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和智儿把蛋蛋认真地泡好,便和她去张记馄饨收拾行李了。
她没什么行李,就几件衣服,在长安流浪随时准备跑路。
“姐,我还得去要个账。上月在王记布庄帮忙扯布算账的钱,那黑心掌柜还没给我呢。”
周如问:“欠你钱,怎么不报官?”
智儿猛地回头看向周如,觉得她浸淫在宫中不知米贵,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报官?官府衙门那高门槛,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迈得进去的?就算进去了,那点‘孝敬’钱、‘茶水’钱、‘跑腿’钱,层层盘剥下来,牠欠我的这五百文拿到手,怕是连零头都不够塞牙缝的!还不够我耽误工夫的呢!官府老爷们忙着呢,谁有闲心管我们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哪怕管了,最后也是各挨五十大板,白白受气!”
周如皱眉:“竟如此贪赃枉法,官府靠不住,我陪你去。”
智儿攥着皱巴巴的工契站到王记布庄门口往里观察,周如跟在她身后,手按在腰间刀鞘上,朝她递了个“尽管去”的眼神。
还没掀开门帘,王掌柜嗑瓜子的声响扑面而来。
牠抬眼瞥见智儿,嘴角撇出抹嫌恶:“怎么还来?都说了那不是工钱是补贴,你活都没干好,还有脸要钱?听不懂人话?”
“就怕你看不懂‘按契给钱’四个字。”智儿把工契“啪”拍在柜台上,指尖戳着“月钱五百文,月尾结清”的墨迹,
“当初签契时你说,我来帮忙扯布,算布账、核库存,月钱一分不少。现在我连你藏在后院的私布账都帮你算得明明白白,你倒翻脸说我‘没行商素养’?你也不摸摸良心,你那账本要是没我,早被税吏查出窟窿了!”
王掌柜被怼得噎了下,猛地把瓜子碟往桌上一掼:“你算的那叫什么账?错漏百出!没让你赔我布钱就不错了,还敢来要月钱?真以为自己有本事?”
智儿被牠的不要脸气到了,看周围人都往这儿看呢,便故意大声说,“就让这里扯布的都听听看!你说我账错,哪页错了?你指出来!别在这儿装糊涂——你就是想赖账!”
楼上又噔噔噔跑下来一个女的站到柜台后面来帮腔:“你也是一面之词!让大家评评理,你把账算错了,造成了大伙的损失,还有脸来讨钱啊!”
智儿脑筋一转,阴阳怪气地掐着声音说,“王掌柜不会因为我没把账做平,就说我错漏吧!你这布卖的价这么高,还想吞钱哪。”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挤过来嚷嚷着要重算重量,王掌柜气得脸红脖子粗,刚要喊家丁,一直没吭声的周如忽然动了。她没说话,只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咚”一声插进柜台里,刀刃没入木面半截,震得桌上的算盘珠子“哗啦啦”乱响。
刀身泛着冷光,映得王掌柜的脸瞬间白了。牠眼神闪烁,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钱匣子,数出五百文钱,“啪”地丢在柜台上:“滚滚滚!拿着你的钱赶紧滚!晦气!”
智儿接过钱,数都没数,转头就把其中三十文塞给柜台后缩着的小伙计——那是王掌柜欠她的跑腿钱。“拿着,”她拍了拍小伙计的手,“别在这儿耗着了,不值得。”
周如轻松拔起进了木头里半截的刀,随手在衣服上擦去木屑。
出了布庄,王掌柜才反应过来,追在她俩后面大喊,“赔我桌子!梨花木几百两银子!”
俩人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她转头看周如,忍不住笑:“姐,你这招比我吵架管用多了。”
周如把刀收回鞘,只淡淡瞥她一眼:“下次不用跟牠废话。”
智儿晃了晃手里的钱袋,眉眼弯起来,“没错,就是欺软怕硬。不然牠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周如点点头,目光扫过街面上那些或好奇、或畏惧、或麻木地看过来的面孔,语气里没有胜利的兴奋:“官府不理事,小民就只能靠拳头和狠劲说话。今天是我亮刀,明天那掌柜就找几个武夫上门。讨债的、争地的、抢生意的……人人自危。”
智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想起巷口因为争一个水井位置打得头破血流的张家和李家。
她说:“百姓没办法用理性的渠道正名,为了几文钱、一寸地,或忍气吞声,要么嚣张跋扈,世道越来越乱。”
周如沉默地听着。她身处宫廷影卫之职,比智儿更清楚底层混乱的“弱肉强食”,不过是上层失序与不作为投射下来的阴影。她按在刀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简单说:“走吧。”
智儿收起钱袋,那股讨到钱的兴奋劲被这沉重的现实冲淡了不少。
两人回了张记馄饨,张老板给她包个大红包,让她飞黄腾达了再来看她。
“能有多飞黄?总不能进宫做皇帝吧?”智儿笑她。
张婶骂她,“嘴上没把门,瞎说!”
周如听到做皇帝时看向一边,眼神回避。
智儿便以为宫中规矩多要避讳,不高兴地撇撇嘴。
周如拿了铺里记账的纸笔,写下个“娡”字,“智儿,你的娡是这个娡,女字旁。”
智儿便提笔临摹了一遍,“这字挺好看那我姓什么?”
周如又不说了,她猜到,“姓周?”
一向利落的周如吞吞吐吐:“嗯,不是……”
这时张婶儿喊人帮忙看店,周如便逃走了。
什么嘛,娡儿翻个白眼,越发怀疑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姐姐。
智儿跟着周如进东宫偏殿时,左肩挎着从布庄讨回的工钱袋,右手提个大麻袋装衣物,活像乡下穷亲戚进城。
周如说这殿是临时住处,先适应几日宫规,等女学开课再搬去学舍。她把钱袋往桌上一放,便去杀人了,还送了颗风干的蛋给娡儿玩儿。
“你就是新来的娡儿姑娘吧?”寝门口探进颗圆脑袋,双丫髻晃了晃,姑娘脸圆得像蒸糕,语气热络得过分,“怎么不先收拾行李?宫里规矩多,要是被嬷嬷看见你坐榻边,该说你不懂事了!”
娡儿懒懒地抬眼扫她,没起身:“周如说我先适应几日,不用急着守规矩。”
“周卫长是护着你,但规矩还是得懂!”姑娘踢掉鞋进屋,自来熟地介绍自己,“我叫桃夭,在东宫待三年了。刚才给你提水的是我,铺被的也是我,你倒好,连句谢都没有。”
“多谢桃夭姑娘,我来给你端茶倒水,扯平了。”智儿便开始假忙活,桃夭满意地坐在凳上享受她的假伺候。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这边还住着一个宫女叫芷兰,她还没回,因为她做事很稳,所以很受嬷嬷器重。我们都很好相处的,就是嬷嬷不好相处,反正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得战战兢兢,时刻小心。啊,有几个小太监也还行,但还是别和他们交心。以前据说有个宫女搞对食,结果小太监没事,她自己可被搞得可惨了。但其实那宫女根本没做什么,走的近了,就是会被嚼舌根子。”
桃夭热心地传授人际心得,“啊,还有太子。东宫太子呢,平常不刁难我们,但也不在意我们。据说啊,”她扫了一眼门口,眼睛贼溜溜的凑到娡儿耳边低声说,
“太子和皇帝关系不好。”
娡儿点点头,眼睛专注的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桃夭收回刚刚那个神态,往椅背上一靠:“没啦,我什么都不懂。”
娡儿不满:“哎,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说话都只说半截。”
桃夭回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
娡儿感激她的引荐,她很少遇到这样自来熟的人。
娡儿陪桃夭打水回来后,屋里来了个素衣宫女,正坐在床尾低头折衣。
素衣宫女这时抬眼,视线在智儿身上顿了顿,语气淡淡:“你就是周卫长带进来的人?听说要去女学读书?”
“是。”娡儿没藏着掖着,“先在这儿住几日,等开课就搬走。”
“能去女学是福气,”宫女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木匣,声音里藏着点不易察的复杂,“我叫芷兰。这偏殿住的都是当值宫女,你虽不用当差,但也别太张扬——东宫不比外头。”
“张扬?”娡儿挑了挑眉,“我既不是来当丫鬟的,也没碍着谁,算哪门子张扬?”
桃夭在旁听了,忍不住咋舌:“你胆子倒大!东宫连嫔妃都不敢这么说话!不过也是,有周卫长撑腰,你确实不用怕。”她凑过来,语气里多了点打探,“听说你是周卫长的妹妹?她对你可真好,连女学名额都给你争取到了——那名额宫女得通过考试的佼佼者才有。”
娡儿这才意识到宫里的阶级差距,“我不知道,可是你不学,怎么会考试呢?”
“对啊,所以很少有通过的。”
娡儿直言,“这也太不公平了。”但她同时也在享受她姐姐带给她的这份不公平。
她有什么办法?如果她没什么办法的话,得趁早闭嘴转换这个话题,可是她有点不甘心。
“男儿上学就是天经地义。”娡儿撇撇嘴,最不公平的是牠们。
芷兰没接话,只靠在榻边翻了翻周如给的宫规册子。
桃夭没停,对娡儿絮絮叨叨讲起东宫琐事:“女学教授可严了,每日要背《女诫》,还要学辨药、识字;但听说教射箭的女教授课很有趣。”
娡儿问她你怎么知道。
桃夭愣了愣,随即笑道:“可以偷听啊,有的女教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射箭的地方在室外,想去就去喽。”
一旁的芷兰看了娡儿一眼:“娡儿,你虽不用做杂役,但晨钟后不能赖床,嬷嬷会来查寝。”
娡儿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