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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上坟

作者:暮春落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05、上坟


    季来瑜的母亲名叫翁晓菡。


    翁晓菡因病去世的那一年,季来瑜才只有八岁。


    为了能让孩子活下去,翁晓菡选择原谅出轨的丈夫,临死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季来瑜被季国平带回申城的时候,继母蔡宛吟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


    季国平牵着他的手,穿过铺着进口地毯的长廊,走进自己新婚的卧室。


    父子俩站在蔡宛吟面前,他指着那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对儿子说:“以后你就有弟弟了。”


    小来瑜的脸上带着乡下人的懵懂,神色无辜又不知所措地缠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想起妈妈叮嘱自己的话:到了新家要乖,当个听话有礼貌的孩子,这样爸爸才会继续爱你。


    小来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瘪了瘪嘴,许久才吐出三个字:“……阿姨好。”


    蔡宛吟的脸色因为这三个字变得难看了起来。


    她冲着丈夫和继子破口大骂,一把摔碎书柜上的台灯,咆哮着将二人赶出门。


    后来的很多年里,季来瑜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他没有得到父亲的庇护,继母蔡宛吟介怀他的存在,家里更是不允许被提及翁晓菡的名字。


    学生时代,季来瑜每年暑假都要回蓉城老家看望外公外婆,借由这个机会给母亲扫墓。


    成年后季家夫妇的注意力都落在管教小儿子身上,对季来瑜也是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


    姜越得知他此行的目的,说什么都晚了。


    他很后悔那天电话里自己的提议,并肯定季来瑜这么做就是有意让自己知难而退。


    闷嘴葫芦,用心险恶!


    姜越愤愤不平地暗骂道。


    当天晚上,姜越累得躺在老屋那张木床上打盹。


    木床被季来瑜擦拭了两遍,铺上了干净的凉席和枕被,人躺在上头一翻身就吱哇乱叫。


    季来瑜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姜越歪着身子,小声地打起呼噜来。


    季来瑜上前轻拍他垂下来的一只腿,让他洗个澡再睡。


    姜越不知所云地嘟囔了两声,睁开眼见他正侧身坐在自己床沿上,脸靠得很近。


    姜越立时睁开眼,警觉地问:“你、你想干嘛?!”


    季来瑜张了张口来不及解释,他又攥紧了薄毯一骨碌爬了起来,用防备的眼神盯住他。


    “我睡床,你打地铺……之前说好的。”姜越沉着脸重申。


    他的夸张反应让季来瑜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逾距了。


    季来瑜看着他没说话,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第二天一早,李阅的车子停在季家老屋的正门口。


    姜越从屋里走出来,见他手里拎着两个打包袋,袋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咸菜麦饼。


    “姜先生,醒了?”李阅笑着走近他,扬了扬手说:“来……尝尝看咱们这儿的特色小吃。”


    他语气当中有点小小的得意:“是我妈亲手做的。”


    姜越狠狠咬了几口……味道真不赖啊!


    想到自己被季来瑜骗进这山沟沟里,他将悲愤化为食欲,一股脑把两个饼都干完了。


    姜越填饱肚子后坐上车,另一头季来瑜收拾完东西,不慌不忙地从里屋出来。


    姜越在后座冷眼看着,一间破屋子而已,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出个门还不忘拿钥匙上锁。


    李阅上前想要帮季来瑜打开车门,但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道:“……走吧。”


    季来瑜点了下头,径自坐上副驾。


    车子顺着盘山公路往上开,最后在了山腰处的某片公墓前停下。


    泊好车,李阅从后备箱里拎了一篮清雅的鲜花交到季来瑜的手中,之后三人沿着公墓一侧的石阶往上走。


    “阿财叔和阿友叔在来的路上了。”李阅提了句,然后又说:“你先上去跟翁老师问句好吧。”


    季来瑜没出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跟在他身后,反应比平日慢半拍。


    姜越用余光乜他,发现这人眉目微敛,阴沉的脸孔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病态。


    估计是昨晚没休息好,他的眼角下泛出了淡淡的青色。


    姜越心里五味杂陈的,没由来地开始自我反思。


    一口气把他的早饭给吃光光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不地道?


    季来瑜拎着花篮走到翁晓菡的墓碑前,墓碑经过风雨的洗礼,上面的字都快看不清了。


    他弯下腰徒手清理了两旁枯萎的树枝和藤蔓,继而伸手抚了抚墓碑上翁晓菡的遗照。


    照片上的女人端庄而大气,对着镜头笑时,脸颊一侧隐约可见一对深深的酒涡。


    季来瑜盯着照片不知看了多久,膝盖微曲猛然跪了下去。


    微风徐徐吹过,姜越陪同着李阅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季来瑜绷直的脊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姜越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犹豫着清了清嗓子,转而又问一旁的李阅:“他……他每年都会回来吗?”


    李阅应了一声,“是啊……每年都来。”顿了顿又好奇道:“他没跟你说过?”


    “……什么?”姜越猜想对方可能是误会了,撇了撇嘴老实答:“没,他才不会跟我说这种事。”


    “是吗?”李阅脸上闪过一抹惋惜:“我还以为你们是……咳咳……”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尴尬了起来:“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带朋友回老家,给翁老师扫墓。”


    原来如此,姜越仿佛从中捕捉到了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地追问道:“那他爸呢?”


    按理来说,亡妻去世的忌日作为丈夫,来扫个墓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姜越想得简单,脱口而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的话音刚落,李阅神色微变,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他爸是个混蛋!”


    “什么?”姜越茫然地眨眨眼,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似的,“你、你……”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阅赶忙解释。


    他压制住怒意,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了后妈,亲爸迟早变成后爸。”


    姜越还想再多问几句,不多时,李阅口中的阿财叔和阿友叔已经扛着工具走上了山。


    话题告一段落,李阅朝两人打了个招呼,当即迎了上去。


    季来瑜这趟回来,为的就是把翁晓菡的墓碑重新修葺一下。


    负责修葺墓碑的这两位是村里的老人,他们都认识季来瑜,也都被这个孩子的孝心打动。


    四人在墓碑前齐心协力,除草的除草,描红的描红,


    只有姜越还在原地远远观望着。


    碑文被重新临摹了一遍,翁晓菡的照片也换上了最新的。


    很快,两位老人收拾好工具,在李阅的陪同下出了墓园。


    姜越的脚步踩在石阶上,一步一步地走到墓碑前。


    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到季来瑜面前刷存在感,可又忍不住想上来看看他的反应。


    注视着墓碑上那张四四方方的黑白照,姜越对着照片上的人默默在心底问了声好。


    第一次见到季来瑜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人长得英气十足,粗黑的眉宇,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搁在网上就是人们常说的国泰民安脸。


    现在他看到了翁晓菡的照片,才明白这人的五官遗传自母亲的良好基因。


    照片虽然是二十多年前拍摄的,但依旧难掩翁晓菡身上明艳的气质。


    姜越兀自揣测着,又斜睨了一眼自己身侧一动不动的人。


    季来瑜垂下的眼皮轻轻颤抖着,胸口很小幅度地起伏不断,鼻尖居然还有些发红。


    “……”姜越挠了挠脸颊,放缓了语气问:“可以回去了吗?”


    季来瑜先是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抬起眼珠子回望着他,哑声答:“走吧。”


    当天晚上回到老屋,姜越就着山泉水冲完澡,躺在木床上开始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他对季来瑜会哭这件事觉着有点新鲜……和离奇。


    今天之前的任何时候,季来瑜留给他的,永远都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然形象。


    有好几次姜越得寸进尺地在电话里跟他提要求、上难度,季来瑜都忍下来了——姜越甚至能听到话筒那头传来他竭力克制住的怒气。


    姜越支着手肘冥思苦想。


    他觉得季来瑜的身上应该有个什么开关,负责管控他的情绪输出,寻常时候开关是不工作的,所以外人看到的他,像是生来就没有脾气一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但现在姜越知道了,季来瑜其实是有脾气的。


    他的好脾气给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比如李阅;他的伤心和眼泪则给了去世的母亲……


    思及此,姜越的心莫名其妙地跟着抽痛了一下。


    他砸了砸嘴巴,反复品味。


    临睡前,季来瑜像昨天一样把竹席铺在了水泥地上。


    他的脑袋下垫着个竹枕,双手环抱在胸前,背对姜越的睡姿显得有些古怪。


    窗户敞开着,乡间的夜晚依稀能听到几声犬吠,和屋外的虫鸣声交织不断。


    皎洁的月光洒进屋子里,落在季来瑜的身上,照亮了他半截后脑勺,以及整个侧脸。


    姜越绞着薄毯,对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夜色下,他倏然开口叫了一声:“喂,季来瑜。”


    季来瑜躺在地上没动。


    过了好几秒,姜越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季来瑜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有事吗?”


    “你……”姜越舔了舔嘴角,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你上来睡吧。”


    季来瑜沉默地抗拒着,就连睡姿都没变动:“……不方便。”


    姜越庆幸这大晚上黑咕隆咚的,才没让自己因为涨红的脸孔羞愤而死。


    “能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勃然大怒道:“我怕你家的蜘蛛半夜把我吞了,这总行了吧?!”


    说话间姜越“蹭——”地一下坐起来,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要把地上的人生吞活剥了。


    季来瑜见此,徐徐撑起身,抱着竹枕踱步走在木床前,躺在床沿的一侧。


    姜越能感觉到有股热意在朝自己缓缓靠近。


    怒意消减,他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嗓子眼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半天发不出声。


    “……季来瑜。”黑暗中,姜越又叫了一次。


    沉默良久,他没有得到回应。


    姜越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又开口问:“你跟季博谦……你们不是亲兄弟啊?”


    他连说带比划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们都姓季,你有自己的妈……你跟他不是……一个妈生的啊?”


    季来瑜终于肯动一下了。


    他翻了个身,视线直直地盯住老屋的房顶,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季来瑜又舒了口气,一字一句地叫住姜越的名字。


    姜越顿住,紧接着又听到这人十分无奈地问:“……可以不要在这里提小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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