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不翻身》 第1章 初出江湖 沈念总觉得自己命里带着几分晦气。才刚记事的年岁,娘亲便撒手人寰。彼时她懵懂不更事,见满屋子的人垂泪啜泣,便也跟着嚎啕大哭,哭累了便攥着娘亲冰凉的手,嘟囔着肚子饿。 爹爹蹲下身将她搂进怀里,嗓音沙哑:“娘亲累了,要歇息,往后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沈念破涕为笑,脆生生应了句“好嘞”,竟真爬上床榻蜷在娘亲身侧,仿佛这般依偎着,就能把自个儿身上的暖意,渡给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 直至数月后她才恍然,大人口中的“长眠”,原是生死永隔,再不相见。 思念如附骨之疽,夜夜啃噬心肝。她时常揪着爹爹的衣襟哭闹要娘,男人只是红着眼眶沉默地将她搂得更紧。 不久后,爹爹带着她搬进一处僻静的农家小院。院墙低矮,墙角爬满青苔,几竿瘦竹在风中轻轻摇曳。沈念仰着稚嫩的脸问:“爹爹,我们为何不要从前那间大宅子了?姨娘和春秀姐姐她们又去了哪儿?”爹爹揉着她软软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往后啊,就只剩咱父女俩相依为命了。” 光阴如水,转眼六年时间过去了。十四岁的沈念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幼年那些鲜活的记忆,渐渐零落成模糊的碎片,唯记得爹爹嗜酒,她便也偷偷跟着尝。辛辣液体滚过喉头,呛得她直吐舌头。爹爹笑骂:“姑娘家学什么饮酒?日后若嫁了人,夫家该说爹爹教女无方了。”她不服气,仰脖又灌下一口,强忍灼烧感咽下,嘴硬道:“我偏要喝!这辈子就守着爹爹,才不嫁人!”爹爹作势瞪眼,却将盛着花生米的粗陶碗轻轻推到她跟前,眼底是化不开的宠溺。 若岁月肯存半分慈悲,这般清贫却安宁的日子,倒也算甘之如饴。可苍天惯会戏弄苦命之人。 七月流火,蝉鸣撕心裂肺。沈念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跪在榻前,紧紧握着爹爹逐渐冰凉的手。男人用尽最后气力,抚过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念儿不哭......爹这便去寻你娘了......往后爹娘就在天上护着你......” 沈念泣不成声,那痛楚较之幼年懵懂的悲伤,更加蚀骨锥心。 葬了爹爹,沈念把几件旧衣裳打成包袱。爹爹临终前反复叮嘱定要离开此地,却至死不肯说明缘由。她摸着坟前尚带湿意的新土,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下山时,眼泪早已将衣襟浸得精湿。 沈念在集市东头支起个简陋的摊位。街上人来人往,尘土飞扬,叫卖声不绝于耳。 靠着儿时模糊记忆调制的香药,手艺实在粗浅。吆喝了大半日,喉头干得冒烟,也仅卖出两盒。正低头数着掌心那六枚铜钱,盘算明日饭食,忽见一群彪形大汉抡着棍棒冲来。为首那人劈头便是一记闷棍,厉声喝道:“贱婢!我家小姐用了你的香药便昏死过去!” 沈念捂着额角痛呼:“绝无可能!让我瞧瞧那香囊——”话音未落,已被粗暴地拖行数丈。周遭围观者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她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置身于不断晃动的麻袋之中。 外头交谈声隐约飘入:“这丫头年岁与小姐相仿,正好替了祭河神的差事!”说罢,麻袋又被狠狠踹了两脚。沈念暗骂一声晦气,这几人分明是拿她当猴耍弄。正欲暗中运劲挣脱,忽闻外头刀剑铮鸣骤起,夹杂着血肉被撕裂的骇人声响。利刃破空之声吓得她屏息凝神,生怕下一秒那冷硬的刀刃便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片刻,厮杀声歇,麻袋骤然被人提起。强光刺目间,不及看清眼前人模样,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河神老爷饶命!我皮糙肉厚,硌牙得很,实在吃不得啊!” 却听一阵爽朗大笑:“白兄,你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吓成什么样子了!”沈念怯怯抬眼,只见两位约莫四十来岁的青衣侠客负手而立,一人清癯儒雅,一人魁梧如塔,气度皆是不凡。 见并非先前那伙歹人,沈念忙起身道谢,从他们三言两语中得知,原来那歹人贼心大,还想着偷盗商船,刚好被两位大侠撞见,出手擒拿。沈念听完,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凉甲板,哽咽道:“多谢两位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说罢,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用袖子胡乱擦拭着眼泪。 那瘦高个儿的书生模样男子连忙俯身搀扶:“姑娘快请起,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待船靠岸,你便可归家了。” 沈念却跪着不肯起身,肩膀微微发颤,声音愈发低落:“可恨那伙歹人......早已害了我爹娘性命......如今,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说到伤心处,泪珠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青衣男子一时语塞,面露难色地看向同伴。那魁梧汉子挠了挠头,粗声道:“既如此,姑娘不如随我们回千机楼。学些防身的本事,总好过孤身一人流落街头。” 沈念闻言,立刻直起身子,双手抱拳,像模像样地行了个江湖礼:“多谢二位师父收留!此恩此德,沈念永世不忘!”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狡黠光芒,转瞬即逝。 --分割线-- 那场香料摊前的祸事,让沈念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道,无依无靠的女子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虽说自幼跟着爹爹学过些拳脚功夫,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总不能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活。 眼瞧着两位侠客腰间所佩的千机楼独门暗器,沈念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这般机缘若是错过,只怕再难遇上。不如顺势攀上这棵大树,好歹能得个安身立命之所,暂避风雨。 一路跟着两位大侠南行,不出两日,便抵达了千机楼。远远望去,只见几座山峰连绵相接,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掩映于苍翠之间,气象恢宏,哪里是寻常意义上的“楼”?分明是一处占地极广、声名显赫的大门派。 守门弟子见到二人,立即躬身行礼,口称:“掌门、宋长老。”沈念心头一跳,不曾想自己随手攀上的,竟是这般了不得的靠山。 两位前辈微微颔首,便带着她入了山门。沈念虽使了些小聪明混进来,却也不敢妄想成为掌门亲传弟子。树大招风,她所求的不过是一处安稳度日之地。故而主动提出只随普通弟子一同习武强身便可,二人亦应允了。 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沈念这才有闲暇细细打量今后要长住的地方。 千机楼,以暗器机关之术闻名于世,擅用各类精妙机簧暗器。诸如“千机变”、“流星匣”、“连环脊”之类,皆是闻之色变、可轻易取人性命的暗器。 门下弟子皆穿着一袭青衣,衣料虽不华丽,却裁剪得宜,行动间自有一股飒沓之风。衣襟与袖口处,皆以银线绣着千机楼的门徽——那是一枚精巧的齿轮,环抱一支蓄势待发的短矢,齿轮转动,短矢欲出,暗合机关运转、一击必中之意。这些幼时听爹爹当故事讲过的门派,如今自己竟亲临其境。 思及爹爹,沈念眼眶不由得一热,急忙蹙眉,将骤然涌上的泪意强行压下。 执事弟子引她到一间小屋前,虽不宽敞,倒也收拾得干净雅致。沈念轻声道过谢,便开始默默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囊。 往后日子便这般过着。 每日辰时晨练,那些基本功对自幼习武的沈念来说易如反掌。一同练武的女弟子见她举重若轻,不由感叹:“不愧是掌门亲自带回的人。”沈念只窘迫一笑,谦道:“不过是往日做惯农活,手劲比旁人大些罢了。” 转眼便是爹爹头七之期。沈念的心像是被泡在碱水里,又沉又涩。千机楼虽大,却无一处能安放她潮水般的哀思。 她向一位面相和善的执事弟子打听何处最是清净。那弟子想了想,指着后山方向:“师妹若想图清净,可往东边那片老竹林去。那儿地偏,路也不好走,平时除了巡山弟子,少有人去。” 沈念道了谢,特意将午膳的饭菜每样留了些,用油纸仔细包好,又揣上一小壶偷偷藏起的浊酒,独自一人去了后山。 那弟子所言不虚。越往东走,人迹越是罕至。此处荒废的旧院墙和稀疏的竹林,透着股苍凉,正合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寻了一块冰凉平坦的青石板,权作祭台,将饭菜一一摆好,斟上浊酒。没有香烛,只有轻烟随着晚风袅袅升起,带着食物的微焦气和酒液的辛辣味,弥散在空气里。 “爹,女儿如今在千机楼安顿下来了,您教我的那些功夫,女儿一日也不敢落下......您和娘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 泪水无声滑落,她不再压抑,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思念和孤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尽了,泪干了,日头已然西斜。她浑身冰凉,四肢僵硬,却贪恋着这份与父母“独处”的宁静,迟迟不愿起身回去。 正是这份贪恋,埋下了祸根。 就在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风中忽然送来了极轻微的、压抑的谈话声。声音来自竹林更深处的拐角。 沈念的心猛地一提!此刻天色将晚,谁会来这偏僻之地? 她本能地身子一缩,悄无声息地隐到身旁一棵粗壮的老树之后,屏住了呼吸。爹爹从小教她的趋吉避凶、隐匿行迹的本能,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脚步声渐近,两个身影从竹林小径转出,停在了离她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其中一人,竟是身着内门长老服饰、须发皆白的老者!另一人也是内门弟子打扮。 沈念暗暗叫苦,只盼他们只是路过。 然而,那两人却停下了脚步,显然将此地当作了密谈的场所。 “届时定叫那小子有去无回。”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语气狠厉。 “赵兄所言极是,大公子不过是我们掌中玩物。”另一人阴狠地笑着,“待事成之后,那批机关图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沈念霎时僵在原地,血液都快冻结了!她进退两难,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尽力将身子缩在树影之后,心中叫苦不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两人越说越是得意,沈念蹲得腿脚发麻,心中惶急,只盼他们快些说完离开。越是焦急,越是出错。她下意识地想挪动一下发麻的腿,一个不慎,鞋尖轻轻碰断了地上的一截枯枝。 “咔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谁?!”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立刻扫视而来,瞬间就锁定了她藏身的大树方向。 沈念腿麻得一时动弹不得,心知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两、两位师兄,我、我耳朵不大灵光,什么都没听见......” 那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杀意骤现。 沈念急中生智,慌忙道:“我可是掌门亲自带回来的人!若我出了事,掌门必定下令彻查!到时、到时只怕......” 其中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眯起眼睛,缓步逼近,声音嘶哑:“小丫头,有些事听见了就该烂在肚子里。”他枯瘦的手指间寒光一闪,竟是一枚淬了毒的钢针。 “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沈念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冰冷树干,“就算不小心听见了什么,也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我发誓!” 另一人伸手按住老者执针的手,低声道:“赵长老,这丫头说得有理。若是突然死了个掌门带回来的人......” 白须老者冷哼一声,收起钢针,目光阴鸷:“谅你也不敢多嘴。记住,江湖路远,命却只有一条。” 沈念如蒙大赦,连连点头,逃也似地回了房间。 当夜,她辗转难眠。窗外每一声虫鸣都让她心惊肉跳,总觉暗处有人窥视。好不容易捱到睡着,却又梦见被人持剑追杀,惊得一身冷汗涔涔而醒。 翌日晨练时,她仍觉那两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 练完功正要去用早膳时,执事长老叫住了她。 “沈念,午后门派要送些物件去浮生阁,人手不足,你随几位师兄同去,权当历练。” 沈念心头咯噔一下。她入门方才八日,怎会轮到此等差事?她偷偷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瞥见了昨日那个白须老者,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至此,她全然明白了。什么历练,分明是要借机将她除去。可若是不去,在这机关遍布的千机楼内,“意外”身亡的法子,只怕不下百种...... 她强作镇定地抱拳道:“弟子领命。”心底却已飞快盘算起脱身之策。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但她沈念,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出江湖 第2章 诸事不顺 日头渐渐偏西,窗外隐约传来弟子晚课的呼喝与机簧作响,反衬得房内一片沉闷。视线所及,唯有一缕茶烟,在氤氲的暑气中袅袅升腾。沈念独坐榻前,指尖缓缓抚过行囊粗砺的布面,心中思绪纷乱如麻。 昨日赵长老那阴鸷的眼神和那暗藏杀机的话语,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心知肚明,这一趟所谓的“送礼”之行,绝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 轻叩门扉之声响起,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弟子推门而入,神色恭谨地交代此行事宜。 “浮生阁苏阁主四十五岁大寿在即,掌门特备寿礼,命我等前往道贺。”年轻弟子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暗器匣,金属冷光在指间隐约流转,“此行有二十余位师兄师姐同行,都是擅长暗器的好手,师妹初入江湖,不必过于忧心安危,紧跟队伍即可。” 沈念垂眸不语,心中却顿时警觉。浮生阁贺寿?此言何其虚妄。若真是寻常寿礼,何须二十余名精锐弟子押送?她面上不露分毫,只轻轻点头。 “浮生为定,但随心而行。”她默念浮生阁旧训,眼前恍惚浮现儿时随父亲拜访时的景象。那些锦衣玉带的少爷总喜欢捏她的脸颊,苏阁主更是常塞些稀奇玩意儿予她把玩。流光易逝,六年匆匆,不知昔日故人可还安好? 虽是旧识,沈念亦不敢贸然相认。爹爹是被人刺杀而亡,临终前却对凶手只字未提,唯愿她平安度日。这条性命是父亲以命换来的,她绝不能轻掷。 敛起心绪,她回房继续整理行囊。除却几件素净换洗衣物,便只剩父亲生前所用的一柄长剑,以及他赠予自己的长鞭。沈念以布条细细缠裹剑身,指尖抚过剑鞘上经年累月的握痕,上面还留着爹爹常年握持的痕迹,心中泛起淡淡涩意。 次日清晨,官道上。马车载着数口黑箱吱呀前行。同行的师兄们皆是一袭青衣,腰间暗器在晨光中泛着幽冷之色。沈念默然随行于队尾。 此行择陆路而往,约需五六日程途。沈念一路暗自留意地形地貌,寻觅脱身之机。奈何身旁的师兄是个十足的话痨,自启程便絮絮不止,让她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正当她暗自焦灼之际,前方林中忽惊起一片飞鸟—— “有埋伏!” 厉喝声未落,数十枚淬毒钢针已破空而出,为首的师兄袖中“流星匣”已然发动,一片更为密集的银芒激射而出。中针的蒙面人惨叫倒地,裸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这哪是什么贺寿之行?分明是一场生死杀局。 “躲好!”话痨师兄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九节钢鞭自腰间弹出,风声飒然。那钢鞭上布满倒刺,挥舞时角度刁钻,凌厉狠辣,中招者顿时皮开肉绽。 霎时间,杀声四起,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沈念心念急转——此正是脱身良机!她当即猫腰俯身,欲借机窜入道旁密林。不料寒芒乍现,一名蒙面人长剑直刺其咽喉,厉声逼问:“千机楼的机关图在何处?” “我不过是个杂役!”她拧身避让,发髻被锋锐剑气削散。青丝飞扬间,父亲所授步法自然流转,竟在密林间与追兵周旋了十余招。 然而,这般闪避终非长久之计。眼看要被四名贼人合围而至,沈念心中一横——不能再退了!她牙关紧咬,反手握住腰间长鞭。本想藏拙匿锐,安稳度日,奈何世人总逼人太甚!既然如此...... 就在她眼神一厉,内力即将灌入鞭身,要给眼前贼人一个教训的刹那—— “锵!” 一道湛蓝剑光挟着一股劲风掠过。那蒙面人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头颅却缓缓滑落。血雾弥漫之中,但见一袭浅蓝衣袍的男子翩然落地,从容还剑入鞘,袖口绿竹刺绣纤尘不染。 “姑娘受惊了。”男子缓步走来,声若春风。 他面貌俊朗,眸色偏浅,日光映照下,恍若琥珀沉潭,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杀伐之气,竟已化为一片宁和温润,仿佛周身血腥皆与他无关。 “无、无碍。”沈念怔怔地望着这个救命恩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沈念,你可安好?”话痨师兄疾步而来,染血的衣袂翻飞如蝶。 沈念这才蓦然回过神,环顾四周,一场恶斗已然止歇。那些贼人非死即伤,剩下的几个见势不妙,竟都毫不犹豫地咬碎口中毒囊,瞬间毙命,竟是连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 “多亏这位公子出手相救。”沈念连忙向蓝衣公子道谢,目光不经意间垂落,瞥见他腰间悬挂着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云骸”。 “悬剑锋?”她轻声脱口。 那公子微微一愣,随即接口,笑意清浅:“在下悬剑锋,顾攸。” 年长师兄闻言,立刻肃然行礼:“原来是悬剑锋大公子,久仰大名!多谢顾公子仗义相助!”语气中满是敬意。 悬剑锋,武林五大名门之一,专修“悬剑术”。此派剑法精妙,据说练至化境时,剑气无形,不出鞘就能以剑气伤人。短短数日,沈念竟已接连见识两大武林翘楚,心下暗惊。 几人寒暄几句,得知顾攸亦欲往浮生阁,便决定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沈念暗自叫苦,这脱身之计,怕是又要落空。 夜色渐深,众人寻了间僻静的客栈安顿下来。 待各人皆归房歇息,四下一片沉寂,沈念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提起行囊,欲趁夜离去。客栈大堂漆黑寂静,唯有窗外漏入几缕微薄月光。她轻手轻脚踏出门槛,心中方自一松,暗庆重得自由,却不想与半步之外的黑衣人四目相对。 那人通体裹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眸,手中细针正欲撬开黑箱的锁。沈念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说“阁下自便。”然对方却已目露凶光,挥刀直取她咽喉。 “你要拿便拿,砍我作甚!”沈念惊得失声尖叫,暗恼自己怎么次次都这么倒霉。 这一嗓子在万籁俱寂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顿时惊动了楼上歇息的师兄。黑衣人见势不妙,当即袖袍一扬,一把迷药扑面撒来。沈念急闭气息,足尖轻点,纵身跃至二楼话痨师兄的窗前。那黑衣人如影随形,一把拽住她的左腿,链刃寒光凛冽,眼看便要斩落。 危急关头,沈念拔下发间簪子,狠力刺向对方眼目!黑衣人猛地一甩,将她重重摔在房梁上,疼得她倒吸凉气。所幸师兄们及时赶到,剑光交错间,一枚银针巧力挑落了黑衣人的面纱。 烛光摇曳中,映出一张诡异的面容——那宽肩窄腰的壮硕身躯上,竟生着一双妩媚的凤眼,朱唇似笑非笑。 “程风?”大师兄失声惊呼,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忌惮。 程风?!此名入耳,沈念浑身寒毛倒竖,整个人如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自然听说过这个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怪人!传说他因天生雌雄同体被视为不祥,遭父母遗弃,幸得一位盲眼老妇收养。后来老妇在地主家做工时遭凌辱致死,程风便彻底疯魔,苦练邪功,最终将仇家及其帮凶尽数剐目焚尸,手段残忍至极。自此性情大变,亦正亦邪,行事全凭喜怒,武功却高得可怕!想到方才自己竟不知死活地想用簪子去刺他的眼睛,沈念后怕不已,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程风见对方人多势众,且都是千机楼擅长暗器的好手,自己身份暴露,缠斗下去绝非良策。他阴冷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尤其在脸色惨白的沈念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里带着审视,更有一丝不屑的讥诮。随即,他身形一晃,融入阴影之中,瞬息间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惊魂未定,忙先去清点那批黑箱,确认寿礼并无缺少,方才略略松了口气。 “师妹,你没事吧?”话痨师兄心有余悸地扶起瘫软在地的沈念,随即目光落在她身后那个小小的包袱上,满脸疑惑地问道,“咦?师妹,你这大半夜的......拎着行李是要去往何处?” 沈念面不改色,信口道:“想着这人生地不熟的,歹人肯定多,不若在一楼守夜,反倒安稳些。” “原来如此!”话痨师兄恍然大悟,非但没怀疑,反而露出赞赏的神情,“师妹当真心细如发,竟能预感到今晚会有贼人来袭!” 周遭几位师兄也纷纷投来“师妹果然深谋远虑”的目光。 沈念:“......”她只得干笑两声,生生受下这莫名赞誉。 “师妹且安心回房歇息吧!”话痨师兄慨然拍胸,豪气干云地说,“今夜便由师兄我在此值守!绝不让任何贼人再靠近半步!” 她强笑着应和,转身正要回房,余光却瞥见顾攸正倚在二楼拐角处,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那双如墨的眸子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第3章 再见故人 沈念只觉顾攸那一道目光似有实质,黏在背上,教她浑身不自在。莫非昨夜自己那番狼狈逃窜的形迹,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她转念一想,横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过几日便各奔东西,又何须耿耿于怀。这一日接连受惊遇险,早已心力交瘁,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一般。如此自我宽慰着,心神稍定,竟也顾不得许多,倒头便陷入沉沉梦乡。 第二日晨光熹微,窗外鸟声啁啾。沈念揉着惺忪睡眼,见天色已是不早,急忙起身,携了行李赶至前厅。诸位师兄早已收拾停当,正在厅中等候。 “师妹醒了?”话痨师兄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我给你留了两个馒头,路上垫垫肚子。” 沈念点头道谢,快步上前:“我们这便要动身了么?” 大师兄沉声应道:“正是。苏阁主寿辰在即,我等需准时抵达,延误不得。” 沈念咬着馒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庭院。只见顾攸已然端坐马背之上,晨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一袭浅蓝衣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墨色长发如瀑。仅是静坐那里,便自有一股清俊出尘、卓尔不群的气度,真真是应了那句“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此后三日的行程,倒是比前两日安宁了许多。许是已入了浮生阁所辖地界,那些暗中窥伺的歹人也有所顾忌,未再轻易出手。一路虽是风尘仆仆,跋涉辛苦,总算再无惊险变故。 沈念依然找不到合适的逃跑机会,话痨师兄虽不似先前那般喋喋不休,但仍对她颇为关照,让她难以悄无声息地消失。 第三日午后,一行人终是抵达了一处颇为繁忙的运河码头。但见水汽氤氲,河面上帆樯如林,舟船往来如织,景象与陆路的苍茫旷野截然不同。大师兄向码头守关弟子出示千机楼令牌。不多时,一叶轻舟缓缓靠岸,众人依次鱼贯登船。 浮生阁雄踞东海之滨,随潮汐隐现,外围常年笼罩着致命雾瘴。若未提前服下阁中特制的避瘴丹药,凡人闯入,顷刻间便会迷失心智,陷入幻境而亡。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舟缓缓穿出浓雾,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岛上屋舍皆由洁白的珊瑚石砌成,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房屋的梁柱、飞檐之上,巧妙地镶嵌着各色碎贝壳和珊瑚,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芒,美不胜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水咸味与不知名的花草清香,沁人心脾。 沈念怔怔望着眼前景致,恍惚间忆起幼时初次随爹爹踏足此地的光景。那时她年岁尚小,见此奇景,惊得瞪大了眼,扯着爹爹的衣角,仰头天真地问:“爹爹,苏伯伯这里是水下龙宫吗?”逗得一旁的苏阁主哈哈大笑,当即赠了她一串夜间能发莹莹微光的珍珠项链。时光荏苒,如今故地重游,眼前景致依稀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 执事弟子引着众人步入大殿,浮生阁阁主苏巍然——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儒雅、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已在此等候多时。 “大师兄!你们可算来了,慢死了!”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娃蹦跳着跑来,千机楼弟子服衬得她格外活泼,垂挂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沈念觉得她面善,仔细回想才记起,这不正是千机楼掌门的千金白千儿吗?她怎会在此? 苏阁主热情地招呼众人入座,目光转向顾攸时,更添几分慈爱:“顾攸贤侄都长这么高了,想当年你随顾掌门来我悬剑峰时,个头还不及我肩头,如今已是长身玉立,风采不凡”说着亲切地拍了拍顾攸的肩膀。 顾攸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谦逊回道:“苏叔父谬赞了。家父近日俗务缠身,实在无法抽身,只得由小侄前来代为贺寿,聊表心意,还望叔父见谅。” “贤侄这是哪里的话。”苏阁主笑着摆手,转而与大师兄寒暄起来。沈念在一旁静静听着,方才知晓此行竟分作了两路。他们所护送的黑箱之中不过是些寻常珠宝玩器,真正的贺寿重礼,早已由掌门千金亲自押送,先行抵达。 寒暄片刻,苏阁主目光落在一旁垂首默立的沈念身上,面露些许疑惑:“这位姑娘是......?” 沈念心头微微一紧。上次随父前来,她尚是八岁稚龄,容貌未开,加之爹爹后来刻意为之,不仅改了名字,亦换了容颜,阁主认不出来,实属正常。 大师兄忙出声解释:“回阁主,这是掌门前几日新收的弟子,沈念。” 阁主“哦”了一声,对她温和一笑:“倒与我一位故人之女有几分相似。” 沈念闻言,心下百感交集,却只得低头默默退至一旁,不愿再多言语。 是夜,浮生阁大摆筵席,款待八方来客。江湖名门、朝廷显贵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沈念自知身份低微,便悄然离席,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在后院信步闲逛。忆起当年与苏家几位公子捉弄宾客的趣事,唇角不禁泛起一丝浅淡笑意。 “心情倒是不错。” 阴冷低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沈念周身血液霎时冻结。她猛然转身,但见程风一袭赤红衣袍,悄无声息地立于月华之下,面色森冷,宛如自地狱而来的索命修罗。 她刚要张口求饶,程风已欺身近前,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扼住她纤细的脖颈,声音压得极低:“说出机关图下落,饶你不死。” 沈念只觉呼吸骤窒,拼命以单手徒劳地扒扯着他紧箍的袖袍,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我......当真不知......大侠为何......不去问他们......专、专抓我作甚?” 程风阴恻恻地笑了,月光映照下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更显诡谲莫测:“谁让你老是独来独往?” 沈念一时语塞。细想之下,确是如此。上次是自己撞上刀口,此番又是落单时被他盯上。 “大侠......”她强撑着挤出个笑脸,“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程风见她此刻竟还能油嘴滑舌,反倒似被勾起几分兴致,手上力道略微一松。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间隙,沈念猝然发力,一直藏在指缝间的银针狠厉地扎入他虎口穴道! “嘶——”程风吃痛松手,沈念趁机一个鹞子翻身,头也不回地冲向最近一处的阁楼。身后传来程风咬牙切齿的威胁:“下次再让我逮住,定要挖了你的眼珠子!” 沈念慌不择路地撞进一间屋子,反手将门闩插上。她背靠着冰凉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顺手抄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总算让狂跳的心稍稍平静。多亏在千机楼时,她暗中藏匿了几枚银针以备不时之需,虽未淬毒,但精准刺入穴位,亦足以令人痛楚难当。 待气息稍稳,她这才注意到屋内烛火通明。抬眼望去,顾攸正端坐在窗边矮榻上,手中书卷半掩,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这番狼狈情状。 “啊!”沈念惊得差点打翻茶盏,“原、原来是顾公子房间......夜、夜色深重,我一时走错了......” 顾攸将书卷轻搁于案上,目光在她汗湿的额鬓与微乱的衣衫上打了个转:“姑娘这一身冷汗,步履惊慌,可是遇着什么人了?” 沈念转念一想,这位到底是名门正派的公子,光风霁月,总不会和程风那样的江湖败类有牵扯,便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遭遇说了。 谁知顾攸听罢,剑眉微蹙:“姑娘当真不是和程风一伙的?” “啊?”沈念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原来那夜他倚栏旁观,目光深邃,竟是怀疑自己与程风有所勾结! “顾公子,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偷那劳什子机关图做什么?”她哭笑不得地摊手,“又不会用,还平白惹一身骚。” “那你半夜带着行李......” “当然是想逃啊!”沈念忍不住提高了声调,“这一路何等凶险,公子您又不是未曾亲眼所见。” 顾攸闻言,先是微怔,随即竟朗声大笑起来,眉宇间那点戒备之色顷刻间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般和煦的模样:“原来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误会了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沈念摆摆手:“无妨无妨,都是误会。”顿了顿,面露几分踌躇与难色,“那个...今夜我能在公子这里借宿吗?我怕回去又遇上那个疯子......” 烛影摇曳下,但见顾攸耳根处竟悄然漫上一层薄红,语气略显局促:“这......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有损姑娘清誉。” “无妨无妨,”沈念满不在乎地摆手,“我们江湖儿女,不在乎这些虚礼。” 见她说得坦荡,顾攸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将室内唯一的床榻让与她安歇,自己则移步窗边矮榻,盘膝而坐,阖目调息。夜风自半开的窗隙潜入,轻轻拂动他鬓边的几缕散发。 第4章 阴魂不散 翌日清晨,浮生阁正厅之内已是宾客云集,座无虚席。各路江湖豪杰携奇珍异宝前来贺寿,厅中珠光流转,宝气氤氲,几乎令人目眩。苏阁主与夫人含笑周旋于宾客之间,不时拱手致意,应对从容。 “不知千机楼白掌门此番,备下了何等贺礼?” 一道略显尖利的嗓音突兀地划破了喧闹。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玉带环佩叮咚,金丝滚边的袖口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沈念正自疑惑,身旁的话痨师兄已悄然凑近,压低声音道:“这位是朝中三品大员,奉旨前来贺寿,以示朝廷对江湖的‘关怀’。” “原来如此。”沈念微微颔首,心下了然。 “不过是家父平日收藏的几幅名家字画,并家母亲手缝制的一件貂裘罢了。区区薄礼,聊表心意,岂敢与各位前辈的重礼相比。”还没等苏阁主开口,白千儿已脆声答道。 “放肆!”那官员眯起三角眼,锐利的目光扫过白千儿。 苏阁主见状连忙含笑打圆场:“童言无忌,丞相大人海涵。丞相既好奇,老夫这便命人呈上。”说着击掌三声,几名壮汉应声抬出昨夜送达的那批黑箱。正当箱盖即将开启之际,丞相却忽地摆手制止。 “罢了,罢了,本官对这些俗物并无多大兴趣。”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本官近日倒是听闻一桩有趣的江湖传闻,说那消失多年的神器万象机枢的机关图,似有重出江湖之势。却不知......这份足以惊天动地的大礼,可在此次千机楼或是浮生阁的贺礼之列?”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顿时鸦雀无声,旋即所有目光都意味深长地聚焦于苏阁主身上,眼中无不闪烁着探究与贪婪的光芒。沈念至此方恍然明白,原来今日在场众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丞相说笑了。”苏阁主面不改色,声音沉稳有力,“江湖上谁不知道,八年前武林盟主失踪之际,那两样宝物便随之湮灭无踪,怎会无端出现在老夫手中?” “可也有人说机关图已经重现江湖,苏阁主当真不知?”一位身着紫袍的宾客突然插话。 “就是!”另一位虬髯大汉拍案而起,“谁不知道万象机枢配上你们浮生阁的大梦演武图,就能让人武功登峰造极,独步天下!” “若真在苏阁主这里,不如让我们开开眼界?”又有人起哄道。 厅内顿时喧哗再起,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然认定这两件稀世珍宝就藏于浮生阁中。沈念注意到,就连那位丞相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苏阁主突然冷笑一声,声音虽不甚响亮,却顷刻间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若真如诸位所说,这两样宝物都在老夫手中,那老夫早就独步天下了,还需要在这里与各位多费唇舌吗?” 他缓缓环视众人,目光如电,不怒自威,“老夫感谢各位远道而来为老夫贺寿,但若是有人故意将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强加在浮生阁头上......”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就别怪老夫不顾往日情面了!” 话未说完,满堂宾客已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出声。 丞相冷哼一声,拂袖不再言语。 苏夫人见气氛凝重,忙笑着上前招呼:“今日特意请了江南最好的戏班子来助兴,诸位不妨移步后院,一观妙音雅戏。”宾客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顺着台阶而下,气氛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 沈念暗自思忖,难怪程风穷追不舍,原来是为了万象机枢和大梦演武图。只是奇怪,今日这般大场面,为何不见苏宴晞和苏尧光两位哥哥的身影? 正张望间,白千儿凑了过来,歪着头问道:“在寻什么呢?” “啊,没什么,”沈念回过神来,忙赔笑,“初次来到浮生阁,看什么都觉新奇罢了。”她顿了顿,又问道:“师姐是要去听戏吗?” 白千儿被这声“师姐”叫得眉开眼笑,挺直了腰板,摆出一副老成模样:“自然要去。你也跟着,莫失了千机楼体统。”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沈念忍俊不禁——方才抢话的也不知是谁。 戏台前,千机楼因与浮生阁素来交好,被引至最佳席位就座。沈念方才落座,便觉身旁空位一沉,转眸望去,正对上顾攸略显尴尬的目光。 “你怎么......”沈念以目相询。 顾攸无奈指向前排——原是他的席位被人占了去。见他俊朗面容微微泛红,沈念忙以袖掩口,遮住上扬的唇角。 戏台上正演着《霸王别姬》,虞姬水袖翻飞间,凄美绝伦。沈念余光瞥见顾攸修长的手指于膝头轻轻叩着节拍,姿态闲雅。 申时三刻,戏终人散,苏阁主正欲引领众人游园赏景,却有几位宾客起身告辞。 “阁主盛情,本官铭记于心。只是朝中尚有要务......”丞相拱手作别,眼中精光闪烁。 其余几位宾客亦纷纷寻了由头离去。苏阁主面上不显,只客套寒暄几句。沈念冷眼旁观,心下了然——既知宝物不在此处,谁还愿多留? “师兄,我们何时返程?”她悄声询问身旁的话痨师兄。 话痨师兄压低嗓音:“明日一早。今日便走,未免太过失礼。” 看来今夜必须设法脱身。沈念暗自盘算,想起昨夜险些命丧程风之手的遭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次她学乖了——绝不再独自夜行。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乔装改扮,混在其他门派的离席宾客中悄然离开。 晚膳过后,苏阁主正与几位提前告辞的宾客寒暄。沈念早已换好一身不起眼的装束,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想到马上就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再也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她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雀跃。“这次总不会再撞见那个疯子了吧?” 月色如水,众人依次登上离岛的小舟。浮生阁弟子熟练地撑篙摇橹,船身划过平静的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沈念紧握船舷,望着渐行渐远的浮生阁,长长舒了一口气。 码头夜风凛冽,砭人肌骨。各派侠客熟门熟路地寻到自家车驾,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沈念独自沿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疾步而行。手中火折子明灭不定,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发出簌簌轻响,惊得她后背沁出层层冷汗。 就在旅馆灯火遥遥在望时,心中稍安之际,鼻尖忽然萦绕过一阵极其熟悉、甜腻中带着诡异腥气的异香。 沈念浑身汗毛瞬间倒竖,是程风的迷香! 思及上次程风恶狠狠说要挖她眼珠的威胁,沈念想也不想,拔足便狂奔起来,口中惊呼:“救命啊!杀人啦!” 二楼上房内,顾攸正于榻上盘膝调息,窗外夜风送来隐约的呼救声。那惊慌失措的女声......竟有几分耳熟?他眉心微蹙,起身行至窗边,垂目向下望去—— 只见清冷月光下,一道赤红衣袍正疾追一个纤细身影,不是那难缠的程风又是谁?而前方那个跌跌撞撞、吓得声音都变了调的女子,虽作男装打扮,但那仓皇逃命的姿态,正是白日里那个机灵又麻烦的沈念。 顾攸心下愕然,又觉几分无奈。才离虎穴,又撞煞神? 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却精准地丈量着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跑得倒快。”阴冷嗓音近在耳畔,一只戴着银护腕的手已堪堪触及她后颈。 沈念正要再次呼救,忽见一道湛蓝剑光破空而来,堪堪隔开那只索命之手。 “悬剑锋的小子?”程风闪身后退,手中链刃寒光乍现,“少管闲事!” “程风大侠。”顾攸剑尖轻颤,在清冷月色下划出凛冽弧光,“欺凌弱女,传扬出去,恐于大侠威名有损。” 程风闻言冷笑一声:“弱女?那你不如问问这丫头,先前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你掐我脖子两回,”沈念迅速躲至顾攸身后,伶牙俐齿地反击,“我不过是扎了你两针,这很公平吧?” 程风狞笑,猝不及防间甩出两枚银针——正是沈念先前所用之针。顾攸旋身挥剑格挡,金石相击之声清脆刺耳,惊起林间宿鸟一片。 沈念不由暗暗咂舌,此人当真睚眦必报,半分亏也不肯吃。 顾攸持剑而立,剑锋在月色下泛着寒光:“程大侠,你我修为在伯仲之间。此处尚在浮生阁地界,真要动起手来,恐怕你也讨不到便宜。”他声音沉稳,实则暗自警惕 此时,旅馆门口已闻声聚集起三三两两的江湖客,皆抱臂旁观。 程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沈念身上。他狠狠咬了咬牙,赤红衣袖猛地一甩:“咱们后会有期!”话音未落,人已融入沉沉夜色,消失不见了。 [垂耳兔头]有人在看 就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阴魂不散 第5章 一波又起 沈念自幼便不喜亏欠人情。爹爹生前常言,世间诸债,唯人情最是难偿,尤以救命之恩为甚。每每思及此,她便觉额角隐隐作痛,心头似压了一块重石。而今,她更是不慎招惹了程凤,一颗心时时悬着,飘摇不定,无处安放。 夜已深,三更鼓声遥遥传来,沈念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索明日该往何处去。囊中银钱所剩无几,若再这般耗下去,只怕真要流落街头了。 不如...... 顾攸素有起夜饮茶的习惯,睡前必沏一盏清茶置于案头,以备夜半醒时润喉。 这夜,他如常执杯欲饮,眼角余光却蓦地瞥见门外一道纤弱人影,顿时心生警惕,指节无声收紧,握紧长剑,缓步推门而出。 借着屋内摇曳的烛光,他瞧见一名身形单薄的女子正蜷坐在他门前,一动不动,似是沉入了梦乡。 俯身细看,他眉眼霎时舒展——原来是沈念。 见她睡得正熟,顾攸不忍唤醒,转身回屋取了件披风轻轻覆在她肩上。 不知她是畏惧程风再来寻衅,抑或是有事相求,竟在门外坐到睡着。顾攸微微摇头,索性在一旁盘膝坐下,阖目调息,静待天明。 卯时方过,天光初透。沈念睁眼动了动酸麻的手臂,披风便自肩头滑落。她拾起一看,这不是顾攸的衣物么?抬眼向屋内望去,只见顾攸正端着一碗小米粥慢饮,见她醒来,便以目光示意她一同用些。 沈念面颊微烫,将披风仔细叠好放在桌上,唇齿间的话语却迟迟难以出口。 “可是有事要问我?”顾攸见她神色踌躇,主动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沈念声如蚊蚋,“就是想问,顾大侠此番欲往何处去?不知可否......捎我一程。” 话音愈说愈低,螓首几乎要埋进胸口。二人非亲非故,对方却已救过自己两回,如今又要叨扰,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免赧然。 “你为何不随师兄回千机楼?”顾攸不解。 “我......听见了不该听的事,回去只怕性命难保......” 顾攸不再多问,将手边一碗尚温的小米粥推至她面前:“快用吧,粥要凉了。吃完便动身。” 沈念眸中顿时漾开惊喜的光芒,雀跃道:“你答应啦?顾公子当真是大好人!” 顾攸无奈轻笑:“此去最近的金陵尚有数百里之遥,你一个姑娘家独行终归危险。待你寻得安身之处,我们再作别。” 闻言,沈念感激地望着他,用力点头,埋头安静喝粥。 自爹爹去世后,所遇诸事皆不如意,唯有遇见他,才让她觉得这世间犹存善意。 顾攸仅有一匹坐骑,沈念原想说自己在旁跟着便好,却又怕耽搁行程。顾攸寻到旅店掌柜,问可有多余的马匹可买。掌柜知晓他是悬剑锋大公子,执意要送,分文不取。顾攸却坚持付银,掌柜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收下。 沈念静立一旁将他此举看在眼中,回想此前种种,她从未见过如他这般正直纯粹、温良仁善之人。 一时间,竟觉自惭形秽。 二人策马向南而行,夜里若寻不着客栈,便向农家借宿。村中孩童总好奇地围住沈念与顾攸,扯着二人的衣袖问他们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路上可有什么趣事。 顾攸坐在木凳上,同他们讲述江湖奇遇,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眸中写满憧憬。 翌日村妇醒来时,二人早已离去,桌上静静放着银钱。身旁孩童揉着惺忪睡眼问娘亲,何时能再见到他们。村妇默然不语——这般人物,能得一见已是缘分。 八月暴雨倾盆,二人寻了间破屋暂避。此地距金陵不过一日路程,连日的奔波令二人都面带倦色。 顾攸取出火折子生火,沈念则将湿衣撑在木杆上烘烤。 破屋外暴雨如注,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倾泻而下,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屋内,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念略显苍白的侧脸。她将最后一件湿衣搭在木架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顾攸——他正闭目调息,长剑横于膝上,姿态沉静如古井深潭。 连日奔波虽疲惫,却难得有这般宁静时刻。沈念抱膝坐在火堆旁,听着屋外雨声潺潺,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自离开浮生阁后,这种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便未曾消散。她自幼嗅觉灵敏,此刻空气中除却泥土湿润的气息和柴火燃烧的焦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腥气。 不是雨水的腥,而是某种......淬过毒的金属特有的冷腥。 她指尖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摸向缠在腰间的软鞭。爹爹说过,江湖风波恶,最怕不是明刀明枪,而是暗处防不胜防的冷箭。她本以为摆脱了千机楼的桎梏和程风的纠缠,便能得一夕安宁,却忘了自己或许早已是他人眼中的棋子,命如飘萍,由不得自己。 顾攸忽然睁开眼,眸光清亮,并无睡意。“有动静。”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她一人听见。 沈念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暴雨声中,果然夹杂着几不可闻的衣袂拂风之声,轻盈迅捷,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来人武功不弱,且人数不少。 她与顾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顾攸无声无息地握住剑柄,身形微侧,将她护在身后半步之处。沈念抿紧唇,心底那点因依赖他而产生的赧然迅速被冰冷的警惕取代。她不是娇弱的花,不需要永远被人护在身后。 “咻咻咻——” 数道乌光穿透雨幕,激射而入!目标并非他们二人,而是屋中那簇篝火。火星四溅,光线骤然暗淡,几乎同时,七八条黑影涌入破屋,手中兵刃闪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顾攸剑已出鞘,瞬间格开三把袭来的短刃。剑风凌厉,逼得来人后退半步。但他很快发现,这些杀手训练有素,配合无间,两人缠斗顾攸,其余人则默契地扑向沈念,意图分明——先解决看似较弱的她。 沈念在黑影扑来的瞬间便已动了。她并未硬抗,足尖一点,身形如燕般向后滑去,同时手腕一抖,长鞭如一道闪电卷向当先一人脚踝。那杀手没料到她反应如此迅捷,鞭身缠紧,一股巧劲传来,他下盘顿时不稳,踉跄向前扑倒。 另一杀手刀锋已至她面门,沈念不退反进,侧身避过刀锋,左手五指间寒芒微闪——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疾射而出,直取对方双眼!杀手大惊,回刀格挡,叮叮几声脆响,银针被尽数挡下。然而就这片刻阻滞,沈念的长鞭已如影随形,狠狠抽在他持刀的手腕上。 “呃。”杀手闷哼一声,短刀脱手。沈念鞭势不停,反手一抽,鞭梢精准地缠上他的脖颈,用力一勒,杀手眼球暴突,脸色迅速涨紫。 沈念出手狠辣果决,与平日那副时而瑟缩、时而狡黠的模样判若两人。顾攸正与两名杀手缠斗,眼角余光瞥见,心中不由一震。他原以为她只是有些机灵和粗浅功夫,此刻方知,她所学颇为驳杂,招式间带着一股野路子的狠劲。 “留活口!”顾攸见她欲下杀手,急忙出声。 沈念动作一滞,鞭梢力道稍松。那濒死的杀手得以喘息,剧烈咳嗽起来。就这瞬息之间,另一名被鞭子绊倒的杀手已翻身而起,手中多了一对奇形兵刃,似钩似镰,直取沈念后心。 顾攸剑光暴涨,如秋水横空,凌厉的剑势迫得身前两名杀手不得不后退暂避。他心系沈念安危,欲抽身回援,然而另外两名杀手却如影随形,刀光织成密网,将他死死缠在原地,寸步难移。 沈念仿佛背后长眼,看也不看,听风辨位,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扭转,险之又险地避过要害。那钩镰刃擦着她肋下而过,带起一串血珠,瞬间染红了浅色的衣衫。刺痛火辣辣地传来,她疼得蹙眉,眼中却闪过一抹戾气。 爹爹说过,江湖险恶,对敌之仁,便是对己之残忍。 她不再犹豫,长鞭彻底放弃钳制,带起一股劲风,猛地抽向那使钩镰的杀手面门。对方举臂格挡,鞭身却似活物般缠绕而上,死死绞住他的小臂。沈念吐气开声,运足内力一扯。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那杀手的小臂竟被硬生生绞断!断臂落地,手指犹在抽搐。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剩余杀手动作皆是一顿,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手段如此酷烈。与雇主所言的略通拳脚、易于拿捏截然不同。 沈念喘着气,肋下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浸湿了衣衫。她握紧长鞭,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刚被她勒得半死、正试图爬开的杀手身上。 “谁派你们来的?”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杀手面露恐惧,挣扎着向后缩。 顾攸趁敌方心神震荡之际,剑招愈发凌厉,瞬间又解决几人。他看向沈念,见她脸色苍白却眼神锐亮,仿佛绝境中被逼出獠牙的幼兽,心中复杂难言。他自幼习武,讲究剑道正气,极少下此狠手。而沈念的招式,却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存本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沈念见那杀手不答,眼中寒光更盛。她一步步逼近,长鞭拖曳于地,发出沙沙轻响,在这雨夜破屋中,恰似无常勾魂前,拖曳锁链的声响。 “说!”鞭影一闪,这次精准地卷住那杀手另一只完好的手腕,猛地向下一砸!惨叫声中,手腕骨骼尽碎。 杀手痛得几乎晕厥,涕泪横流,嘶喊道:“是......是暗语......我们是暗语的人......” 暗语?沈念蹙眉,她从未听闻江湖上有此名号。顾攸却面色微沉,显然知晓这是个名声不显却极为难缠的杀手组织,拿钱办事,从不失手。看来对方是接到了错误的情报,低估了沈念的实力与狠辣。派来的人太不中用。 “雇主是谁?”沈念逼问,鞭梢缓缓上移,指向他的喉咙。 “不......不知道......我们只接令......啊!”话音未落,沈念鞭梢一抖,竟直接撬开他的嘴,探入两指,扣住他一颗臼齿,猛地一掰。 杀手发出模糊不清的惨嚎,口中顿时鲜血淋漓。沈念面无表情地将那颗带血的牙齿扔在地上,声音冷得掉冰渣:“再给你一次机会。谁雇的暗语?不说,下次拔的,便是你的舌头。” 那杀手彻底被她的手段吓破了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含糊哭叫道:“是......是千机楼的一位长老......姓赵......我们只知这些......真的......饶命......” 赵长老! 沈念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明白过来。是了,那日在千机楼后山,撞破他与另一人密谋要算计大公子夺取机关图的,正是自己。他当时便已动了杀心,只因自己是掌门带回的人,才暂时隐忍。后来派她去浮生阁,分明就是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侥幸未死,他竟还不罢休,雇了杀手千里追杀。 好狠毒的心肠,好缜密的手段! 就在她因这真相而心神剧震的刹那、气息微滞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被拔牙的杀手眼中猛地闪过一抹疯狂与决绝,他舌尖诡异地向下一顶——舌根下竟藏着两枚细如发丝的乌黑小针,他奋力一吐,第一枚黑针无声无息,如影似电,直射沈念心口要害。 距离太近,变故太快,沈念又因得知真相而心神失守,待察觉时已然不及。 “小心!”顾攸惊呼,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强行扭身扑来,长剑疾点,“叮”的一声脆响,堪堪击飞了那枚袭向沈念要害的毒针。然而那毒针去势极刁,虽被剑风带偏,仍“噗”地一声深深扎入了沈念左肩。 一股刺痛的麻痹感瞬间自伤口蔓延开来,沈念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后退,半边身子几乎立刻失去知觉。 那杀手见状,脸上非但无喜色,反而露出一丝更加诡谲的狞笑。就在顾攸因击飞第一枚针而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且心神系于沈念伤势的瞬息之间,杀手舌尖再次猛地一弹。 第二枚乌黑毒针,带着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直取顾攸咽喉!这一下来得更加隐蔽,更加毒辣,算计的正是顾攸救援之后最微小的那一点松懈和空门。 顾攸察觉时,那点寒芒已近在咫尺,他身形急向后仰,欲要避开,但方才为救沈念而强扭的身形尚未完全回正,竟似已不及完全闪避。 一道纤弱的身影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撞入顾攸怀中。 是沈念! 左肩的剧痛和麻痹让她动作僵硬扭曲,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本能,她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狠狠撞开了顾攸,同时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那枚淬毒的死亡寒芒之前。 “呃。” 一声极轻的闷响。第二枚毒针尽数没入了沈念的右背肩胛之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念清晰地感觉到又一股刺痛在背后炸开,迅速与左肩的麻痹感连成一片,如同寒冰般急速冻结她的血液和力气。剧痛袭来,她却奇异地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真好。 ......这下,总算不欠他的了。 ......爹爹说过,人情债,最难偿。尤其是救命之恩......我还了......两清...... 这念头模糊地闪过脑海,她的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那杀手见计得逞,竟疯狂大笑起来,满嘴鲜血显得狰狞可怖:“哈哈哈......一命换一命......够本......”话音未落,他竟猛地向前一扑,主动撞向了顾攸因震惊而微微停滞的长剑。 剑刃透胸而过。杀手身体一僵,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光彩迅速黯淡,当场气绝身亡。 顾攸却仿佛未觉,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牢牢接住沈念瘫软下滑的身体。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子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左肩和右背迅速洇出的暗黑色血渍,那双总是温润平和的琥珀色眼眸中,出现了近乎碎裂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方才那一瞬——她不顾一切撞过来时,那双因中毒而开始涣散的眸子里,竟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解脱的微光。 她竟是......为了替他挡下这一针? “沈念!沈念!”顾攸连唤数声,声音竟带上了一丝急颤。他迅速出手连点她周身几处大穴,试图延缓毒素攻心,但那两处伤口流出的血已呈浓稠的墨黑色,触手冰凉,可见毒性之烈,远超想象。 沈念意识飘忽,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疲惫,“......真好...这次...还清了......”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终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胡闹!”顾攸厉声打断她未尽的话语,后续的呵斥全部僵在了舌尖。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尚有余温的干草堆上,掌心迅速贴在她后心,精纯内力毫不吝惜地、源源不断地渡入,顽强地护住她那即将被毒性彻底侵蚀的心脉。 “撑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决,“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破屋内重归死寂,唯有屋外淅沥的雨声与屋内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顾攸持续不断地输送着内力,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浑然不觉。目光紧紧锁在沈念那张愈发苍白、生机渐逝的脸上,方才她决绝挡针的那一幕反复在眼前闪现,心中浪潮汹涌,再难平静。 他闭目凝神,将所有杂念焦虑尽数摒弃,心神守一,将体内内力催谷至极致,不顾一切地灌入其经脉之中。无论如何,他必须带她找到一线生机! 良久,感觉到她心脉暂时被稳住,虽微弱却仍在跳动,顾攸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脱下外袍,仔细地将沈念裹紧,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他目光坚定地落在屋外无尽的雨幕上,毫不犹豫地步入了风雨之中。 肩背两处的伤处依旧传来阵阵刺骨的麻痹痛楚,但在那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在那一**支撑着她心脉的柔和内力中,沈念在深深的昏迷里,仿佛又回到了爹爹还在世时的某个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安全而踏实。而这一次,那份温暖里,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别的、让她安心却又陌生的气息。 第6章 活下去的还债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残存的积水一声声敲在阶前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衬得这荒郊野岭的破屋愈发寂静,恍若被世人遗忘的一隅。 顾攸寻了些尚算干燥的柴火,重新燃起一小簇篝火。橘色的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沈念周身那越来越浓的死气。她躺在铺着顾攸外袍的干草堆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唯有眉心紧紧蹙着,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梦魇。 梦里,是无休无止的追杀。 时而是在千机楼后山,赵长老那张枯瘦阴鸷的脸在眼前放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枯爪般的手捏着淬毒的钢针,一步步逼近,声音嘶哑:“小丫头,有些事听见了就该烂在肚子里......” 时而又变幻成程风那张雌雄莫辨、妖异诡谲的面容,赤红衣袍在阴风中翻飞,链刃闪着寒光,掐住她脖颈的手不带一丝活气,他俯身,唇边笑意森然:“我来挖你眼珠子了!” “不...不要...”她在梦中无助地呓语,身体微微颤抖,“我没有...我不知道...别过来...” 为何会如此?她不过是想活下去,像爹爹临终嘱咐的那样,好好活下去罢了。为何就这般难?这世间仿佛一张无形巨网,任她如何挣扎,总有更多的阴谋与杀机接踵而至,逼得她无处可逃,喘不过气。绝望自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比那侵入骨髓的毒更锥心。 挣扎间,左肩和右背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剧烈的、带着麻痹感的刺痛将她从噩梦中强行拽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破败的屋顶,蛛网摇曳,以及一旁篝火噼啪作响。身子沉得不似自己的,两处伤口随着呼吸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有针尖在不停地戳,只喘一口气,都好像要耗尽了全身力气。 她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顾攸静坐于火堆旁。他并未调息,只是沉默地添着柴火,跳跃的火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平日温润的眉眼此刻显得有些深邃难测。他肩头衣衫有一处明显的破损和暗色痕迹,那是之前为了救她,硬生生承受了杀手一刀所致。 沈念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酸涩、愧疚,还有一丝茫然,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她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响。 顾攸却似有所觉,立刻转过头来。见她醒来,他眼中掠过一丝松动,拿起旁边一个皮质水囊,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喂她饮下几口温水。 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沈念积蓄了一点力气,目光落在顾攸肩头的伤处,声音沙哑微弱:“你......何至于此......” 她的意思是,没必要为她这样一个麻烦缠身、朝不保夕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受伤,耗费内力,如今还要带着她这个累赘。 顾攸动作顿了顿,将水囊放回一旁。他看向她,目光平静,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愧疚:“你这毒,也有我的一份。” 若非为了救他,她不会中第二针。 沈念闻言,唇角无力地弯了弯,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是啊,第二针是为他挡的。可追根究底,那些杀手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是她牵连了他落入险境。她挡那一针,与其说是救他,不如说是......偿还。偿还他之前的援手之恩,偿还自己带来的这场无妄之灾。 “本就是......我连累你在先......”她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不过......是还了......自己的债罢了......”说完这句,她便似耗尽了所有心力,缓缓阖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两人萍水相逢,他却屡次被她拖累。从浮生阁外的仗义出手,到破屋中的守护,再到如今......她甚至觉得,若是方才就此毒发身亡,未能醒来,或许也好。省得醒来面对这不知如何偿还的恩情,省得继续拖累他,省得自己在这世上继续茫然无措地挣扎。 顾攸看着她这副近乎认命的灰败模样,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 他不再多言,持续将温和的内力输入她体内,护住她那摇摇欲坠的心脉,待她气息稍稳,带着她连夜赶路。 一路疾行,抵达金陵城时,已是次日午后。然而,正如所预料的那般,接连拜访了几家名声在外的医馆,甚至通过悬剑锋的联络点请来了两位退隐的御医,结果无一例外。 所有大夫把脉之后,皆是面露骇然,摇头叹息。 “公子,非是老朽不肯尽力,这毒阴狠无比,中一针已是九死一生,这位姑娘竟中了两针......毒性翻倍,早已侵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能撑到现在,全赖公子以内力强行吊命......” “恕老夫直言,准备后事吧。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每多听一位医者判下这般决绝之词,沈念的眼神便黯淡一分。身体里的冰冷和麻痹感越来越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一次短暂醒来,映入眼帘的,总是顾攸忙碌的身影——或是为她输送内力,或是煎药,或是查阅医书,或是与不同的人低声交谈,试图从渺茫希望中寻得一线生机。 她望着他清俊的侧脸染上疲惫,望着他向来整洁的衣袍沾染风尘褶皱,望着他为她这无亲无故之人奔波劳碌,心底那片荒芜之地,竟生出一丝不忍和......自厌。 果然,又成了别人的麻烦。一个天大的、恐怕无法偿还的麻烦。 这一日,在又一位老郎中摇头离开后,顾攸端着一碗新煎好的汤药走近榻前。那药气苦涩,据说能暂缓毒素蔓延。 沈念勉强撑起身子,却并未伸手去接那碗药。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久到顾攸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时,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顾公子......要不然......算了吧。” 顾攸端着药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沈念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希望后的麻木:“听天由命罢。这般折腾......终究是......徒劳无功......还平白......拖累了你。” 顾攸眉头紧蹙,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混着怜悯涌上心头。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肃厉:“沈姑娘,你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若是你父母知道,该是何等痛心失望?” 这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入沈念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她看着顾攸,嘴唇颤抖着,压抑许久的悲恸与绝望终于冲破了那层麻木的外壳,声音哽咽却带着尖利的痛楚:“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活着......在这世上......本就是苟延残喘......得过且过......何必......何必因为我......再麻烦别人......” 她的声音压抑而破碎,充满了无处可去的委屈和自弃。仿佛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负担。 顾攸看着她崩溃却仍强忍泪水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她不珍惜性命而生的薄怒瞬间消散,只剩下沉甸甸的怜悯。他想起她梦中惊恐的呓语,想起她对敌时那股狠厉与求生之欲,想起她提及父母时那深切的悲伤......这个女子,究竟独自一人在绝望中挣扎了多久?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了些,语气却依旧坚定:“这毒,也并非绝对无药可解。” 沈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还有一个地方,或有一线生机。”顾攸迎着她的目光,清晰地说道,“青囊谷。” 沈念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作更深的苦涩。青囊谷......那是传说之地,虚无缥缈,希望比晨露还要稀薄。她值得他为此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吗?她还要欠下多少,方能还清? 顾攸看着她脸上的挣扎与灰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些许了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沈姑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不愿亏欠人情。” 沈念怔怔地望着他。 “我救你,自有我的道理。并非全然无私,或许亦有我身为悬剑锋弟子的责任与......执念。”他目光坦然,一片赤诚:“你若觉得受之有愧,若真不想欠我人情,那便努力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等毒解之后,你再想办法,堂堂正正地还给我便是。无论是以金银相酬,或是他日在我需要时助我一臂之力,皆由你定。何必......此刻便轻易放弃性命?” “拿生死当儿戏,才是最轻贱这份......债。”最后那个“债”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重地敲在沈念的心坎上。 沈念彻底愣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在她认知里,人情债重如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尽快两清,方能心安。而他却说......活下去,才能还债。 她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眉眼间的坦荡与真诚不容置疑。是啊,他这般仁义之人,世间少见。自己或许是运气好,才在绝境中遇到了他。可她也明白,即便遇到的不是自己,是其他落难之人,他大约......也不会见死不救。 这并非是她沈念有多么特殊,而是他顾攸,本就是这样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心底那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亏欠感,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震撼,还有一丝微弱的、却被重新点燃的......希望。 若......若真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能还清这一切。从此两清,各自天涯。 也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 声音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顾攸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亮,心中微微一动。他不再多言,重新端起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她面前。 这一次,沈念没有拒绝,伸出手,颤抖却坚定地接过了那只药碗。 第7章 再遇程风 青囊谷以草药针灸为基,独创“活脉针法”,相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天下万毒,莫不可解。只是此谷行事素来低调,居处隐蔽,世人只知其位于西方群山之中,具体所在,天下知晓者不过寥寥数人。幸而,顾攸正是其中之一——青囊谷掌门,乃是他的义父。 时值八月,雷雨之夜,窗外电闪雷鸣,骤亮的白光不时撕裂黑暗,映照出榻上沈念苍白的面容。左肩与右背的伤口传来阵阵抽痛,虽得顾攸内力压制和汤药缓解,但那毒性附带的阴冷麻痹之感,如滴入清水的墨迹,在她经脉中无声蔓延,寸寸侵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性命悬于一线的危殆。 思绪纷乱间,窗外风雨声似乎更急了。 窗扇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沈念强忍着周身不适,撑起身子,想去将窗户关紧,免得雨水潲入屋内。她刚踉跄行至窗边,尚未伸手,一只冰冷潮湿却异常有力的手,竟猛地自窗外探入,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念骇得几乎脱口惊呼,却被那手掌中传来的冰冷杀意与警告意味生生逼回了声响。恰此时,又一道电光闪过,骤然照亮窗外之人——竟是程风!他一身湿透的赤红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身形。他单足踏在窗棂之上,另一只手按在腰间那对寒光熠熠的链刃上,一双凤眸厉光灼灼,死死盯住她,仿佛她只要敢呼救半声,那锋刃便会立刻割断她的喉咙。 沈念心脏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暗暗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程风微微摇头,用口型无声示意:“别动手,我不会叫。” 程风审视地看了她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的真伪。最终,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入室内,带进一股雨水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沈念这才注意到,他左侧腰腹处的红衣颜色深泞一片,正有鲜血汩汩外涌,将他脚下的地面染红一小片。可这人面上却无半分痛楚之色,只有惯有的阴冷和不耐。 “程大侠,你......你流了好多血......”沈念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暗红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虽也经历过厮杀,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血流不止,仍觉心惊。 程风瞪她一眼,动作有些粗暴地扯下湿透粘腻的外袍扔在地上,只余下深色的中衣,那伤口处的血色更加明显。“尽说废话。”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强硬,抬眼示意她,“过来,处理一下。” 沈念双手微微发颤,心下暗叹怎就这般倒霉,总是撞上这尊杀神。 顾攸就在隔壁房间,以他的功力,若她此刻呼救,他必能听见。可......程风的动作绝对比顾攸破门而入更快,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先一步毙命于链刃之下。 她认命地取来房内备着的干净布条和金疮药——这还是顾攸为她准备的。走到程风身边,看着他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还在不断渗血,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生怕一个不慎,自己身上也得多添几道口子。 程风看她手指抖得连药粉都撒不稳,不时还笨拙地牵扯到他的伤口,不悦地蹙起眉:“若再这般抖下去,我便将你这几根不中用的手指一齐剁了,倒也清净。” 这话吓得沈念不止手指,连整个手臂都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程风见状,越发不耐,语气森然:“是不是非得给你下点毒,让你动弹不得,才肯老实?” 此言正戳中沈念痛处。横竖自己身中奇毒,也活不了几日了,那股潜藏的不忿和破罐破摔的劲儿反倒被激了出来。她停下动作,抬起头,迎上程风的目光,竟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平静:“下吧下吧,反正我身中奇毒,也活不了几日了。程大侠若有什么能让我死得更痛快点的毒药,不妨现在就用。” 程风似乎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那双妖异的凤眸眯了眯,闪过一丝探究。他猛地扣住沈念的手腕。沈念一惊,以为他又要发作,却感觉一股阴冷的内力探入她的脉门。 “果然......”程风松开手,上下打量她,似是不解,“你的小情郎不是悬剑锋大公子么?怎舍得让你中这等阴毒玩意儿?还是说......他护不住你?”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嘲讽。 “你......休要胡说!谁、谁的情郎了!”沈念又羞又恼,脸颊发热,手下包扎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重。 “嘶——”程风吃痛,倒抽一口冷气,又狠狠瞪她好几眼,“手法粗鄙!” “嫌粗鄙你自己来!”沈念顶了一句,却还是放轻了动作。她不想激怒他,只想赶紧处理完伤口,把这尊瘟神送走。 程风中剑伤又染风寒,此刻面无血色躺在那儿。沈念借微弱烛光端详他面容——这般戾气深重、行事阴狠之人,此刻竟也透出几分脆弱,宛如暴雨中无遮无蔽的残花。 程风生得极美,这份阴柔之美被眉宇间的戾气冲淡,反与媚态相斥,多了几分男子的硬朗。 “看够了么?”程风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 沈念猛地回神,慌忙收回目光,心下嘀咕:不过多看几眼,真小气。“我是在想......程大侠你占了床榻,我今晚该睡何处?” 程风眼角微扫:“上次便说过要取你眼睛,如今你还能四处乱瞟,已是恩典。”话音未落,他便压抑地低咳起来,眉头因牵动伤口而紧锁。 沈念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慌道:“别出声!若让隔壁的顾攸听见闯进来,可怪不得我!” 程风的咳嗽被捂住,身体微微一僵。他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沈念——好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因中毒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唇瓣上传来一种陌生而突兀的暖意,与他惯常接触的杀意截然不同。一时让人有些不自在:“......知道了。” 沈念觉出他呼出的热气,才察觉自己行为不妥,猛地弹跳到一边,生怕他又动怒。 短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 “你这么怕我?”程风盯着缩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沈念,觉得有一丝好笑。 沈念心中暗骂:“难道不该怕?每次见面这条小命都悬在刀尖上。”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奉承:“不过是被程大侠的威风震慑住了罢了。”她顿了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又轻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竟能伤得了程大侠?” 程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厉色:“一个藏头露尾的黑衣杂碎,已被我一刀毙命,可惜被他的同伙拖走了尸身。不然......”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面露阴狠:“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念被他模样吓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与他同行的男子......逃了?” “那人倒有几分能耐,”程风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凝重,“我受他一掌,气血翻涌,一时凝聚不了内力,只好先走一步。”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暂时退避,全然忘了自己才是落于下风、受伤遁走的那个。 沈念虽武功不算顶尖,每每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命,却也只在程风与顾攸这等高手面前自知不敌。若换作寻常江湖客,她凭借爹爹所教的步法和那股狠劲,过上几招未必会落于下风。 连程风都敌不过、甚至需要暂避锋芒的人,定非寻常角色。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懊悔,恨自己幼时爹爹一督促练功就犯懒偷闲。 “那......你还取我性命吗?”沈念想起上次程风咬牙切齿道“后会有期”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程风闭目不再看她,只冷冷丢出一句:“我还没卑劣到,要取一个刚替我包扎好伤口之人的性命。” 沈念闻言,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暗谢上天赐此良机救他一回,竟唤回他几分良心。 沈念忽又想起一事,心中疑惑未消,忍不住轻声问道:“程风大侠,你......是如何寻到此处来的?” 程风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凤眸斜睨着她:“找你这么个会躲会藏的小狐狸自然费劲,但追踪悬剑锋那位一身正气、行踪明朗的顾少侠——可就容易多了。”他语带嘲讽,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针般刺向她,“怎么,现在才后知后觉,怕被我缠上了?当初胆子不是挺肥的么,扎我那两针的时候,可没见你手软。” 沈念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得讪讪一笑,硬着头皮奉承道:“我哪是后怕......只是由衷佩服大侠您追踪寻人的本事,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叹服。” 程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显然不吃她这套,径自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 沈念只能自认倒霉,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人明明身受重伤,却偏生精明得很,专挑她这颗“软柿子”捏,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精准地摸到她的踪迹,硬是逼得她不得不伺候这尊阴晴不定的煞神。 夜过三更,窗外雨声渐歇。沈念缩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眼皮不住打架。她不敢睡沉,生怕程风突然改变主意,但连日来的奔波、中毒的虚弱以及方才的惊惧,让她体力透支殆尽。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不知何时,眼前彻底一黑,昏睡过去。 次日清晨,沈念是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和顾攸温和的呼唤唤醒的。 “沈姑娘?沈姑娘?你醒着么?” 沈念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顾攸带着些许担忧的俊朗面容。她瞬间睡意全无:“你......你怎么进来了?”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顾攸无奈地笑了笑,温声解释道:“我敲了许久门,都不见你应声,担心你出事,便只好破门而入了。见你倚在门边睡得正熟。”他指了指房门内侧,那里确实散落着被撞断的门闩。 沈念面颊一红,这才察觉自己竟是和衣蜷在门口角落睡着的。她忙道:“啊......昨夜、昨夜只记得伏在桌上,不知怎就滑落到这里睡着了。”她不敢看顾攸的眼睛,生怕被他看出端倪。 “以后莫要如此睡了,”顾攸语声温柔,却含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秋夜寒凉,你本就身子虚弱,当真会着凉。”说着,他很是君子地将目光移开,并未多看沈念略显凌乱的衣衫。 “好......多谢顾公子关心。”沈念低声应道,心下稍安。 见沈念似乎完全清醒了,顾攸才退后几步,温言道:“我先去楼下准备早膳,你梳洗一下便下来吧。用完粥我们再动身。”他的体贴周到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窘迫。 沈念连连点头。待顾攸离去并细心地将损坏的房门虚掩上后,她立刻跳起来,飞快地环视屋内——昨夜血迹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果然是干惯了偷鸡摸狗之事...... 填饱肚子,沈念取行李下楼,见顾攸正在门前等候。二人上马后,沈念忧心道:“我这毒......还能撑到青囊谷么?” 顾攸闻言,勒住缰绳,侧过头来看她。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不必忧心。有我在,断不会让你有性命之虞。”这不是轻率的承诺,而是基于他能力和决心的断言。 沈念望着他清澈而坦荡的眼眸这才稍安。 二人策马而行。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此刻倒是晴空万里,烈日灼灼,晒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毒素的影响加上烈日曝晒,沈念只觉得阵阵晕眩袭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身体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顾攸一直留意着她的情况,见她脸色越发苍白,身形不稳,几欲坠马,他勒停马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沈姑娘,此地离下一个镇子尚有距离,你情况不佳。不如......与在下共乘一骑?也好有个照应。顾某实是担心你的安危,绝无他意。”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坦荡自然,不见半分轻薄。却依旧让沈念颊生热气,一时不知所措。 顾攸见她犹豫,不再多言,径自下马,动作轻捷地坐于她身后:“沈姑娘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么?” 他坐在她身后,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温和却不容拒绝。 随着马匹行进,顾攸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畔,令她心如擂鼓,久久难平。 第8章 人皮灯笼 两人抵达山下小镇时,日头已然西沉,暮色如纱,渐次笼罩四野。镇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街巷间行人疏落,步履悠闲。 江湖儿女,萍踪浪迹,能在这般安宁小镇暂歇,倒也算是一桩幸事。 赶了整日的路,沈念只觉浑身筋骨如同散架,甫一入客房,便倒在榻上,连指尖都不愿再动。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她才缓过些精神,睁眼却见顾攸早已备好清粥与几样简单干粮,静静置于桌上。 她心下不免泛起些微微不安——想他堂堂悬剑锋大公子,如今却为她这般琐事操持,若传扬出去,只怕无人肯信。 “顾攸,”她迟疑片刻,终是轻声开口,“你......离家日久,门中诸事繁杂,当真不急于回去么?”这话问得委婉,实则她更想问的是,为她这般耗费时日,值得吗? 顾攸停下手,抬眼看向她:“无妨。门中事务自有父亲和诸位长老打理。再过几月便行冠礼,须得在那之前赶回即可。”他顿了顿,语气笃定,“不过你放心,时间足够我们去青囊谷。” “好......”沈念不再多言。江湖相逢,终有一别。数月之后,二人终将重归各自天地。 歇足后,沈念再无睡意,信步至街上闲逛。 此时天色已全然暗下,长街两侧灯火次第亮起,映出另一番人间烟火景象。坊巷间虽不及白日喧闹,却也别有一番温软生机。 逛了一圈,沈念渐觉蹊跷,她放缓脚步,四下望去,只见往来行人中,竟十之**皆是女子,纵有男子,亦多是鬓发苍苍的老翁,不见半个年轻儿郎。下午入镇时分明并非如此光景。 顾攸亦早已察觉异样,他驻足凝望,镇中景象果然诡异。他行至一旁尚在营业的果摊前,向那卖果子的姑娘揖礼问道:“姑娘,叨扰了。不知为何镇中不见年轻男丁?” 那卖果子的姑娘闻声抬头,见顾攸气度清贵,容貌俊朗,先是一怔,随即面颊微红,带了几分羞意答道:“公子是外乡来的吧?难怪不知。我们镇上前几月出了怪事,夜里有红衣厉鬼索命呢!” “红衣厉鬼?”沈念顿时想起程风执链刃的模样——那般煞气,只怕比厉鬼更骇人。 “是呀!”姑娘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去,“说来也怪,那厉鬼只取男子性命,尤爱追杀那些流连花楼、不务正业之人。久而久之,连花楼都无人敢去了。后来那厉鬼虽非夜夜皆至,但每来一回,必取一命。而且......”姑娘的声音带上了恐惧,“手段极其残忍,会将人......将人整块皮剥下,做成人皮灯笼悬挂在屋檐下!时日一长,每至夜色降临,家中有男子的便都早早闭户不出了。可生计还得维持,我们女子只好硬着头皮出门经营生意。” 这厉鬼倒有几分“侠义”,只杀男子不伤女子。沈念转眸去看顾攸,见他眉头微锁,似在思忖什么。 她忽然生出几分戏谑之心,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压低声音笑道:“顾大公子,听见没?专杀男子,尤其可能找你这样俊朗的。我们还是别在外闲逛了,免得叫那厉鬼瞧上你,那我可罪过大了。” 她本以为顾攸会无奈一笑,或是正色反驳,却未料他竟从善如流,点头道:“也好。夜寒露重,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吧。” 他那般好脾气,甚至带着点纵容般的回应,倒让准备好调侃的沈念有些意外,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回到房中,沈念学着顾攸留一盏烛火安寝。许是下午睡足两个时辰,夜里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明月高悬,清辉透过窗纸,将院中树木的枝影投映其上,随风轻轻摇曳。沈念正盯着那晃动的影子发怔,忽见一道纤细的红影极快地掠过窗前! 她心中一凛,立刻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凑到窗边,向外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红衣、体态窈窕的女子,手提一盏白色灯笼,正脚步轻盈却迅速地沿着街道向前疾行。 “是那厉鬼?”沈念不及细想,好奇心顿起,当即悄然尾随而去。世间多见残害女子的采花贼,如今竟遇上一个专杀负心男子的,教她如何不好奇? 红衣女子似乎对小镇布局极为熟悉,身形飘忽,三拐两绕,便潜入一处看似富足的宅邸后院。沈念猫腰藏身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借着月光和院中零星灯火,紧紧盯着院内动静。 然而在外面等候了片刻,院内竟悄无声息,仿佛那红衣女子进去后便消失了一般。 “莫非失手了?还是走了?”沈念心下嘀咕,按捺不住好奇,见四下无人,便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潜入院中,刚靠近,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沈念心中一沉,凑近窗缝向内望去——只见房内地上,一名仅着亵裤的男子已横尸在地,死状极惨。他的头皮自后向前被剥下一大半,鲜血自头顶蔓延至全身,染红了地面,景象惨不忍睹。 饶是沈念随爹爹走南闯北见过些场面,此刻也不禁蹙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腾。正觉无趣欲退,一只冰凉柔荑却毫无征兆地、轻轻地覆上了她的脸颊。 “好看么?”一道声线在耳边响起,柔媚细软,若男子闻之,只怕心尖都要发颤。但在此情此景下,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甚美观。”沈念如实答。 那人闻言轻笑,“还没做完呢。”稍顿,又问:“你不怕?” “我非男子,亦是良民,有何可怕?”沈念镇定自若,倒是让那红衣女子有些意外。 红衣女子被她逗笑,“说得是!只有负心薄幸的男子——才该死!”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原来如此,是为情所伤,故而心生极端恨意的女子。江湖中这般因情生恨、走向极端的故事,沈念倒也听过不少。 “这男人,前些年娶了镇西头米铺老板的独女,做了上门女婿。头几年还算安分,去年老爷子病重,他便原形毕露。”红衣女子自顾自说着,扯起男子后背一块皮,嗤啦一声撕到底,续道:“他常去花楼买醉,许是腻了烟花女子,竟对街头卖香粉的姑娘起了歹意。那姑娘自是不从,他便将其手足捆绑施暴......后来姑娘有了身孕,街坊四邻指指点点,她不堪受辱,投江自尽。而这禽兽——却还好端端活着。” 说到此处,她已大致做出灯笼形状,抬眼问沈念,眼神灼灼:“你说,他该不该死?” 沈念吞咽一下:“死得不冤。”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般恶徒,死有余辜。 红衣女子面现喜色:“原是同道中人!日后若有负心汉欺侮妹妹,尽管告知,我来与他做盏灯笼。” “还......还不曾有郎君呢。”沈念又好奇道:“姑娘可是曾被男子辜负?” 红衣女子轻哼:“谁敢负我?是我那傻妹妹,年纪轻,着了坏男人的道,偷了家中钱财为他私奔,最终遭弃,流落街头惨死。”她收罢最后一针,灯笼已成。“杀尽这等男子仍难消我恨,便立誓要天下负心人——以命抵命!杀得多了,倒爱上这剥皮做灯的手艺。” 凉风骤起,拂得沈念后颈生寒。只见女子足尖轻点,将灯笼悬上屋檐,对她嫣然一笑:“你倒是头一个看我做灯笼的人。” “我只是好奇,是怎样一位女侠,如此......别具一格。”沈念笑道。江湖中这般快意恩仇的女子,倒让她生出几分敬佩。 叶愫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潜出宅邸。月光下,叶愫回头笑问:“我叫叶愫。你呢?” “沈念。” “有缘再会。”叶愫轻笑一声,身影倏忽几个起落,便如轻烟般消融于月色之中。来无影去无踪,倒是颇有侠女风范。 沈念亦返回客栈。同是红衣,叶愫可比程风可爱多了。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心,或因程风暂不会追杀自己,又或因对叶愫这般女子心生钦佩。 直至晨光落眼,沈念方醒。 洗漱完毕下楼,顾攸早已等在客栈门口,马匹也已备好。他今日换了一身更利于骑行的深蓝色劲装,愈发显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骑在马上,她半开玩笑地问道:“夜里可睡得安稳?”顾攸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竟似带着几分调侃回道:“尚可。我从不涉足花楼之地,平生亦未曾辜负过哪位姑娘的情意,即便那厉鬼真要索命,想必也寻不到我头上。” 他这话答得一本正经,眼神清澈坦荡,却又莫名像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仿佛在等着她夸赞他品性端正一般。 沈念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日来的阴霾仿佛都被这笑意驱散了些许。她歪头看着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是么?可我怎知顾大公子所言是真是假?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说罢,她不等顾攸反应,一扬马鞭,策马向着前方那一片生机勃勃的青绿原野驰去。晨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勾勒出纤细而充满活力的身影。 顾攸眼底含笑,望着她突然变得轻快灵动的背影,摇摇头,终是纵马跟上,湛蓝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与前方那抹身影一同融入了晨光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人皮灯笼 第9章 长安一日 连日的快马加鞭,行程紧得几乎喘不过气。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几乎未曾停歇,连那两匹忠心耿耿的骏马也显出力竭之态。就在顾攸轻扯缰绳,欲再催马速时,沈念身下那匹枣红马却忽地顿足,任她如何轻喝、夹腹,只倔强地原地踏了几步,喷着粗重鼻息,垂首不动。 沈念心知马匹已至极限,连忙翻身下马,伸手轻抚马儿颈侧沾满尘土的鬃毛,触手一片汗湿。一丝愧意涌上心头——若不是为她身上这难解的毒,又何须这般日夜兼程、人疲马乏? 她抬眼望向也已勒马的顾攸,轻声道:“它们也到极限了......若不是为我,也不至于此。” 顾攸眉头微蹙,目光扫过马匹疲惫的姿态,又落回沈念脸上,不由得犯了难。 “顾攸,”沈念见他眉间忧色未散,柔声劝道,“不如我们在此歇上一日?让马儿也喘口气。我这几日觉得身子爽利不少,想必是你寻的药起了效。” 顾攸凝神细看她面色,见她唇上已恢复些许血色,气息也平稳许多,这才稍稍安心,颔首道:“如此......便好。我们再歇一日。” 自沈念中毒以来,两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寻医问药和拼命赶路上,鲜少有在白日里停下脚步,闲散度日的时刻。此刻,他们所在的这座长安城,乃当世数一数二的繁华鼎盛之地,入目皆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谈笑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市井交响。仿佛世间所有纷争与苦难都被隔绝在外,连带着他们二人连日来紧绷压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这繁华景象轻松明快了几分。 沈念随在顾攸身侧,听他温声讲解此地风物。他言辞清雅,见识广博,寻常街景经他描述,也添了几分意趣。她偶尔抬眼,见他眉眼温润如玉,专注地望着前方的街景,那神情间依旧透着属于少年的干净明亮,却又因历练而多了几分沉稳可靠。 正行走间,忽见前方街口处不知发生了何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显得异常热闹。 沈念到底还是少女心性,被那热闹气氛所吸引:“那边好生热闹,我们也去瞧瞧?” 顾攸本不喜凑这等热闹,但见她眼中满是期待,便温声应了:“好,跟紧我。” 说着自然而然地侧身将她护在内侧,抬手为她隔开人群。二人缓缓向前挪动,沈念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不觉有些尴尬。 待他们渐渐靠近人群核心,无需费力打听,从周围路人兴奋的交谈声中,已能拼凑出个大概。原来是当朝沈太师的嫡女,名唤沈千秋,今日受了皇后娘娘的邀约,要进宫赏花。这本是权贵之家寻常的交际往来,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这位沈家嫡女,乃是京城中颇有才名的闺秀,传闻她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更难得的是样貌极为出众,堪称国色天香。有好事者形容她“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说不尽的温柔可人,道不完的风姿绝代。见过她的男子,无不被其风采所摄,魂牵梦萦。 此刻,聚集在此的众人,多半便是存了想要一睹这位沈美人真容的心思,翘首以盼,等着沈家小姐出门登车的那一刻,也好一饱眼福。 顾攸神色平淡,显然对此并不甚在意。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身旁一双灵动的眼眸圆溜溜地、好奇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最佳视角的沈念身上。见她这般模样,唇边不觉泛起浅笑。 不知等了多久,人群开始有些躁动,连沈念都想着要不要离开时,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咚之声响起,那朱漆大门缓缓开启,沈千秋终于在两名贴身婢女的左右拥护下,款款走了出来。刹那间,人群爆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赞叹声。 只见那沈家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她身着一袭柳黄宫绡长裙,并无繁复纹饰,只裙摆处暗纹如烟,在她款款而行时,似月华流淌,清辉照人。双目犹似一泓清澈见底的秋水,顾盼之际,眼神清澈而宁静,自有一番不容亵渎的气质自然流露,让周围喧嚣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了几分。 沈念混在人群中,看着那被众人目光簇拥的沈千秋,心中不禁暗叹。同样姓沈,自己与这位沈家千金,却真真是云泥之别。这般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才应是像顾攸这样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良配吧?若他们二人站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到这里,她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而顾攸,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朝那备受瞩目的沈家小姐方向扫了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并无丝毫惊艳或留恋之意。他很快便收回视线,低头对沈念温声道:“人越来越多了,气息浊杂,我们不如去别处走走?寻个清静地方。” 沈念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两人悄然退出人群,寻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听书小院。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惬意的阴凉。树下随意摆放着几张古朴的方桌,三三两两的茶客坐在那里。台上的说书先生精神矍铄,正口若悬河地说着春秋时期孔明空城退敌的经典桥段。 沈念随顾攸在角落坐下,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她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试探,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轻声问道:“顾攸......你觉得,方才那位沈姑娘......如何?” 顾攸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略微一怔,随即认真思忖片刻,然后神色认真地回答道:“姿容绝俗,气质清华,确实对得起她千秋之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他评价得客观而中肯。 沈念闻言黯然,心道:“果然这世间,哪有男子不爱美人的。尤其是这般才貌双全的绝色......” 然而,她这厢正暗自神伤,却听顾攸话锋一转。缓缓向她靠近,清润的声音压低,如同春日里最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温柔:“但在我看来,反倒是......沈念姑娘眼中的那份灵动鲜活,遇事时的坚韧不屈,才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风景。” 沈念只觉“嗡”的一声,羞意如潮水般漫遍全身。她慌乱垂首:“莫要取笑我!” 顾攸眼底的笑意愈发深邃温柔。他坐直身体,目光坦荡而诚挚地注视着她:“我对沈念姑娘所言,从未有过半分虚假。” 台上,说书先生正讲到空城计最惊心动魄之处,语调抑扬顿挫,情节扣人心弦,引得满堂茶客屏息凝神。可这角落里的两人,一个心慌意乱,一个目光温柔。那精彩的故事,竟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心里去。 在长安城中闲逛了一整日,感受着久违的市井烟火与片刻安宁,两人都有些倦了。回到投宿的客栈房间,沈念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许是心情放松的缘故,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格外香甜安稳。 次日清晨,歇足的马儿果然恢复了精神,在马厩中喷着响鼻,显得精力充沛。想到往后路途遥远,可能再无如此繁华便利的落脚城镇,顾攸便仔细检查了马匹和行李,一切收拾停当,两人再次翻身上马,离开了喧嚣的长安城,朝着青囊谷的方向,策马而去。 出了城,景象果然如顾攸之前所言,逐渐变得荒凉。官道两旁不再是肥沃的田地和繁华的村落,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际的黄土坡塬,沟壑纵横,举目四望,难得见到几片像样的绿色,更是鲜少看到人烟,唯有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带着苍凉的味道。 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向前疾驰。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蓝色的夜幕吞噬,他们才不得已,在一片荒芜的土坡下,寻了一处勉强可以遮挡些寒风的黄土墙废墟停了下来。 顾攸从周围寻来一些干燥的枯树枝和灌木残根,熟练地生起了一小堆篝火。夜里露深寒重,两人各自裹紧了厚实的披风,围坐在噼啪作响的火堆旁。 橘红火光映在沈念脸上,暖意熏人,连日疲惫涌上,她眼皮渐沉,脑袋一点一点,意识模糊。 顾攸见她困顿模样,眼底泛起柔和笑意。他小心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她伏靠在自己坚实温暖的肩头上。 沈念睡意正浓,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舒适的着力点,无意识地蹭了蹭,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即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夜深了,篝火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沈念忽在梦中蹙眉呓语,身子紧绷。顾攸本就浅眠,立刻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却不叫醒她,只轻拍她后背,如哄孩童般温柔安抚。 在他的轻拍下,沈念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重新陷入了安稳的沉睡。 直至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土墙缝隙,晃在沈念的眼皮上,她才悠悠转醒。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整个人都靠在顾攸的肩上,睡了一整夜!顿时满面绯红,猛地直起身子,满心慌乱与愧疚,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实、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我昨夜睡得太沉了......压了你一夜,你的手臂......” 顾攸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缓缓睁开眼,见她一脸窘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僵硬的臂膀,温声道:“无事。荒郊野岭,你能睡得好便是最好。” 沈念见他神色如常,一副浑不在意的坦然模样,自己若再扭捏纠结,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便强压下羞赧,岔开话题:“那我们快些出发吧?趁着清晨凉爽。等到午时,日头毒辣起来,赶路就更辛苦了。” 顾攸点头,起身将披风仔细折叠好,重新放入行李之中,又从中拿出水囊和干粮,递给她:“先简单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便动身。” 晨光中,二人简单用了早饭,再度策马上路。前路依旧漫漫,黄沙无边,但经这一日休整,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悄然滋生,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长安一日 第10章 冤家路窄 海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也吹乱了沈念额前的碎发。船身随波摇晃,带来阵阵眩晕,可此刻她的心绪比这波涛更不平静。 顾攸说,再行不到四日,便是青囊谷了。 两人并肩立于船头透气,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其间。沈念偷偷侧目,看向顾攸被日光勾勒出的清俊侧脸,见他目光投向远方苍茫的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几日的相依为命、数次险死还生,像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回转。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抵达青囊谷——毒解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这茫茫江湖,似乎再无她的归处。 “沈念。”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融在海风里,几乎听不真切。他很少这般直呼她的全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嗯?”沈念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毒解之后,你可有何打算?”他依旧望着海面,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却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沈念望着茫茫海面,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攫住了她。她习惯性地想用插科打诨掩饰过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真实的茫然:“不知道......或许,就这般自在江湖,四处漂泊也好。” 他侧首看她,少女的身影在浩瀚海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伶仃。一种冲动促使他开口,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谨慎与温和:“不如......随我回悬剑锋可好?我让爹爹收你为徒。门中清静,亦可安心习武,不必再......漂泊无依。”话说出口,他才觉出几分唐突,指尖微微蜷缩,等待着她的反应。 沈念蓦然转头,目光直直撞入他眼中,惊愕如潮水涌起,仿佛不相信这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心底有一瞬间的雀跃像泡沫般升起,却又迅速被现实戳破。她想起两人云泥之别的身份,那点微弱的欢喜立刻变成了自嘲。 “顾攸,”她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尾音却流露出一丝强撑的紧绷,“你......其实不必如此。你不欠我什么,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欠你的。”她素来对凡事得过且过,能求饶便绝不拔剑,可不知为何,在顾攸面前,她总想拾起那点破碎的自尊。若他只是出于怜悯才施以援手,那她宁可不要。她沈念再不堪,也不需要别人因愧疚而收留。 “我不是想还什么......”顾攸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是不忍见她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可这一路上,比她凄惨的女子何其多,他从未驻足。还是怕......日后江湖路远,再难相见?某种朦胧的情愫在他心底滋生,他却尚未能清晰地捕捉并宣之于口。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悬剑锋或许能成为一个......让你安稳度日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真诚的关切,稍稍抚平了沈念心底尖锐的刺。但她仍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二人默然伫立,任凭海风拂面,一时再无他言。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流淌,有未竟的话语,有隐约的期待,也有横亘在现实之间的顾虑。顾攸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不是顾兄吗?”一道清越嗓音自身后响起,如玉石相击,清朗悦耳。霎时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僵局。 顾攸回首,见是千机楼白思齐。对方独立船头,一袭青衣临风而动,清俊面容含笑望来。 “好巧,白兄也在此处。”顾攸上前见礼,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温润从容。沈念默默随在他身后。 白思齐微微一笑,语气却略带凝重:“近来江湖不太平,千机楼接到几起沿海分舵遭袭的密报,我奉家父之命,前往查探。没想到返程途中,竟能遇上顾兄。”说罢,他目光转向顾攸身后的沈念,略带疑惑:“这位是?” 顾攸心中微动。他早知白思齐常往来于沿海各分舵之间,此番相遇虽巧,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位是沈念姑娘。”顾攸侧身,自然地介绍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她亦是千机楼新入门的弟子,白兄你还算是她的师兄。” “师兄?”白思齐思索片刻,却不记得楼中有这么一位师妹。 沈念上前解释道:“我入门不久,师兄不记得也是常理。不知师兄师从哪位长老?” 白思齐微微一笑:“我乃门中长子,白思齐。初次见面,小师妹。” 沈念心下暗忖:“长子?莫非就是白头老儿口中那位大公子?”她悄悄打量对方,见其眉目常带笑意,眸若星子,通身气度温雅,教人不由生出几分亲切。 沈念心下几番纠结——这趟浑水,究竟该不该蹚?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江湖风波能避则避。可转念想到昔日曾蒙白掌门出手相救,终究是欠下千机楼一份人情。再细看眼前的白思齐,眉目清朗、气度坦荡,怎么看也不似奸邪之辈。 也罢,人生在世,恩义二字最是难却。不如就赌这一把——若此番能助他清理门户,便算是还了白掌门当日之恩。思及此处,她仿佛卸下心头重担,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白思齐瞧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越发不解。不由温声问道:“小师妹可是有何难处?” “师兄,我有要事相告。” 顾攸挑眉看向沈念,他们之间还能有何事? “小师妹但说无妨。” 沈念面色凝重,将自己在千机楼偷听到的阴谋尽数道出。 “赵长老?与他一同的想必是李渊。这两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到我头上!”白思齐听罢咬牙怒道,转而向沈念投来感激的目光:“小师妹放心,待我回去清理门户,你便可安心回千机楼了。”随后怒意即化为深深的愧疚:“我必不会让师妹再因今日之事受到任何牵连或......追杀。”他眼中充满了自责和懊悔,只觉得万分对不起这位冒险向他示警的师妹。 沈念心中一喜——苍天有眼,终是不忍她无处可归、四处漂泊。 “嗯!我静候师兄佳音!” 顾攸静立一旁,看着沈念与白思齐言笑晏晏,一股难以名状的暗流悄然漫过心头。他目光微沉,落在沈念含笑的侧脸上。 他本该为沈念高兴才是——她能重返师门,从此不必再漂泊无依。可为何心头却像是被什么堵着,闷得发慌?见她与旁人相谈甚欢,那笑容明媚刺眼,竟让他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落寞。 顾攸微微蹙眉,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下。江湖儿女,本该洒脱,何以竟起了这般狭隘心思。 寒暄过后,白思齐计划船一靠岸便即刻返回千机楼,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夜深人静,三人的客房比邻而居。 突然,舱外传来的兵刃交击之声惊醒了沈念。在海上作战绝非她所长,她不敢妄动,正欲唤醒顾攸一同突围,甫一出门便见白思齐顾攸两人已与程风缠斗在一处。 白思齐挥出连环脊,九节钢鞭缠住程风的链刃,令其一时难以挣脱。程风反手将链刃一端的钩爪疾刺向白思齐,逼得他连连后退。白思齐开启流星匣,三十六枚细如牛毛的钢针疾射而出,程风一个翻身,袖袍翻飞间尽数挡下,足尖一点,链刃直取对方咽喉。 顾攸疾步上前擒住程风后腿,欲将其甩入海中。程风冷笑一声,口中衔住一枚方才白思齐射来的钢针,猛地吐向顾攸。 沈念暗骂怎的到哪都能遇上这煞星,当即挥出长鞭,卷住程风腰身奋力一扯,将他重重摔在甲板上。程风冷眼扫来,眼中怒意汹涌——这丫头竟敢不自量力联手对付他? 程风一个弹跳疾冲而来,白思齐与顾攸各执兵刃迎上他的猛攻。刀光剑影间,沈念看准时机,长鞭精准地缠住程风右腕,令他链刃攻势一滞。正是这瞬息之机,让顾攸得以欺身近前,剑指其要害。 程风见势不利,取出早已备好的火折子掷向船头。霎时间大火腾起——他竟提前洒满了柴油! 船上乘客纷纷惊醒,船夫大喊:“走水啦!大伙快起来!” 场面顿时大乱。程风朝沈念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随即纵身跃入提前备好的小船。 沈念心头一凉——那口型分明是:“我不会放过你的。” 前几日好不容易才让他饶了自己,眼下又彻底得罪了他,真是造孽啊! 白思齐与顾攸急忙扑救大火,沈念也无暇多想,加入救火行列。幸而发现得早,终未造成伤亡。 待一切收拾妥当,天已泛白。三人皆疲惫不堪,面色憔悴。 听白思齐气无力地解释,沈念这才明白。原来江湖传言机关图在千机楼手中,上次浮生阁寿宴一无所获,众人又将目光转回千机楼。白思齐这一路已被多方江湖人士纠缠,而程风......是最难缠的那个。 沈念深以为然,这人何止麻烦,简直阴魂不散。 眼看离靠岸尚有段路程,三人各自回房,倒头便睡。顾攸在踏入房门时,回头望了沈念一眼,眼中藏着难以察觉的担忧。 第11章 荒村诡事 船行半日,终于靠岸。咸湿的海风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码头喧嚣的人声和货物搬运的嘈杂。三人牵马下船,皆有种重回人间的踏实感。 三人寻了一处临街的饭馆,决定在此稍作休整,再分道扬镳。 白思齐此行准备甚是周全,刚落座,便极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一叠面额不小的银票放在桌上,又拍了拍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银袋,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特有的爽朗与阔气。他朝忙不迭跑过来的小二豪气地一挥手:“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各上一份!再烫一壶好酒!” 沈念在旁看得眼热,心下暗叹:这才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派头。 用膳间,白思齐得知沈念还身中奇毒,欲往青囊谷求解,不由得放下竹箸,关切道:“小师妹此番当真是波折重重,莫非是流年不利,冲撞了什么?” “是吧!还是师兄懂我!”沈念委屈巴巴地望过去,一副终于寻得知音的模样。顾攸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沈念那故作夸张的委屈小脸上,唇角微微地弯了弯。 “可惜师兄于解毒一道一窍不通,帮不上什么忙,真是惭愧。”白思齐摇头轻叹,语带遗憾。 “师兄别气馁,也不是半点忙都帮不上。”沈念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目光黏在白思齐腰间的银袋上,嘿嘿笑道。 白思齐顺着她的目光取下银袋:“师妹想要这个?” 沈念连连点头。 “给你便是。”白思齐大方地将银袋抛给她。沈念喜出望外,连忙接住,入手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解开系绳,——然而,预想中白花花的银两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色彩斑斓、在阳光下闪着奇异光泽的......贝壳?! “没想到师妹也喜欢这些贝壳,”白思齐目光宠溺,宛若看待自家小妹,“这是我妹妹知我要去北海,特地让我带的。说是放在房间里晚上会发光,特别好看。师妹既然喜欢,便都拿去吧,我留一两枚给小妹就好。” 沈念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内心哀嚎:早知如此,就该脸皮厚点直接说想要他怀里那叠银票!可面对白思齐那清澈又充满“慈爱”的目光,只得讪讪地收紧袋口,干巴巴地应道:“喜、喜欢......很喜欢......多谢师兄......” 顾攸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瞧着沈念那憋闷、失望又不好发作、只能强颜欢笑的模样,只觉可爱至极。他缓缓凑近她耳畔,低声轻语:“我包里也有不少银票,待会拿给你。”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一字一字敲在心尖,激起一阵酥麻。 沈念身形一颤,脸颊霎时飞红:“谁、谁要你的银票了!” 顾攸但笑不语,眉眼弯弯地望向前方,心中却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 几日来清粥小菜的调养,让沈念口中早已淡得发慌。此刻满桌珍馐,尤其是那泛着油亮光泽、巴掌般大的海虾,更是勾得她食指大动。她忍不住夹了几只鲜虾和海贝到自己碗中,摩拳擦掌正要大快朵颐,却忽然顿住了。 自从中了那奇毒后,她的双手便时常酸软无力,昨夜一番折腾更是耗尽了气力,此刻指尖发颤,竟连虾壳都捏不开。试了几次,那光滑坚硬的虾壳依旧纹丝不动,她不由蹙起了眉,眼底掠过一丝懊恼。 一旁的顾攸早已将她的窘态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地夹过几只肥美的海虾,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动作起来。指尖轻捻慢剥,利落地褪去红壳,露出里面饱满莹白的虾肉,而后自然而然地放入沈念面前的碟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念看着碟中顷刻间堆叠起的、剥得干干净净的虾肉,微微一怔,随即耳根悄悄漫上一层薄红。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多......多谢。” “无事。”顾攸的声音依旧清淡温和,目光却在她微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 坐在对面的白思齐,只见两人低头细语,动作迟疑,还以为是菜肴不合口味。他这位千机楼少主向来阔绰体贴,当即大手一挥,扬声道:“小二!再来几道你们店的拿手好菜,要快!” 不多时,新烹的佳肴又流水般呈上,本就丰富的桌面更是被堆得满满当当,几乎再无空隙。 沈念与顾攸看着眼前这越发“壮观”的宴席,一时相顾无言。 饭毕,便是分别之时。白思齐郑重与二人道别,临行前特意嘱咐沈念,待他回千机楼清理完门户,便去悬剑锋接她,嘱她莫再乱跑,省得又惹上一桩桩倒霉事。 沈念正想说“不必麻烦师兄,我解毒后自己去千机楼便好”,一旁的顾攸却已行礼道:“白兄放心,在下定会好生照顾沈姑娘。” 白思齐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挥手作别。沈念未出口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她不知道顾攸为何待她如此上心,想来大抵是因她曾为他挡下毒针之故。若换作旁人,他应当也不会置之不理。沈念摇摇头,不再多想——人生在世,有人待你好便该心怀感激,何必绞尽脑汁去揣测缘由,徒增烦恼? 此处距离青囊谷已不足四十里,二人不敢耽搁,稍事休息后便策马启程。一路疾行,直至水囊见底,唇干舌燥,方停马寻至附近河流取水。 循着隐约的水声前行,还未见到河流,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便随风飘来,越来越浓烈。策马近前,只见河边竟横七竖八躺了数具已然发臭肿胀的尸首!看衣着打扮,皆是佩刀带剑的江湖客。这些尸体显然已死去多时,在烈日曝晒下肿胀发臭,面目难辨。有些伤口处的血水混入河中,顺流而下,染红了一小片河水。 不知这些人是与何人发生了冲突,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曝尸荒野,也无人收殓。 河水浸泡过的尸体浮肿暗红,随波浮动间偶尔撞上礁石,便皮开肉绽,露出其中蠕动的蛆虫。沈念一阵作呕,立刻别开了视线。 顾攸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沉声道:“这河水已污,不能饮用了。我们去附近农家,讨些井水吧。” 二人牵马离开河岸,行出不过百来米,便见几处简陋的农舍散落在田间。土墙茅顶,檐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颇有几分田园意趣。恰巧有个老汉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蹒跚走来,似是务农归家。顾攸上前几步,拱手施礼:“老人家,打扰了。我二人途经此地,口渴难耐,可否向您讨碗水喝?” 那老汉闻声抬头,见是两个陌生面孔,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连忙摆手,声音带着颤抖:“井、井水就在院子里,你、你们自己取用便是!”说罢,竟像是怕极了似的,匆匆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去,随即又将门窗紧紧闩上。 老汉的惊惶令二人心生疑窦。莫非河边尸首与他们有关?顾攸本欲再问,却见老汉连窗扉都紧紧阖上,只好作罢。 此时,院中的老黄狗警惕地吠叫着,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取水时,见远处田埂上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正顶着日头玩泥巴。顾攸心中一动,从行囊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果,缓步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小娃娃,村里近日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那孩子晒得脸颊脱皮,见生人本想跑,但目光瞥见他手中的糖果又折返回来。他怯生生地接过糖果,剥开一块塞进嘴里,甜味化开,胆子似乎也大了些,这才口齿不清地诉说了村中近日的无妄之灾。 原是这几日接连有数批人马来此问路。起初村民还热情相待,可那帮歹人非要追问一个叫什么青囊谷的地方所在。村人哪知这些?世人皆传青囊谷距此不过十里,便疑心村民中藏有谷中后人,竟以刀剑相胁。可这些村民世代以种粮为生,任凭如何威逼也说不出青囊谷踪迹。 若只一批人也罢,偏近日来得邪门,江湖人士一拨接一拨,闹得鸡犬不宁。从那些人只言片语中得知,好像是什么“寒鸦帮”的帮主,他极为宠爱的一个小妾得了重病,群医束手。帮主便放出话来,若有人能治好他的美人,便赏赐黄金万两。 故而酿成眼下祸事。 沈念心想:这美妾当真好大排场,想必河边尸首便是为抢先行之机搏杀所致。 寒鸦帮在江湖上小有名气,若单打独斗不足为惧,但其擅长群战阵法如乱羽阵,需多人配合,以错位走位与虚招扰敌,令对手眼花缭乱,最终为暗处杀招所伤。 想不到这帮主倒是个情种,只可怜这些无辜村民无端受此牵连,终日惶惶。 顾攸蹙眉不语,心知唯有那美妾殒命,这场风波方能平息。 他将怀中剩余的糖果尽数给了那孩童,孩童喜笑颜开,连连鞠躬。 暮色渐沉,村中不便留宿。所幸距青囊谷不过十里之遥。顾攸从行囊中取出糕点递给沈念,二人匆匆用完,便再度策马上路。 第12章 真容初现 天色将晚时,顾攸停在一片看似杂乱无章的石林前。这些巨石饱经风霜,与周遭山岩浑然一体,寻常人即便路过,也只会当作天地造化,绝不会多看一眼。 他侧首看向身旁满眼困惑的沈念,唇角微扬,轻轻握住她的手。“跟紧我的步子,一寸都错不得。” 言罢,他神色一肃,凝神静气,踏出了第一步——正是看似毫无道理的“左三”,精准落在三块品字形分布的乱石中央。 沈念屏息凝神,紧随其后。 奇妙之事发生了。就在他脚步落定的瞬间,身旁几块巨石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挪移开寸许,露出原本被完全遮蔽的一线空隙。 “右四。”顾攸低语,身形已如游鱼般灵巧右滑。 沈念只觉眼前一花,方才移动的巨石似又改变方位,眼前景象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一条本不存在的蜿蜒小径,在移动的石影间若隐若现。 他步伐不停,口中念着旁人听来毫无规律的步诀:“前七......后一......坤位转巽位......” 每一步踏出,周遭石林都如活了过来,开辟出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狭窄通道,而身后来路则在巨石移动间悄然隐没封死。 最后一步“踏艮位,归中宫”落下,顾攸身形稳稳站定。 只听“咔”一声轻响,似机括终于咬合到位。眼前最后两块交错巨岩缓缓沉降,让出通路。一片豁然开朗的翠色谷地,伴着浓郁到令人心悸的灵气,扑面而来。 而那条由奇门遁甲守护的石林通道,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恢复成最初那片看似永恒不变的乱石阵。 怪不得世间知晓青囊谷所在者不过四五人——纵然此谷近在眼前,凡夫俗子亦无从察觉。 沈念跟在顾攸身后深入谷地,翠谷中湿气凝成露珠,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光泽。几十处屋舍点着烛火,远望如夏日流萤。万籁俱寂,唯有微风拂过广阔药田时带来的沙沙轻响,以及远处溪水流淌的潺潺之音,更衬得此地幽深宁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了沈念,让她连日来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顾攸领着沈念直奔一处,不多时便至一扇木门前。他轻叩门扉,里面传来老者悠长的声音:“谁啊?” “是我,顾攸。义父可歇下了?” 沉默片刻,正当顾攸欲再叩门时,门开了。烛光从门内流泻而出,映照出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老者双鬓微白,眼角虽皱纹横生,但身姿挺拔,:“你小子怎舍得来了?” 深夜到访本不合礼数,被这一问,顾攸更显赧然。他不自觉挠了挠后脑,恭声道:“孩儿此番前来,是有事需义父相助。”说罢将身后的沈念轻轻牵出,“这位沈姑娘因我身中奇毒,我怕再耽搁就......” 不待他说完,老者便将二人让进屋内:“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沈念略显拘谨地坐在一侧,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垂眸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屋内药香袅袅,让人心神宁静。 老者看了眼顾攸紧张的模样,又瞧瞧他身后沉默的姑娘,温声道:“左手伸上来。” 沈念上前坐下,将左手置于桌上。老者三指搭脉,时而细看她面色,时而微微摇头。这番举动,让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攸忍不住问道:“义父,如何?” 老者收回手,徐徐道:“毒性虽烈,却未攻心脉,并无大碍。” 闻言,二人悬着的心才算落下。顾攸又问:“那义父方才摇头,所为何故?” 老者两指微屈,轻敲顾攸额头,略带嗔意道:“我是在想,若不是这姑娘,你小子就不知道来看看义父?” 这话落入沈念耳中,顿觉面颊发烫,不自在别开视线。顾攸显然也没料到义父如此直白,一时语塞,耳根微红。 老者转而问沈念:“姑娘叫什么名字?” “沈念。” “家中几口人,都以何为业?” “原本三口人,如今只余我一人。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沈念语声平淡,无波无澜,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落寞。 顾攸不忍继续这个话题,插言道:“义父,这毒何时能解?” “明日我便让苦荞送药来,连服三日即可。” 顾攸长舒一口气。老者见二人面带倦色,也不再多问,只让顾攸带沈念去从前住的屋子歇息。 二人作揖告辞。秋夜凉风拂面,带来丝丝谷麦清香。 “义父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心直口快了些。”顾攸温声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沈念身上。 沈念笑道:“无妨,他是你义父,问这些也是常情。而且......他让我想起一个人。”她望着此处简朴的木屋,没想到一派掌门居所竟也如此朴素。 “谁?” “我娘。”沈念的母亲虽在她八岁时便离世,但她仍记得娘亲喋喋不休的模样。幼时她听烦了便捂住双耳,娘亲就扯着她的耳朵念叨。她哭闹着找爹爹,爹爹总是满眼无奈地看着她:“小宝,做错事就要好好听话。”想到此处,沈念唇角泛起一丝苦涩——不知天上的爹娘可曾团聚? 顾攸默然,望着沈念单薄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 回到房中,顾攸让沈念睡在里屋,自己在门口点燃艾草驱赶蚊虫——想必是方才瞧见沈念挠痒,特地去寻来的。艾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看着他如此细致的举动,沈念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却又夹杂着几分不知所措。 翌日,名为“苦荞”的小丫头送来汤药。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沈念,听说顾哥哥带了个姑娘回来,本以为是个绝色,不想竟如此平凡。除了鼻梁高挺、肌肤白皙,再无甚亮点,身子骨也瘦弱得很,毫无女子该有的曲线之美。这般姿色,怎配得上顾哥哥?苦荞边看边叹气,沈念被她盯得发毛,又瞧她满脸失望,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苦荞摇摇脑袋没说话,依旧满脸憾色。 喝完药,又有人抬来盛满药材的木桶,沈念身着里衣踏入其中。温热药汤漫过肌肤,带来舒适的感受。药香有安神之效,不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过了一刻,苦荞在外唤了半晌无人应答,进屋才见她已然睡熟。她轻轻推醒沈念,告知掌门还在大厅相候。 沈念睡意未消,更衣后便随苦荞前往大厅。 步入大厅,只见掌门正悠闲地逗弄着一只灵巧的鸟儿。顾攸含笑立于一侧,目光温和。那小鸟机敏异常,见有人来便扑棱着翅膀尖声叫道:“来人啦,来人啦!”众人闻声望向门口,只见沈念正一脸趣味地盯着那只白首蓝羽的小家伙。 “好伶俐的小东西,竟会说话。”那鸟儿歪着头打量她片刻,竟轻盈地落在她的肩头。羽毛拂过她的脸颊,带来轻柔的触感。 顾攸在一旁温声解释:“它叫小七,最是亲人。” “为何取名小七?” “因是义父六月初七那日在花鸟市所得。” 沈念点头轻笑:“倒是好记。” 掌门挥手遣退旁人,只留顾攸与沈念二人。他凝视沈念面容,沉声道:“青囊谷多年不接待外人,你既是我孩儿带回,也须显出足够诚意。” 顾攸面露疑惑:“义父?”掌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仍锁定沈念。沈念不明所以,诚意莫非是指银钱?可她身无长物。“还望掌门明示。” 掌门冷声道:“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话音甫落,顾攸愕然望向沈念——这竟不是她的真容?难道这一路上,她都戴着易容?自己竟丝毫未觉,心中不由升起几分复杂情绪,既惊讶又隐隐有些被欺瞒的涩意。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视,试图找出破绽。 沈念亦震惊不已。六年来从未有人识破爹爹的易容术,但转念一想,对方既是青囊谷掌门,能看破也不足为奇。 “此乃幼时家父让我服下丹药所致,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化解。”沈念言辞恳切,她是真不知解法,也早已习惯了这副容貌。 掌门见她神色坦然,眼神澄澈,便取过一旁汤药递给她。药气氤氲,苦涩味弥漫开来。顾攸不安地低唤:“义父......”那语气竟似怕掌门下毒一般。掌门轻哼一声,并不解释。 沈念接过药碗,想起幼时每次喝药,娘亲总会备好甜糕。那时的药再苦,咽下后总有甜意化解,如今只浅尝一口,苦涩便弥漫舌根,让她蹙眉难以下咽。她深吸一口气,将药汤一饮而尽。 饮毕不久,沈念只觉面上肌肤一阵刺痒,搓揉间落下许多白泥,继而泛起灼热刺痛。耳际已悄然翘起一层薄皮。她不敢妄动,只得向顾攸投去求助的目光。顾攸正欲上前小心揭下那层薄皮,却被掌门挥手打开:“生扯还想不想要这张脸了?” 说罢取出一瓶茉莉香味的香油,轻柔敷于沈念面颊:“若再晚上几年,恐怕就永远取不下来了。给你弄这东西的人,真是糊涂!” 沈念被这呵斥惊住,想到爹爹,不由泛起苦笑。或许爹爹也未料到会这般突然撒手人寰。 香油清凉润滑,那层薄皮自行脱落,露出底下细腻的肌肤。 就在那一刹那,顾攸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攫住了。他猝不及防,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有片刻的凝滞。那是一种纯粹的、对超出预期的“美”的本能反应。 然而,这失神仅仅持续了一息。 悬剑锋多年的教养立刻如警钟般在脑中敲响——“非礼勿视”。如此直视一位姑娘的容颜,实非君子所为。他几乎是仓促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眸中未散尽的惊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心底涌起一阵罕见的懊恼与自责,顾攸啊顾攸,你怎可如此失态!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向一旁的药架或窗外翠竹,试图显得平静自然。可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太过深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脑海。他的眼角余光,他的所有感知,却仿佛不受控制般,依然不自觉地萦绕在她身上。 沈念已多年未见自己真容,此刻见顾攸眼中掠过惊艳,掌门也面露诧色,不由心生好奇。 她不由自主地轻抚双颊,迟疑地走到最近的铜镜前。 镜中之人,令她一时怔忡。那双明亮的眼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方才洗去易容时只觉面上清凉,此刻对镜端详,竟恍如隔世。那张脸依稀是旧时轮廓,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梁上那点小小凸起也未曾改变。 可偏偏,又全然是另一个人了。 从前那张脸平淡无奇,眉疏目浊,肤色黯淡,是扔进人海便再寻不出的模样。她曾对镜自照无数次,从未觉得不妥,甚至暗自庆幸——这般容貌,最是便宜行事。 而今尘垢尽去,肌肤透出久未见光的莹润,疏淡的眉显出清隽形态,总是低垂掩藏的双眸,此刻清亮如水,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难言风致。五官仍是旧时格局,却如蒙尘明珠被拭净,处处透着光彩。 她微微侧首,镜中人也侧首。 她蹙眉,镜中人也蹙眉。 本该熟悉的动作,映在镜中却生出几分陌生韵致。从前做任何表情都平淡无波,而今眉尖若蹙,便似轻愁笼罩。唇角微扬,竟有清辉流转。 原来并非面目全非,只是尘尽光生。 她望着镜中清丽容颜,恍惚间觉得那不是自己,又分明正是自己。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裹挟着迟来的认知,缓缓席卷而来。 掌门凝视着沈念逐渐显露的真容,那双酷似爱女的眼睛仿佛跨越了十几年的光阴,再次望向他。他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碎了,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究竟是谁?”掌门语带压抑的怒气与焦急,但若细听,便能察觉那语气中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颤抖。仿佛害怕眼前的景象只是一触即碎的幻影。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翻涌——女儿年少时倔强的眉眼、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多年来无数个悔恨交加的日夜...... 沈念不知如何作答。这些年来,她连父亲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只知随爹爹频繁迁居,每熟悉一处,便离搬走不远。她曾问过缘由,爹爹总是笑而不语,说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沈念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义父,她是谁真有那么重要吗?”顾攸看不下去,侧身挡在两人之间。若她不愿说,那便不提也罢。但这次掌门不愿让步,目光灼灼直视沈念:“那你回答我,你母亲姓甚名谁!” 沈念不解地望着掌门,她母亲是谁与他何干?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答道:“菥蓂......” 话音未落,掌门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中竟隐隐泛起泪光。他上下打量着沈念,仿佛要在她脸上寻找故人的影子,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攸在一旁也是大吃一惊。掌门是他义父,他自然知道菥蓂是谁,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沈念的母亲。心中一时涌起万千思绪,既有几分庆幸,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讶。 沈念有些不知所措,努力回想幼时关于母亲和娘家的记忆,却一片空白。掌门的反应让她隐隐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确信。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你父亲他......?”掌门稍稍回神,语气一改先前刻薄,多了几分慈爱。那目光中满是怜惜与愧疚,还带着深深的追忆。 “家父数月前已经去世了。” 掌门似早有预料,紧闭双眼,长叹一声,不再言语。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情绪——有痛惜,有遗憾,更有难以言说的追悔。 这股亲切又陌生的氛围让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沈念不是没有幻想过世上还有亲人,可当真相突如其来,她只感到迷茫无措,仿佛一切都不真实。这种感受让她想要逃离——或许,不知道反而更好。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顾攸静静注视着沈念侧脸,见她眼中闪过惶惑与不安,下意识地向她靠近一步,无声地传递着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