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女书院》 第1章 第 1 章 腊月的寒风像钝刀子,刮过昭仁女书院破败的庭院,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屑和尘土。 邵知意裹着一身几乎不御寒的旧棉斗篷,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仅剩的两个学生——面黄肌瘦的青黛和眼神麻木的素荷,正就着冷水,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她是三天前穿越来的,成了这所书院的山长,一个十六岁的孤女。 前身因唯一忠仆卷走最后家当而气病身亡,留给她的是身无分文、学生离散、书院摇摇欲坠的绝境。 “山长……您也吃点吧?”青黛怯生生地递过半块饼子。 邵知意摇了摇头,心头像压着巨石。 她死前是社会学博士,满腹经纶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绝境,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境。 她沉默地转身,回到自己那间四面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的卧房。 胸中憋闷得厉害,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住脖子上前身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质地普通、雕着简单云纹的白玉玉佩。 仿佛这冰凉的触感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力道失控,那根早已失去韧性的旧丝线“啪”地一声断裂!玉佩从她颈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上。 她心中一紧,几乎是扑下去伸手抓那玉佩。 指尖刚触到那微凉的玉身——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开的轰鸣席卷了她眼钱的一切。 破败的房屋、积灰的地面、昏暗的光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般剧烈扭曲、破碎、消失! 下一瞬,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她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片无边无际、流淌着银色与淡金色光晕的混沌虚空。 她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只有纯粹的意识在漂浮,仿佛一粒尘埃落入星海。 “警告!‘锦绣坊’节点因果线波动超过临界值!稳定性正在急剧下降!”一个爽利、干练,带着极度焦急的女声直接在她意识核心响起,语速快得像爆豆。 邵知意看过去,只见前方虚空之中,两个凝实程度远超她这个新来者的女性虚影,正围绕着一团剧烈波动、内部闪烁着无数混乱光影画面的巨大光球忙碌着。 那光球表面电弧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炸开。 穿着虚拟工装、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子——林秀,双手在虚空中飞快划动,一道道数据流般的代码试图缠绕、稳定光球,但往往刚接触就被弹开或吞噬。 “不行!计算力过载!对方世界的排斥力在增强,官方法则正在强行干预!苏姐,我快撑不住了!”她的声音带着透支的嘶哑。 另一位身着素雅民国旗袍、气质雍容的虚影——苏婉清,正将一股股柔和却坚韧的精神力持续注入光球,试图抚平那狂暴的波动,但效果甚微。 她语气凝重至极:“稳住!林工!‘锦绣坊’是我们锚定的重要节点之一,关联着那个世界数百名女子的生计与命运。一旦因果线彻底崩溃,工坊被吞并,那些女子将流离失所,甚至沦入更不堪的境地,我们之前的所有投入和引导都将付诸东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们同时注意到了突然出现在这片空间、意识体还十分微弱模糊的邵知意。 “新的链接波动?在这个时候?”林秀分神扫了一眼,语气更加焦躁。 苏婉清目光如电,瞬间落在邵知意那模糊的意识体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意识体中那枚若隐若现的玉佩虚影上。 “核心信标的波动!持有者?”她当机立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小姑娘,没时间解释详情了!你既是信标选定之人,定然有其缘由!眼前这‘锦绣坊’危在旦夕,我们需要一切可能的力量!快,将你的意识沉入这因果光球,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任何细节,任何关键人物,任何可能的转机!” 邵知意虽被这超现实的场景和紧迫的气氛所震慑,但多年学术训练出的冷静和快速理解能力让她瞬间抓住了重点——帮忙,获取信息! 她没有丝毫犹豫,依言集中全部意念,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团剧烈闪烁、仿佛蕴藏着风暴的光球。 刹那间,庞杂、混乱、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意识! 图像碎片: 官差凶神恶煞地贴上封条; 华丽的“天孙锦”被粗暴地扯裂; 年迈的工坊主事老师傅气得浑身发抖; 年轻织女们惊恐又愤怒的脸; 幕后商人志在必得的阴冷笑意; 当地官员贪婪的嘴脸…… 声音混杂: 女子的哭泣、官差的呵斥、坊主的辩驳、围观者的议论、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织机停滞的安静…… 事件脉络: 一个名为“锦绣坊”的女子工坊,凭借独门技艺“天孙锦”立足。 当地豪绅勾结官府,以“织造纹样僭越”为名查封工坊,实则觊觎织法秘技和工坊产业。 他们一边施加官方压力,一边暗中挑拨工坊内部,许诺重利拉拢部分核心织女,制造分裂。 工坊主事年老体弱,应对失据,内部人心涣散,秩序濒临崩溃…… 邵知意强忍着信息流冲击带来的晕眩感,社会学博士的分析本能自动运转,快速地从这海量混乱信息中提炼关键要素、梳理权力结构、分析人物动机和群体心理。 “我看到……官府以‘纹样违制’为借口查封,真实目的是夺取‘天孙锦’织法和工坊地契……他们在内部散播谣言,说主事要抛弃大家,正在拉拢几个掌握关键技术的年轻织女……”邵知意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她分析出的核心矛盾清晰地传递出去。 “果然是制度性压迫结合内部瓦解的经典套路!”林秀咬牙切齿,手下操作更快,试图加固光球结构,但光球的波动依旧剧烈,“我的计算力大部分用在对抗世界排斥上,能提供的技术支持有限!优化织机效率解决不了眼前的恶意收购和人心离散!” 苏婉清一边维持精神力输出,一边快速回应,她的商业头脑飞速运转:“我能推断出对方的商业目的和可能的后手,也能设计反制谈判策略,但需要精准的切入点!小姑娘,你的视角很独特!能否判断出,工坊内部,哪些人是可以被争取、能够稳住局面的核心力量?在目前外部高压下,工坊主事最应该立刻做出的、能扭转局面的决策是什么?” 邵知意立刻将意识更深入地沉入信息流,忽略了那些情绪化的噪音,专注于人物过往的行为模式、言语间的立场倾向、以及相互之间的社会关系网络。 她很快锁定了几个人物影像:“有几个年轻织女,比如那个叫‘阿阮’的,她技术最好,性格刚烈,对工坊感情很深,家人也依附工坊生存,她是坚决的抵抗派,可以争取……那个负责染料的‘孙娘子’,性格犹豫,但家里负担重,是被重点拉拢对象,需要立刻安抚……” 同时,她结合自己对古代行政体系和权力运作的理解,快速分析:“主事现在应该立刻做两件事: 第一,对内,立刻召集所有织女,公开部分非核心的织法步骤,甚至可以将这部分技术‘赠与’全体织女,绑定她们的利益,让拉拢失效,换取内部团结! 第二,对外,不能只在这里硬抗,必须引入外部变量!信息流里提到,州府的巡察御史李大人,风评清廉刚正,三日后将抵达邻县核查吏治……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将自己的分析和建议——对内利益绑定稳固基本盘,对外寻求更高权力层级介入打破地方垄断——清晰地传递出去。 “釜底抽薪,利益捆绑!再借力打力!”苏婉清眼中满是欣赏之意,“妙!林工,立刻计算携带证据和诉状前往邻县接触巡察御史的最佳路径、时间节点以及成功概率!同时模拟公开部分织法后工坊内部的稳定系数变化!” “计算中……路径规划完成,避开所有已知关卡!基于李御史过往判例数据,成功概率提升至51%!内部稳定系数模拟显示,公开织法后,核心人员流失风险降低78%!”林秀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双手舞动,更加凝实的数据流注入光球,那光球的波动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丝。 “超过五成,值得一搏!我们合力!”苏婉清低喝一声,强大的精神力不再仅仅是抚平波动,而是携带着邵知意提供的精准分析、人物定位、策略建议,以及林秀计算出的最优路径和数据支持,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目标明确的指令流,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猛地刺入那剧烈挣扎的因果光球! 光球的光芒骤然一顿,随即内部那些混乱的景象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演变: 工坊主事老师傅强撑病体,召集所有织女,当众宣布将“天孙锦”的三项辅助织法公开传授给坊内所有满三年的织女,言明“工坊在,大家才有饭吃,有技艺!” 名叫阿阮的年轻织女率先响应,痛斥试图拉拢她的人,稳住了大部分人心。 一名机灵且忠诚的女工,带着一块完整的“天孙锦”样本、工坊地契副本以及联名血书诉状,依据林秀规划的隐蔽路线,连夜出发,赶往邻县。 州府巡察御史的行辕,在抵达邻县的第二天,收到了一份匿名的、证据确凿的诉状…… 过了仿佛无比漫长的时间,那团巨大的光球终于不再剧烈闪烁,表面的电弧平息,内部流转的景象变得平稳有序,散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润平和的光芒。 “成功了……‘锦绣坊’节点稳定了,因果线回归正轨。”林秀长舒一口气,虚拟形象明显淡化了许多,几乎变得透明,显然消耗巨大。 苏婉清也面露极度疲惫,但看向云知意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奇和激赏:“小姑娘……邵知意,是吗?你……你刚才的表现,远超我的预期。你对局势的判断,对人心向背的把握,对权力规则的利用……简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直接打开了死结。你这‘社会学’,竟是如此犀利的学问?” 邵知意自己的意识体也感到一阵阵虚弱,但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她刚才真的参与并主导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救援?她用她那些曾被讥为“无用”的知识,真的挽救了一个百人工坊和那么多女子的命运? “我……我只是分析了情况。”她喃喃道。 “分析情况?”林秀虚弱却带着笑意接口,“你的分析,抵得上我千万次计算和苏姐的万般谋划!规则和人心,有时候比技术和商业手段更根本。邵知意,你拥有一种……直指核心的力量。” 直指核心的力量……邵知意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在她那个世界,这力量无处施展,是空谈。 可在这里…… 就在这时,整个银色空间开始微微波动,链接变得不稳定。 “链接要中断了。邵知意,记住这次经历。”苏婉清的声音带着疲惫,也逐渐遥远,“‘昭仁阁’因你的加入而不同。或许,你该看看你自己的世界,那里是否也有你的‘锦绣坊’等待你去守护和重建……” 话音未落,强大的拉扯感传来,银色空间急速褪去。 邵知意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差点呕吐。 她发现自己仍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地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玉佩甚至硌得她掌心生疼。 屋外寒风呼啸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破败房屋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压抑。 身体的寒冷和饥饿感也重新回归,甚至因为精神的巨大消耗而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绝望而冰冷。 但,真的一样吗? 第2章 第 2 章 邵知意缓缓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凋零破败的院落,扫过窗外院子里那两个依旧瘦小、此刻正因为分食那半块饼子而小心翼翼互相推让的学生。 这里,不就是她的“锦绣坊”吗? 这里,不也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走向消亡吗? 这里的青黛、素荷,以及天下间无数如同她们一般,被忽视、被压抑、被规定了命运轨迹的女子,不也正需要一条能够独立行走、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路吗? 她之前只觉得这里是绝境,是甩不掉的负担。 可现在,她看到了责任,更看到了……希望和可能。 苏婉清那洞察世情的商业智慧,林秀那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力量,再加上她自己对社会规则和群体心理的理解与分析…… 她们三人联手,能在另一个时空稳住一个濒临毁灭的工坊,那么在这里,在她自己的世界,在这片名为“昭仁女书院”的废墟之上,为什么不能亲手建立起一个更强大、更坚实、真正能孕育女性独立与力量的摇篮?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和决心,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她心中疯狂滋长,驱散了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整顿书院,让它重生,让它成为照亮更多女性前路的光——这,就是她邵知意,接下来必须去做,也一定能做到的事! 意识自那片瑰丽的银色空间彻底抽离,沉重的肉身感知回归,寒冷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 但邵知意攥紧了手中那枚看似普通却已变得不同的玉佩。 眼底深处那簇被“昭仁阁”经历点燃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她不再是那个茫然等死的孤女山长,她是经历过跨时空救援、亲眼见证过智慧与决心如何扭转危局的邵知意。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寒风扑面,却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院子里,青黛和素荷正就着冷水,小口啃着昨日剩下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发抖。 “青黛,素荷,过来。”邵知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往日的怯懦温顺截然不同。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互看一眼,怯生生地放下饼子,挪步过来,垂着头不敢看她。 邵知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脸、破旧打补丁的薄袄,以及那双因为长期劳作和寒冷而布满冻疮的手。 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前提。 没有基本的生存保障,任何宏图伟略都是空谈。 “从今天起,书院要变一变了。”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饱、穿暖,让这屋子不再漏风渗雨。” 她转身回屋,从那个掉漆的衣柜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原主藏着的最后家当——七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以及她自己头上那根唯一的、款式简单的银簪子。 她将布包塞到青黛手里,清晰地下达指令:“青黛,你拿着这些,现在就去城里。找最大的那家‘陈记当铺’,把这簪子当了。记住,当死当,能多换几个钱。然后去买粮食,不要精细白米,买最耐放的粟米、黑豆、菽豆,若有便宜的粗盐,也买一些。剩下的钱,看看有没有结实的麻线和大号缝衣针。” 青黛握着那小小的布包,感觉重若千钧,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山……山长,这……这簪子……”这可是山长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了! “去吧,按我说的做。”邵知意语气沉稳,拍了拍她的肩膀,“记住,路上小心,莫与人争执,换了东西就立刻回来。” 这沉稳的态度感染了青黛,她用力点了点头,将布包紧紧揣进怀里,转身就小跑着出了院门。 邵知意又看向一直沉默低着头的素荷:“素荷,你跟我一起,先把这前院和讲堂收拾出个样子。我们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没用的废物清理掉。” 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 云知意不再多说,直接挽起那本就破旧的衣袖,露出纤细却决绝的手腕,拿起墙角那把比她还高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庭院中堆积的落叶和腐烂的杂草。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变得利落起来,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所有霉运和绝望都扫出去。 素荷愣愣地看着山长亲自劳作的背影,犹豫了片刻,也默默拿起一个破簸箕,跟了上去,将邵知意扫成堆的垃圾一点点撮进去。 清理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 荒草根系顽固,尘土厚重呛人,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破烂瓦罐、朽烂的木料,甚至还有动物骸骨。 每清理一处,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邵知意没有抱怨,她将这次彻底的清扫视作告别过去、重整旗鼓的必要仪式。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灰尘沾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裙,她却毫不在意。 在劳作的同时,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仔细观察着书院的整体布局:坐北朝南的讲堂还算主体完好,东西两侧的学舍破损严重,后院的围墙塌了一角,那口唯一的水井井沿布满青苔,打水的绳索也快断了……一幅重建的蓝图,开始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哪里该优先修缮,哪里可以开辟出来另作他用。 傍晚时分,青黛背着一个不算小的布袋,气喘吁吁却又带着一丝兴奋地回来了。 她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山长!我换到了!当铺掌柜起初只肯给八十文,我……我按您说的,坚持要一百二十文,最后他给了一百文!我买了粟米和豆子,还有一小包盐,两根针,一团线,还剩……还剩两个铜板!”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那两枚铜钱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你做得非常好,青黛。”邵知意接过铜钱,看着她被布袋勒出红痕的肩膀,认真地肯定道,“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干。” 这直接的、毫不敷衍的夸奖,让青黛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暖流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惶恐。 连一旁默默收拾工具的素荷,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青黛,麻木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当晚,小厨房里久违地升起了炊烟。 她们用新买的粟米和豆子,煮了一锅虽然依旧粗糙却足够浓稠、热气腾腾的粥。 就着那一点点粗盐调味,三个人围坐在讲堂里那张唯一还算稳固的桌子旁,沉默地喝着。 温暖的、实实在在的食物落入胃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仿佛给空虚的心灵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然而,困难接踵而至。 首要的难题就是——修缮。 屋顶漏雨,门窗透风,不解决,寒冬难熬,她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请工匠需要钱,她们这三个铜板连塞牙缝都不够。 邵知意想到了林秀。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集中精神,在脑海中勾勒林秀那利落的身影,同时用手掌心捂住那枚变得温润的玉佩。 她不确定这样能否联系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几分钟后,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段清晰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涌入她的脑海。 并非复杂的理论,而是极其具体、可操作的“土法”: 屋顶补漏:选取黏性较大的黄土,掺入铡短的稻草段,加水反复捶打成熟泥。寻找院中或附近破损不太严重的旧瓦,清理干净。上房顶(注意安全),将破损处的朽烂椽子用稍粗木条加固,然后将熟泥均匀糊在漏洞处,尽量抹平,再将旧瓦按原样覆盖压实。对于细小缝隙,可用熟泥混合少量石灰(若找不到石灰,可用灶底冷灰代替)填充。 窗户防风:采集干燥、柔韧的芦苇或长草,按照脑中浮现的一种交错编织法,织成厚实紧密的草帘,尺寸略大于窗户。夜间或大风天,将草帘悬挂于窗外,可用木棍或绳子固定,能有效阻挡寒风。白日收起,保证采光。 简易工具:甚至还附带了如何利用废旧木料制作长柄泥抹子、以及如何编织更耐用的草绳的方法。 邵知意心中大喜! 林秀提供的不是高大上的技术,而是真正立足于她当下资源匮乏处境的行之有效的土办法! “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第二天,邵知意便对两个女孩宣布,并将脑海中的方法详细讲解、演示给她们听。 和泥巴是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 水多了太稀挂不住,水少了太干易开裂。 三个人一开始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泥浆,狼狈不堪。 青黛年纪小,反而最有干劲,学着邵知意的样子用力捶打。 素荷依旧沉默,但观察得很仔细,她和的泥巴比例往往恰到好处。 爬上房顶是邵知意亲自做的。 她让青黛和素荷在下面扶稳借来的、吱呀作响的破梯子,自己咬着牙,提着装满泥巴的桶和几块挑出来的旧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屋顶的椽子有些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寒风在耳边呼啸,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下面,按照林秀指导的方法,一点点地填补着最大的那几个漏洞。 当第一片瓦被稳稳地覆盖在补好的泥巴上时,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编织草帘则需要耐心。 邵知意带着她们去后院荒地和河边采集芦苇。 素荷在这方面展现了出乎意料的灵巧,她手指翻飞,编出的草帘又平整又密实,速度也比云知意和青黛快很多。 邵知意注意到这一点,立刻将编织的主要任务交给了她,只是偶尔提醒一下尺寸和收边技巧。 素荷没有说什么,但接下任务后,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手下编织得更快了。 几天下来,虽然进度缓慢,但成效是肉眼可见的。 几处主要的漏点被堵住了,几扇破得最厉害的窗户挂上了厚实的草帘。 晚上躺在依旧冰冷但不再有寒风直接灌入的房间里,感觉都完全不同了。 一种微小的、却实实在在的“靠自己双手改变处境”的成就感,开始在三人之间默默流淌。 第3章 第 3 章 她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来了附近一些闲汉和懒散之徒的窥探。 两个半大女孩和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子,守着这么一大片破败不堪的地方,在某些人眼中成了可以欺辱、占便宜的对象。 一天下午,邵知意正和素荷在修补讲堂最后一扇窗户,两个穿着邋遢、眼神浑浊的汉子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院子,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邵知意和身形已开始抽条的素荷身上打量。 “哟,小娘子,忙活啥呢?这破地方收拾它作甚?”一个敞着怀的汉子嬉皮笑脸地凑近,“跟哥哥们走吧,带你们去城里见见世面,总好过在这喝西北风啊!”说着,竟伸手要去拉素荷的手腕。 素荷吓得脸色惨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去,撞在墙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青黛也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邵知意身后。 邵知意心头猛地一紧,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 硬碰硬,她们三个绝对吃亏!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苏婉清,想起了那种利用规则和势位差来周旋的智慧。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上不动声色,甚至上前一步,将素荷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疏离与威仪,看向那两个汉子。 “二位,怕是找错地方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镇定,“这昭仁书院,乃是记录在官册的正式学府之地,受朝廷礼法庇护。前任山长,与县学的王教谕乃是多年故交,王教谕仁厚,时常遣人来询问书院近况,关照我等。若二位无事,便请自便吧,此地乃清静读书之所,莫要冲撞了,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故意提及“官册”、“朝廷礼法”、“县学教谕”这些对底层混混具有天然威慑力的名头,语气笃定从容,仿佛真有倚仗,而非虚张声势。 她甚至微微侧身,看似无意地露出了腰间系着的一块木质印章,那本是原身父亲留下的山长印信,并无实际权柄,此刻却成了道具。 那两个汉子显然被这架势唬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了,变得惊疑不定。 他们看看邵知意沉静的脸,又看看这虽然破败却依稀能辨出规制的院落,终究没敢造次。 那个敞怀的汉子悻悻地收回手,嘀咕了一句:“神气什么,一个破书院……”另一人拉了拉他,两人终究没再纠缠,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邵知意强撑着的肩膀才微微松弛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种虚张声势的伎俩用不了几次。 真正的安全,必须来源于自身拥有的、别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力量或价值。 第三个困难,则更为隐晦,是内部信心的建立与凝聚。 青黛在经历了买粮、劳作和被肯定后,明显变得积极开朗了许多,眼里有了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好奇和光彩。 但素荷,依旧像一口古井,沉默寡言,对大多数事情都缺乏反应,仿佛灵魂抽离,只剩一具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执行命令。 邵知意没有急于说教或强迫。 她只是更细心地观察。她发现,素荷在劳作间隙,偶尔会对着墙角一丛在寒风中挣扎、叶片枯黄大半的野生兰草发呆,眼神里会流露出极淡极淡的一丝……类似于眷恋的东西。 邵知意记在了心里。她没有直接去问那兰草的故事。 她只是在那之后,每天清晨打水时,会特意留出一点,轻轻地浇在那丛兰草根部,并状似无意地对旁边默默看着的素荷说:“你看,它的根还活着,叶子虽然黄了,但茎干还是绿的。熬过这个冬天,等到春天,说不定就能发出新芽,开出花来。” 素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依旧没有回应,甚至连看都没看邵知意一眼。 但第二天,邵知意发现,那丛兰草周围的几棵杂草,被人用手仔细地拔干净了。 这是一个微小的信号,却让邵知意看到了希望。 她开始有意识地给她们进行非正式的“授课”。 不再是最初为了应付检查而教的《女则》《女诫》,而是实用的东西。 她用小木棍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字,教她们认识“天、地、人、口、手”,教她们最简单的加减算法。 她也会在劳作休息时,给她们讲述一些经过她谨慎筛选和改编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关于女子凭借医术救人、凭借智慧经商、凭借勇气守护家园的传说,这些故事里,隐约能看到苏婉清和林秀的影子。 她不再将她们仅仅视为需要庇护的累赘,而是开始将重建书院的计划一点点透露给她们,甚至征求她们的意见。 “青黛,你觉得我们后院那块荒地,是先开垦出来种菜好,还是想办法搭个鸡窝养几只鸡好?” “素荷,你手巧,你看看我们收集的这些旧布料,能不能拼凑一下,给大家做两副厚实点的手套?” 她让她们参与到决策中来,让她们感觉到,自己是这重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们的双手和头脑,是有价值的。 青黛总是积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虽然稚嫩。 素荷依旧很少开口,但她交给邵知意的那副用各种碎布拼接、针脚却异常细密整齐的手套,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且,邵知意不止一次发现,在无人注意的清晨或黄昏,素荷会蹲在那丛兰草边,用手指极轻地触摸那些顽强的绿叶,嘴角会浮现一个极浅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 书院依旧破败,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显得不伦不类。 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一种“我们在一起,可以改变些什么”的微弱信念,开始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的草芽,在断壁残垣间,在三个女子的心中,悄然滋生、蔓延。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邵知意正和青黛、素荷一起,将最后一批、也是素荷编织得最平整密实的一副草帘,挂到讲堂最大那扇窗户的外面。 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纱幔,铺洒在收拾得整洁了许多的庭院里,给那些修补的痕迹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青黛在下面扶着梯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明天想去河边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芦苇。素荷在邵知意的指挥下,小心地调整着草帘的位置。 就在这一刻,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清晰而克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陌生的、规整的节奏感,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邵知意正准备固定绳索的手猛地一顿,心头无端地凛了一下。 她脸上的些许轻松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惕。 会是谁? 之前的闲汉去而复返? 还是……她之前情急之下扯虎皮当大旗提到的那个“王教谕”,真的派人来了? 是福是祸? 她迅速从梯子上下来,示意青黛和素荷保持安静,回到讲堂里去。 她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因劳作而沾满草屑、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波澜,脸上恢复沉静,迈步朝着那扇依旧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走去。 邵知意走到院门前,手放在冰凉的门栓上,却没有立刻拉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些许波澜,透过门板的裂缝谨慎地向外望去。 暮色渐沉,天光暗淡。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身形颀长却难掩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色长衫,手肘处磨得极薄,隐约透出里衣的颜色,下摆处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泥点。 虽浆洗得干净,却处处透着寒酸。他肩上斜挎着一个打着深蓝色补丁的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棱角分明,像是装满了书卷。 他面容清癯,算不得多么俊朗,但五官端正,鼻梁挺直,薄唇紧抿,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秀之气。 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神清亮澄澈,如同山间未被污染的深潭,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些许审视地打量着眼前的破败门庭,没有寻常路人会有的嫌弃或怜悯,也没有过分的好奇,更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和确认着什么。 “咚、咚、咚。”他又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节奏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仿佛可以一直这样敲下去。 邵知意心下稍定,至少从外表和举止看,不像是那些寻衅滋事的混混。 她定了定神,拉开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门栓,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刚好足够看清彼此,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她语气疏离,目光锐利地落在对方身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青年见门打开,后退了半步,姿态从容,然后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动作流畅而雅致,与他衣衫的落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下谢识卿,游学路过此地。听闻昭仁书院乃本地学府,特来拜会,不知可否入内叨扰片刻?”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如同玉石相击,听起来颇为悦耳,只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饮水。 游学? 邵知意心中疑窦更生。 这兵荒马乱的,根据她融合的记忆,此地虽非战乱中心,但也民生凋敝、年关将近的时节,一个看起来如此落魄、几乎可以说是风尘仆仆的读书人,游学到这偏僻之地,还偏偏找上她这所眼看就要关门大吉、几乎被人遗忘的书院? 这无论如何都透着一股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