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来了附近一些闲汉和懒散之徒的窥探。
两个半大女孩和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守着这么一大片破败不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中成了可以欺辱、占便宜的对象。
一天下午,邵知意正和素荷在修补讲堂最后一扇窗户,两个穿着邋遢、眼神浑浊的汉子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院子,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邵知意和身形已开始抽条的素荷身上打量。
“哟,小娘子,忙活啥呢?这破地方收拾它作甚?”一个敞着怀的汉子嬉皮笑脸地凑近,“跟哥哥们走吧,带你们去城里见见世面,总好过在这喝西北风啊!”说着,竟伸手要去拉素荷的手腕。
素荷吓得脸色惨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墙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青黛也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邵知意身后。
邵知意心头猛地一紧,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
硬碰硬,她们三个绝对吃亏!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苏婉清,想起了那种利用规则和势位差来周旋的智慧。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上不动声色,甚至上前一步,将素荷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与威仪,看向那两个汉子。
“二位,怕是找错地方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镇定,“这昭仁书院,乃是记录在官册的正式学府之地,受朝廷礼法庇护。前任山长,与县学的王教谕乃是多年故交,王教谕仁厚,时常遣人来询问书院近况,关照我等。若二位无事,便请自便吧,此地乃清静读书之所,莫要冲撞了,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故意提及“官册”、“朝廷礼法”、“县学教谕”这些对底层混混具有天然威慑力的名头,语气笃定从容,仿佛真有倚仗,而非虚张声势。
她甚至微微侧身,看似无意地露出了腰间系着的一块木质印章,那本是原身父亲留下的山长印信,并无实际权柄,此刻却成了道具。
那两个汉子显然被这架势唬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了,变得惊疑不定。
他们看看邵知意沉静的脸,又看看这虽然破败却依稀能辨出规制的院落,终究没敢造次。
那个敞怀的汉子悻悻地收回手,嘀咕了一句:“神气什么,一个破书院……”另一人拉了拉他,两人终究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邵知意强撑着的肩膀才微微松弛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种虚张声势的伎俩用不了几次。
真正的安全,必须来源于自身拥有的、别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力量或价值。
第三个困难,则更为隐晦,是内部信心的建立与凝聚。
青黛在经历了买粮、劳作和被肯定后,明显变得积极开朗了许多,眼里有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好奇和光彩。
但素荷,依旧像一口古井,沉默寡言,对大多数事情都缺乏反应,仿佛灵魂抽离,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执行命令。
邵知意没有急于说教或强迫。
她只是更细心地观察。她发现,素荷在劳作间隙,偶尔会对着墙角一丛在寒风中挣扎、叶片枯黄大半的野生兰草发呆,眼神里会流露出极淡极淡的一丝……类似于眷恋的东西。
邵知意记在了心里。她没有直接去问那兰草的故事。
她只是在那之后,每天清晨打水时,会特意留出一点,轻轻地浇在那丛兰草根部,并状似无意地对旁边默默看着的素荷说:“你看,它的根还活着,叶子虽然黄了,但茎干还是绿的。熬过这个冬天,等到春天,说不定就能发出新芽,开出花来。”
素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依旧没有回应,甚至连看都没看邵知意一眼。
但第二天,邵知意发现,那丛兰草周围的几棵杂草,被人用手仔细地拔干净了。
这是一个微小的信号,却让邵知意看到了希望。
她开始有意识地给她们进行非正式的“授课”。
不再是最初为了应付检查而教的《女则》《女诫》,而是实用的东西。
她用小木棍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字,教她们认识“天、地、人、口、手”,教她们最简单的加减算法。
她也会在劳作休息时,给她们讲述一些经过她谨慎筛选和改编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关于女子凭借医术救人、凭借智慧经商、凭借勇气守护家园的传说,这些故事里,隐约能看到苏婉清和林秀的影子。
她不再将她们仅仅视为需要庇护的累赘,而是开始将重建书院的计划一点点透露给她们,甚至征求她们的意见。
“青黛,你觉得我们后院那块荒地,是先开垦出来种菜好,还是想办法搭个鸡窝养几只鸡好?”
“素荷,你手巧,你看看我们收集的这些旧布料,能不能拼凑一下,给大家做两副厚实点的手套?”
她让她们参与到决策中来,让她们感觉到,自己是这重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们的双手和头脑,是有价值的。
青黛总是积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稚嫩。
素荷依旧很少开口,但她交给邵知意的那副用各种碎布拼接、针脚却异常细密整齐的手套,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且,邵知意不止一次发现,在无人注意的清晨或黄昏,素荷会蹲在那丛兰草边,用手指极轻地触摸那些顽强的绿叶,嘴角会浮现一个极浅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
书院依旧破败,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显得不伦不类。
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一种“我们在一起,可以改变些什么”的微弱信念,开始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的草芽,在断壁残垣间,在三个女子的心中,悄然滋生、蔓延。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邵知意正和青黛、素荷一起,将最后一批、也是素荷编织得最平整密实的一副草帘,挂到讲堂最大那扇窗户的外面。
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纱幔,铺洒在收拾得整洁了许多的庭院里,给那些修补的痕迹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青黛在下面扶着梯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明天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芦苇。素荷在邵知意的指挥下,小心地调整着草帘的位置。
就在这一刻,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而克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陌生的、规整的节奏感,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邵知意正准备固定绳索的手猛地一顿,心头无端地凛了一下。
她脸上的些许轻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惕。
会是谁?
之前的闲汉去而复返?
还是……她之前情急之下扯虎皮当大旗提到的那个“王教谕”,真的派人来了?
是福是祸?
她迅速从梯子上下来,示意青黛和素荷保持安静,回到讲堂里去。
她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因劳作而沾满草屑、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波澜,脸上恢复沉静,迈步朝着那扇依旧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走去。
邵知意走到院门前,手放在冰凉的门栓上,却没有立刻拉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些许波澜,透过门板的裂缝谨慎地向外望去。
暮色渐沉,天光暗淡。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形颀长却难掩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色长衫,手肘处磨得极薄,隐约透出里衣的颜色,下摆处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
虽浆洗得干净,却处处透着寒酸。他肩上斜挎着一个打着深蓝色补丁的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棱角分明,像是装满了书卷。
他面容清癯,算不得多么俊朗,但五官端正,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秀之气。
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神清亮澄澈,如同山间未被污染的深潭,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些许审视地打量着眼前的破败门庭,没有寻常路人会有的嫌弃或怜悯,也没有过分的好奇,更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和确认着什么。
“咚、咚、咚。”他又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节奏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仿佛可以一直这样敲下去。
邵知意心下稍定,至少从外表和举止看,不像是那些寻衅滋事的混混。
她定了定神,拉开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栓,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刚好足够看清彼此,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她语气疏离,目光锐利地落在对方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青年见门打开,后退了半步,姿态从容,然后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动作流畅而雅致,与他衣衫的落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下谢识卿,游学路过此地。听闻昭仁书院乃本地学府,特来拜会,不知可否入内叨扰片刻?”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如同玉石相击,听起来颇为悦耳,只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饮水。
游学?
邵知意心中疑窦更生。
这兵荒马乱的,根据她融合的记忆,此地虽非战乱中心,但也民生凋敝、年关将近的时节,一个看起来如此落魄、几乎可以说是风尘仆仆的读书人,游学到这偏僻之地,还偏偏找上她这所眼看就要关门大吉、几乎被人遗忘的书院?
这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