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知意缓缓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凋零破败的院落,扫过窗外院子里那两个依旧瘦小、此刻正因为分食那半块饼子而小心翼翼互相推让的学生。
这里,不就是她的“锦绣坊”吗?
这里,不也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走向消亡吗?
这里的青黛、素荷,以及天下间无数如同她们一般,被忽视、被压抑、被规定了命运轨迹的女子,不也正需要一条能够独立行走、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路吗?
她之前只觉得这里是绝境,是甩不掉的负担。
可现在,她看到了责任,更看到了……希望和可能。
苏婉清那洞察世情的商业智慧,林秀那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力量,再加上她自己对社会规则和群体心理的理解与分析……
她们三人联手,能在另一个时空稳住一个濒临毁灭的工坊,那么在这里,在她自己的世界,在这片名为“昭仁女书院”的废墟之上,为什么不能亲手建立起一个更强大、更坚实、真正能孕育女性独立与力量的摇篮?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和决心,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她心中疯狂滋长,驱散了所有的迷茫与绝望。
整顿书院,让它重生,让它成为照亮更多女性前路的光——这,就是她邵知意,接下来必须去做,也一定能做到的事!
意识自那片瑰丽的银色空间彻底抽离,沉重的肉身感知回归,寒冷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
但邵知意攥紧了手中那枚看似普通却已变得不同的玉佩。
眼底深处那簇被“昭仁阁”经历点燃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她不再是那个茫然等死的孤女山长,她是经历过跨时空救援、亲眼见证过智慧与决心如何扭转危局的邵知意。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寒风扑面,却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院子里,青黛和素荷正就着冷水,小口啃着昨日剩下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单薄的身体在寒风里微微发抖。
“青黛,素荷,过来。”邵知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往日的怯懦温顺截然不同。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互看一眼,怯生生地放下饼子,挪步过来,垂着头不敢看她。
邵知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脸、破旧打补丁的薄袄,以及那双因为长期劳作和寒冷而布满冻疮的手。
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前提。
没有基本的生存保障,任何宏图伟略都是空谈。
“从今天起,书院要变一变了。”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饱、穿暖,让这屋子不再漏风渗雨。”
她转身回屋,从那个掉漆的衣柜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原主藏着的最后家当——七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以及她自己头上那根唯一的、款式简单的银簪子。
她将布包塞到青黛手里,清晰地下达指令:“青黛,你拿着这些,现在就去城里。找最大的那家‘陈记当铺’,把这簪子当了。记住,当死当,能多换几个钱。然后去买粮食,不要精细白米,买最耐放的粟米、黑豆、菽豆,若有便宜的粗盐,也买一些。剩下的钱,看看有没有结实的麻线和大号缝衣针。”
青黛握着那小小的布包,感觉重若千钧,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山……山长,这……这簪子……”这可是山长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了!
“去吧,按我说的做。”邵知意语气沉稳,拍了拍她的肩膀,“记住,路上小心,莫与人争执,换了东西就立刻回来。”
这沉稳的态度感染了青黛,她用力点了点头,将布包紧紧揣进怀里,转身就小跑着出了院门。
邵知意又看向一直沉默低着头的素荷:“素荷,你跟我一起,先把这前院和讲堂收拾出个样子。我们把能用的东西挑出来,没用的废物清理掉。”
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
云知意不再多说,直接挽起那本就破旧的衣袖,露出纤细却决绝的手腕,拿起墙角那把比她还高的破扫帚,开始清扫庭院中堆积的落叶和腐烂的杂草。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变得利落起来,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所有霉运和绝望都扫出去。
素荷愣愣地看着山长亲自劳作的背影,犹豫了片刻,也默默拿起一个破簸箕,跟了上去,将邵知意扫成堆的垃圾一点点撮进去。
清理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
荒草根系顽固,尘土厚重呛人,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破烂瓦罐、朽烂的木料,甚至还有动物骸骨。
每清理一处,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邵知意没有抱怨,她将这次彻底的清扫视作告别过去、重整旗鼓的必要仪式。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灰尘沾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裙,她却毫不在意。
在劳作的同时,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仔细观察着书院的整体布局:坐北朝南的讲堂还算主体完好,东西两侧的学舍破损严重,后院的围墙塌了一角,那口唯一的水井井沿布满青苔,打水的绳索也快断了……一幅重建的蓝图,开始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哪里该优先修缮,哪里可以开辟出来另作他用。
傍晚时分,青黛背着一个不算小的布袋,气喘吁吁却又带着一丝兴奋地回来了。
她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山长!我换到了!当铺掌柜起初只肯给八十文,我……我按您说的,坚持要一百二十文,最后他给了一百文!我买了粟米和豆子,还有一小包盐,两根针,一团线,还剩……还剩两个铜板!”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那两枚铜钱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你做得非常好,青黛。”邵知意接过铜钱,看着她被布袋勒出红痕的肩膀,认真地肯定道,“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干。”
这直接的、毫不敷衍的夸奖,让青黛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暖流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惶恐。
连一旁默默收拾工具的素荷,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青黛,麻木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当晚,小厨房里久违地升起了炊烟。
她们用新买的粟米和豆子,煮了一锅虽然依旧粗糙却足够浓稠、热气腾腾的粥。
就着那一点点粗盐调味,三个人围坐在讲堂里那张唯一还算稳固的桌子旁,沉默地喝着。
温暖的、实实在在的食物落入胃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仿佛给空虚的心灵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然而,困难接踵而至。
首要的难题就是——修缮。
屋顶漏雨,门窗透风,不解决,寒冬难熬,她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请工匠需要钱,她们这三个铜板连塞牙缝都不够。
邵知意想到了林秀。
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集中精神,在脑海中勾勒林秀那利落的身影,同时用手掌心捂住那枚变得温润的玉佩。
她不确定这样能否联系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几分钟后,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段清晰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涌入她的脑海。
并非复杂的理论,而是极其具体、可操作的“土法”:
屋顶补漏:选取黏性较大的黄土,掺入铡短的稻草段,加水反复捶打成熟泥。寻找院中或附近破损不太严重的旧瓦,清理干净。上房顶(注意安全),将破损处的朽烂椽子用稍粗木条加固,然后将熟泥均匀糊在漏洞处,尽量抹平,再将旧瓦按原样覆盖压实。对于细小缝隙,可用熟泥混合少量石灰(若找不到石灰,可用灶底冷灰代替)填充。
窗户防风:采集干燥、柔韧的芦苇或长草,按照脑中浮现的一种交错编织法,织成厚实紧密的草帘,尺寸略大于窗户。夜间或大风天,将草帘悬挂于窗外,可用木棍或绳子固定,能有效阻挡寒风。白日收起,保证采光。
简易工具:甚至还附带了如何利用废旧木料制作长柄泥抹子、以及如何编织更耐用的草绳的方法。
邵知意心中大喜!
林秀提供的不是高大上的技术,而是真正立足于她当下资源匮乏处境的行之有效的土办法!
“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第二天,邵知意便对两个女孩宣布,并将脑海中的方法详细讲解、演示给她们听。
和泥巴是个力气活,也是技术活。
水多了太稀挂不住,水少了太干易开裂。
三个人一开始弄得满手满脸都是泥浆,狼狈不堪。
青黛年纪小,反而最有干劲,学着邵知意的样子用力捶打。
素荷依旧沉默,但观察得很仔细,她和的泥巴比例往往恰到好处。
爬上房顶是邵知意亲自做的。
她让青黛和素荷在下面扶稳借来的、吱呀作响的破梯子,自己咬着牙,提着装满泥巴的桶和几块挑出来的旧瓦,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屋顶的椽子有些已经腐朽,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寒风在耳边呼啸,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下面,按照林秀指导的方法,一点点地填补着最大的那几个漏洞。
当第一片瓦被稳稳地覆盖在补好的泥巴上时,她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编织草帘则需要耐心。
邵知意带着她们去后院荒地和河边采集芦苇。
素荷在这方面展现了出乎意料的灵巧,她手指翻飞,编出的草帘又平整又密实,速度也比云知意和青黛快很多。
邵知意注意到这一点,立刻将编织的主要任务交给了她,只是偶尔提醒一下尺寸和收边技巧。
素荷没有说什么,但接下任务后,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手下编织得更快了。
几天下来,虽然进度缓慢,但成效是肉眼可见的。
几处主要的漏点被堵住了,几扇破得最厉害的窗户挂上了厚实的草帘。
晚上躺在依旧冰冷但不再有寒风直接灌入的房间里,感觉都完全不同了。
一种微小的、却实实在在的“靠自己双手改变处境”的成就感,开始在三人之间默默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