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石门在众人身后轰然闭合,最后一缕微薄的烛火挣扎着“嗤”地一声彻底熄灭,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潮水,瞬间灌满了整条幽深的墓道,吞噬了一切光线与声响,只剩下彼此粗重混乱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火折子!谁还有火折子?!”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响起,充满了绝望。
“机关……机关在哪儿?!快找!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另一个声音尖叫着,已然濒临崩溃。
恐慌如瘟疫般急速蔓延,有人踉跄着跌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痛呼;有人开始疯狂地捶打冰冷的石壁,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只为寻求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与绝望即将把人逼疯之时——
“咔。”
一声极轻、却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的机括响动,突兀地从众人头顶的黑暗深处传来。
所有声音和动作戛然而止。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一片无尽幽暗的穹顶——
只见那原本沉寂无声的墓穴穹顶,其上铭刻的古老而繁复的星图,竟开始缓缓转动起来!无数镶嵌其中的、不知名的幽蓝色宝石次第亮起,如同被唤醒的沉睡星辰,在绝对的黑暗中精准地勾勒出一只巨大无比、神圣而威严的闭目凤凰图腾!
“这、这是……什么……”有人承受不住这超乎想象的诡异景象,颤抖着喃喃自语,双腿发软。
下一秒!
那星图勾勒出的凤凰巨大的双眼,猛然睁开!
两道璀璨夺目的金光自凤凰瞳中暴射而出,如同审判之剑,撕裂黑暗,在半空中交汇、炸裂,爆发出强烈到极致的光芒,刺得所有人瞬间失明,惨叫着捂住眼睛。
待那毁灭性的光芒稍稍收敛,众人泪流满面、勉强能视物时,他们惊骇地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竟悄无声息地立于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晕之中!
银发如九天月华倾泻而下,在这绝对的黑暗里,竟自发流淌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成为唯一的光源。紫眸深邃似无尽深渊中的星璇,当他垂眸时,仿佛敛尽世间万物;当他抬眸淡淡扫来时,那目光竟让最贪婪的窥视者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
“太……太子殿下?!”
“真的是太子殿下?!”
“天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随即迅速转化为劫后余生的、近乎癫狂的欣喜!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村民或是寻常人家出身,可能一辈子连皇城都未曾去过,更遑论见到帝国那高高在上、传说中如同神祇般的太子殿下。
风月国的太子君卿!
对于他们而言,这个名字、这个尊号,早已超越了皇室成员的意义。他们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缘得见其真容,却在每年太子生辰之日,自发地在村口、在祠堂、在家中为他点燃一盏盏长明灯,祈求上天庇佑这位承载着帝国未来的储君平安顺遂。
他们或许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并非单纯的敬畏,更夹杂着一种朦胧的、真诚的祝愿与寄托。都隐约把他当做自己的……信仰。一个遥远、神圣、美好,却绝不属于凡尘的信仰象征。
而此刻,就在这绝境之中,在这诡异莫测的前朝王陵深处,他们信仰中的神祇,竟以如此震撼的方式,真切地降临在了他们面前!
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狂喜?
方才的恐惧与绝望仿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驱散,许多人甚至忘了身处何地,眼中只剩下那抹沐浴着微光的银发身影,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跪伏下去。
然而,那立于光中的银发太子并未因他们的惊呼狂喜而有丝毫动容。
他甚至没有多看这些激动失措的民众一眼,只是微微侧头,目光冷静地扫过四周狼藉的墓道,最终定格在头顶那仍在缓缓运转、散发着幽蓝与金色光辉的凤凰星图之上。
“误闯王陵,惊动守墓灵阵……”
他低声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敲击冰面,在这骤然安静下来的墓道中清晰回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最后两个字落下时,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仿佛被打扰了清净的……
“麻烦。”
这声冰冷的“麻烦”,如同细小的冰针,轻轻刺破了众人沸腾的狂热,让他们稍稍冷静下来,重新意识到此刻依旧未脱险境的现实。
众人不约而同地、近乎渴望地望向那道清冷的身影。他身披绣金凤纹的雪白长袍,纤尘不染,与这阴暗污浊的墓穴格格不入。皎洁银发如月华流泻,在狼狈不堪的万人之中恍若鹤立鸡群。
可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他哪里是鹤?
分明是本该翱翔九天、栖于梧桐之巅的凤凰,骄傲,尊贵,不容凡尘丝毫亵渎。
而今却为他们所累,困于这不见天日、机关重重的幽暗墓穴之中。
一股混合着感激、愧疚与无上荣幸的复杂情绪在幸存者之间无声蔓延。
尉迟卿本不该在此停留。
他此行原为远赴寒露海,应鲛人族之约。银发紫眸的太子踏海凌波而来,衣袂不染尘,眉目凝霜雪,本该如一道掠影,径直掠过脚下这片寂寥无人的荒岭,直奔浩瀚海洋。
可就在他御风而过、即将远离的一刹那——
一声微弱的、夹杂着无尽恐惧与绝望的呼救,顺着山间最细微的气流,颤巍巍地、却又无比固执地攀上了他远超常人的敏锐耳畔。
太轻了,轻得像秋叶坠落,像蝼蚁濒死的最后喘息。
却偏偏,绊住了他迅疾如风的脚步。
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求生欲,以及……不止一人的气息。
他于云端微顿,垂眸俯瞰,紫眸穿透层层山岩,隐约“见”到了地下那错综复杂、正被绝望笼罩的墓道,以及那即将彻底闭合、断绝所有生机的死门。
于是,九天之上的凤凰,折转了方向,敛羽俯冲,循着那微弱的因果,精准地出现在了这绝境之地。
此刻,他并未在意众人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复杂情愫,甚至也并未十分在意头顶那仍在运转、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古老守墓灵阵。
他的目光,反而落在了墓道角落——
那里,几具尸体已然冰凉,是在最初的混乱和机关中被夺去生命的村民。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与痛苦。
尉迟卿的视线在那几具尸体上停留了一瞬。
紫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像是冰湖表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转眼又归于绝对的平静。
却足以让一直屏息凝视他的人们,心脏莫名一紧。
他最终将目光重新投向幸存者们,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自语,而是明确的指令:
“凝神,静气。若不想变得与他们一样。”
尉迟卿的目光扫过那几具尸体,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慑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残余的骚动和啜泣。
他并未多看那几具尸体第二眼,只是摊开掌心。
霎时间,一团纯净而炽烈的金色火焰凭空燃起,在他如玉的指尖跳跃,形态变幻,最终凝成一朵栩栩如生、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红莲。
那火焰并无寻常烈火般的暴烈灼热之感,反而带着一种净化万物、涤荡邪祟的庄严与温和,却又蕴含着无上的威能。
他手腕微倾,那朵红莲般的凤凰火便轻盈地飘向角落的尸身。
火焰触及的瞬间,并未发出焦臭,也没有骇人的焚烧景象,只是温柔地将那些不幸的逝者包裹、吞噬。金光流转间,尸体如同冰雪消融,化作点点细微的光尘,连同那些凝固的惊恐与痛苦,一同被彻底净化、归于虚无,再无痕迹。
仿佛他们从未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滞留于此。
做完这一切,尉迟卿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必要且寻常的事。他缓缓敛起心神,将那丝极细微的情绪波动彻底压下。
紫眸微抬,不动声色地审视眼前之景——
阴晦幽邃的墓道向前延伸,隐没在未知的黑暗里,石壁冰冷潮湿,刻满了早已模糊的古老纹饰。
诡谲森然的气氛无处不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朽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能量波动,来自头顶的灵阵。
处处透着陵墓特有的、沉淀了千百年的死寂与压抑,仿佛连时间在此都已凝固。
身为中州霸主、风月国尊贵的太子,他一眼便看出这墓穴乃是依上古帝王规制所建,气象恢宏,布局森严,一砖一石皆暗合天道,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尊贵与威严。然而,这规制虽显赫,却透着一种陌生的古意。千年岁月无情侵蚀之下,细节多有损毁变异,竟一时难以精确辨认出自何朝何代,只知这陵寝的规模与气度,必定源于某个遥远而强盛的千年之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剑,快速扫过每一寸可见的石壁、穹顶以及脚下地面,分析着结构,寻找着可能存在的规律或破绽。同时,灵识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向外蔓延,感知着周围能量的流动与灵阵的运转模式。
他心知此地凶险异常,却也不可不探。
并非为了墓中可能存在的陪葬珍宝,而是因为这等级别的古帝王陵突然现世且被触发,本身就可能引发地脉变动或更深远的影响,关乎风月国疆域安定。再者,既有生困于此,他既已插手,便需彻底解决。
手中金光流转,一盏古朴雅致、却散发着浩瀚光明之力的长明灯倏然浮现高空,灯焰并非凡火,而是凝练的太阳精华,光华灼灼,如一轮小太阳,顷刻间将周遭浓重的死寂与黑暗驱散殆尽,也为那些惶恐的幸存者提供了唯一的安全光源与心理慰藉。
“守墓灵阵既已触发,便不会止息。”他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对众人说,也像是在冷静地陈述事实,“惊惶乱窜,只会死得更快。”
他的存在本身,以及那冷静到极致的态度,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强行稳住了这群几近崩溃的凡人。
“想活命,”他收回审视的目光,最终看向那群噤若寒蝉、眼含期盼与恐惧的幸存者,紫眸中没有任何鼓励或安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便待在此处,勿动。”
“踏错一步,方才那火焰,便是归宿。”
言虽简,意却明。他欲独身往那更深、更危险的核心区域一探,从源头解决这灵阵,或至少找到控制之法。
众人岂有不应之理?见识过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和绝对强大的气场,此刻他的话便是唯一的生路。纷纷惶然点头,恨不得缩成一团,紧紧靠拢在那长明灯的光辉之下。
有人怯生生地提出相伴,愿为之探路或略尽绵力,却被他目光淡淡一扫,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便让所有请缨的话语都噎在了喉咙里,一一回绝。
他不需要累赘。
银发微扬,尉迟卿不再耽搁,转身,一步踏出,身影便已消失在长明灯光华边缘的黑暗之中,唯有那身雪白金凤袍的微光在极远处隐约一闪,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迅速被古墓的幽邃所吞没。
留下身后一群提心吊胆、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一身的凡人,以及那盏悬浮空中、如同守护神明般静静燃烧的长明灯。
尉迟卿缓步走向墓穴更深处,指尖轻抚过冰冷斑驳的墓壁,感受着其上岁月刻下的痕迹与残留的微弱能量。凤凰之火自他掌心悄然燃起,光芒明亮而柔和,并不灼热,却带着穿透千年迷雾的灵性,倏然映亮了甬道旁的第一幅巨大壁画——
只见壁画之上,一位银甲将军孤身屹立于残破的城墙之上,风尘仆仆,甲胄染血。漫天箭矢如蝗虫般倾泻而下,遮天蔽日。他手中长剑挥出残影,精准地斩断迎面而来的致命流矢,姿态决然,一夫当关。然而,他身后的城门却紧紧关闭,寂然无声,仿佛将他彻底隔绝于希望之外。
画角题字苍劲有力,述说着官方记载的功绩:“永昌二十三年,北狄围城,将军独守三日,待援军至。”
可太子的目光却骤然凝滞——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在将军的英勇或题字的褒奖上,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壁画一角,一个极不起眼的、仿佛无意滴落的墨点。
细细看去,那竟是一道刻意隐于城楼阴影中的模糊身影!
那人身形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唯独衣袂之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龙纹图案隐约可见,在凤凰火的映照下,透着一丝诡谲与不容错辨的尊贵。
尉迟卿紫眸微眯,未作停留,目光移向紧邻的第二幅壁画——
这一幅的画面,整体浸染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暗红之中,如同整幅画作都被血与火共同侵蚀、浸泡过,充满了惨烈与不祥的气息。
画面中央,那位银甲将军单膝跪地,显然已力竭重创,三支粗长的羽箭深贯他的胸膛,血迹蔓延。然而,他却仍以长剑死死拄地,硬撑着不肯彻底倒下,头颅微昂,仿佛犹在怒视前方。
他的四周,敌将的首级被残忍地垒成一座小山,最高处那颗,戴着象征北狄最高权力的金狼头盔,面目狰狞,死状可怖。
壁画一侧的题字依旧凛然,歌颂着无上功勋:“永昌二十八年,斩北狄王于雁门关。”
可太子的双眼骤然一凝,目光如最精准的刻刀,剖开了那一片浓重的血污色——
就在将军身后那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沙场背景上,有一行极其细微、几乎要被浓稠血污彻底吞没的脚印。
那脚印的尺寸远小于军靴,纤细玲珑,依稀可辨,竟像是有人赤着足,踏着温热的鲜血与冰冷的尸体,自那尸山骨海中,一步步、坚定地走向跪地的将军。
这隐秘的细节,与壁画主体所宣扬的壮烈与荣耀格格不入,仿佛一个被历史刻意掩埋的、沉默而执着的注脚。
尉迟卿静静地站在两幅壁画前,银发在凤凰火的光芒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紫眸之中,思绪飞转。
龙纹身影的窥视。
赤足踏血而来的足迹。
与那官方题记截然相反的、充满悲怆与隐秘的视觉叙事。
这陵墓的主人,那位功勋卓著的将军,与他誓死效忠的帝王之间,似乎藏着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惊心过往。
而他眉间那三片冰凉的桃花印,似乎也因这无声的揭露,而隐隐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共鸣。
尉迟卿凝目望向第三幅壁画——
这幅壁画以珍贵的青金石研彩绘成,底色幽深如夜。在凤凰火灵性的映照下,那颜料中的晶粉竟折射出隐约流动的光泽,宛若真实凄冷的雨丝不断滑落,为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悲怆欲泣的氛围。
画面中央,描绘的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决裂——
那位帝王,身着龙袍,面容冷峻如冰,手中执剑,凛然刺穿了将军的胸膛。
而那位曾孤守城墙、曾斩狄王于马下的将军,此刻手正死死握着那柄刺入自己身体的剑刃,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滚烫的鲜血顺着鎏金的龙纹剑格淋漓滴落,与画中凄冷的雨丝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一旁的题字工整得近乎刻板刺目,每一个字都透着官方的冰冷与决绝:
“永昌三十三年,帝诛逆臣穆轩于此。”
尉迟卿的指尖蓦地一颤。即便冷静如他,也被这直白的背叛与杀戮景象以及那冰冷的定论所触动。
然而,他的目光并未被主体完全吸引。他在那凄迷的雨幕深处,壁画最不起眼的边缘,瞥见了一段极小、却如血泣般的刻痕!
那刻痕歪斜颤抖,似有人以指甲蘸着心头血,在绝望中狠狠划下:
“偃旗息鼓。”
“臣认输。”
这哪里是逆臣的供状?这分明是……心力交瘁后,不忍再争、不忍再见的绝望哀鸣!是对那段复杂关系的最终妥协!
尉迟卿的心绪难以平静,他移开目光,望向最后一整面墙——
那面墙,竟是空的。
大片空白,仿佛作画之人于此戛然而止,或是有某种强烈的情感与冲突,让一切描绘都失去了意义。
唯墙角堆着一只斑驳脱漆的颜料罐,旁边的毛笔早已干裂朽坏,如同被遗弃了千年的时光。
太子鬼使神差地伸手,抚过那空荡的墙壁——
触手竟不是平的!
是几道极深的刻痕,交错纵横,凌厉而挣扎,仿佛承载着无法用颜料描绘的、近乎疯狂的痛苦与矛盾。
他指尖细细描摹着那深刻的痕迹,感受着其下的绝望。
蓦地,他指尖一顿。
那深深嵌入石壁的、在无数混乱刻痕中依旧能被辨认出的,是一个反复刻凿、几乎要穿透石壁的——
“妻”字。
而就在那片空白墙壁的墙角最幽微处,一枚温润的白玉半掩在尘埃与碎屑之中。
尉迟卿俯身,拾起那枚玉。
玉石之上,以极其工整却深情的笔触,刻着五字。那字数虽少,却似诉尽了一生求而不得、至死方休的执念——
“泠猷嫁穆轩”。
泠猷,是那持剑帝王的名讳。
穆轩,是那被诛“逆臣”的将军。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所有的壁画、题记、隐藏的细节、空白的墙壁、挣扎的刻痕,以及这枚最终的道出一切的石刻婚书……
都在无声地嘶吼着一段被历史彻底掩埋的、惊心动魄的、掺杂着爱欲、权力、背叛与无尽遗憾的——
帝王情史。
尉迟卿握着那枚冰凉的白玉,站在原地,银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唯有那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
所有的线索——那独特的帝王规制、那陌生的古意、那壁画上的年号、以及那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终于在尉迟卿脑中串联起来,豁然开朗。
他终于认出这是何朝何代——
竟是几乎被漫长岁月彻底湮没、只存在于古老典籍角落的永盛王朝!
关于此朝的记载,在后世史书中不过寥寥数笔,盖棺定论般冰冷:
“末帝泠猷,昏聩暴虐,忌惮忠良,诛杀大将穆轩,致使国破家亡。”
然而,“穆轩”二字,却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依然如雷贯耳,光耀史册。
他不仅仅是永盛王朝的镇国大将军,他年少成名,军功赫赫,素有“冷面玉将”之美誉。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曾有敌将于阵前得见其真容,竟心驰神摇,忘乎所以,丢盔弃甲,反欲邀其阵前畅谈——其风姿可见一斑。
当然,这些逸闻皆非穆轩最值得传颂之处。
真正令其名垂青史、跨越朝代更迭而不朽的,是他所著的《穆公兵法》,精妙绝伦,至今仍在各**中广为研习;是他所创的“惊鸿掠影剑”,一招一式,精妙绝伦,至今仍被天下武者奉为圭臬,反复揣摩修炼。
“……竟是斯年帝的陵墓。”
尉迟卿低声自语,清冷的声线里罕见地染上了一丝历史的厚重与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他也曾习过穆轩所创的“惊鸿掠影剑”。
世人都道那剑招华丽繁复,姿态优美,近乎炫技。可唯有真正浸淫其中、领悟到极致境界的他,才深切体会过——那华丽表象之下包裹的剑意,是何等洒脱不羁,何等干净利落,何等追求极致的效率与精准!
每一式皆如惊雷破空,凌厉非凡,不染半分尘俗之浊气,更无丝毫多余累赘的花哨。那是一个纯粹的灵魂,对武学之道最本真、最巅峰的诠释。
能创出如此剑法的人,怎会是史书中那寥寥几笔所定义的、需要以“诛杀”来清除的“逆臣”?
而那般惊才绝艳、心性如孤峰白雪的人,又怎会留下“偃旗息鼓”、“臣认输”以及那个深深刻入石壁的“妻”字?
历史的真相,远比史书冰冷的文字要复杂、惨烈、也……动人得多。
尉迟卿握着那枚刻着“泠猷嫁穆轩”的白玉,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工整刻痕下的深深眷恋与无尽遗憾。
这空荡的墓室,这无声的壁画,这挣扎的刻痕,这最后的“婚书”……都在无声地控诉着那被定格的“昏聩暴虐”与“诛杀逆臣”,讲述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被权力与时代碾碎的悲剧。
尉迟卿眸光微沉,心中那因发现历史真相一角而掀起的波澜,迅速被更浓重的疑云所笼罩。
当年那场惊变的真相,究竟如何?
若穆轩真是被帝王泠猷以“逆臣”之名诛杀,这象征最终安眠之地的帝陵石壁上,又怎会刻有“泠猷嫁穆轩”这般惊世骇俗、直诉情衷的字样?
这绝非臣子所能僭越,更非外人所能擅自添加。
若无帝王泠猷自身的默许,甚至是指令,普天之下,谁敢、谁又能在其帝陵之中,刻下这等将君臣关系彻底颠覆、近乎亵渎皇权的大逆不道之语?
即便他是亡国之君,也终究曾是九五之尊,余威犹在,岂容如此玷污陵寝?
这前后矛盾、逻辑相悖的迹象,只能说明——
这其中,必定藏着什么被史书彻底抹去、不为人知的惊天隐秘。
尉迟卿凝神屏息,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指尖再度细致地抚上那面空荡的石壁,灵力微吐,感知着最细微的能量残留与物理痕迹,试图沿着那片空茫与挣扎的刻痕继续摸索下去,寻找是否还刻有其他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然而。
自第三幅壁画那凄冷的雨幕、决绝的剑锋、以及血泣的“认输”之后,竟真的再无他物。
整面石壁的叙事于此戛然而止,后面只余一片冷硬光秃的空寂,仿佛所有的爱恨纠葛、所有的挣扎不甘、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被硬生生斩断,彻底埋葬在了那句未曾等来回应的“臣认输”里。
太子不甘地后退一步,目光如炬,带着审视一切的锐利,再度从头至尾、一寸不漏地扫过那三幅壁画与空白的石壁——
可确确实实,再无任何多余的刻痕、隐藏的符号或是能量的异动。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
仿佛有人刻意将故事讲到这里,便再也不肯透露后续分毫。只留下这充满冲突与悲怆的片段,以及那枚作为最终注脚的、诉说着相反执念的白玉婚书,任由后人猜测评说。
尉迟卿静立于空寂的墓室中,银发白衣仿佛也染上了千年的沉寂。紫眸深处,倒映着壁画上斑驳的色彩与空壁的冷硬。
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创出惊世剑法的“冷面玉将”,最终却将所有的锋芒与骄傲收敛,化作石壁上一個绝望的“妻”字,和一句无奈的“认输”。
也能看到那位史书定论的“昏聩暴虐”的末帝,或许在生命的最后,默许甚至亲手刻下了那“嫁”之一字。
历史的真相,如同这幽深的墓穴,被层层迷雾与刻意掩盖所笼罩。
而他,似乎只是无意间,窥见了那迷雾中透出的一丝微弱却惊心动魄的光亮。
就在尉迟卿沉浸于对历史真相的思索,心神微震,连掌心那簇凤凰火都随之摇曳、几近熄灭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柄一直悬于他腰间、沉寂无声的君卿剑,竟骤然自发地迸射出一道凛冽寒光!
那光芒皎洁如月华倾泻,却又蕴含着无上剑器的锋锐与神圣,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将整座幽暗沉寂的墓室映照得亮如白昼。
一时间,所有阴影无所遁形!
尉迟卿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骤然后撤,纤薄的脊背瞬间抵上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紫眸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收缩,目光如电,终于借这璀璨剑光看清了前方景象——
三丈之外,那具他一直未曾细看的、古朴厚重的青铜棺椁之上,竟静坐着一具森白的骷髅!
那骷髅并非散乱,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端凝、却又无比诡异的姿态。
它的指骨间,正紧握着一柄青光流转、寒气逼人的长剑,剑身如水,映照着君卿剑的光芒,流转不息。剑穗之上,系着半块莹润的玉珏,此刻正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中微微晃动。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骷髅的胸前,竟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水晶宝石,幽光深邃,与剑穗上那半块玉珏的微光交织缠绕,散发出一种诡艳非常、撼人心魄的光彩。
然而,最令人心悸、乃至灵魂为之震颤的,是那具骷髅整体的姿态。
它左手执剑,剑尖斜指地面,仍带着生前的警惕与未曾消散的战意,凌厉逼人。
可它的右手,却以一种极致温柔、极致守护的姿态,虚虚地、小心翼翼地拢在身侧的空处,指骨微微弯曲,仿佛那里本该存在着某个极其重要、需要它用尽一切去呵护的人,正依偎在它身旁。
它的头骨低垂,黑洞洞的眼眶深情而哀戚地凝视着那片虚无,跨越了千年漫长的死亡时光,竟依旧无比清晰地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
无奈与爱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此刻却在这具森白的骨骸上达到了惊心动魄的和谐与统一。
尉迟卿心头骤然一紧,呼吸几乎停滞,被这极致诡谲而又凄艳绝伦的景象深深撼动,一时之间竟无法移开目光。
那具森白骷髅静坐于青铜棺椁之上,执剑的姿态仍带着生前的凛然与不可侵犯,虚拢的指骨间却尽是温柔至死的守护执念。幽光流转,玉珏轻晃,映照着它低首凝视虚无的模样,竟在绝对的死寂中,透出一种跨越生死界限的缱绻与憾恨。
千年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恋、所有迫不得已的抉择、所有无法挽回的遗憾……都化作了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诉说,在这被剑光照亮的墓室中,幽幽回荡,撞击着后来者的心魂。
尉迟卿紫眸中的冰雪,似乎也被这跨越千年的强烈情感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明白了。
这棺椁,并非帝王的棺椁。
这陵墓,也并非只为帝王而建的陵墓。
这是一座合葬之墓。
葬下了一位将军的忠骨,也葬下了一位帝王未能宣之于世的、最深重的爱恋与悔恨。
白金长袍无声拂过积尘的地面,他缓步走向那具静坐于棺椁之上的枯骨,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视。银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如冷雪流泻,垂落肩侧,在森白骨骸与青幽剑光映照下,更显出一种非尘世的圣洁。
尉迟卿凝望着那具森白的骨骸,心中疑云翻涌,试图从这永恒的静默中寻找答案。
这究竟是至死不倒、忠魂不散的将军穆轩……还是那位背负千古骂名、却在此处留下如此姿态的末帝泠猷?
枯骨无言,唯有那柄长剑幽光流转,冷冽地映照着这横亘千年的无解谜局。
他倏然转眸,目光彻底落向那柄被骷髅紧握、千年不染尘的青芒古剑。那剑身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一股无形的牵引力攫住了他的心神。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玉白的指尖向前探去,欲要触碰那千年冰凉的剑锋,仿佛如此便能感知到一丝残留的过往——
然而下一瞬!
长剑骤然迸发出一道极其刺目、蕴含无尽杀伐之意的凛冽寒光!光芒如实质般撞入尉迟卿紫眸深处!
尉迟卿静立原地,身形未有丝毫晃动,仿佛已被定格。
唯有他那双深邃的紫眸之中,瞳孔急剧收缩,深处仍残留着方才那刹那间奔涌而出的、令人窒息的血色幻境残影——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