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回母姓的一切》 第1章 割蛋女侠 智儿咬着从隔壁摊顺来的桂花年糕,穿过往来的客人窜回来端碗。 她已经在长凤街的张记馄饨打杂半月,每天都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依然雷打不动地四处偷闲。 “你可曾听闻近日城中几名老头儿,命根子竟叫人一刀削了去。” “天呐,何人下此毒手?未免太狠了吧!” “据说是个女侠出手,专寻那些流连烟花柳巷、手脚不净的老东西下刀。” “如此说来,你可得小心了,上次你和老王不是去了……” 对面说话的男人声音小了,像是心虚:“咱们还是安分些为好,省得招来杀身之祸。” “也没有吧,听说她只是割公猫的蛋啊。怎么可能割人的呀?” “怎么不可能?”智儿duang一声放下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汤,说声慢用之后转身翻了个大白眼。 男人啊,秉性难移。长安街上就是要这等侠女惩恶扬善,有机会真想会会她讨教一番。 她穿着伙计衣服,发色好像营养不良,不是纯黑,发根带点黄,却在阳光下泛出一圈金色光芒。她脸上有三颗痣,嘴角一颗,眼下斜侧一颗,鼻翼左侧还有一颗。 张记馄饨的老板第一次见到她就打趣地问:因为你脸上有很多痣,所以叫痣儿吗? 她做事大手大脚,街坊邻里都以为她是哪个逃出来溜达的小少爷,其实她根本只是个流浪汉。 馄饨摊的张老板是个快四十的婶儿,泼辣又讲义气,虽然天天骂她是个大懒虫,却也从没真赶她走。智儿吃饱了便睡,醒来就帮店里打点杂务,偶尔看铺子的时候还会偷摸着把当天卖剩的点心藏两块起来。 客人稀稀拉拉的午后,智儿靠在板凳上打瞌睡,长凤街忽然喧闹起来。 她听见有人大喊:“哇流这么多血啊?” 有人尖叫:“快报官啊!” 这些热闹她怎么能错过呢?智儿挤到那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堆里面,听外面围着的买菜的大娘在那议论:“哎呦,这不是那手脏的大老爷们儿吗?怎么这样呢?” 智儿往人脚下一出溜,钻到中间,看见一个男人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裆部,暗红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地面洇出一小片黑红的圈。 是割蛋女侠! “活该呀,谁让牠摸小姑娘的?畜牲大叔!” “我刚就站在那母女俩后面看菜摊,我看见牠摸了!” 几个大娘小娘冲着地上抽动哀嚎的肉团指指点点,牠快被唾沫淹死了。 智儿问旁边的大婶:“小姑娘呢?” 大婶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随手机往右边一指,“好啦,她娘在给她买糖葫芦呢。” 智儿远远看去,见那小姑娘确实在雀跃的等着便放心了。 身边有一些人开始嫌弃地说:“谁来认领啊?别把这货扔在大街上啊,拦着路多难看啊。” 他们商量着把牠扔到小巷子里去等人来捡垃圾,七嘴八舌地去搬还在呻吟的四肢。 智儿想跨过那坨肉,假装一踉跄,一脚踩在了牠裆部中间。 那人上半身便像将死的鱼一样弹了一下,智儿心里快活了。 她跳过那坨扑棱的大鲤子鱼,观察地上那摊还泛着湿意的血点子——这血印子没往人多的街口去,不是围观人群的。 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智儿得意地想。 不过既然割蛋女侠一时冲动白日当街行凶,而不是夜晚解决,估计是没来得及清理,得在人群围过来前赶快逃跑。 她沿着点点血迹绕开人群,往长凤街后头的窄巷钻。 血迹在青石板路上断断续续,偶尔被风吹来的落叶盖着,得扒开叶子才能看见一点变色的暗红。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血迹拐进个堆着旧木箱的死胡同,在一只翻倒的洋葱筐旁,留了片沾血的粗布碎角。 智儿蹲下来,指尖轻轻捻了捻——布面丝滑,还带着点铁锈味,不像是寻常百姓穿的。贵人家? 那筐洋葱有两颗滚到了墙根,旁边的砖缝里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嵌着半片被踩进泥里的艾草叶。 “这附近只有城南的药铺会晒艾草...”她攥着那片粗布碎角,脚步轻快地往城南药铺赶——方才砖缝里的艾草叶,她越想越确定,只有那家药铺会把艾草晒在门口的竹架上。 到了药铺门口,她没急着进去,先躲在对面的面摊后张望。竹架上果然晒着成片艾草,风一吹就飘来清苦的香气。 药铺没人,智儿踩着外面腌药坛子扒上墙头往里看, 一个黑衣劲装女子正站在桌前,指尖捏着枚银制的小钩子,动作稳得没半点晃。桌上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布中央摆着个深褐色的陶瓮,瓮口飘出股刺鼻的药味,像是烈酒混着晒干的苦参、黄柏,呛得墙头的智儿都鼻尖发痒。 她曾听药铺掌柜说过,这几味药泡在烈酒里,能“锁血防腐,久存不腐”,原是用来泡制筋骨药材的,此刻陶瓮里浸着的,却正是那几颗还泛着血沫的蛋。 女子先拿起块干净的麻布,仔细擦去上头残留的血渍。接着她从陶罐里舀出一勺深棕色的药汁,沿着陶瓮边缘缓缓倒进去,药汁碰到瓮里的东西,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泛起一圈圈浅沫。她又从腰间解下个小布袋,倒出些晒干的艾草叶,撒在瓮口,艾草的清苦气混着药味,倒压下了那点血腥气。 末了她拿起根细木签,轻轻拨了拨瓮里的东西,蛋蛋上下漂浮,确认都全部浸在了药汁里。 智儿在墙头偷看,疑惑:难道蛋蛋也是药材?还是她有把它们制成标本的癖好? 她后颈忽然一僵,她刚要转头,手腕已被人扣住,指腹带着草药和粗布磨出的薄茧,力道不重,她却半分也动不了。 下一秒,身子骤然一轻。智儿只觉脚下的青石板瞬间退远,风贴着耳际掠过,带着药铺里的苦参气息。 她慌忙睁眼,才发现自己被提着后领,像片被拽着的枯叶似的,跟着那人掠过墙头。竹架上的艾草叶擦着指尖划过,街面上的人声瞬间变远,模糊了。 两人落地时没半点声响,智儿像被拎猫一样脚轻轻触地。 那人盯着她攥着的粗布碎角,“跟着血迹来的?”她冷淡开口,“这布你捡的?” “对啊,你是割蛋女侠?久仰久仰!”智儿看她如此仗义,武功又如此高强,实在敬佩。 女侠的目光落在她耳后——那缕被风吹得翘起的棕发,正泛着浅金的光。 女侠上下打量着她,指向她耳边,没再追问碎布的事,反倒忽然开口:“你的头发天生是卷的?” 智儿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头发:“对啊……” 周如的目光又移到她右眼下的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给我看看你的手,你右手背上是不是有一个冻疮疤?” 智儿抬手展示,一个心形的冻疮疤痕,是她小时候就有的。她盯着女侠,忽然觉得对方的眉眼好像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叫智儿?”女侠牵过她的手问。 智儿反问,“你是谁?” “我是你姐姐。我叫周如。”她说得很平静,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前一刻还是传说里的割蛋女侠,下一刻就成了自己的姐姐?这事儿比刚才飞下墙还离谱。 她固然崇拜割蛋女侠,但这也太突兀了。 智儿笑着眯起眼:“你不会是拐子吧?” 周如愣了愣,智儿发现她思考的时候眼睛不会动,也不会看对方,有点迷雾的感觉。 周如淡淡道:“我知道你三岁时爱追着巷口的卖糖人跑,总把糖渣藏在袖口;知道你五岁时掉进水井,被人用水桶捞上来反倒爱上了玩水,夏天总偷偷去河边摸鱼;还知道你喜欢早上吃两个红糖馒头,吃的时候会先把馒头皮揭下来,啃凸。” 智儿想,她确实喜欢玩水,啃馒头先啃外皮。 周如夹起药汤里的蛋蛋系带晃荡,好像在引诱:“做我妹妹,我教你割蛋术。现在我在东风做影卫,我可以带你入宫上女学,能射箭骑马,也能避开外头的麻烦。” 智儿看着她有力的手臂,莫名觉得安稳:“那行,我跟你去!给我夹夹看。” 周如闻言笑笑,把夹子递给她。 蛋蛋被智儿戳得上下漂浮,一股刺鼻的味道:“这真的能入药吗?” “没什么用,做标本而已。” “啊,原来是姐姐的战利品。你不会有一柜子吧?” 周如转身走近屋里一个角柜前。她手指在柜侧某处按了一下,柜门就弹开一条缝。里面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小抽屉。 智儿拉开小抽屉——抽屉里铺着干燥的药草,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颗大小不一的……蛋蛋!都用细线系着标签,上面似乎写着蝇头小楷。 “这……这么多?!标签是日期吗?” “嗯。”周如语气平淡,仿佛在展示一抽屉晒干的蘑菇,“都是些该割的。” 智儿好奇她的标准:“什么样的人算‘该割’?” 周如关上那个抽屉,又拉开旁边一个,这个抽屉里的蛋蛋“标本”似乎更大一些。 “祸害乡里的淫贼,仗着有点权势强占民女的恶吏,还有那些专挑孤寡弱小女子下手,行禽兽之事的渣滓。” 她拂过其中一些标签,“标签对应的脏事我都记在账上了,割了他们的‘祸根’省得再去害人。清净。” 这不就是民间官府吗? 智儿:“姐姐,你行侠仗义!宫里也有人需要割吗?” 周如关上抽屉,柜门也“咔哒”一声合拢,恢复了普通矮柜的模样。 她说:“宫里的男人大多没有,但也不是完全干净。牠们腌臜事也不少,该割还得割。” 被阉了的公猪才不骚。 她走到桌边,示意智儿拿起那个还漂浮在药汤里的新标本,用布擦干水渍,让她也试着系上一个小标签,然后走到矮柜前,打开另一个空抽屉将它放了进去,动作熟练得像在归档一份普通文书。 “走吧,”周如洗净手,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寻常小事,“去收拾东西。” 第2章 街头讨薪 周如和智儿把蛋蛋认真地泡好,便和她去张记馄饨收拾行李了。 她没什么行李,就几件衣服,在长安流浪随时准备跑路。 “姐,我还得去要个账。上月在王记布庄帮忙扯布算账的钱,那黑心掌柜还没给我呢。” 周如问:“欠你钱,怎么不报官?” 智儿猛地回头看向周如,觉得她浸淫在宫中不知米贵,直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报官?官府衙门那高门槛,哪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迈得进去的?就算进去了,那点‘孝敬’钱、‘茶水’钱、‘跑腿’钱,层层盘剥下来,牠欠我的这五百文拿到手,怕是连零头都不够塞牙缝的!还不够我耽误工夫的呢!官府老爷们忙着呢,谁有闲心管我们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哪怕管了,最后也是各挨五十大板,白白受气!” 周如皱眉:“竟如此贪赃枉法,官府靠不住,我陪你去。” 智儿攥着皱巴巴的工契站到王记布庄门口往里观察,周如跟在她身后,手按在腰间刀鞘上,朝她递了个“尽管去”的眼神。 还没掀开门帘,王掌柜嗑瓜子的声响扑面而来。 牠抬眼瞥见智儿,嘴角撇出抹嫌恶:“怎么还来?都说了那不是工钱是补贴,你活都没干好,还有脸要钱?听不懂人话?” “就怕你看不懂‘按契给钱’四个字。”智儿把工契“啪”拍在柜台上,指尖戳着“月钱五百文,月尾结清”的墨迹, “当初签契时你说,我来帮忙扯布,算布账、核库存,月钱一分不少。现在我连你藏在后院的私布账都帮你算得明明白白,你倒翻脸说我‘没行商素养’?你也不摸摸良心,你那账本要是没我,早被税吏查出窟窿了!” 王掌柜被怼得噎了下,猛地把瓜子碟往桌上一掼:“你算的那叫什么账?错漏百出!没让你赔我布钱就不错了,还敢来要月钱?真以为自己有本事?” 智儿被牠的不要脸气到了,看周围人都往这儿看呢,便故意大声说,“就让这里扯布的都听听看!你说我账错,哪页错了?你指出来!别在这儿装糊涂——你就是想赖账!” 楼上又噔噔噔跑下来一个女的站到柜台后面来帮腔:“你也是一面之词!让大家评评理,你把账算错了,造成了大伙的损失,还有脸来讨钱啊!” 智儿脑筋一转,阴阳怪气地掐着声音说,“王掌柜不会因为我没把账做平,就说我错漏吧!你这布卖的价这么高,还想吞钱哪。”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挤过来嚷嚷着要重算重量,王掌柜气得脸红脖子粗,刚要喊家丁,一直没吭声的周如忽然动了。她没说话,只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咚”一声插进柜台里,刀刃没入木面半截,震得桌上的算盘珠子“哗啦啦”乱响。 刀身泛着冷光,映得王掌柜的脸瞬间白了。牠眼神闪烁,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悻悻地哼了一声,手哆哆嗦嗦地伸进钱匣子,数出五百文钱,“啪”地丢在柜台上:“滚滚滚!拿着你的钱赶紧滚!晦气!” 智儿接过钱,数都没数,转头就把其中三十文塞给柜台后缩着的小伙计——那是王掌柜欠她的跑腿钱。“拿着,”她拍了拍小伙计的手,“别在这儿耗着了,不值得。” 周如轻松拔起进了木头里半截的刀,随手在衣服上擦去木屑。 出了布庄,王掌柜才反应过来,追在她俩后面大喊,“赔我桌子!梨花木几百两银子!” 俩人头也没回地快步走了,她转头看周如,忍不住笑:“姐,你这招比我吵架管用多了。” 周如把刀收回鞘,只淡淡瞥她一眼:“下次不用跟牠废话。” 智儿晃了晃手里的钱袋,眉眼弯起来,“没错,就是欺软怕硬。不然牠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周如点点头,目光扫过街面上那些或好奇、或畏惧、或麻木地看过来的面孔,语气里没有胜利的兴奋:“官府不理事,小民就只能靠拳头和狠劲说话。今天是我亮刀,明天那掌柜就找几个武夫上门。讨债的、争地的、抢生意的……人人自危。” 智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想起巷口因为争一个水井位置打得头破血流的张家和李家。 她说:“百姓没办法用理性的渠道正名,为了几文钱、一寸地,或忍气吞声,要么嚣张跋扈,世道越来越乱。” 周如沉默地听着。她身处宫廷影卫之职,比智儿更清楚底层混乱的“弱肉强食”,不过是上层失序与不作为投射下来的阴影。她按在刀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简单说:“走吧。” 智儿收起钱袋,那股讨到钱的兴奋劲被这沉重的现实冲淡了不少。 两人回了张记馄饨,张老板给她包个大红包,让她飞黄腾达了再来看她。 “能有多飞黄?总不能进宫做皇帝吧?”智儿笑她。 张婶骂她,“嘴上没把门,瞎说!” 周如听到做皇帝时看向一边,眼神回避。 智儿便以为宫中规矩多要避讳,不高兴地撇撇嘴。 周如拿了铺里记账的纸笔,写下个“娡”字,“智儿,你的娡是这个娡,女字旁。” 智儿便提笔临摹了一遍,“这字挺好看那我姓什么?” 周如又不说了,她猜到,“姓周?” 一向利落的周如吞吞吐吐:“嗯,不是……” 这时张婶儿喊人帮忙看店,周如便逃走了。 什么嘛,娡儿翻个白眼,越发怀疑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姐姐。 智儿跟着周如进东宫偏殿时,左肩挎着从布庄讨回的工钱袋,右手提个大麻袋装衣物,活像乡下穷亲戚进城。 周如说这殿是临时住处,先适应几日宫规,等女学开课再搬去学舍。她把钱袋往桌上一放,便去杀人了,还送了颗风干的蛋给娡儿玩儿。 “你就是新来的娡儿姑娘吧?”寝门口探进颗圆脑袋,双丫髻晃了晃,姑娘脸圆得像蒸糕,语气热络得过分,“怎么不先收拾行李?宫里规矩多,要是被嬷嬷看见你坐榻边,该说你不懂事了!” 娡儿懒懒地抬眼扫她,没起身:“周如说我先适应几日,不用急着守规矩。” “周卫长是护着你,但规矩还是得懂!”姑娘踢掉鞋进屋,自来熟地介绍自己,“我叫桃夭,在东宫待三年了。刚才给你提水的是我,铺被的也是我,你倒好,连句谢都没有。” “多谢桃夭姑娘,我来给你端茶倒水,扯平了。”智儿便开始假忙活,桃夭满意地坐在凳上享受她的假伺候。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这边还住着一个宫女叫芷兰,她还没回,因为她做事很稳,所以很受嬷嬷器重。我们都很好相处的,就是嬷嬷不好相处,反正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得战战兢兢,时刻小心。啊,有几个小太监也还行,但还是别和他们交心。以前据说有个宫女搞对食,结果小太监没事,她自己可被搞得可惨了。但其实那宫女根本没做什么,走的近了,就是会被嚼舌根子。” 桃夭热心地传授人际心得,“啊,还有太子。东宫太子呢,平常不刁难我们,但也不在意我们。据说啊,”她扫了一眼门口,眼睛贼溜溜的凑到娡儿耳边低声说, “太子和皇帝关系不好。” 娡儿点点头,眼睛专注的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桃夭收回刚刚那个神态,往椅背上一靠:“没啦,我什么都不懂。” 娡儿不满:“哎,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说话都只说半截。” 桃夭回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 娡儿感激她的引荐,她很少遇到这样自来熟的人。 娡儿陪桃夭打水回来后,屋里来了个素衣宫女,正坐在床尾低头折衣。 素衣宫女这时抬眼,视线在智儿身上顿了顿,语气淡淡:“你就是周卫长带进来的人?听说要去女学读书?” “是。”娡儿没藏着掖着,“先在这儿住几日,等开课就搬走。” “能去女学是福气,”宫女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木匣,声音里藏着点不易察的复杂,“我叫芷兰。这偏殿住的都是当值宫女,你虽不用当差,但也别太张扬——东宫不比外头。” “张扬?”娡儿挑了挑眉,“我既不是来当丫鬟的,也没碍着谁,算哪门子张扬?” 桃夭在旁听了,忍不住咋舌:“你胆子倒大!东宫连嫔妃都不敢这么说话!不过也是,有周卫长撑腰,你确实不用怕。”她凑过来,语气里多了点打探,“听说你是周卫长的妹妹?她对你可真好,连女学名额都给你争取到了——那名额宫女得通过考试的佼佼者才有。” 娡儿这才意识到宫里的阶级差距,“我不知道,可是你不学,怎么会考试呢?” “对啊,所以很少有通过的。” 娡儿直言,“这也太不公平了。”但她同时也在享受她姐姐带给她的这份不公平。 她有什么办法?如果她没什么办法的话,得趁早闭嘴转换这个话题,可是她有点不甘心。 “男儿上学就是天经地义。”娡儿撇撇嘴,最不公平的是牠们。 芷兰没接话,只靠在榻边翻了翻周如给的宫规册子。 桃夭没停,对娡儿絮絮叨叨讲起东宫琐事:“女学教授可严了,每日要背《女诫》,还要学辨药、识字;但听说教射箭的女教授课很有趣。” 娡儿问她你怎么知道。 桃夭愣了愣,随即笑道:“可以偷听啊,有的女教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射箭的地方在室外,想去就去喽。” 一旁的芷兰看了娡儿一眼:“娡儿,你虽不用做杂役,但晨钟后不能赖床,嬷嬷会来查寝。” 娡儿点头应下。 第3章 初入女学 第二日晨钟刚响,娡儿就醒了,因为她觉得这钟声很怪,绵远悠长,但又让人心慌慌的。 她洗漱完坐在桌边吃红糖馒头,是周如昨晚让人送来的,刚咬一口,就见桃夭揉着眼睛出来:“你倒起得早!我还以为你要赖床呢!睡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翻来覆去的。这钟声是旁边庙里的吗?尝尝这个馒头,红糖的,很香!”娡儿递给她。 桃夭咬一口,发出嘴巴被堵塞的呜呜声;“真的很香!钟声是西边小寺的,那小寺是被新男皇特意建在宫里的,听说,”她又神邹邹地睁大眼睛让娡儿凑近听:“听说,是牠心里有鬼,天天派人去那小庙引香。” “作孽多怪。”娡儿总结。 两人吃完后,瞥见芷兰已经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当值。 一个宫女来叫她:“娡儿姑娘,周卫长让您去书堂一趟,说让您先熟悉下女学的课本。” 芷兰和她顺路,便闲聊了几句,“娡儿,能不能把课本带回来我们看看。” 她答应下来,看得出芷兰和桃夭都很羡慕她能读书。 “你学过吗?” “学过一点,很小的时候。现在课本和很多字都改了,就几乎都不认识了。” “哎,我小时候也学过哎,”娡儿应和道,“我之前在街头也看过这样的旧时学字书,字形字义都不一样了。” 芷兰点点头,“改朝换代的事。” 女学设在东宫西侧的雅致院落里,竹木交错掩映的景后是几扇错位排开的月洞门,移步换景。 刚进门就听见琅琅书声,院角的箭靶旁还插着几支未拔的箭,透着股文武交织的劲儿。 “女学分两科,”周如背手等在门后,帮她理了理学服衣领,“上午学文,下午习武。教女德的是张嬷嬷,最讲规矩;教兵法的是李都尉,当年是沙场女将,性子爽朗;教射箭的是沈昭,你要是对射箭感兴趣,可多跟她学学。” 娡儿其实她现在可真会有姐姐的样子,笑着点点头。 进了文课堂,屋里已坐了二十多个姑娘,大多穿着精致的襦裙,非富即贵,见她进来,目光都聚了过来。她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刚拿出课本,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嗤:“这就是周卫长带进来的人?倒平平无奇。” 娡儿回头,见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正挑眉看她,发间插着支金步摇,一看就是贵家小姐。旁边的丫鬟低声说:“金小姐,她就是周卫长的妹妹。” “哦?”金妧凑过来,语气带着点挑衅,“听说你连宫规都没学全就进女学了?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省得待会儿张嬷嬷考你《女诫》,你答不上来丢面子。” 娡儿没理她——跟这种人拌嘴没意思。可金妧却没停,上课后还总用毛笔屁股戳她的后背,一会儿说“你坐姿不对”,一会儿说“你课本拿反了”,连张嬷嬷讲“妇德要柔顺”时,她都故意大声接话:“有些人怕是连‘柔顺’两个字都听不懂吧?” 张嬷嬷皱着眉瞪了金妧一眼,却没多说——金家是贵门,她也不好得罪。 娡儿却在这时举手:“嬷嬷,弟子觉得‘柔顺’不是没主见,若是有人故意挑衅,难道也要忍着?” 这话一出,课堂瞬间安静了,女生们都看向这边。张嬷嬷愣了愣,随即沉脸:“放肆!女德讲究的就是隐忍谦和,你怎敢质疑?” “弟子不敢质疑嬷嬷,”娡儿语气却满是不服,“但弟子并不信奉'唾面自干':有人吐口水在脸上,我不吐回去,自己擦掉就已经够仁慈的了。 但女德册子里说,'擦掉口水反而會引起對方更大的憤怒,應該讓口水自己乾掉。' 凭什么呢?嬷嬷不会觉得这就是柔顺吧?” 嬷嬷走近来,正要拿镇尺敲打她,她往旁边避让,嘴快的补充:“嬷嬷若觉得这唾面自干是柔顺,那别人朝我脸上吐唾沫,我也朝他脸上吐唾沫,是给他一个做到唾面自干的机会啊!我们这样互相柔顺,便是成倍的柔顺不好吗?” 嬷嬷正怒喝道,“坐下!”门外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声:“说得好!这丫头我喜欢!” 众人回头,见个穿墨绿劲装的女子走进来,腰间佩着剑,正是教兵法的李都尉。她拍了拍娡儿的肩膀:“张嬷嬷,女学既要教德,更要明辨是非,这弟子说得没毛病!走,跟我去兵法课,别在这儿听些忍气吞声的道理!” 娡儿跟着李都尉出了门,金妧也跟在后面。娡儿讶异地回头,金妧呛她,“怎么,就许你开小灶?” 娡儿不知道这个金妧为何要一直粘着她。 沙盘之上,青灰细沙堆塑的关隘城池错落排布,娡儿觉得真有趣,抬眼赞赏地看李都尉。 李都尉笑笑,“我们在校场最常玩的小玩意儿。” 她指挥两人摆好两个阵营的旗帜和、木科的小卒。 “好精致。”娡儿爱不释手。 金妧执红旗子率先发难,指尖红卒直扑娡儿麾下蓝旗防守薄弱的西城门,语气里满是轻蔑:“哼,就凭你这点兵力,能挡我多久?” 娡儿见她这般咄咄逼人,心头火气瞬间窜起——她素来一点气都忍不了,哪容得下别人这般挑衅自己的领地。 当即伸手拨弄沙盘,将后方所有蓝旗预备队尽数调至西城,硬生生顶在红旗攻势前,又咬牙将主力部队聚于阵前,指着金妧的红旗:“看我不直捣你老窝,让你有来无回!” 李都尉在旁边观摩这场小孩子过家家的混战,觉得娡儿那模样,与先前驳斥嬷嬷的执拗劲如出一辙。 “且慢。”李都尉从旗盒中取出数枚红旗,添在金妧的阵前与侧翼,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瞬间成了红旗压过蓝旗的压倒性优势。她未再多言,只退到一旁,双手负于身后,目光落在沙盘上,静静观察着。 娡儿盯着骤然增多的红旗,眉头拧得更紧,却没半分退意——她偏不信,兵力多便能肆意挑衅。 她指尖飞快移动,将西城的蓝旗摆得密不透风,又指挥主力部队朝着红旗中路猛冲,想凭着一股劲撕开缺口。可红旗本就兵多,又占了先机,蓝旗刚冲至半途,便被金妧两侧红旗包抄,西城防线也被红旗轮番冲击,渐渐出现裂痕。 “欺人太甚!”娡儿低喝一声,充满怨言地瞪李都尉一眼,又把仅剩的两支小股兵力调去补防,可刚堵住西城的缺口,红旗主力已绕过中路,直扑她空无一人的后方大营。不过片刻,代表蓝旗粮草的青旗被红旗拔掉,后方营垒也被红旗占据,西城防线见状溃不成军,连带着中路的蓝旗主力也成了孤军。 娡儿僵在原地,指尖还悬在沙盘上方,看着自家蓝旗处处受困、节节败退的模样,脸颊涨得通红——她拼尽了全力硬抗,可在绝对的兵力差距下,不仅没打退红旗,反倒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时,李都尉才缓步上前,手中匕首轻点沙盘上蓝旗覆灭的阵形,语气沉了几分:“如今你该明白了?若对方实力本就在你之上,你仍要倾尽所有硬抗,只会落得这般一败涂地的结局,连反击的粮草都没有。” 娡儿闻言不服气,指着金妧的红旗阵地,反驳道:“可她都打到家门口了!我若不立刻挡回去她定觉得我好欺负!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忍下去,只会让她变本加厉!” 李都尉并未否定她要反击的心意,反而匕首一转,指向金妧因全力进攻而露出空隙的侧翼与后方:“你看,她全力扑咬你西城,‘腰腹’是不是已露破绽?‘脖颈’是不是伸得太长?” 见娡儿眉头微蹙,似在思索,李都尉又循循善诱:“你不愿忍气吞声,这很好。但反击,并非只有迎头痛击一条路。你们实力差距太大,便要用诡道。” 她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迂回弧线,“佯装不敌,示弱诱她深入,把她的主力牵制在西城这处泥潭里。与此同时,调你的精锐蓝旗,从侧后方迂回穿插,要么奇袭她空虚的后方粮草营,要么拿下她无人防守的侧翼要塞,甚至可直接断她归路。” 匕首重重落在金妧红旗的后方阵地,李都尉声音掷地有声:“避其锋芒,击其惰归。让她以为占了西城的便宜,实则她的老巢已被你收入囊中。” 娡儿顺着李都尉指的路线望去,重演她的技法,虽她骨子里仍偏爱直接痛快的打法,但这般以巧胜强的路子,显然比“一败俱伤”更解气。 但金妧又问:“我又不是傻的,我要是发现了呢,我的兵力在她之上,完全可以分一小支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沙盘之上,红旗仍耀武扬威。 娡儿问,“那我就只能退了吗?” 李都尉说:“退有退法,叫诱敌深入,坚壁清野。把城外粮草尽数运进主城,拆了沿途房屋、填了水井,让她小股兵力进来后无粮可抢、无水可饮;再加固城墙、备好防御,不与她鏖战。等她耗到粮尽兵疲,你再反击。” “耍她!哈哈哈。只是我哪里有工匠来加固城墙呢?搬不走的居民,我又怎么和他们牵扯呢?所以这只是缓兵之计,或只适合守城设施做的本来就比较好的,有护城河的。”娡儿看着空落落的城池说。 李都尉见她考虑周全,点点头。 金妧不高兴了:“都尉,你怎么只教她啊?” 李都尉笑笑,“你兵力强,实力好,关键是不要冗兵托大,精简部队,各司其职。” 又把金妧夸高兴了,抱着手臂对娡儿笑着摇头晃脑。被李都尉补一句,“但是,别骄傲!” 下午不用上女德课,娡儿觉得还比较满意。 射箭课在院角的箭场。娡儿刚到,就看见个穿银灰劲装的女子正站在箭靶前,弓弦一拉,“咻”的一声,箭正中靶心!发尾随动作轻晃,手臂线条利落,收弓的动作透着股飒劲儿。 “那是沈昭,沈射御。”李都尉笑着说,“长安最好的射箭手,连将军们都比不过她。” 娡儿盯着箭尾还在震颤的靶心,目不转睛,有两箭中“的”,还有一箭正中靶心的“鹄”。 沈昭这时回头,见娡儿盯着她,便走过来递过一把轻弓:“新来的女生?要不要试试?” 娡儿接过弓,觉得有点重沈昭见状,手把手教她调整姿势:“肩膀放松,视线盯着靶心,力气用在腰上。” 娡儿按她说的,一点点拉弓,沈昭见她弓身已呈满月,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就像看山外山头一样,看的远。右耳要能碰到弓弦才是满弓。” 待娡儿调整好,沈昭后退半步,沉声道:“现在,想着箭要扎进‘的’心,慢慢松弦。” 弓弦嗡鸣,箭矢虽未中“的”,也稳稳钉在侯道内。 沈昭笑着鼓掌:“不错!很稳!” 娡儿又射了几箭,觉得盯着靶心的时候心都静了,内心的纷纷扰扰似乎都在小小的圆之外了。 射箭像在同一个涟漪内反复投石子。但她惊扰了旁边的波纹一圈圈放开了,手臂也渐渐酸累了。 沈昭吹竹哨,让射场上的女生停止射箭。 娡儿把箭拔回来后问旁边的沈昭:“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厉害呢?” 她再次搭弓示范:“每日练习,便不用很久。” 第4章 宫廷腌臜 娡儿下学回到偏殿,桃夭正和两个相熟的宫女凑在一起摆弄院里的小南瓜。 见她进来,桃夭拿着小铁锹招手:“你回来了!女学怎么样?” 娡儿凑过去蹲下看八爪鱼一样的南瓜叶子,说金妧在女德课上给她使绊子了,张嬷嬷多么迂腐,射箭课和沙盘很有趣。 桃夭说:“金妧就是喜欢打压每一个同学,只要她把你当作竞争对手。女学只有一个通往御前女官的名额,万里挑一,两年才得选一个!要过州府初筛、礼部复核、内廷监考,最后还得皇后娘娘亲阅点头。”桃夭如数家珍。 娡儿挑眉,“做皇帝前的女官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受气?” 桃夭拨开南瓜叶,找到藏在下面的一个大的,“飞黄腾达啊。” 娡儿不置可否,“俗气,肥什么黄,像小南瓜一样变黄了好吃吗?” 她拍拍这颗,又弹弹,被桃夭阻止,“不能弹,皮薄,要破了。” 娡儿说:“她刁难我,给我使绊子,就能把名额抢过去不成?这选拔难道不是要考试看真本事?” 桃夭快人快语,接口道,“干掉一个是一个,金妧把所有的人都能弄得歪眼瘸腿不敢惹她,不就她第一了吗?” 娡儿沉默了。金妧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课堂上刻意的发难,甚至散布的一些闲言碎语,根源都在这里——那个万里挑一、两年一选、足以改变命运的女官名额。 “是呀。要挤破头才能进,还吃力不讨好的东西,男儿只要在宫外通过考试便可入殿,甚至还有春秋两季。如今朝堂上又能有几位女官呢?” 芷兰接话,“听说少得可怜。” 娡儿想,世风不古,井底困蛙骈肩累足。一方欲稍舒其股,必踏下方之脊。 可井就是井,只要井在,哪怕有佼佼者能探出天窗,底下踩的永远暗无天日。 第二日女德课上,张嬷嬷又在喋喋不休地讲前朝哪怕身居高位的女官,哪怕身处高位掌握西南兵权,依然坚持每日给做长安县令的夫婿端茶倒水洗做饭:“女子当以夫为天,宜室宜家,方为贤德”。 娡儿一股血气冲上来,她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张嬷嬷的滔滔不绝,还耐心施了个礼,“弟子有疑惑。” 嬷嬷不耐烦地呵斥,“不得质疑师长。” 既然礼节行不通,娡儿两手一撂:“你老了做师,说的便都对吗?将军战功、女官政绩不讲,在学堂上教人洗脚!” 张嬷嬷气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都跳了起来:“不守规矩!竟敢在女德课上目无尊长,还敢拿前朝那……” 娡儿不管她还在讲,继续反驳:“嬷嬷,可是你先举前朝人的例子,怎么?前朝男人是不会洗脚吗?要你教!在座的,是来学下朝之后如何端茶倒水的吗?” 嬷嬷被她气的不再怒吼,用冷冷的声音斥令她出去。 金妧在一旁帮腔:“那你别上啊?还呆在这干嘛?“ 娡儿扫金妧一眼,她确实不想上了,这对她并不重要:“想想吧,各位!嬷嬷整日教的是为谁谋利!想必某些同学要说女德女诫只是女官的入场券,小不忍则乱大谋。那我宁可不要!立德为本?我看是为虏为伥。” 这话一出,整个课堂瞬间死寂。周围女生都屏住了呼吸,不解地看着娡儿,窃窃私语:这也太标新立异了,疯了吧,又偷偷瞄向张嬷嬷。 张嬷嬷拿着镇尺上前就要打她,娡儿见势不妙往窗户边跑,张嬷嬷喊人来架住她:“放肆!你这是要反了天吗?!罚去藏书阁,抄写《女诫》全书十遍!今日抄不完,不许出阁!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许送进去!” 娡儿眼见就要翻出去,被几个女生拉住了手脚,她大骂道,“你们就这么怕她?这就叫为虎作伥!”挣脱不过,她情急之下就往她们手臂上吐口水,众人看她的眼神更像疯子了,几个女生嫌弃的移开手。 娡儿趁乱打开竹窗,脚蹬上课桌翻窗而去。 结果掉在周如的怀里。 “嬷嬷,她会抄好一遍交给你,以后不会再来讨你烦心了。” “我以后不用来了?”娡儿见周如帮她讨价还价,抓住重点。 张嬷嬷不置一词,转身继续宣扬她的女德宗教政策, 看着张嬷嬷气得扭曲的脸,娡儿本还想据理力争,把抄写全免了,但心知辩解无用,反而可能引来更重的责罚。 她抿了抿唇,没再吭声,开心的默默收拾起自己的纸笔砚台,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起身走向藏书阁。 “如如姐,你怎么来了?“ 周如淡淡一笑,“只是来看看你上学堂怎么样,没想到这么巧。” 娡儿不信,“哪有什么巧,有鸽子通风报信吧,还是你在宫里手眼通天啊?”她笑着打趣她。 周如摸摸她张扬的卷发:“不过是和你的灵台一点共通罢了。女诫那么厚,肯定不会让你全抄完,今天在藏书阁做做样子罢了,待会儿我接你回去用晚膳。”说完,她瞥向后方跟着的女学内侍,娡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牠一直监视着女学。 藏书阁高大幽深,只有一排排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光线透过高窗,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监牢是不是也像这样呢? 这里果然如设想中一样,又静又暗,除了她应该没别人了。怪不得张嬷嬷把她罚到这里,应该是觉得宛若流放吧。 娡儿找到存放《女诫》的书架,刚把厚重的书抽出来,就听见外面甬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男人特有的、带着几分轻浮和嚣张的笑骂: “啧,这破地方,又阴又潮,一股子霉味儿!也配让本皇子亲自来?真是晦气!” 有意思,皇室秘密。 哪个皇子?娡儿放轻呼吸,像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缩进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阴影里,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在书缝里偷窥。 脚步声越来越近,藏书阁的门被推开。皇子带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内侍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内侍手里还捧着一摞书简。 娡儿在阴影中看到了牠的下巴,斜长弯曲着,像芒果。 “殿下,这……这地方真的稳妥吗?”一个内侍压低了声音,“那批……那批东西,真要藏在这儿?万一……” “不藏在这儿藏哪儿?!”皇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父皇最近查贪墨查得紧,东宫那帮人,还有御史台那些老不死的都来我府上翻东西!内库、各宫苑,哪里不盯着?只有这鸟不拉屎的藏书阁,平日里鬼影子都没一个,那些酸儒和宫女没旨意谁敢随便进来翻查?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想办法转运出去。” 他指挥着内侍:“快!找个最不起眼的书架顶上,塞进去!动作麻利点!” 两个内侍连忙应声,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那锦盒塞进了娡儿藏身位置斜对面、一个靠墙书架的最高层角落里,还用几卷落满灰尘的旧书夹在其中遮掩。 等牠们咋咋呼呼地走后,她猫腰往藏书的地方走,翻开查看。 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户部春审。她看的都无聊了,全是些抄的公文模板,直到指尖划过一页没那么规整的一页,隐约可见几行手写批注。 “齐州灾银,二月入库,三月无支,四月再报领白银九千两,实三成。” 齐州?那不是一月前刚发蝗灾之地? 娡儿去翻找二月月历,看了几行,感慨这些都是给周氏家族歌功颂德的鎏金本啊。 上面记载着,当时朝廷震动,皇上连夜批下白银万两,说是先赈后核。那年冬祭七皇子周允礼在朝堂上高声陈情:“赈灾非小事,齐州百姓所系社稷根本乃是。”群臣称赞他“仁心仁术”,连皇帝都点头称是。 原来是“清正仁慈”的七皇子。 她继续翻阅后面藏起来的书简,翻快了,一张调银函抄本飘落在地,应该是被人偷偷夹在里面,粘在了书页背后。落款人用的印章已模糊不清,但右下角用小篆印着:“允”。 娡儿将那张调银函偷偷收进袖中。 “七皇子贪墨?太正常了,只要牠经手,没有不贪的。”周如接过调银函说。 “你这么早就来了,我还以为要抄到一章结束。” “有什么感悟吗?” “简直酷刑!”娡儿说,“通篇都是把女子往‘卑弱隐忍’的框里塞,既要对丈夫低眉顺眼,又要对家长老幼百般讨好,连说话行事都要处处受限,哪有半分做人的自在?” “这真的是前朝女史写的吗?”娡儿严重怀疑,“那些‘敬慎’‘曲从’的道理,真像男皇的阴谋。” 周如说,“牠们篡改历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位史学家不仅编撰了前朝史,还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甚至有可能在改朝换代之前她已经去世了。” 娡儿觉得好笑:“那很可能是被代笔或是被人篡改了,为什么没人怀疑女诫的真正作者呢。” “礼是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的东西,擅国之威,谁敢不从。” 权力就是规训。 周如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总是点到即止,“七皇子齐州贪墨的证据我明日会拿给太子,他一直在查,你同我一起吗。” 娡儿点点头,和她走入宫灯相伴的小径,谈论晚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