹,只倔强地原地踏了几步,喷着粗重鼻息,垂首不动。
沈念心知马匹已至极限,连忙翻身下马,伸手轻抚马儿颈侧沾满尘土的鬃毛,触手一片汗湿。一丝愧意涌上心头——若不是为她身上这难解的毒,又何须这般日夜兼程、人疲马乏?
她抬眼望向也已勒马的顾攸,轻声道:“它们也到极限了......若不是为我,也不至于此。”
顾攸眉头微蹙,目光扫过马匹疲惫的姿态,又落回沈念脸上,不由得犯了难。
“顾攸,”沈念见他眉间忧色未散,柔声劝道,“不如我们在此歇上一日?让马儿也喘口气。我这几日觉得身子爽利不少,想必是你寻的药起了效。”
顾攸凝神细看她面色,见她唇上已恢复些许血色,气息也平稳许多,这才稍稍安心,颔首道:“如此......便好。我们再歇一日。”
自沈念中毒以来,两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寻医问药和拼命赶路上,鲜少有在白日里停下脚步,闲散度日的时刻。此刻,他们所在的这座长安城,乃当世数一数二的繁华鼎盛之地,入目皆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仿佛世间所有纷争与苦难都被隔绝在外,连带着他们二人连日来紧绷压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这繁华景象轻松明快了几分。
沈念随在顾攸身侧,听他温声讲解此地风物。他言辞清雅,见识广博,寻常街景经他描述,也添了几分意趣。她偶尔抬眼,见他眉眼温润如玉,专注地望着前方的街景,那神情间依旧透着属于少年的干净明亮,却又因历练而多了几分沉稳可靠。
正行走间,忽见前方街口处不知发生了何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显得异常热闹。
沈念到底还是少女心性,被那热闹气氛所吸引:“那边好生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顾攸本不喜凑这等热闹,但见她眼中满是期待,便温声应了:“好,跟紧我。”
说着自然而然地侧身将她护在内侧,抬手为她隔开人群。二人缓缓向前挪动,沈念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不觉有些尴尬。
待他们渐渐靠近人群核心,无需费力打听,从周围路人兴奋的交谈声中,已能拼凑出个大概。原来是当朝沈太师的嫡女,名唤沈千秋,今日受了皇后娘娘的邀约,要进宫赏花。这本是权贵之家寻常的交际往来,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这位沈家嫡女,乃是京城中颇有才名的闺秀,传闻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难得的是样貌极为出众,堪称国色天香。有好事者形容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说不尽的温柔可人,道不完的风姿绝代。见过她的男子,无不被其风采所摄,魂牵梦萦。
此刻,聚集在此的众人,多半便是存了想要一睹这位沈美人真容的心思,翘首以盼,等着沈家小姐出门登车的那一刻,也好一饱眼福。
顾攸神色平淡,显然对此并不甚在意。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身旁一双灵动的眼眸圆溜溜地、好奇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最佳视角的沈念身上。见她这般模样,唇边不觉泛起浅笑。
不知等了多久,人群开始有些躁动,连沈念都想着要不要离开时,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咚之声响起,那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沈千秋终于在两名贴身婢女的左右拥护下,款款走了出来。刹那间,人群爆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赞叹声。
只见那沈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她身着一袭柳黄宫绡长裙,并无繁复纹饰,只裙摆处暗纹如烟,在她款款而行时,似月华流淌,清辉照人。双目犹似一泓清澈见底的秋水,顾盼之际,眼神清澈而宁静,自有一番不容亵渎的气质自然流露,让周围喧嚣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了几分。
沈念混在人群中,看着那被众人目光簇拥的沈千秋,心中不禁暗叹。同样姓沈,自己与这位沈家千金,却真真是云泥之别。这般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才应是像顾攸这样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良配吧?若他们二人站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到这里,她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而顾攸,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朝那备受瞩目的沈家小姐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并无丝毫惊艳或留恋之意。他很快便收回视线,低头对沈念温声道:“人越来越多了,气息浊杂,我们不如去别处走走?寻个清静地方。”
沈念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两人悄然退出人群,寻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听书小院。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惬意的阴凉。树下随意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方桌,三三两两的茶客坐在那里。台上的说书先生精神矍铄,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春秋时期孔明空城退敌的经典桥段。
沈念随顾攸在角落坐下,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试探,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轻声问道:“顾攸......你觉得,方才那位沈姑娘......如何?”
顾攸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略微一怔,随即认真思忖片刻,然后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姿容绝俗,气质清华,确实对得起她千秋之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他评价得客观而中肯。
沈念闻言黯然,心道:“果然这世间,哪有男子不爱美人的。尤其是这般才貌双全的绝色......”
然而,她这厢正暗自神伤,却听顾攸话锋一转。缓缓向她靠近,清润的声音压低,如同春日里最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温柔:“但在我看来,反倒是......沈念姑娘眼中的那份灵动鲜活,遇事时的坚韧不屈,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风景。”
沈念只觉“嗡”的一声,羞意如潮水般漫遍全身。她慌乱垂首:“莫要取笑我!”
顾攸眼底的笑意愈发深邃温柔。他坐直身体,目光坦荡而诚挚地注视着她:“我对沈念姑娘所言,从未有过半分虚假。”
台上,说书先生正讲到空城计最惊心动魄之处,语调抑扬顿挫,情节扣人心弦,引得满堂茶客屏息凝神。可这角落里的两人,一个心慌意乱,一个目光温柔。那精彩的故事,竟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心里去。
在长安城中闲逛了一整日,感受着久违的市井烟火与片刻安宁,两人都有些倦了。回到投宿的客栈房间,沈念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许是心情放松的缘故,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次日清晨,歇足的马儿果然恢复了精神,在马厩中喷着响鼻,显得精力充沛。想到往后路途遥远,可能再无如此繁华便利的落脚城镇,顾攸便仔细检查了马匹和行李,一切收拾停当,两人再次翻身上马,离开了喧嚣的长安城,朝着青囊谷的方向,策马而去。
出了城,景象果然如顾攸之前所言,逐渐变得荒凉。官道两旁不再是肥沃的田地和繁华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坡塬,沟壑纵横,举目四望,难得见到几片像样的绿色,更是鲜少看到人烟,唯有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带着苍凉的味道。
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向前疾驰。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他们才不得已,在一片荒芜的土坡下,寻了一处勉强可以遮挡些寒风的黄土墙废墟停了下来。
顾攸从周围寻来一些干燥的枯树枝和灌木残根,熟练地生起了一小堆篝火。夜里露深寒重,两人各自裹紧了厚实的披风,围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旁。
橘红火光映在沈念脸上,暖意熏人,连日疲惫涌上,她眼皮渐沉,脑袋一点一点,意识模糊。
顾攸见她困顿模样,眼底泛起柔和笑意。他小心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伏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肩头上。
沈念睡意正浓,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舒适的着力点,无意识地蹭了蹭,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即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夜深了,篝火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沈念忽在梦中蹙眉呓语,身子紧绷。顾攸本就浅眠,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却不叫醒她,只轻拍她后背,如哄孩童般温柔安抚。
在他的轻拍下,沈念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重新陷入了安稳的沉睡。
直至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土墙缝隙,晃在沈念的眼皮上,她才悠悠转醒。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整个人都靠在顾攸的肩上,睡了一整夜!顿时满面绯红,猛地直起身子,满心慌乱与愧疚,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实、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我昨夜睡得太沉了......压了你一夜,你的手臂......”
顾攸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缓缓睁开眼,见她一脸窘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僵硬的臂膀,温声道:“无事。荒郊野岭,你能睡得好便是最好。”
沈念见他神色如常,一副浑不在意的坦然模样,自己若再扭捏纠结,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便强压下羞赧,岔开话题:“那我们快些出发吧?趁着清晨凉爽。等到午时,日头毒辣起来,赶路就更辛苦了。”
顾攸点头,起身将披风仔细折叠好,重新放入行李之中,又从中拿出水囊和干粮,递给她:“先简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便动身。”
晨光中,二人简单用了早饭,再度策马上路。前路依旧漫漫,黄沙无边,但经这一日休整,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悄然滋生,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长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