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天元年冬,太子册封大典。
三十六匹雪龙驹垂首静立,铁蹄踏碎阶前霜。金面玄甲的侍卫如墨色碑林分立两侧,寒铁面具下目光如炬,却在那一抹白影出现时,齐刷刷低垂了视线——
风月国的太子殿下踏着神殿倾泻的天光而来。
少年不过十五之龄,却已生得银发如月华倾世,紫眸似星河凝淬。白金礼袍上以冰蚕银线绣着展翅凤纹,白羽金冠垂落的珠旒轻晃,每一步都带起细碎流光。晨晖为他镀上一层淡金轮廓,恍若九天玄冰雕琢的神像,让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只愿俯首及地,虔诚仰望。
封绝高坐九龙銮台,冕旒下的目光如实质般锁住那道身影。当尉迟卿跪接玉册时,帝王玄色广袖似不经意拂过——
阶下百官屏息。
玄甲卫的金铁面具折射冷光,却掩不住那一瞬灼热的视线;礼官手持玉册的手微微发颤;连雪龙驹都昂首嘶鸣。所有人都在看,看那银发少年耳垂上蓝玉坠子突然迸发的幽芒,看那昳丽容颜在晨光中如冰雪消融般,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抬头。”
封绝的声音很轻,却让尉迟卿长睫一颤。少年仰首刹那,珠旒碰撞清响,紫眸中映出帝王冕旒下深不见底的眼睛——
像雪原上突然燃起的黑色火焰。
鎏金眸底暗云翻涌。
封绝指尖在九龙扶手上碾出裂痕,面上却只倾身向前,冕旒珠玉相击:“别紧张。”
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阶浸透千年霜雪,按祖制该一步一叩首——
尉迟卿足尖刚触及第一级玉阶,九重天上突然传来清越凤鸣。
“唳——”
无形的天力自云端垂落,少年银发霎时如月华暴涨,白羽金冠上十二道珠旒齐齐发出龙吟般的震颤。玉阶在他脚下化作流云,绣满暗纹凤羽的广袖翻飞间,绽开万千朵灵力凝成的雪色莲华。
“天眷太子!”
万民伏拜的声浪中,封绝缓缓站起。他看见天道之力化作莹白光晕缠绕尉迟卿足踝,看见少年被托起时惊诧睁大的紫眸里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玄铁扳指在掌心碎成齑粉,喉间却尝到腥甜——
他的凤凰儿啊。
连无情天道都俯首,为那寸玉足隔开人间霜雪。
云端忽然飘落一根璀璨翎羽,不偏不倚坠入尉迟卿掌心。少年下意识握紧的刹那,耳垂蓝玉坠子突然裂开细纹,内里竟渗出一滴血珠。
封绝的笑声就是在这时响彻太庙的。
“好。”帝王踏碎御座前象征天权的玉如意,伸手接住自穹顶坠落的第二根金翎,“朕的太子——”
雪龙驹集体人立而起,在百官骇然注视中,封绝玄色龙袍猎猎作响,竟踩着虚空一步步走向被天道之力环绕的尉迟卿。
“便该如此。”
神殿之巅,少年回眸。
那一瞬,呼啸的朔风骤止,纷扬的雪霰凝滞在半空。尉迟卿银发翻飞,发梢沾着细碎的冰晶,在曦光中折射出七彩晕芒。他足尖轻点金纹玉砖,手中长剑“铮”地划开凝滞的空气——
封绝负手立于神殿中央,玄色龙袍上的暗金纹路在剑风激荡间忽明忽暗。帝王眯起鎏金眼眸,看着那道白影如垂天之云般掠过穹顶。
“唰——”
剑锋挑起一串冰蓝星火,少年旋身时华服广袖绽开十二重雪浪。明明是至清至冷的招式,偏偏剑意里裹挟着焚尽八荒的炽烈。玉阶上千年不化的霜雪竟开始消融,蒸腾的雾气里浮现出凤凰展翅的虚影。
下方万民仰首,瞳孔里映着那抹惊世剑光——
他们的太子殿下凌空翻转,银发如星河倒悬。白羽金冠突然迸发刺目光华,十二旒珠玉齐齐化作飞凤冲天而起。剑尖所指之处,云层洞开一道金色裂隙,恍若天道为这惊世一剑开启的礼赞。
“锵!”
收剑的刹那,少年足尖轻点祭坛中央的太极图。以他为中心,整座神殿的灵纹次第亮起,在汉白玉地面勾勒出巨大的凤凰图腾。耳垂蓝玉坠子突然“咔”地轻响,裂痕中溢出的血珠尚未坠落,就被剑气蒸成绯色雾霭。
封绝的龙纹靴碾过苏醒的灵阵纹路,在百官匍匐的阴影里抬手。帝王掌心朝上,接住自天际飘落的一根燃烧着金焰的凤羽,薄唇勾起近乎暴虐的弧度:
“善。”
神殿的古钟突然自鸣九响,震碎檐角冰凌如落雨纷纷。少年太子执剑转身,紫眸穿过纷扬冰晶与帝王视线相撞——
一个在神殿之巅,一个在灵阵中央。
中间隔着正在融化的九百九十九级玉阶,与一场未宣于口的天道敕封。
“君”字玉佩凌空高悬,灿若北辰。
星盘在玉衡指间轰然崩裂,银袍国师竟后退三步;尉迟枫玄玉扳指炸成齑粉,簌簌落满千金裘;几位皇子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喘息,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九百九十九级玉阶之上,尉迟卿广袖翻卷如垂天之云。蓝玉耳坠流转间,竟映出万里山河虚影。少年太子每落一步,祭坛便绽开一圈金莲业火,将玄甲卫的刀光都熔成流虹。
“神明……”
白发老妪颤抖着伸出树皮般的手,却在触及那道雪色衣袂的刹那,被天道威压震得匍匐在地。她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年足尖三寸始终不染尘埃的琉璃净光。
“轰——”
封绝玄袖震碎半阙祭坛,鎏金眸中翻涌着滔天烈焰。帝王冕旒十二玉串无风自动,在太子踏过最后一级玉阶时突然尽数崩断!
“父皇。”
少年紫眸里跳动着天授神纹,指尖却轻轻搭上封绝暴起青筋的手背。蓝玉坠子此刻已彻底化作流质,顺着二人相触的肌肤蜿蜒成凤凰图腾——
九霄之上忽现日轮与月魄同辉的异象。
三十六匹雪龙驹昂首嘶风,霜鬃飞扬如万箭待发。玄甲卫金面折射寒芒,铁甲下的吐息竟与天地同律——每一次吸气,漫天飞樱便凝滞半空;每一次吐纳,十里长街的灯笼便齐齐明灭。
封绝玄袍上的九爪金龙在正午烈阳下灼灼欲活,龙睛两点朱砂如血。帝王单手按着銮驾鎏金扶手,指节叩击的节奏恰好是君卿耳坠上蓝玉的脉动。
“起驾——”
尉迟卿银发垂落华盖边缘,发梢沾着的樱瓣突然化作晶蓝冰蝶。百姓抛来的鲜花在触及銮驾三尺外时纷纷悬停,被少年无意识外放的神力淬成琉璃,又折射成七彩虹桥横贯皇城。
“殿下看这边!”
稚童的呼喊声中,百鸟自四面八方飞来。朱鸾衔着金枝在前引路,白鹤羽翼拂过玄甲卫的铁面,连最凶悍的海东青都收敛利爪,将猎来的雪狐轻轻放在仪仗经过处——
那是献给神明的活祭。
封绝忽然抬手,玄色广袖掠过君卿耳际。帝王指尖捏碎一只越界的冰蝶,鎏金瞳孔倒映着少年被虹光染成瑰色的睫毛:“凤凰儿可听见?”
銮驾正经过太庙。古柏枝头,三百只青鸟同时开口吐出人言:
“天佑风月,永祚君卿——”
琉璃虹桥在这神谕中轰然碎裂,化作星雨洒向跪拜的万民。尉迟卿紫眸微睁,看见自己的银发正随风扬起千万缕细碎光尘,每一缕都缠绕着封绝袖间的龙涎香。
六界来朝,贺仪如天河流泻——
神界九重天阶次第亮起,三十六天神将擂鼓开道,梵音化作金莲坠地;仙界青鸾衔来昆仑不死树枝,叶脉间还淌着琼浆玉露;妖界万灵草自发编织成毯,每一步都绽开瞬息花海;魔界深渊血玉雕就的凤凰双目灼灼,羽翼间缠绕着永世不熄的业火;连幽冥都为他破例,在人间绽开唯有忘川彼岸才能得见的赤色曼珠沙华。
五国使臣伏首玉阶:
溯望国主亲手捧出千年鲛珠,珠内封印着整片暴风雨中的海;清和老丞相展开山河社稷图,每一寸墨痕都混着国运龙气;西盛九人合抬的血珊瑚中,封印着上古海妖的哀歌;归梧将军奉上的古战场神兵,出土时曾引动天地悲鸣;兰雪女帝更以朱砂勾就国书,割让边境三城为契,金印烙下时雪山共鸣。
金阶之下,万邦来仪皆成底色。
华盖垂落的阴影里,少年太子银发如月华倾泻,紫眸深处星璇缓转。九凤冠前垂落的金珠帘微微晃动,将那些或敬畏或算计的目光都隔在尘嚣之外。
——这是古往今来,独一份的尊荣。
金殿穹顶垂落的千颗夜明珠骤然亮起,似银河倾泻。琉璃盏中瑶池露映着晨曦,在青玉案上投下粼粼光斑,每一晃都浮出昆仑虚的仙山幻影。
封绝高踞九阶玉台,冕旒珠玉在君卿起身时无风自动。帝王龙威压得魔界使者骨节作响,眼底却翻涌着近乎灼人的骄傲——
他的凤凰儿正执鎏金螭龙盏致谢。
少年太子银发间蓝玉坠轻晃,荡出的幽光竟将溯望国鲛珠都比得失了颜色。西域进贡的十二屏水晶镜里,同时映出尉迟卿眉间一闪而逝的冰晶纹——那清冷姿容,令满殿奇珍都成了俗物。
“臣等恭祝君卿殿下芳辰——”
三公九卿伏拜时,案上天道玉佩突然“嗡”地浮空。“君”字在虚空中暴涨,每一笔划都迸发出日曜般的金芒。少年指尖触碰铭文的刹那,整座鎏金殿的地砖浮现出绵延万里的风月疆域图。
山河贺寿的颂词声中,尉迟卿忽然望向御座。
隔着沸腾的朝贺浪潮,封绝正用沾过丹蔻的拇指碾碎一颗不死果。殷红汁液顺着帝王掌纹流淌,在九龙扶手上绘出诡艳的符咒——恰与少年玉佩的“君”字同频共振。
“殿下?”
近侍捧着堆砌如山的礼单趋前,却见君卿抚着玉佩垂眸。
案几倒影里,银发太子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这世间万千珍宝——
终究不及那人指间一滴朱砂艳。
殿外忽有清风穿廊,携着夜樱的清冽拂开重重锦帷。
李琼厉青衫落拓踏月而来,腰间半枚虎符与玉珏相击,在肃穆礼乐中撞出一声清越脆响。身后少年执笛如执剑,月白袍角翻涌间,隐约露出腰间螭纹玉带钩——那是御赐的及冠礼。
“臣贺殿下双喜。”
李琼厉折腰时,袖中悄然滑落一卷泛黄竹简。尉迟卿垂眸,金冠上九凤衔珠轻颤,在眉心投下粼粼光纹——恰似深潭表面将碎未碎的薄冰。
年轻的丞相余光瞥见太子紫眸在虎符上凝滞的寒光,退步时青石砖已多了一道《凤鸣岐山》的暗影。
“臣愿献《贺新岁》。”李凉生忽然横笛上前。玉笛映着烛火,在他眉眼间淌出温润的河。
太子广袖掠过鎏金案几,腕间金色凤纹若隐若现:“准。”
笛声初如昆山玉裂,渐作苍鹰盘空。忽而化作百丈飞瀑砸向寒潭,终成雪夜折竹之清响。最后一个音韵碎在铜雀铃舌里时,右相看见太子案几上三道指痕正缓缓渗入紫檀木纹。
“赏。”
鎏金盘中的紫玉洞箫泛着幽光,九颗东海明珠在鲛绡上铺出北斗之形。李凉生俯身时,恰见太子唇角扬起一个昙花现蕊般的弧度——这抹笑如薄刃划过冰面,在他心头刻下转瞬即逝的痕。
夜风骤紧,左相陆晟玄袍翻飞如鹰隼振翅,目光频频刺向殿门——
“陆家兄妹到!”
但见陆澹朗执剑踏月而来,剑鞘未动,寒芒已先割裂阶前霜色。身后陆宛娴怀抱焦尾古琴,素手纤纤,却似托着半壁山河。兄妹二人衣袂交叠,如墨梅泼洒雪宣,未语先拜:
“臣等献《山河剑舞》,贺殿下日月长明。”
琴未鸣,剑未出,肃杀之气已如朔风穿堂,惊得满座公卿袖中手指微蜷。
尉迟卿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三下——
准了。
陆澹朗长剑出鞘,寒光如银河倾泻,剑锋所指,殿内烛火齐齐低伏。陆宛娴十指拂弦,琴音乍起,似金戈裂帛,又如千军踏阵。剑气与琴韵纠缠攀升,竟于半空凝成半幅山河图卷——山峦如刃,江河似练,随宫灯摇曳,浮映穹顶。
太子终于抬眼,九凤冠垂珠碰撞,碎出泠泠清响。
——这是今日第一个,让他紫眸真正映出人影的贺礼。
封绝龙纹广袖微振,金口轻启:
“赏——”
霎时金雨漫天,陆家兄妹尚未收势,怀中已各承一物——
陆澹朗掌中多了一副陨星剑鞘,玄铁为骨,嵌北斗七曜,恰与他手中寒刃相契;陆宛娴焦尾琴侧,则添了一对羊脂玉轸,温润如月,暗刻凤纹。
帝王这一赏,直接补全了陆氏祖传兵器的百年残缺。
“铛——!”
陆晟广袖震地,玄袍如夜云倾覆,带着儿女重重叩首。额间玉带磕在金砖上,脆响裂空:
“臣,谢陛下天恩——”
稍顿,复又叩首,字字如铁坠地:
“谢太子殿下垂目。”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满殿霎时死寂——
这分明是在昭告天下:
陆家这份忠心,从始至终,只向栖凤宫而拜。
祝王紫袍逶迤,如暮云浸染霞光,广袖翻涌间,星河簌簌倾落——
孔雀石凝碧,血髓玉含丹,月光璎珞流转如霜……各色异宝在鎏金锦匣中辉映成虹。而最夺目的,却是正中那颗鲛人泪凝成的紫晶,内里似封存着一整片幽邃的海。
“愿殿下心如琉璃,内外明彻,永驻澄明。”
他含笑折腰时,耳畔金丝坠晃出一道妖异的弧,恍若毒蛇吐信。
尉迟卿忽然倾身。
雪色指尖破空而来,径直挑起那颗鲛泪紫晶——宝石幽光流转,映得太子指骨如冰雕玉琢。紫眸深处星璇骤现,竟比掌中奇珍更摄人心魄。
“……好看。”
少年太子破天荒的开口,惊得祝王耳坠凝滞半空。
紫袍亲王眼底倏然漾开真意,广袖垂落如云霞委地:“能入殿下青眼,是这顽石焚尽九世修来的造化。”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颗被太子把玩的紫晶骤然迸发七色虹光,晶体内里浮现出古老的金色凤纹。众目睽睽之下,它竟自发熔铸成一枚凤翎吊坠,尾羽纤毫毕现,缠绕上尉迟卿腕间时,宛如活物般轻蹭太子脉门。
满殿哗然中,玉衡国师的星盘突然疯狂旋转,二十八宿星轨全部错位——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鲛人泪,而是上古凤族遗落的魂晶。
祝王瞳孔骤缩。他分明记得,这宝物是从……
“喀。”
尉迟卿忽然合拢五指。
凤翎吊坠发出清越鸣响,霎时镇压满殿躁动。太子垂眸凝视腕间新饰,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温柔的弧度——
“赏。”
这个字落下时,祝王后背已渗出冷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或许早就在他人棋局之中。
祝王紫袍迤逦未远,月华忽被一道清瘦身影割裂——
沈月丰携子近前,广袖如水墨泼洒,执礼时青竹折腰,文人风骨铮然。身侧少年将军沈凌恒却玄甲覆霜,腰间饮血刀鞘凝着北疆寒冰,战靴踏地时,金砖竟隐现裂痕。
“臣献边关万民联名贺寿图。”
沈月丰展开卷轴,十万百姓指印如红梅缀雪,在素绢上蜿蜒成“山河永固”四字。
“愿殿下福泽如月,丰沛无疆。”
话音未落,沈凌恒单膝砸地,玄甲碰撞声如惊雷炸响——
“臣代三十万边军,献雪狼王首级!”
铁箱洞开刹那,妖气冲天!
冰封的狼首獠牙森然,幽蓝妖火在断颈处吞吐不息。最骇人的是那双兽瞳,竟还凝固着濒死时迸发的怨毒。
“此獠食人百年,今伏诛于殿下华诞。”少年将军抬眸,眼底烽火映亮太子银发,“三军将士,愿为殿下剑锋所指。”
尉迟卿忽然探手。
指尖落在那道横贯眉骨的刀疤上,金光流转间,狰狞伤痕如晨露遇曦,消散无踪。
“殿……下?”沈凌恒怔忡抚额,却见太子已收回手,银睫低垂,恍若方才只是拂去一片雪花。
满殿惊呼尚未出口,封绝龙纹广袖先振:
“边军将士,俱是有功。”
无人看见——太子袖中指尖正微微战栗。方才触碰疤痕的瞬息,他竟窥见北疆暴雪中:少年将军独守城门三日,血铠结冰仍死战不退,最终被狼王利爪劈开眉骨……
“太子殿下仁心!”
“沈将军战功赫赫,合该得此天恩!”
颂扬声潮中,玄甲少年突然重重叩首,护额撞地声惊碎满殿浮华——
“臣愿以此身血肉,为殿下筑万里长城!”
再抬头时,眉间光洁如新,眼底却燃着比伤痕更炽烈的火。
尉迟卿银睫如霜轻覆,只微微颔首。
这一颔首清冷似月,却让少年将军眼底的烽火,烧穿了半生风雪。
珍奇异宝如星河倾泻,在鎏金殿砖上铺就十里华章。南海鲛绡映着北疆玄铁,西盛琉璃叠压兰雪玉髓,却在触及九阶玉台时尽失颜色——
那里坐着的人,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银发如月华垂落,金色凤纹在袖间若隐若现。尉迟卿不过微微抬眼,紫眸中流转的星璇便让满殿珠光黯然失色。
西盛使臣的宝石权杖突然崩裂,南疆巫女的蛊虫金笼无故**。
直到此刻,诸国使臣才悚然惊觉——
他们献上的不是珍宝,而是“臣服”。
风月太子广袖轻振,腕间凤翎吊坠忽然发出清越鸣响。玉衡国师的星盘应声炸裂,二十八宿星轨在天穹重组,最终凝成凤凰展翅之形。
这就是答案。
为何风月国能令诸邦战栗,为何少年储君可慑百年王朝——
风月凌驾众生的从来不是疆土与铁骑,而是此刻端坐九霄,一个眼神就能让天地法则为之改写的——
神明遗孤。
使臣们伏地颤抖时,太子指尖正掠过沈凌恒新愈的眉心。少年将军的忠诚,祝王的算计,陆家的野心,皆在这触碰间化作星子,落入那双尚未洞彻世事的紫眸深处。
殿外忽有雪落。
第一片雪花穿过朱漆雕窗,停在尉迟卿睫上未化。诸国使臣突然集体屏息——他们看见太子笑了。
那笑意比雪薄,比刃冷。
恰似神明垂怜人间时,随手掷下的一场温柔杀局。
时间在宫漏声中流逝。
尉迟卿几不可察地蹙眉——这已是今日第五套礼服。斜插九支凤钗的金冠压得颈骨生疼,缀满东珠的腰封更似铁铸的枷,连呼吸都牵动满身琳琅作响。
紫眸倦怠地掠过殿内堆积如山的贺礼,唱礼声仍如潮水般涌来:
“南海鲛珠帘——”
“北境雪貂氅——”
少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天授玉佩,忽然极想念栖凤宫那株梧桐——此刻该有碎金般的阳光,正透过叶隙,斑斑驳驳落在他常倚的旧书卷上。
“咔。”
九凤金冠忽然歪了半边。
满殿贺词戛然而止——
只见太子殿下顶着摇摇欲坠的发冠,一缕银发不听话地翘起,紫眸里流转着罕见的委屈:“父皇,儿臣脖子要断了。”
封绝龙袍一震,竟亲自离座。帝王掌心托住金冠时,指尖触到儿子后颈薄汗,威严声线不自觉放软:“再忍半刻,嗯?”
玉衡国师广袖翻飞,默默撤下三成未念的礼单。
尉迟衍“失手”打翻的茶盏,恰到好处地截断仪程。
连最板正的顾泽都借着搀扶之势,将桂花糖塞进太子袖中——那糖纸还细心地折成了小鹤形状。
群臣垂首低笑,忽然惊觉:
那让诸国战栗的风月储君,此刻不过是个被华服压得皱眉的少年。
天家威仪与孩童稚气,原来只隔着一顶沉重的金冠。
待群臣贺毕,鎏金殿门忽有流云漫卷——
尉迟衍广袖垂落如星落,未束的青丝间一支霜玉簪莹然生辉。他捧出那顶紫气缭绕的玉冠时,殿内夜明珠竟齐齐暗了一瞬。
“愿阿卿——”
指尖抚过冠上九星连珠的星轨纹路,他声音比平素更轻,像在念一句不能惊动的咒:
“永戴山河,长昭日月。”
银发被九支鎏金凤簪高高绾起,簪尾缀着的朱雀火羽随呼吸轻颤,每一振都漾开细碎金芒。少年太子微微低头,露出后颈一段霜雪似的苍白。
玉冠正中嵌着的赤血宝石忽然明灭,其内封印的涅槃火如遇故人,竟在宝石内壁勾勒出凤凰展翅的残影。
——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及冠之礼。
按祖制,太子二十方行冠礼。而今这顶星冠,不过是权宜之计。
尉迟衍凝视少年眉间三片银桃,忽忆起多年前的清晨。那时小太子发丝还软得像初雪,被他笨拙地绾成歪歪扭扭的小髻。而今这银发已能承九凤之重,却再不会因他一句“阿卿好看”而耳尖泛红。
紫玉冠在他掌心发烫,仿佛在呼应什么。
尉迟卿指尖抚过冠上星纹,九凤珠冠垂落的金穗随他颔首轻晃,在眉心投下粼粼光斑。
“多谢皇兄。”
少年清冷的嗓音化开一丝温度,恰似昆山玉碎时迸溅的春水。
——这是今日他第一次,真正为某人弯了眉眼。
尉迟衍落座时,指尖还缠着几缕银发的凉意。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星冠灼烫的余温,与记忆里幼弟发丝的柔软,隔着十年光阴悄然重合。
忽见朱红广袖如烈焰破空——
“我的小夜樱。”尉迟渊执鞭踏焰而来,赤焰鞭梢缠绕着九朵幽蓝灵火,在殿内拖曳出流火残影,“愿你来日……”
鞭身突然如活蛇游走,缠上太子霜雪般的手腕。众人惊呼未起,那凶煞兵器竟在触及肌肤的刹那,化作一尾赤金手钏。
“——烧尽所有碍眼之物。”
尉迟卿抚过手钏上犹带余温的鳞纹,紫眸倏地睁圆——
像只被逆撸了毛的雪凤凰,连九凤冠垂珠都惊得簌簌乱颤。
尉迟渊眼尾朱砂痣在宫灯下妖冶生辉:“怎么?二哥的礼……”
话音未落,手钏突然窜起一簇琉璃净火,亲昵地舔舐太子指尖。那火苗分明能熔金断玉,此刻却温顺如幼猫,甚至讨好地绕着他指节打了个旋儿。
玉衡的星盘“咔嚓”裂开一道缝。
众所周知,九幽赤焰鞭认主百年——
此刻它正用本体化作的钏环,蹭着太子腕骨撒娇。
尉迟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那给猫主子进献玩具,反被嫌弃的冤种奴才。
尉迟烈僵着脊背上前时,尉迟渊还在把玩太子垂落的一缕银发,朱红广袖与霜色发丝纠缠,衬得三皇子那身玄甲愈发笨重。
“贺、贺殿下……”向来跋扈的三皇子竟结巴起来,玄铁剑匣在掌心微微发颤,甲胄碰撞声活像被打散的更漏。
匣开刹那——
竟是当年被太子凤火熔毁的半截佩剑。
如今剑身重铸如新,吞口处“烈”字铭文却故意留着熔痕,剑穗更是原封不动保留着焦黑尾端——活像条被燎了尾巴的赤鳞蛇。
“愿殿下……不记旧过。”
——谁让他当初嘴欠调戏亲弟弟?
此刻三皇子捧着剑匣手足无措的模样,惹得尉迟渊在后方闷笑,腰间金铃震得乱颤。连太子都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九凤冠垂珠掩去唇角一抹清浅弧度。
那截焦黑剑穗忽被穿堂风撩起,嚣张地在三皇子眼前晃荡,活像在嘲笑他此刻烧红的耳尖——
比当年被凤火追着跑时还要艳上三分。
尉迟卿忽然伸手。
指尖抚过剑身那道熔痕时,焦黑处竟开出几朵细小的冰晶花。三皇子呼吸骤停,眼睁睁看着太子将佩剑悬回自己腰间,霜雪似的指尖在焦穗上轻轻一勾——
“知错能改。”
少年太子声音清冷依旧,偏偏在“改”字上落了重音。三皇子玄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恍惚又听见当年凤火呼啸的破空声。
待三皇子同手同脚地退回席间,殿内忽如旭日初升——
“太子哥哥!”
尉迟锐金发飞扬,抱着几乎比人还高的鎏金礼箱跌跌撞撞奔来。赤足踏过朱漆地砖,踝间银铃碎出一串清响。箱盖震开的刹那,千百只琉璃灵蝶呼啸而出,翼上金粉簌簌洒落,在太子周身聚成一条旋转的星河。
“我亲手捉的!每只翅膀都用朱砂写了福咒!”
少年踮脚高举竹编捕蝶网,琥珀瞳亮得灼人。发间红珊瑚珠随动作乱晃,在瓷白的面颊上投下细碎光斑,恍若溅落的朝露。
尉迟卿忽然抬手。
掌心轻轻覆上金发少年发顶的刹那——
满殿琉璃蝶同时悬停,振翅声凝固成金色的静默。珊瑚珠缀在少年耳畔,将坠未坠地吻着他绯红的颊,像两粒熟透的相思子。
五皇子屏住呼吸。
太子指尖的温度透过碎发传来,他忽然觉得胸腔发烫。那些熬夜伏在案前,用朱砂笔在蝶翼上细细描绘“长乐未央”的深夜;那些被灵蝶啄得满手红痕仍不肯用术法的固执;甚至箱底藏着的,写废的三百张“太子哥哥亲启”的信笺——
全都值得了。
“笨。”尉迟卿忽然屈指,弹落他发间沾着的蝶粉,“下次用网兜,不必亲手捉。”
琉璃蝶群忽然齐齐转向,翼尖朱砂咒文化作流火,在殿穹拼出“日月同辉”四字。五皇子仰头时,发现太子银发间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冰蓝蝶,正用触须轻触那九凤金簪其一——
像在替不敢逾矩的他,偷偷触碰高悬的月亮。
尉迟锐红着耳根退下后,殿内忽闻“咔哒”轻响——
“四哥!”
尉迟毅猫儿似的从蟠龙柱后窜出,怀中锦盒机关骤启。木雕雀鸟弹射而起,翅翼机关“咔咔”转动间,洒落星屑般的金粉,竟精准绕着太子九凤冠飞旋三匝,最后轻巧停驻在那双执掌生杀的掌心。
雀腹机关“啪”地弹开,露出狗爬般的刻痕:
“全、世、界、最、好、看、的、四、哥”。
“噗。”
不知是谁先破了功,连素来清冷的太子都指尖微蜷,抿出个稍纵即逝的笑涡:“……有趣。”
“噗嗤——”
尉迟烈直接笑到玄甲护腕震鸣,指着木雀肚皮上歪扭的字迹:“老七你这手艺……哈哈哈……不如用牙啃出来的齐整!”
满殿哄笑中,尉迟毅炸毛跳起,袖中暗藏的机关零件叮当洒落:“三哥懂什么!这叫‘稚拙之美’!”
猫儿似的张牙舞爪,惹得太子指尖一颤,竟捏碎了半块松子糕。金冠垂珠簌簌晃动,碎屑沾在雪色袖口,像不小心泄露的情绪。
封绝指节抵唇,龙纹广袖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是该给小七……聘位书法先生了。”
话音未落,尉迟毅怀中的木雀突然“咔”地喷出墨汁,精准糊了三皇子满脸。乌黑水痕顺着玄甲纹路蜿蜒而下,活像幅狂草墨戏。
“父、父皇!”小猫皇子举着“凶器”傻眼,“这真是意外!”
满殿死寂中,唯有太子袖中传来一声极轻的——
“……噗。”
珠玉相击般的清音刚落,九凤冠垂珠突然集体静止。
尉迟卿自己都怔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笑像片雪花,还未落地便消融在紫眸深处。垂落的银发掩去唇角,却掩不住睫羽轻颤时抖落的一点碎光。
尉迟渊的折扇“唰”地展开,朱砂痣在灯下妖冶生辉:“啧,我们小夜樱……”
红衣皇子忽然俯身,带着墨香的扇骨轻抬太子下颌:
“原来不是雪雕的人偶啊。”
木雀残翼上的金粉还在纷纷扬扬,落在太子袖间,像一场迟来的春日金雨。
殿内暖光忽凝。
尉迟枫踏着月色而来,蓝衫狐裘扫过金阶泛起霜痕。向来执棋抚琴的手,此刻却珍重托起一方鎏金匣——
“百草凝魄香囊,可镇神魂。”
匣开刹那,“千年雪参”的寒气与“九转灵芝”的暖雾交织升腾,竟在半空凝成半幅流转的太极图。更惊人的是垫在匣底的那卷《神农方》孤本,竹简边缘早已被摩挲得泛出温润光泽,显是常年贴身携带。
“叔父把命根子都……”尉迟毅的嘀咕被摄政王一个眼风冻在喉间。
尉迟卿指尖触及香囊金纹时,紫眸罕见地晃了晃:“……多谢叔父。”
这声谢太轻,却让尉迟枫玉扳指下的陈年旧伤突然灼烫——那是十五年前宫变夜,他为护襁褓中的太子被毒箭所伤的痕迹。
等等——这位爷原来一直在殿里?
众臣这才惊觉,摄政王方才竟始终隐在蟠龙柱的阴影中。此刻他狐裘曳过金砖,药香随步伐弥散,连衣袂翻飞的弧度都像用墨线丈量过般精准。
尉迟渊突然“咔”地合拢折扇:“叔父方才……是在暗处盯着我们闹腾?”
话音刚落,尉迟枫袖中忽然滑落一枚带血的玄甲碎片——正是三皇子方才笑太猛崩飞的护腕零件,边缘还沾着某人笑喷的茶渍。
摄政王唇角微扬——
这一笑如寒潭乍破,惊得满殿金铃无风自响。他随手将玄甲碎片弹向尉迟烈,金属划过半空的轨迹,竟分毫不差地嵌回对方护腕缺口。
“闹够了?”
三字轻落,却让尉迟烈突然喉头发紧——幼时被灌药的记忆汹涌而来,那碗漆黑汤药的气味仿佛又漫上舌尖。
尉迟卿忽然握紧香囊。
太极图在他掌心投下光影,将银发染成半明半暗的星河。少年太子垂眸的模样,与当年被摄政王从血泊中抱起时一般无二。
满殿珠玉忽然失色。
原来最贵重的贺礼,从来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这些深藏岁月里的——
以命相护的沉默。
玉衡起身时,满殿月光忽然有了重量。
银袍逶迤过处,地砖凝出霜色纹路,连喧嚣都被冻结成剔透的冰雕。他指尖星盘轻转,殿外二十八宿星辰竟随之明灭轮转——
“天枢为引,瑶光为证。”
星砂凝成的诏书在掌心徐徐展开,每个字都像从九天摘下的星辰,灼得人眼眶发疼:“贺殿下,承天命。”
话音未落,太子九凤冠垂珠无风自动,与星诏共鸣出银河倾泻般的清音。玉衡广袖翻涌如云海,星盘中央的千年星砂忽然崩散,在太子掌间重凝成一面“琉璃护心镜”。
水镜泛起涟漪——
病弱少年在琉璃屋内执笔作画,腕间银铃随咳嗽声轻颤。宣纸上银发紫眸的神君衣袂飞扬,题跋处墨迹未干:“愿四哥岁岁安康”。细看那画中神君腰间,竟悬着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凤翎吊坠。
“六殿下的礼,臣代为转呈。”
满殿静得能听见星砂坠地的簌响。尉迟毅死死咬住嘴唇,眼眶红得像染了朱砂。
尉迟卿紫眸倏然漾开涟漪,指尖在鎏金案几上划出半道未竟的星轨:“……多谢国师。”
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水镜里孱弱的咳嗽声。
那道悬停的指痕忽然自行延展,最终连成一道古老符文,莹莹浮起一行小字:
“愿衡,常安。”
——以太子真血写就的祝祷,化作鎏金流光没入水镜。镜中少年忽然抬头,苍白的指尖触碰镜面,仿佛隔着时空接住了这道穿越生死的祝福。
玉衡眼睫剧烈一颤。
他深望太子的那一眼,似穿过星盘迷雾,窥见命运丝线上纠缠的血色与星光。银袍曳过金砖时,低语如谶言飘散:
“愿殿下……”
“得偿所愿。”
最后半句消弭在光影交界处,恰似星子坠入深潭。而那面琉璃镜已在太子掌心生根,镜底悄然浮现六皇子咳血作画时,偷偷藏在神君袖中的——
半枚染血的长命锁。
苏老将军玄袍玉带,鬓间霜白似雪,却压不住通身的龙马精神。他大步上前时,战靴踏地声惊醒了沉睡的殿宇回音。捧着的玄铁枪匣竟微微发颤,粗粝指腹抚过匣面那朵歪斜的刻花——
那是十二年前,小太子踮着脚,用匕首尖一点一点刻下的痕迹。
“此枪随老臣饮血几十年,今赠殿下……”
话音未落,苏皓岚突然从祖父身后钻出。少年金冠歪斜,怀中紧抱一盏琉璃宫灯,灯罩内三十六只青鸟的羽光流转,将他的眉眼映得格外明亮:“里头养着会发光的青鸟!表哥睡着时,我每年生辰都添只新的——”
灯盏轻晃,青鸟们齐齐振翅,洒落的星辉在太子衣袂上铺开一片银河。
老将军的手在枪匣上紧了又松,终是郑重递上:“愿殿下……武运昌隆。”沙哑的嗓音里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恍惚又见那个拽着他胡子讨糖吃的小团子,如今已长成清冷疏离的储君。
苏皓岚突然红了眼眶。
琉璃灯中的青鸟似感知到小主人情绪,纷纷发出清越的鸣叫。少年慌忙用袖子抹脸,却把金冠蹭得更歪:“表哥别嫌弃,以后我天天……”
话未说完,尉迟卿忽然伸手。
霜雪般的指尖接过琉璃灯,青鸟们顿时安静下来,羽翼上的荧光却愈发璀璨。太子垂眸凝视灯影的模样,像在数那些被珍藏的年年岁岁。
——原来在他沉睡的十二年里,始终有人固执地为他留着光。
老将军突然单膝跪地,玄铁枪匣“铿”地开启。那柄饮血无数的玄铁枪竟被重新锻造成仪制,枪缨处缀着十二枚玉铃——每颗铃芯都封存着当年小太子最爱的松子糖香。
“叮——”
太子指尖无意碰触枪缨,最顶端的玉铃突然自鸣。清音响彻大殿时,苏皓岚腕间的银铃竟无风自动,与枪铃共鸣出奇特的韵律。
尉迟卿紫眸深处似有星子坠落。
他忽然将琉璃灯悬于枪尖,青鸟的光辉顺着玄铁纹路流淌,在殿柱投下斑驳光影——
恰似那年练武场边,老将军抱着小太子举枪指月时,落在砖石上的影子。
殿内万籁俱寂,所有目光如百川归海,最终汇向九阶玉台之巅——
封绝玄袍上的九爪暗金龙纹似要破空而出,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众生剑柄。鎏金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在帝王深邃的轮廓上投下莫测的光影。
“朕的礼……”
龙袖突然振空,殿顶“轰”地展开万里山河长卷——
北疆雪原上,沈凌恒的玄甲军正将狼王首级悬于城楼;南海碧波间,鲛人捧着明珠跃出浪涛;西境荒漠中,群雄俯首跪拜的方向……赫然都是今日东宫收到的贺礼实景!
“——便是这四海臣服之景。”
“哐当!”
五国使臣手中琉璃盏齐齐坠地,葡萄美酒泼洒在大殿金砖上,竟诡异地蜿蜒成各国疆域的轮廓。
“这……这是将六国气运都炼入画卷了?”西域使者嗓音发颤,袖中的毒蝎早已僵死。
风月群臣却已抚掌大笑,玄甲卫的刀鞘撞击声竟自发组成《破阵乐》的节奏。鎏金柱上盘绕的龙睛突然流转华彩,映得太子九凤冠上垂珠如星河倒悬。
——他们的帝王,他们的太子。
这万里山河,不过是风月妆奁中最寻常的一枚明珠。
封绝忽然反手抽出案边长剑——
剑出鞘时凤鸣贯日,鎏金剑鞘上紫宝石如星河倾落,刃光竟将万里山河图映得黯然失色。剑身通体如冰魄凝成,内里却流转着赤金脉络,似封印着活物。
“此剑随你涅槃而生,沉睡十二载,今日方得真名。”
帝王指尖抚过剑脊,所过之处金纹灼灼,最终烙下两个古朴篆字:
君卿。
满殿灵气突然暴涌!玉衡的星盘疯狂旋转,二十八宿星轨全部脱离原位,在殿顶拼出凤凰浴火的图腾。那柄剑悬在空中的模样,仿佛连光阴都要为它让路——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赐国器。
尉迟卿蓦然起身。
银发流泻如月华崩落,九凤冠垂珠碰撞出碎玉清音。他踏出的第一步,鎏金阶上霜纹自发避让;第二步,紫眸中的星璇几乎要灼穿剑影。
当他终于停在封绝面前时,君卿剑突然清吟不绝,剑尖自发低垂,宛如凤凰垂首——
它在向命定的主人行礼。
“父皇……”
少年太子伸手的刹那,整座大殿的灯火齐齐暗了一瞬。旋即所有光源都化作流萤,向着剑身汇聚而去。
“父皇这礼——”尉迟渊折扇“唰”地展开,掩住上扬的唇角,“可算送到小夜樱心尖尖上了。”
哄笑声中,尉迟卿已握住剑柄。
刹那间风雷骤起!
君卿剑紫芒暴涨,将太子银发映成璀璨星河。封绝龙袍上的九爪暗金绣纹竟活了过来,游龙离衣而出,与剑光交缠成守护之姿。更惊人的是万里山河图突然卷动,图中所有献礼者的身影同时抬头,向着太子方向拱手而拜——
“铮——”
剑鸣声里,苏老将军的玄铁枪自发立起,沈凌恒的饮血刀嗡嗡震颤,连尉迟毅机关雀都展开翅膀。整座宫殿的兵器都在共鸣,仿佛在完成某种古老的认主仪式。
尉迟卿垂眸看着剑身上流动的金纹,那里正倒映着他紫眸深处的星云——
哪还需要言语?
这柄剑会替帝王说尽未宣之于口的誓言:
整个风月,都是储君的后盾。
而朕,永远是你最后的剑鞘。
几位皇子神色各异——
尉迟衍掌中青瓷盏惊落三滴茶汤,在沉香木案上溅成星子状的湿痕。他下意识去抚腰间玉佩,却摸到空荡荡的绦带——那枚自幼不离身的龙凤佩,早在半刻前就系在了太子的九凤冠上。
尉迟渊折扇“咔”地截断一缕墨发竟浑然不觉。朱砂痣在灯下艳得滴血,扇骨上“风月无边”四字被捏出裂痕——他忽然想起幼时教太子执笔,那小手里攥着的,原该是这样一柄剑。
“砰!”
尉迟烈玄甲护腕直接碾碎了个玉杯。琥珀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像极了当年被凤火追着跑时,滴在宫道上的汗珠。三皇子喉结滚动,突然很想把重铸的佩剑再熔一次。
“太子哥哥!这剑能借我摸……”尉迟锐琥珀瞳亮得灼人,金发间珊瑚珠乱晃。话未说完就被尉迟毅猫扑般捂住嘴:“笨!这是‘命契之剑’啊!”
小猫皇子自己却偷瞄得明目张胆,机关木雀在袖中“咔咔”变形,竟妄图拓印剑纹。直到玉衡的星砂突然凝成“禁”字悬在他额前,才吐着舌头缩回兄长身后。
满殿喧嚷中,唯有尉迟枫负手而立。摄政王狐裘上的霜纹无声蔓延,将案几冻出蛛网般的冰裂——他忽然很想知道,若十五年前自己不曾从火场抱出那个襁褓,今日执剑的会是谁?
“铮——”
君卿剑突然自鸣,紫芒如涟漪荡开。以大皇子那枚玉佩为先,所有皇子腰间佩玉同时浮空,在太子周身拼出北斗七星的阵型——
原来这些自幼相随的玉佩里,早被帝王藏了认主的星子。
尉迟卿忽然挽了个剑花。
剑气扫过处,尉迟衍案前茶渍凝成冰星,尉迟渊断落的墨发化作流光,连尉迟烈掌心的碎玉都重聚如初。少年太子收剑归鞘时,眼尾掠过一丝极淡的笑——
像凤凰抖落翎羽时,无意间扫过某片特别的雪花。
——千古独一份的生辰册封双典,终是礼成。
尉迟卿踏月而归时,九凤冠已除,银发流泻如星河垂落。身后三步,顾泽的刀、沈屿的锁、润绥的菩提珠,在宫墙上投下沉默的守护影。
栖凤宫的朱门缓缓闭合,将万里山河的喧嚣——
关成了史册未载的第一页传说。
烛火跃动,将天授玉佩上的“君”字映得忽明忽暗,宛如在呼吸。尉迟卿凝视着掌心,忽觉这神谕荒唐——
神赐他为“君”,可这天下,早已有了一位真正的君王。
“嫌这字太重?”
封绝的龙纹袖已环住他单薄肩背,帝王指尖捻起那缕银发时,带起细碎流光。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将未尽之语都碾成齑粉:
“朕既允你称君……”
案头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亮帝王眼底不容置疑的暗涌。君卿剑在架上突然长吟,剑光穿透纱帐,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万里山河图》上——
一柄剑,两道影。
“这山河,自然装得下双日同辉。”
窗外忽有雪落。
第一片雪花停在栖凤宫的梧桐枝头,树梢悬挂的琉璃灯里,三十六只青鸟同时振翅。光斑透过窗棂,恰巧落在案头摊开的奏折上,照亮那句朱批:
“卿为明月,朕作长夜。”
“共此江山,何妨千秋。”
封绝指尖的银发流转着烛光,如掬一捧将融未融的雪。他忽然收指,将那缕冰凉攥入掌心——
“卿儿。”
龙纹广袖覆下时,少年整个被笼进带着龙涎香的阴影里。帝王下颌抵着他发顶,低沉的嗓音震得胸腔共鸣,惊起衣襟间暗绣的龙纹微颤:
“朕既为你铸了君卿剑……”
殿外忽有夜风撞响金铃,惊得满庭海棠纷落如雨。那未尽之言混着花香飘散,却比任何誓言都锋利——
这九重宫阙的玉座上,早该栖一只真正的凤凰。
少年太子身形清隽如月下修竹,堪堪及至帝王肩下。封绝垂眸时,玄色龙袍广袖便能将他整个笼在影中,恰似:
雪凤敛翅栖古松,银月沉光隐重云。
尉迟卿不得不仰首,银发流泻满肩,紫眸盛着跳动的烛火,在帝王深沉的注视下轻轻应了声:
“好……”
那声音轻得像雪落梅枝,转眼便化了。
案头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映亮君卿剑鞘上暗藏的玄机——那“君卿”二字下方,竟还刻着蝇头小楷的“封绝监制”。帝王带着薄茧的拇指抚过少年后颈,在那截雪白的肌肤上摩挲出淡红痕印,如同为无主美玉烙下私章。
窗外巡夜的玄甲卫忽然集体转身,铠甲碰撞声整齐划一。
——这是天家父子,亦是江山共主。
轩窗外,霜雪覆尽绯樱,唯余点点残红透出。月华倾泻而下——
恰似神工以雪为绢,以樱为彩,绘就的天地长卷。
封绝眸光一暗,玄色狐裘忽如夜翼展开,将人整个裹入怀中。
“回雷霆殿。”
——既然幼时能同榻而眠,如今更该寸步不离。
少年太子银睫低垂,在帝王怀中微微蜷身,如倦鸟归巢般轻应了声:
“嗯……”
十五岁的生辰大典耗尽了气力,此刻连尾音都沾着睡意,化作一缕白雾消散在帝王襟前龙纹上。
万千明灯如星河倒悬,浩浩汤汤掠过九重宫阙。那是风月万民为君卿殿下点的天灯——
庆他生辰,贺他册封。
封绝扫了眼漫天灯海,低头时眸中只映着一人:
“生辰欢愉,朕的……”
指尖抚过玉佩“君”字,却在触及少年微蹙的眉尖时改口:
“卿儿。”
宫道两侧,玄甲卫的刀鞘同时叩地三响。最年长的苏老将军望着帝王怀中的银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
也是这样雪夜,年轻的帝王抱着酣睡的小太子,一步一步从修罗场走回人间。
凤鸣九霄,剑定乾坤!当君卿剑出鞘的刹那,六界史册翻开了全新篇章。从九百九十九级玉阶的天道垂青到万里山河图的臣服景象,每一处细节都在宣告银发太子的天命所归。而帝王那句“共此江山,何妨千秋”,不仅打破了千年礼制,更预示着风月王朝即将迎来的双日同辉时代。且看后续冰雪凤凰执剑时,如何在这万里山河间,谱写属于他的传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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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子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