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越站在路边,看着贺勋的车渐渐远去。
他收起可怜巴巴的表情,望着车消失的街角发了会儿呆,直到寒风更加肆虐,才搓了搓冷到发麻的手,顶着冷风往回走。
他把贺勋那么贵的车给擦刮了,贺勋却没有对他发火,从容地在交警大队处理完事故,脾气稳定得让李清越很不安。
他倒宁愿贺勋狠狠给他一耳光,像他打碎碗时他爸捆他几巴掌一样,否则整颗心一直悬着,为那迟迟没落下的巴掌而胆战心惊。
他长叹了一口气。
身上只有不到一千块钱的存款,修车和赔偿肯定是不够的。
他打开□□,点进永远显示99 未读的老乡群,在输入框里输入两行字:“有没有短期零活,日结最好,干什么都行。”
消息刚发出去,就被淹没在一群人的闲聊里。
李清越也没太抱期待,揣好手机上了公交。
这几块钱省得是真他妈亏,还得倒贴进去个几千。
烦,烦得没边,烦得看见地上的烟头他都想捡起来嘬两口,以暂时麻痹这操蛋的现实。
回到群租屋,李清越把身上的高价货脱下来,随后打湿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两遍,打算等衣服一干就收起来,送到齐猛那儿去保管。
等忙完后,他坐在床头,一个叫“强哥”的头像跳了出来,私聊框里只有一句:“秀明小区,明晚给几户人送点东西,当天结钱,二百。”
李清越盯着那行字,眉头并没舒展开。
不问来历,不要证件,活儿还简单。这钱来得太容易,太不讲究,反而让他警惕。可这工资却实在诱人。
理智在贫困面前不堪一击。
第二天李清越起了个大早。他到办公室的时候不到八点,蹲在门口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来了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
姑娘打扮朴素,背着个帆布包,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看着很斯文。
见姑娘偷偷瞥了两眼过来,李清越站起身叫了声“姐”。等姑娘转头看过来,他才赶紧扬起笑脸乖巧地笑着。
“你……”姑娘小声小气地问,“你就是新来的?”
李清越笑着点点头,“我今天来报道,叫李清越。杨主任让我直接到308办公室。”
姑娘推了推眼镜儿,低着头打开锁,推开门按开灯,回头看了李清越一眼,李清越就跟了进去。
他扫了一眼。
办公室不大,但是很明亮,角落放着个饮水机,桌面上堆了很多文件,电脑旁摆着绿植,很像学校的教师办公室。
“我叫杨芸。”姑娘把帆布包放下,指了指一个位置,轻言细语地说,“你就坐这吧,桌子我帮你擦过了。这台电脑有点卡,不过我们这都是老电脑,已经尽量选了新点的了。”
“谢谢芸姐。”
这间办公室一共三个工位,除了他和杨芸,还有一个空着。
摆着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旁边放着个叠了好几个烟头的烟灰缸。那工位等到九点多都没等到它的主人。
十点又过了半个钟头,办公室门被“哐”地一声推开,李清越还没回头,先听到一声哼笑,“哟!新人来了。”
“这个是陈勇,陈哥。”杨芸小声跟他说。
进来的男人约摸三十七八岁,满脸横肉,看着不是个好东西,气质和县份上没钱但喜欢摆谱的小老板无二。
李清越赶紧起身叫了声“陈哥”。
陈勇似乎对李清越的态度还算满意,瞥了一眼他摊在办公桌上的公司手册,“学习呢?”
李清越等陈勇坐下才跟着坐下,“芸姐让我先学学公司制度和规则。”
第二章第三条就写着迟到扣五十。这大哥要是每天迟到,工资估计得扣个将近三分之一。
陈勇在办公室睡了个午觉后就出去了,下班都没回来。
李清越坐办公室跟坐教室没区别,他坐得腰酸背痛,受刑一样。但他没陈勇这么嚣张,老老实实坐到了下班,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坐公交辗转到了秀明小区。
强哥靠在面包车旁,把一个脏兮兮的牛皮本塞过来:“这里面是住户门牌号和欠款单,你跟我上去敲门,把单子给他们。”
李清越琢磨了一下,问:“催债?”
这活儿不干净,被报了警的话很麻烦。
强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暴/力催债犯法不知道吗?我们这叫送催款单。”
李清越才不信这屁话,但还是收了牛皮本跟强哥进了小区。
这小区很老,守门的是个老大爷,看他们进去,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第一个要去的是二楼。强哥站在门前,力道很大地敲了敲。
门开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探出头,看见强哥脸色瞬间白了:“我……我再凑凑,能不能再宽两天?”
“宽两天?”强哥用二流子标准站姿站着,不悦地抖着腿。“他妈的一年才几个两天?!”
女人被吓得慌乱抹眼泪,“一百多个。”
强哥没想到女人会正儿八经地回答他,懵了一会儿,抬手作势要打,“我他妈……”
孩子被强哥的动静吓得哭起来。
“在ktv你老公六七百一箱的啤酒不嫌贵,两百块钱的果篮不讲价,二十块钱一瓶的水买给妹子喝,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他妈这几千块钱的债他拖了大半年,他还是人吗?”
女人泣不成声,“我当初……哪知道他是那种人?我要是知道,我也不会跟他……”
强哥盯着女人怀里的孩子,“我是你我就把他的孽种掐死跑路。反正你告诉他,再不还钱我他妈就,就就就,就举报他嫖/娼,妈的!”
这个小区催完了,强哥坐上驾驶位,叼着烟打火,发动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仅存的右前灯半死不活地亮起来,“上车,去下个地儿。”
李清越上了车,一关门,整个车都在哐哐作响。
“等会儿你去试试,就学着我那样。”强哥看一眼李清越,“你把安全带系上啊!”
李清越扭头瞄了眼脏兮兮的安全带,“哥你这车还有必要系吗?出车祸了我感觉我还得保护它。”
“不是,安不安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拍下来就罚50,交通法你懂不懂?”强哥眉毛拧成死结。
李清越瞥他一眼,这才拉过安全带系上。
“抽烟不?”强哥随手扔了包烟过来。
李清越捻出一支,点燃了,还没塞嘴里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把小臂伸出窗外,看寒风把烟头上的火星吹得猩红。
“催债这事儿一个人也能干吧?”李清越说。
“我追的都是些烂账,欠钱的都沾黄赌毒,哪个不是滚刀肉?你一个人,呵,谁鸟你?”强哥吐了一口烟,冷得缩了缩脖子,“把车窗摇上去,我他妈催别人你他妈吹我呢?”
第二个小区依旧是老破小,两人踏着台阶上楼。脚步声在逼仄的楼道里回荡,惊亮了声控灯。
“等会儿那个不好说话。到时候你唱白脸,我唱红脸。要不是我小弟被抓了,我也不会在群里找人。”
强哥说着,又回头看了眼李清越的脸,“你可千万别笑,你笑起来跟卖笑的男团似的。”
李清越觑他一眼,“你还看男团?”
“我媳妇儿看。”强哥停在门前,抬了抬下巴,给了他一个“上”的指示。
李清照抬手拍拍门,拍了半天没反应,以为没人正要走,门又开了。
门里的男人五大三粗,一头鹦鹉色的头发乱七八糟,显然是刚睡醒的模样。他脖子上露出一盘蛇,估计钱没给够,纹得太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坨屎。
他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李清越,最后盯住李清越的脸。
李清越被他探究的目光弄得不悦,冷着脸开门见山:“你去年借的八千,按规定三个月前就该还清了,今天是一次性还清还是……”
男人嗤笑一声,抄起门边的短钢管就往李清越面前递,管头蹭过他的鼻尖:“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强哥刚想上去打圆场,就见李清越淡定地翻开牛皮本快速扫了一眼,“王苹苹。”
王苹苹一愣,张着嘴哑了几秒,“你知道上回跟我提还钱的人,现在手还能不能握筷子?”
李清越跟贺勋来往过以后,才理解了和这类人渣打交道后的辛苦。
这些人活在另一套规则里,你按常理出牌,他们就把牌桌掀了。
强哥上前,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兄弟,听句劝。我们这位新来的小哥,脾气可不太好。上周有个欠了五千的,非要赖账,你猜怎么着?”
王苹苹浑不在意地笑笑,嘴上却突然松了口:“行。”
强哥狐疑地看着他。
这单不好收,王茜茜一贯死皮赖脸软硬不吃,今儿改了性了?
王苹苹盯着李清越:“这样,我把钱筹好,你们明天这个时候来。”
李清越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跟强哥对视了一眼,怕有诈,说:“你直接打到账上。”
王苹苹满脸戾气,“我他妈只能凑到现金,要求这么多老子不还了。”
“行行行,我们明儿来。”强哥应下了。
贺勋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了。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桌上摊着保险公司的定损单。不贵,但那串数字落在李清越身上,抵他大半个月的工资。
他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里,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两秒,按了拨通键。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那边先传来一阵风刮过的“呜呜”声,接着是李清越可怜兮兮的声音:“哥?”
“在哪?”贺勋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没了昨天在交警大队的冷硬。
李清越刚跟强哥分开,正缩着脖子站在老小区的巷口,耳朵冻得发红,手机贴在脸上凉得像块冰。
他往背风的地方躲了躲,含糊道:“我在外面呢,有点事儿。”
“什么事?”贺勋追问了一句,话出口又觉得多余。他顿了顿,绕开了这个话题,“修车的钱不用你付。”
李清越心中一喜,犹如捡了个大便宜。但声音却更急了:“不行啊哥,那是我撞的,我得给……”
“你怎么给?”贺勋打断他,语气里带了点无奈,“你要还也不急,我先垫着,等你有了再说。”
“谢谢哥。”李清越可怜巴巴的声音扬了起来,“你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你就这么对我?”贺勋揉揉太阳穴,“无证驾驶,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清越:“我觉得我比很多拿了证的开得好,昨晚只是意外。哥你不觉得吗?”
贺勋一听这话,头又开始痛,“再有下次你就真的会被拘留了。拘留是小,要真出了事呢?”
“没有下次了。”李清越认真说道,说完还自个儿笑了两声,“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现在都没一辆呢,更别说四个轮子的了,想开也开不着。哥你别担心。”
贺勋指尖在桌面上点点,“我让人联系了个驾校,周末带你过去看看。”
“不去不去。”李清越连连拒绝,“我学了干什么?又买不起车。而且学驾照不得要好几千啊?我哪有钱?哥你提着我的腿倒着抖抖,都抖不出两个硬币来。”
“让你开车,我也有问题。”贺勋说,“就当是给你的赔偿。”
李清越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把车撞了,贺勋还倒给他赔偿?贺勋要是这么做生意,公司真的不会垮吗?
不等他出声,贺勋又语气强硬道:“周六上午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