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儿咬着从隔壁摊顺来的桂花年糕,穿过往来的客人窜回来端碗。
她已经在长凤街的张记馄饨打杂半月,每天都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依然雷打不动地四处偷闲。
“你可曾听闻近日城中几名老头儿,命根子竟叫人一刀削了去。”
“天呐,何人下此毒手?未免太狠了吧!”
“据说是个女侠出手,专寻那些流连烟花柳巷、手脚不净的老东西下刀。”
“如此说来,你可得小心了,上次你和老王不是去了……”
对面说话的男人声音小了,像是心虚:“咱们还是安分些为好,省得招来杀身之祸。”
“也没有吧,听说她只是割公猫的蛋啊。怎么可能割人的呀?”
“怎么不可能?”智儿duang一声放下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汤,说声慢用之后转身翻了个大白眼。
男人啊,秉性难移。长安街上就是要这等侠女惩恶扬善,有机会真想会会她讨教一番。
她穿着伙计衣服,发色好像营养不良,不是纯黑,发根带点黄,却在阳光下泛出一圈金色光芒。她脸上有三颗痣,嘴角一颗,眼下斜侧一颗,鼻翼左侧还有一颗。
张记馄饨的老板第一次见到她就打趣地问:因为你脸上有很多痣,所以叫痣儿吗?
她做事大手大脚,街坊邻里都以为她是哪个逃出来溜达的小少爷,其实她根本只是个流浪汉。
馄饨摊的张老板是个快四十的婶儿,泼辣又讲义气,虽然天天骂她是个大懒虫,却也从没真赶她走。智儿吃饱了便睡,醒来就帮店里打点杂务,偶尔看铺子的时候还会偷摸着把当天卖剩的点心藏两块起来。
客人稀稀拉拉的午后,智儿靠在板凳上打瞌睡,长凤街忽然喧闹起来。
她听见有人大喊:“哇流这么多血啊?”
有人尖叫:“快报官啊!”
这些热闹她怎么能错过呢?智儿挤到那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堆里面,听外面围着的买菜的大娘在那议论:“哎呦,这不是那手脏的大老爷们儿吗?怎么这样呢?”
智儿往人脚下一出溜,钻到中间,看见一个男人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裆部,暗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地面洇出一小片黑红的圈。
是割蛋女侠!
“活该呀,谁让牠摸小姑娘的?畜牲大叔!”
“我刚就站在那母女俩后面看菜摊,我看见牠摸了!”
几个大娘小娘冲着地上抽动哀嚎的肉团指指点点,牠快被唾沫淹死了。
智儿问旁边的大婶:“小姑娘呢?”
大婶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随手机往右边一指,“好啦,她娘在给她买糖葫芦呢。”
智儿远远看去,见那小姑娘确实在雀跃的等着便放心了。
身边有一些人开始嫌弃地说:“谁来认领啊?别把这货扔在大街上啊,拦着路多难看啊。”
他们商量着把牠扔到小巷子里去等人来捡垃圾,七嘴八舌地去搬还在呻吟的四肢。
智儿想跨过那坨肉,假装一踉跄,一脚踩在了牠裆部中间。
那人上半身便像将死的鱼一样弹了一下,智儿心里快活了。
她跳过那坨扑棱的大鲤子鱼,观察地上那摊还泛着湿意的血点子——这血印子没往人多的街口去,不是围观人群的。
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智儿得意地想。
不过既然割蛋女侠一时冲动白日当街行凶,而不是夜晚解决,估计是没来得及清理,得在人群围过来前赶快逃跑。
她沿着点点血迹绕开人群,往长凤街后头的窄巷钻。
血迹在青石板路上断断续续,偶尔被风吹来的落叶盖着,得扒开叶子才能看见一点变色的暗红。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血迹拐进个堆着旧木箱的死胡同,在一只翻倒的洋葱筐旁,留了片沾血的粗布碎角。
智儿蹲下来,指尖轻轻捻了捻——布面丝滑,还带着点铁锈味,不像是寻常百姓穿的。贵人家?
那筐洋葱有两颗滚到了墙根,旁边的砖缝里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嵌着半片被踩进泥里的艾草叶。
“这附近只有城南的药铺会晒艾草...”她攥着那片粗布碎角,脚步轻快地往城南药铺赶——方才砖缝里的艾草叶,她越想越确定,只有那家药铺会把艾草晒在门口的竹架上。
到了药铺门口,她没急着进去,先躲在对面的面摊后张望。竹架上果然晒着成片艾草,风一吹就飘来清苦的香气。
药铺没人,智儿踩着外面腌药坛子扒上墙头往里看,
一个黑衣劲装女子正站在桌前,指尖捏着枚银制的小钩子,动作稳得没半点晃。桌上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中央摆着个深褐色的陶瓮,瓮口飘出股刺鼻的药味,像是烈酒混着晒干的苦参、黄柏,呛得墙头的智儿都鼻尖发痒。
她曾听药铺掌柜说过,这几味药泡在烈酒里,能“锁血防腐,久存不腐”,原是用来泡制筋骨药材的,此刻陶瓮里浸着的,却正是那几颗还泛着血沫的蛋。
女子先拿起块干净的麻布,仔细擦去上头残留的血渍。接着她从陶罐里舀出一勺深棕色的药汁,沿着陶瓮边缘缓缓倒进去,药汁碰到瓮里的东西,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泛起一圈圈浅沫。她又从腰间解下个小布袋,倒出些晒干的艾草叶,撒在瓮口,艾草的清苦气混着药味,倒压下了那点血腥气。
末了她拿起根细木签,轻轻拨了拨瓮里的东西,蛋蛋上下漂浮,确认都全部浸在了药汁里。
智儿在墙头偷看,疑惑:难道蛋蛋也是药材?还是她有把它们制成标本的癖好?
她后颈忽然一僵,她刚要转头,手腕已被人扣住,指腹带着草药和粗布磨出的薄茧,力道不重,她却半分也动不了。
下一秒,身子骤然一轻。智儿只觉脚下的青石板瞬间退远,风贴着耳际掠过,带着药铺里的苦参气息。
她慌忙睁眼,才发现自己被提着后领,像片被拽着的枯叶似的,跟着那人掠过墙头。竹架上的艾草叶擦着指尖划过,街面上的人声瞬间变远,模糊了。
两人落地时没半点声响,智儿像被拎猫一样脚轻轻触地。
那人盯着她攥着的粗布碎角,“跟着血迹来的?”她冷淡开口,“这布你捡的?”
“对啊,你是割蛋女侠?久仰久仰!”智儿看她如此仗义,武功又如此高强,实在敬佩。
女侠的目光落在她耳后——那缕被风吹得翘起的棕发,正泛着浅金的光。
女侠上下打量着她,指向她耳边,没再追问碎布的事,反倒忽然开口:“你的头发天生是卷的?”
智儿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对啊……”
周如的目光又移到她右眼下的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给我看看你的手,你右手背上是不是有一个冻疮疤?”
智儿抬手展示,一个心形的冻疮疤痕,是她小时候就有的。她盯着女侠,忽然觉得对方的眉眼好像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叫智儿?”女侠牵过她的手问。
智儿反问,“你是谁?”
“我是你姐姐。我叫周如。”她说得很平静,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前一刻还是传说里的割蛋女侠,下一刻就成了自己的姐姐?这事儿比刚才飞下墙还离谱。
她固然崇拜割蛋女侠,但这也太突兀了。
智儿笑着眯起眼:“你不会是拐子吧?”
周如愣了愣,智儿发现她思考的时候眼睛不会动,也不会看对方,有点迷雾的感觉。
周如淡淡道:“我知道你三岁时爱追着巷口的卖糖人跑,总把糖渣藏在袖口;知道你五岁时掉进水井,被人用水桶捞上来反倒爱上了玩水,夏天总偷偷去河边摸鱼;还知道你喜欢早上吃两个红糖馒头,吃的时候会先把馒头皮揭下来,啃凸。”
智儿想,她确实喜欢玩水,啃馒头先啃外皮。
周如夹起药汤里的蛋蛋系带晃荡,好像在引诱:“做我妹妹,我教你割蛋术。现在我在东风做影卫,我可以带你入宫上女学,能射箭骑马,也能避开外头的麻烦。”
智儿看着她有力的手臂,莫名觉得安稳:“那行,我跟你去!给我夹夹看。”
周如闻言笑笑,把夹子递给她。
蛋蛋被智儿戳得上下漂浮,一股刺鼻的味道:“这真的能入药吗?”
“没什么用,做标本而已。”
“啊,原来是姐姐的战利品。你不会有一柜子吧?”
周如转身走近屋里一个角柜前。她手指在柜侧某处按了一下,柜门就弹开一条缝。里面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抽屉。
智儿拉开小抽屉——抽屉里铺着干燥的药草,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颗大小不一的……蛋蛋!都用细线系着标签,上面似乎写着蝇头小楷。
“这……这么多?!标签是日期吗?”
“嗯。”周如语气平淡,仿佛在展示一抽屉晒干的蘑菇,“都是些该割的。”
智儿好奇她的标准:“什么样的人算‘该割’?”
周如关上那个抽屉,又拉开旁边一个,这个抽屉里的蛋蛋“标本”似乎更大一些。
“祸害乡里的淫贼,仗着有点权势强占民女的恶吏,还有那些专挑孤寡弱小女子下手,行禽兽之事的渣滓。”
她拂过其中一些标签,“标签对应的脏事我都记在账上了,割了他们的‘祸根’省得再去害人。清净。”
这不就是民间官府吗?
智儿:“姐姐,你行侠仗义!宫里也有人需要割吗?”
周如关上抽屉,柜门也“咔哒”一声合拢,恢复了普通矮柜的模样。
她说:“宫里的男人大多没有,但也不是完全干净。牠们腌臜事也不少,该割还得割。”
被阉了的公猪才不骚。
她走到桌边,示意智儿拿起那个还漂浮在药汤里的新标本,用布擦干水渍,让她也试着系上一个小标签,然后走到矮柜前,打开另一个空抽屉将它放了进去,动作熟练得像在归档一份普通文书。
“走吧,”周如洗净手,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寻常小事,“去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