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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千顷孤凤

作者:雪落人迟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琉璃宫灯在廊下晃出细碎光斑,十二载春雪在檐角结了又化。当太子殿下睁开那双紫晶眸子时,窗柩外正飘着今秋第一场秋雨,他银睫上沾着的寒露化作水珠滚落,像碎在宣纸上的月光。


    用膳时白玉勺碰着甜白釉碗沿,他总要等三声清脆回响消散,才将第一勺杏仁甜羹推到御案前。那截从广袖里探出的手腕伶仃得可怜,偏生执勺的姿势仍守着最严苛的礼制,连勺柄雕花朝向都要与龙纹案几平行。


    太傅后来在《东宫起居注》里写道:殿下读书时连翻页都像在抚琴,指尖总先悬在纸面上方三寸,待穿堂风歇了才落下。某日发现《山海经》折了角,竟用鎏金暖砚压了整夜,次日晨起时,额发还沾着未干的墨香。


    摄政王为他束发那日,八宝攒盒里的玉梳碰着银剪叮当作响。他却在满室暖香里挺直脊背,铜镜里映出的小脸比案上供着的羊脂玉还素净。凤翎卫中伺候太子起居的润绥后来对另外二位说,殿下总把自己收拾得齐整才唤人,连中衣系带都要打成对称的蝴蝶结。


    赏赐如流水般涌进栖凤宫时,他谢恩的声音比瓷盏落案还轻。各地进献的珊瑚树在库房绽成火红森林,他却对着一碟樱花酥露出恍惚神色——那沾着糖霜的酥皮,分明与十二年前御茶房做的分毫不差。


    最是那低眉时颤动的睫毛,像停驻在紫晶上的凤尾蝶。满宫的人都屏息望着,看十二年的光阴如何在他衣袂间流转,却始终沾不湿那片新雪般的衣角。


    直到——


    秋猎那日的天穹蓝得发脆,云絮被风撕成缕缕银纱。封绝挽弓时听见身后马蹄声碎,回头正撞见一簇银发掠过枫林——少年骑射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熔成流火,衣摆翻卷间惊起满地丹叶,宛如凤凰振翅时抖落的焰羽。


    当小太子撞进帝王胸膛时,封绝才发觉这孩子连骨头都在发烫。玄色龙纹箭袖洇开深色水痕,少年急促的呼吸隔着衣料灼烧心口,像捧住了一盏搁置十二年的暖玉,终于被体温捂得有了活气。润绥远远望见陛下屈指拭过太子眼尾,指尖那抹水光竟比鎏金手炉里的炭火更亮。


    栖凤宫的宣纸渐渐不够用了。案头堆着糖渍斑驳的樱花酥草图,某张涂鸦角落还题着歪斜小字:“要给父皇尝”。摄政王晨起发现发辫系着七彩丝绦时,小太子正躲在廊柱后偷笑,紫眸里漾着碎冰碰壁般的清响。


    那日元和殿的蟠龙柱映着奇景:威严的摄政王鬓边垂落七股麻花辫,其中两股还缠着东珠流苏。兵部尚书奏报清和犯境时,一串珊瑚珠子正从王爷肩头滚落,在青玉砖上敲出清脆的调子。而始作俑者窝在帝王怀里,银发间别着新摘的野山茶——比御花园那些名贵品种鲜活得多。


    暮色漫过宫墙时,封绝捏着少年沾满墨迹的手指想:原来十二年的积雪是这样化的。不是被春风温柔消融,而是被凤凰儿莽撞地扑进怀里,撞得冰碴四溅,最后都化作了掌纹里温热的潮意。


    秋雨敲窗,烛火摇曳,御书房内墨香氤氲。朱笔未落,膝上忽地一沉,帝王垂眸,正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紫晶眸子。小太子抱着一卷《山海经》,发梢还凝着细碎雨珠,像只误闯书案的雪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儿臣……可以在这里看书么?”


    嗓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偏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封绝喉间微哽,朱笔终是没落在奏折上,而是轻轻点了点他眉心桃印:“看多久都行。”


    窗外雨声渐密,怀里却暖得惊人。少年蜷在他膝上,翻书时指尖摩挲纸页的沙沙声,比雨打梧桐更清晰。封绝指尖无意识缠弄那缕银发,恍惚间像是抱回了三岁时的小团子——那时的小太子,连睡觉都要攥着他的衣角,生怕一松手,父皇就会消失在梦里。


    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形已见抽条,眉目间初现昳丽风华,可那双紫眸里的懵懂却未减分毫。帝王将他打横抱起时,少年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银发垂落,如月光倾泻。


    “……父皇?”


    “嗯,回寝宫。”


    封绝嗓音低沉,却不容拒绝。太子殿下便不再多言,乖顺地伏在他肩头,任由龙涎香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龙榻宽大,少年却仍如幼时般,习惯性地往帝王怀里缩。封绝垂眸,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眼睫,确认他呼吸绵长,才低低叹了一声。


    ——他的月光,终究是回来了。


    雷霆殿的樱花在雨夜里沙沙作响,而怀中人睡得安稳,连梦呓都带着甜软的鼻音:“……父皇……”


    封绝无声弯唇,将人搂得更紧。


    窗外雨歇,云破月出。一缕银辉透过纱帐,恰好映在少年微翘的唇角上。


    ——像是做了个好梦。


    夜明珠的柔光在纱帐内流淌,将帝王鎏金般的眸色染得更深。他凝视着怀中少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段伶仃腕骨——三岁时能被他单手圈住的手腕,如今已有了修长的轮廓,却仍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玉簪。


    银发铺了满榻,有几缕缠在玄衣的金线云纹上,像是月光不甘寂寞,偏要勾住人间的华彩。


    “父皇……”


    尉迟卿在梦中轻喃,额头无意识地抵上帝王心口,像雏鸟归巢般自然。封绝呼吸微滞,忽然想起太医令的话:“殿下神魂初愈,记忆如新雪覆旧痕,需得小心温养。”


    他悬在空中的手终是落下,极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脊。


    怀里的身躯骤然一僵。


    紫眸在暗处倏然睁开,盛着初醒的惶惑,像是被惊扰的小兽。封绝正要收手,却见那截白玉似的脖颈慢慢漫上绯色——小太子竟主动把脸埋进他衣襟,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右耳后那点朱砂,艳得刺目。


    帝王眸光微沉,手臂稳实地护住怀中少年。年轻的呼吸均匀绵长,唯有略微急促的心跳泄露了紧张情绪。


    明珠光辉下,银丝龙纹与玄色锦缎各守其位。宫漏遥传,帐内气息渐稳。


    ——恰似猛禽收拢羽翼,庇护雏鸟的守夜。


    寅时的更鼓刚歇,群臣鱼贯入殿时,皆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脚步微滞——鎏金龙椅旁竟多了一张铺满雪貂软垫的玫瑰椅,而素来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正裹在帝王玄氅里,银发从氅衣边缘漏出几缕,随着点头打盹的动作在晨光中轻晃。


    御史大夫的奏本刚念到半途,忽见帝王抬手示意暂停。玄色广袖掠过御案,修长手指轻轻揽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当那团银发顺着力道歪倒在龙袍间时,满殿文武都听见了那句带着气音的轻语:“凤凰儿,再睡会儿。”


    ——像哄三岁稚子般的语调,却让捧着笏板的众臣齐齐屏住了呼吸。


    尉迟枫站在武官首列,狐裘领口的蓝宝石映着他微动的眉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这枚缠枝莲纹的物件,还是小太子三岁时踮着脚给他系的。彼时那双小肉手连穗子都捋不顺,却偏要学着礼官的模样给他正衣冠。


    此刻玄氅里露出半张睡颜,与记忆里的奶团子渐渐重叠。他忽然别过脸,却撞见身侧玉衡国师失手坠落的星盘玉子。


    那枚白玉卦子“叮”地滚过青金砖,一路撞到丞相的皂靴才停住。向来以星象推演精准著称的国师大人竟未卜算到这一着,冰蓝色瞳孔微微扩大,倒映着玫瑰椅上蜷缩的身影。晨光透过殿门雕花,将他银白长袍上的星纹照得忽明忽暗,宛如昨夜推演时紊乱的星轨。


    满殿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只有小太子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回荡。帝王面不改色地拾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笔锋却比平日柔和三分。


    当第一缕朝阳完全爬上蟠龙柱时,众臣才惊觉——


    原来十二年的时光,真的能被一个熟睡的少年压得悄无声息。


    殿外风起,三两樱瓣穿帘而入,恰巧吻上太子微启的唇。少年眉间三瓣白桃纹在晨光中泛着莹润光泽,倒像是那落花贪恋美人颜色,故意停驻不去。尉迟卿被这细微触感惊醒,长睫轻颤着抬起,紫眸里雾蒙蒙的睡意还未散尽,便直直撞进尉迟枫未来得及收敛的灼热视线里。


    玉衡指间白玉卦子“嗒”地轻响,堪堪接住太子懵懂投来的目光。少年忽然展颜一笑,银发随着歪头的动作滑落肩头:“叔父,国师大人……早安。”


    ——这一声带着晨露般清甜的问候,竟让两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同时失态。尉迟枫的佩剑穗子无风自动,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悬在空中的手指终是转了个弯,只轻轻拂去少年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殿下,该用早膳了。”


    封绝广袖下的手紧了紧,将还想挣扎起身的小凤凰按回怀里:“不急,让他们等着。”鎏金眸底漾着只有怀中人才能看懂的纵容,指尖随意把玩着一缕银发,任由群臣的奏章在御案上堆成小山。


    “那……儿臣想吃樱花酥。”


    少年仰起脸时,一缕调皮的银发正扫过帝王喉结。紫晶眸子里盛着的期待太过明亮,连揪着龙纹袖口的手指都透着雀跃——恰如幼时缠着要糖的模样,只是如今纤长的手指已能完整圈住帝王的手腕。


    “允你。”


    帝王二字刚落,殿外立即响起窸窣脚步声。描金食盒揭开时,甜香霎时漫过整座金銮殿。那酥皮薄如蝉翼,粉白间透着糖霜晶莹,竟比真正的樱花还要娇嫩三分。


    封绝执起一块酥点,却在少年凑过来时忽然抬腕。看着小太子扑空的呆愣模样,帝王低笑着用酥尖轻点他鼻尖:“急什么?”动作熟稔得仿佛过去十二年,日日都这般喂他点心。


    当樱花酥终于喂进少年口中时,满朝文武分明看见——


    摄政王腰间的玉带钩映着晨光轻晃,国师袖中的星盘无声倒转,而帝王指尖残留的糖霜,正悄悄融化在太子偷舔的舌尖。


    少年指尖微颤,樱花酥的碎屑簌簌落在玄金色龙袍上,像撒了一地细雪。他慌忙去拂,却被帝王温热掌心覆住手背。


    封绝拇指抚过他唇角,将那抹糖霜碾作晶莹水光:“慌什么?”低沉的嗓音震得少年耳廓发烫,“甜么?”


    尉迟卿忽然捧起半块酥点,紫晶眸中漾着初春破冰般的波光:“父皇也吃。”


    这一举动让满殿宫人齐齐屏息——自太子苏醒了以来,虽乖巧至极,却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此刻这般亲昵,竟是头一回。


    封绝眸光微动,就着那莹白指尖咬下那半块点心。甜意化在舌尖,竟比记忆中还浓几分。他忽然将人整个揽进怀里。玄色广袖如垂天之云罩住那抹银白,下颌抵在发旋处轻蹭:“嗯,很甜。”


    晨光透过九重宫纱,将相拥的身影投在玉阶上。宫漏声里,两道影子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连衣袂交叠处的龙纹都缠绵得分不清彼此。


    阶下尉迟枫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钩。身侧玉衡广袖微动,一枚白玉卦子无声滑入掌心,却在占卜前又收了回去。冰蓝色眼底映着龙椅上相偎的身影,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当第一缕完整的阳光爬上御案时,太子殿下已在帝王怀里重新阖眼。封绝执朱笔的手稳如磐石,笔走龙蛇间不忘将玄氅往少年肩头拢紧——


    恰似当年那个雨夜,他用龙袍裹住高烧呓语的三岁稚子。只是这一次,怀中的温度再不会消散了。


    殿角晨光斜照,一袭月白长衫的尉迟衍静立如竹。他指尖转着青玉箫,温润目光掠过摄政王紧绷的肩线,国师微微蜷起的手指,最后落在龙椅旁那团银发上。少年唇边还沾着糖霜,睡颜纯净如初雪新霁。


    大皇子忽然想起十二年前的夏夜——三岁的凤凰儿攥着他的食指,奶声奶气要听他吹《折柳曲》。如今那软乎乎的小手已生得修长如玉,却依然会无意识地揪人衣袖。


    他垂眸掩去眼底波澜,箫管在掌心转出个莹润的弧度。终究没有像幼时那般上前揉乱那头银发,只是将备好的丝帕递给润绥:“糖霜沾衣。”


    嗓音清润如箫声余韵,却让这同样温润如春水的侍卫霎时红了眼眶——这方帕子上绣的,正是当年小太子最爱的雪狐狸。


    当帝王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响起时,尉迟衍已退回玉柱阴影处。月白广袖流云般垂落,恰巧接住一片飘入殿内的樱花——


    就像许多年前,那个总在弟弟摔倒前悄然垫上手掌的温柔兄长。


    宫灯流转间,一袭火红锦袍的尉迟渊抱臂而立,衣摆金线绣着的朱雀在光影中宛如浴火振翅。他眼尾那点朱砂艳得刺目,随着挑眉的动作微微上挑,像极了民间话本里勾魂摄魄的艳鬼。可此刻这双含情目里跳动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灼热火光。


    “这小夜樱倒是……难得……”


    尾音拖得缠绵,手中鎏金酒盏却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十二年前会揪着他红衣喊“阿渊最好看”的奶团子,如今连睡颜都透着疏离的贵气。唯有那缕翘起的银发,还固执地保持着幼时睡相不佳的习惯。


    尉迟衍的月白广袖忽然横亘眼前,恰到好处截住他欲往前迈的步子。大皇子指尖白玉箫抵住他腰间朱雀玉佩,温声提醒:“二弟,御前失仪。”


    “大哥多虑。”红衣翻涌如血浪,尉迟渊反手将酒盏塞进兄长手中,琉璃盏沿还带着炙热体温,“臣弟不过是想问问——”


    忽然俯身凑近龙椅,在帝王骤冷的注视下,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气音道:“凤凰儿昨夜,可梦见二哥了?”


    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帝王怀里缩了缩,银发扫过尉迟渊尚未收回的指尖。二皇子倏然后退三步,火红广袖翻飞间,竟有零星火星从袖口坠落,在青玉砖上烫出几道细痕。


    玉衡的冰蓝瞳孔骤然收缩,星盘上代表灾厄的玉子突然疯狂震颤。而尉迟渊只是大笑着转身离去,腰间朱雀玉佩叮当乱响,像极了十二年前抱着小太子放烟花的那个夜晚——


    当时火星也是这般,落满了他的红衣。


    尉迟枫冷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扫过殿中那袭月白与灼目的红衣,暗自庆幸——还好最让人头疼的那个今日不在。否则以三皇子尉迟烈那火麒麟般的性子,这金銮殿怕是要被他搅得如沸水滚油,再掷入一颗烧红的岩石,炸得人仰马翻。


    三皇子尉迟烈,表字星燎,人如其名,生来便似一团永不熄灭的野火。当年的老国师为他批命,只写了八个字:“麒麟怒焰,焚天燎原”。


    想起那混账东西被禁足的原因,尉迟枫指节捏得发白——


    那夜,白樱纷落的晚宴,皎月殿内,沉香缭绕。


    银发少年独坐席间,素手执一块樱花酥,紫眸低垂,长睫在玉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他安静得像一幅画,连咀嚼都轻得无声无息——直到一道赤红身影骤然逼近,带着灼人的热意,阴影完全笼罩了他。


    尉迟烈单手撑在案几上,另一只手已挑起太子一缕银发。他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贴上那冰凉的发丝,深深一嗅——


    “怎么这么香?”


    嗓音低沉带笑,吐息炙热,故意喷在少年耳畔。


    太子指尖一顿,樱花酥碎落在衣摆上。他缓缓抬眸,紫晶般的眼瞳里映出尉迟烈嚣张的俊脸——剑眉星目,额间一道火焰纹,此刻正因兴奋而隐隐发亮。


    “小白脸,”尉迟烈拇指蹭过太子眼角,触到一片冰凉细腻的肌肤,笑得愈发张扬,“冷着一副脸给谁看?”


    他忽然掐住少年下巴,强迫那张清冷的脸仰起——


    “给小爷笑一个。”


    后来……


    后来帝王亲手执鞭,将三皇子抽得后背鲜血淋漓。摄政王闭了闭眼,那日的惨叫声似乎还在耳畔回荡。最讽刺的是,当尉迟烈知晓那竟是沉眠十二年的太子时,这头火麒麟第一次露出近乎崩溃的神情。


    “三弟他……”尉迟渊突然凑近,红衣翻涌如血,“昨日又砸了满殿的瓷器,说要给凤凰儿赔罪呢。”


    尉迟枫冷冷扫去一眼,却见二皇子眼尾朱砂艳得妖异,唇边噙着玩味的笑。


    ——这兄弟俩,一个如烈火,一个似熔岩,没一个让人省心。


    而此时,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知。太子殿下在帝王怀里蹭了蹭,银发流泻如月华,睡得正酣。


    龙椅旁那株新贡的夜樱,无风自落了三两花瓣。


    玉衡指间一枚冰玉卦子无声翻转,映出他眼底的冷哂。虽未亲临那场闹剧,但三皇子调戏太子的荒唐事,早已随着星轨震颤传入他耳中——毕竟这九重宫阙里,连一片落叶的轨迹都逃不过星象的窥测。


    冰蓝色眸子微抬,望向龙椅上熟睡的银发少年。尉迟卿的容颜在夜明珠下恍若凝霜,紫睫投落的阴影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这般模样,哪里像尘世中人?分明是九重天落下的初雪,或是瑶台月镜中走出的仙灵。


    卦子“咔嗒”一声归位,玉衡唇角浮起一丝讥诮。风月国上下,谁人不识这天地间唯一的银发紫眸?从三岁稚子到垂暮老叟,都知这是凤凰儿独有的印记。偏生有人——


    他忽然掐诀止住震颤的星盘。殿外晴空忽现一道霹雳,惊得宫娥打翻了琉璃盏。国师银白广袖下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怒,而是因那卦象所示:三皇子尉迟烈的命星,竟与太子星轨有了纠缠之相。


    “荒唐。”


    这声轻叹消散在晨风里。玉衡垂眸掩去眼底骤起的星芒,转而从袖中取出一支冰晶般的花枝,轻轻放在御阶旁——正是昨夜星塔上凝结的千年雪魄,可镇神魂。


    少年在梦中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一缕银发滑落,恰巧覆在那支雪魄花上。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想起十二年前占出的那句谶语:


    “非劫非缘,是火融冰。”


    如今看来,这火恐怕不止一把。


    玉衡指尖的冰玉卦子忽然发烫,映出星图中几颗格外耀眼的命星——二皇子尉迟渊的朱雀星辉炽烈如血,三皇子尉迟烈的麒麟星芒暴烈似火,两团赤光在紫微垣旁纠缠翻涌,将四周星子都灼得退避三舍。


    反观大皇子尉迟衍的星位,月华般清润的银辉稳居东方;而四皇子尉迟卿的命星则如一团裹着紫气的雪光,清冷孤绝地悬在中央天域。更不必说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那些温吞如静水的星辰。


    ——偏偏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那两头烈火里淬出来的凶兽。


    尉迟渊此刻正倚着蟠龙柱轻笑,眼尾朱砂在宫灯下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他漫不经心把玩着腰间朱雀玉佩,目光却死死锁在龙椅方向——那里有片银发从玄氅里漏出来,让他想起十二年前,小凤凰儿用胖乎乎的手指摸他眼尾,天真地问:“阿渊这里,是不是摔疼了?”


    而被禁足在烬宫的尉迟烈,正暴躁地踹翻一尊青铜烛台。火星溅上他赤金麒麟纹的袍角,立刻燃起一片。宫人们惊恐地看着三皇子徒手捏灭火焰,掌心皮肉焦糊的气味里,混着他沙哑的自语:“……我怎么会认不出他?”


    玉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点冰蓝色血沫。他的星盘正在疯狂示警——朱雀与麒麟的命火已烧断了好几根星线,眼看就要燎到中央那抹脆弱的银辉。


    “当真……”他擦去唇边血迹,冰蓝眸子泛起寒意,“……是来讨债的。”


    此时尉迟卿在父皇怀里翻了个身,银发如瀑垂落龙椅。封绝顺势将人搂得更紧些,鎏金眸底闪过一丝警告,冷冷扫过殿中众人——


    恰似巨龙盘踞在珍宝之上,不容任何觊觎。


    玉衡指尖的冰蓝血珠尚未坠落,一缕金辉便如晨曦般缠绕而上。那光芒轻柔如羽,拂过之处血迹消弭无踪,连带着星盘上暴动的星轨都暂时安宁下来。


    ——是凤凰儿无意识的庇护。


    少年仍在帝王怀中酣睡,银睫随着呼吸轻颤,唇边还噙着一抹稚气的笑。分明沉眠十二载,醒来却仍是爱困的稚凤模样,叫人忍不住揣测:那梦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比现实更让他留恋?


    或许是一片永不凋零的梧桐林,金红叶片总在他跑过时沙沙作响;又或许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会在他摔倒前用蓬松尾巴垫住他的膝盖——就像幼时那般,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他掌心,换得半块樱花酥的奖赏。


    尉迟卿忽然在梦中咕哝了一句,无意识地攥紧帝王衣襟。封绝低头看去,发现少年眉间三瓣桃纹正泛着淡金微光——那是凤凰血脉感应到亲近之人受伤时,本能的治愈之力。


    玉衡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扩大。他怔怔望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指尖,忽然想起在星塔古籍上看到的记载:


    “凤栖梧桐时,方圆十里伤病自愈。


    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帝王玄氅下,少年腕间一抹金纹若隐若现。那是尚未完全觉醒的凤羽印记,此刻正随着主人的梦境起伏,时而化作梧桐枝影,时而变作狐尾形状。


    ——无论梦里梦外,这只小凤凰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守护着所在意的一切。


    朝会散去,天光已是大亮。尉迟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紫眸里还氤氲着未散的朦胧。他难得起了兴致,想独自走走,封绝虽不放心,却也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嘱咐宫人远远跟着。


    少年一身白金长袍,衣摆绣着暗纹凤羽,行走间如流云拂过白玉长廊。鲛绡轻纱随风扬起,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柔光,衬得他愈发清贵出尘。


    转过九曲回廊时,忽闻一阵清脆的竹哨声。只见朱红栏杆旁,一个**岁的孩童正踮着脚追逐竹蜻蜓。那蜻蜓翅膀上分明刻着个小小的“毅”字,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孩童察觉有人,蓦然回首——


    一双雾蓝色的猫儿眼瞪得滚圆,像是受惊的小兽。七皇子尉迟毅手里的竹蜻蜓“啪”地掉在地上,他却忘了去捡,只是呆呆望着突然出现的银发少年。


    风掠过长廊,掀起太子垂落的银发。尉迟卿微微俯身,拾起那枚竹蜻蜓,紫眸中漾起浅淡的笑意:“这是你的?”


    七皇子像是才回过神,小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行礼:“太、太子殿下……”


    少年太子忽然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幼弟。他指尖轻点竹蜻蜓上的刻字,声音轻软如三月柳絮:“刻得真好。”


    ——这一刻,跨越了十二年的光阴鸿沟。


    尉迟毅雾蓝色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玩伴的小猫,大着胆子拉住太子的衣袖:“四哥要一起玩吗?我、我还会做会跳的竹青蛙!”


    远处跟着的凤翎三卫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打扰。只有廊下的风铃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这场迟来的兄弟初见。


    尉迟卿指尖刚要触到竹蜻蜓,忽然顿住。紫眸中的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冰般的清冷。他直起身,银发从肩头滑落,在阳光下泛着寒刃似的冷光。


    “七殿下。”


    嗓音依旧柔软,却像隔着一重琉璃壁。竹蜻蜓被递回去的动作优雅至极,却也疏远至极——指尖悬在孩童掌心上方三寸,蜻蜓轻轻落下,连一片尘埃都没惊动。


    尉迟毅雾蓝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伸出去拉袖口的小手僵在半空,像是突然被冻住的幼猫。竹青蛙从怀里滚出来,在白玉地上敲出孤零零的“嗒”一声。


    白金袍角掠过地面,太子离去的身影比廊外的雪松还要孤绝。七皇子突然发现,这位兄长走过的地方,连飘落的樱瓣都凝滞了一瞬——仿佛不敢沾染那身清贵气。


    拐角处,尉迟卿忽然按住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孩童掌心温暖的错觉。他垂眸看着腕间若隐若现的金纹,想起今晨玉衡欲言又止的神情。


    ——凤凰涅槃时,最先烧尽的总是最柔软的部分。


    当夜御书房,封绝捏着少年冰凉的指尖皱眉:“手怎么这样冷?”


    尉迟卿乖顺地任他暖手,紫晶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活气:“儿臣……”话到嘴边却变成摇头,“不冷。”


    帝王鎏金般的眸子暗了暗。他当然听说了白日长廊的事——他的小凤凰,连撒谎时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光阴荏苒,转瞬三日又逝。自太子殿下苏醒以来,已逾半月有余。


    栖凤宫千顷之地,朱墙金瓦割裂天光。九重结界如透明琉璃罩垂落,将尘世喧嚣尽数隔绝在外。主殿檐角十二只金铜铃无风自动,咒文流转间泛着血色暗芒——那是帝王亲手刻的辟邪纹,每一笔都浸着真龙之血。


    顾泽抱刀倚在正宫门蟠龙柱下,玄衣上的暗纹竟是百鬼夜行图。陌刀“无妄”出鞘三寸,地上便多了一道霜痕。墨发高马尾缀着的十二枚银铃,每响一声就代表一处经脉被挑断——今晨已有七枚铃铛沾了血。


    “殿下不喜喧哗。”他碾碎指尖血痂,银铃脆响里混进喉间低嗤,“再敢窥探栖凤宫,下次断的就是舌根。”


    沈屿盘腿坐在琉璃穹顶之上,红衣下摆燎焦了半截也不管。锁骨那枚歪斜的金锁晃得厉害,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平安”,“开什么玩笑?”他忽然翻下屋檐,红绳马尾扫过结界裂痕,“就这点道行也配闯阵?”


    少年指尖捏碎的玉符簌簌落地,竟是被烧成了赤红的砂。


    有一次太子仰头看他布阵,忽被一朵红莲托住足尖。那小子在琉璃瓦上大笑:“殿下当心,这结界专吃凤凰羽毛!”


    润绥的佛珠在药雾里时隐时现。他舀药时腕间菩提珠碰撞,却掩不住药柜暗格里的寒光——那里躺着十二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刀柄皆刻“卿”字。此刻他正温声哄着不肯喝药的太子:“殿下若嫌苦,已备了樱花蜜冻。”


    尉迟卿赤足走过主殿的白玉砖,银发垂落腰际。窗外顾泽的刀啸、沈屿的结阵声、润绥熬药的陶罐轻响,都成了模糊背景音。他忽然驻足,望着铜镜里自己眉间愈发清绝的三瓣桃纹。


    ——这里什么都有。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檐角金铃突然齐震!顾泽的刀已出鞘三寸,却见是帝王玄衣掠过宫门。三人默契地退入阴影,看着封绝亲手捧着鎏金食盒迈入殿内。


    沈屿的红绳被风吹散,他望着闭合的殿门轻笑:“得,又白守一天。”


    时光飞逝,转眼三月已过。明日便是太子十五岁生辰,亦是册封大典之期。


    氤氲雾气中,温泉水声如环佩相击。浴殿穹顶垂落的鲛绡纱无风自动,池畔整块汉白玉雕就的凤凰引颈展翅,九条尾羽浸在暖泉中,凝着水珠的翎毛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光泽。水面浮动的夜樱花瓣泛着绀紫,暗香随蒸腾的热雾浮动,恍若坠入太真仙子的华清梦境。


    屏风后水雾轻散,尉迟卿银发披垂,湿透的鬓边还凝着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入松垮衣襟。他随手将额前碎发向后一捋,抬眼时却骤然僵住——


    本该在煜宁殿批阅奏折的帝王,此刻竟闲坐于他的茶案前。封绝玄色衣袍上的金线龙纹在宫灯下忽明忽暗,修长手指正沿着青瓷盏的冰裂纹缓缓游移。听见水声,天子抬眸,眼底似有幽火在青铜灯树映照下倏然一窜。


    “父皇?”尉迟卿喉结微动,水珠坠在锁骨处,“您这是……”


    封绝将残茶一饮而尽。釉色天青盏底“啷”地碰在沉香木案上,惊得侍立一旁的润绥急忙捧来云锦帕子。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俊美面容此刻低垂,露出段玉似的后颈。


    尉迟卿呼吸微滞,尚未回神,那人掌心已覆上他潮湿的发间,力道不轻不重,沿着发丝缓缓拭下。滚烫体温透过帕子渗来,竟比温泉水更灼人。


    “朕来瞧瞧……”


    封绝的嗓音压得极低,似笑非笑间,拇指指腹擦过他耳尖薄薄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朕的凤凰儿,可别叫这温泉水……泡化了翎羽。”


    夜风穿殿而过,烛火倏地一晃,在帝王深不见底的眼底投下碎金般的光影。尉迟卿眼睫微动,瞥见润绥仍垂首静立,可那温润如玉的指节……却无声攥紧了袖口。


    银发半干,似一匹淬了月光的缎子,逶迤铺散在尉迟卿肩头。封绝五指穿过那微凉的发丝,忽地扣住他后颈,不容抗拒地将人按在青铜菱花镜前。


    “别动。”


    帝王指尖捻着一枚银针,在烛焰上缓缓转过三圈。火光舔舐冷铁,映得他眉目如淬寒刃。尉迟卿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耳垂被两指捏住,那处薄肤瞬间泛起胭脂色。


    银光破空的刹那,尉迟卿长睫几不可察地一颤,血珠沁出,恰似白瓷冰裂纹里绽开一粒朱砂。


    “疼么?”


    封绝的吐息拂过他染血的耳廓。


    “不疼。”尉迟卿抬眼,紫晶般的眸子映着晃动的烛火,像深潭里落进了星子。话音未落,封绝手中却已拈起一对蓝玉坠子。那玉色如深海凝冰,内里却流转着星河般的光晕,甫一触碰肌肤,竟隐隐泛起萤火似的微芒。


    “鲛人泪。”帝王指尖摩挲着耳坠,看着镜中少年被蓝玉映得愈发妖异的紫瞳,“倒是配你。”


    菱花镜里,只见蓝玉坠子随着呼吸轻颤,恍若两只停驻在雪地上的凤尾蝶。而润绥捧着金猊熏笼进来时,正看见天子拇指抹去少年耳垂血珠,顺手将那抹艳色碾碎在自己玄色衣襟的龙纹上。


    “这天下能乱你心神者……”


    封绝的指腹碾过那枚犹带血气的蓝玉,指尖温度竟比鲛人泪更凉。话音裹着龙涎香压下来,惊动了尉迟卿睫上未干的雾汽。


    “当不过三数。”


    少年倏地抬眸,蓝玉坠子撞在颈侧,荡出幽光如潭水涟漪:“父皇……算其一?”


    镜中帝王忽然勾唇,玄衣广袖掠过他肩头,九爪金龙刺绣擦过裸露的脖颈。染着丹蔻的拇指重重按上耳垂新穿的伤口,在少年骤然绷紧的脊线里,听见一声闷在喉间的抽气。


    “疼了?”封绝垂眸欣赏他紫瞳里炸开的碎光,掌心却温柔托住那对摇晃的蓝玉,“卿儿可知,另外两件……”


    熏笼爆出个火星子,润绥跪坐添香的影子在屏风上狠狠一颤。


    尉迟卿眼尾微微泛红,蓝玉坠子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轻晃,在颈侧投下碎冰似的幽光。少年人绷直的肩线泄露一丝倔强,偏生咬紧了唇不肯出声——倒像是连这点疼都要较劲。


    封绝低笑,指节蹭过他发红的耳廓,力道放得极轻,却莫名叫人想起猛兽舔舐伤口的姿态。


    “委屈了?”


    少年太子抿唇不答,银发垂落几缕,扫在帝王玄色袖口的龙纹上。那对紫眸映着烛光,水色潋滟,偏还要强作一副冷清模样,倒比平日更鲜活三分。


    润绥跪坐一旁,捧着药匣的指节发白。他瞧着帝王用指尖蘸了药膏,动作堪称温柔地抹在那耳垂上,却在那蓝玉坠子被重新戴回时——借着俯身的姿势,在少年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尉迟卿瞳孔骤缩,方才强撑的镇定碎了一地,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红。


    凤翎初淬,鲛泪凝光!当太子耳垂染上第一抹血色,深宫权谋的帷幕正悄然拉开。从朝堂假寐到温泉对峙,每一处细节都在为明日册封大典埋下惊雷。而帝王那句“天下能乱你心神者不过三数”,不仅划定了危险的边界,更预示着银发凤凰即将面临的真正试炼。且看蓝玉坠摇曳时,这只冰雪雕琢的凤凰儿该如何在温情与掌控间,找到属于自己的振翅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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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千顷孤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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