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怀玉多日没有上朝,今日甫一现身,朝堂里立刻就和沸水锅般沸腾了。
“陛下已二十有四,后宫里却空无一人,望陛下早日纳妃,为大梁延绵子嗣。”
“陛下!如今已入寒冬,边关将士的冬衣尚未配齐......”
“冬衣何须年年添置?年关祭祖才是当务之急!”
朝臣们在底下吵得激烈沸腾,而侍立在龙椅旁的萧灼却看得清清楚楚——龙椅上的姬怀玉慵懒的支着下颌,垂着的曲长眼睫纹丝不动,分明像是睡去了。
一片喧闹中,一名白发老臣忽然出列,重重跪倒在御座前:“陛下!臣要状告户部郎中赵明理在督建京城东门外水坝期间,以碎石泥沙充作石料、以次充好、贪墨工程款项!”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为之寂静,立刻有官员厉声质问:“钟大人,你御前诬陷朝廷重臣是何用意!”
钟大人冷笑一声,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账册,“诬陷?他所采购的石料商报价与实付所差接近三倍,水坝耗费石料之巨,如此下来贪墨近百万!陛下,若到了来年汛期,京城危在旦夕!”
“一个账册又能说明什么?谁知你是不是伪造的?”又有官员说道。
朝臣们又吵成了一团,丞相见状,沉吟道:“陛下,钟大人所奏之事骇人听闻,确实要着重核实,不若让刑部侍郎周谦承办此案,查清曲直。”
官员们见丞相这般说辞,于是立刻改了口风,纷纷附和。
钟大人面色铁青,“谁不知道刑部侍郎是你的门生,他焉能不听你的指示?”
丞相眼睛立刻危险的眯了起来,“钟大人说话要讲证据,周谦虽是本官门生,但为人最是公私分明、刚直不阿!再说了,本官与赵明理又没有关系,何须包庇他?”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钟大人冷哼一声,“陛下,臣举荐......”
“你举荐的人焉知没有与你沆瀣一气、污蔑他人?”立刻有丞相党的官员说。
“吵死了!”
御案上的镇纸横飞出去,‘哐’地砸在了大殿中央!霎时间百官寂静,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姬怀玉睁开双眼,冷冷道:“既然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干脆都别查了!”
“萧灼,即日起,你来督查此案!”
话音落下,不仅满朝官员哗然,就连侍立在侧的萧灼也骤然一惊。
“陛下!此人既无身份也无官职,岂能担此重任!”
“臣知道陛下对此人宠爱有加,可陛下不能因私情而牵扯到朝堂啊!”
就连耿直的钟大人也不赞同道:“陛下,萧灼虽贵为世子,但从未涉足朝堂,贸然让他主查此大案,恐怕......会辜负圣望啊!”
一片反对声中,姬怀玉掀起眼帘,“既然诸位这般在意身份,那朕便封他一个锦衣卫镇抚使,如此你们可满意了?”
众臣:“......”
有官员跳脚道:“陛下不可,锦衣卫镇抚使乃四品要职,怎可随便——”
“拖下去,砍了。”姬怀玉淡淡道。
在那名反驳的官员被侍卫拖下去后,整个殿里陷入了冰封般的死寂,于是萧灼升任锦衣卫镇抚使督查贪墨案一事,就这么荒唐的定了下来。
下朝回殿后,萧灼伺候姬怀玉更下朝服。
姬怀玉不喜穿规矩的衣服,平常在自己殿中多是着织纹华美的宽袍,宽袍广袖衬得整个人更是纤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萧灼为姬怀玉整理好衣衫,见姬怀玉一直没有提及此事的打算,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波澜,忍不住问道:“陛下,您为何指派臣去查案?”
姬怀玉侧眸一瞥,“不愿意?”
“不是。”萧灼立刻说,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从任人折辱的质子一跃成为四品要员,意味着他不再只是皇帝的玩乐工具。锦衣卫掌天下秘辛,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查清长兄枉死真相的位置。
“臣只是受宠若惊。”萧灼抿了抿唇,心情十分复杂。对方一面以折辱他为乐、恨不得把他踩在脚底下,一面又赐他权柄,这前后矛盾的举动让他实在看不透。
不论如何,对方将这么重要的案子和职位交到他手里,他——
萧灼收敛心神,郑重行礼,认真道:“臣定当竭尽全力彻查此案,绝不辜负陛下期望。”
“噗嗤。”姬怀玉低低的笑了一声。
萧灼不明所以,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灼啊......”姬怀玉笑得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你当真以为是朕看重你?”
“那帮老东西一天天为点破事吵来吵去,朕干脆给他们找点不痛快,叫他们瞧瞧——”
带着幽昙冷香的吐息拂过萧灼耳畔,姬怀玉勾着萧灼脖颈上的项圈,狠狠一拉!
“即便是朕脚边的一条狗,披上官袍也照样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一腔热意被凉水兜头泼下,萧灼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对方带着冷香的吐息如蛇信般,将淬毒的话语一字一句灌进他心里。
“陛下圣明。”萧灼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仿佛尊严被踩进泥地的人与他毫无干系,“能为您解忧,是臣的荣幸。”
“你明白就好。”姬怀玉随意的把玩着项圈上的金铃,将其拨弄得叮当作响,“不论朕给你什么职位,你都是朕身边的一条狗,别披了层官服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记不清了,朕不介意把你的皮扒下来给你仔细看看清楚。”
萧灼喉头滚动了下,声音很低很低,“......臣,铭记在心。”
视线所及,正落在姬怀玉攥着自己项圈的手,那只手苍白纤秀,再往上,便是那张艳丽近妖的面容,如漂亮的毒花般致命又诱人。广袖宽袍衬得他身形更是单薄,整个人不堪一折。
这样的人,怎么担得起一国之君?
一个阴暗的念头从萧灼的心里蔓延出来——他好想、好想让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也尝一尝屈辱的滋味。他想要将对方从这高高在上的云端拉下来,撕碎对方这身碍眼的华服,让这张睥睨众生令人生厌的漂亮面孔,只剩下慌乱与哀求。
*
与此同时,太后宫中。
“皇帝竟然让萧灼查案?”太后面露惊讶,而后露出一抹嗤笑,“真是瞎胡闹,这萧灼自小长在宫里无人教养,现在也不过十八有余,不过学了些阿谀奉承的手段,还能有什么本事?”
“皇儿也是,越来越糊涂了。”太后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
丞相沉吟道:“若是个废物那倒还好,若他真查出了点什么......”
“若他真查出点什么,那便不能留了。”太后捻着手中佛珠,眼底一丝狠意一闪而过。
有姬怀玉的御令,萧灼当日就走马上任。宫中流言传得极快,不过半日功夫,萧灼在御前的爱宠身份和官职由来已不胫而走,几乎所有同僚待萧灼都有些轻视。
即便是旧日镇南王交好的老臣,即使知道萧灼在宫里受了许多冤屈,可经此一事,看萧灼时也摇摇头,像是看什么红颜祸水。
萧灼并不在意,宫中混迹多年,他对这些歧视刁难早已熟悉,也早有应对准备。
【宿主,你知道吗,萧灼才去了北镇抚司不到一天,就用雷霆手腕把镇抚司上下压得不得不服。】系统兴冲冲的朝姬怀玉汇报最新进展:【几个最难缠的刺头全被收拾了,咱们主角还是很厉害的!】
“新官上任,不使出点手段立威日后怎么过?”姬怀玉懒懒应声,“他要还像在我面前一样表现得窝窝囊囊,那才真枉费了我亲自给他搭的戏台。”
刚一上任,接手的事物属实繁多,又要整治下属,又要查案,更别提还有丞相一党时不时的刁难。但不管再忙,每日宫门下钥前,萧灼都会从镇抚司赶回宫里,伺候姬怀玉就寝。
此时姬怀玉刚沐浴毕,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萧灼见状拿起放在一旁的外袍,上前为姬怀玉披上,同时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姬怀玉胸前那片雪白的皮肤,眸色渐沉,“陛下,小心着凉。”
于姬怀玉接触多日,萧灼伺候人的手法愈发熟练,他服侍着姬怀玉坐在软靠上,拿起巾帕便开始为姬怀玉擦干头发。
姬怀玉倚坐在妆台前,一头墨色长发如绸缎般披落下来,竟衬得萧灼手中的贡品丝帕也黯然失色。
萧灼垂眸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发丝,墨色长发流淌过指尖,带着一丝清冷的幽昙香气。明明殿里从未养过昙花,姬怀玉身上也并未用任何熏香,可每次凑近,都能闻到这股令人心驰的幽香。
“你最近......似乎忙得很么?”姬怀玉背对着萧灼,状似随意的问道。
萧灼立刻道:“是臣疏忽,最近案子查到了关键处,臣怕有所疏漏,这才耽搁了一会。”
“朕之前便说了,案子你自己看着办,伺候朕才是要紧,你是全都忘了个干净么?”姬怀玉眸光渐冷,目光透过面前的铜镜冷冷盯着萧灼。
“臣自然铭记在心。”萧灼似乎并未察觉到姬怀玉的不悦,朝铜镜里的姬怀玉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只是臣是陛下钦点的指挥使,您又命臣督查此案,臣第一次做这么重要的事情,怕办得不好,给陛下丢了面子。”
萧灼睁着眼,一双黑眸无辜的看向姬怀玉,“陛下第一次交给臣这么重要的事情做,无论陛下是何打算,臣都想方方面面把事儿做得最好,这样才不堕陛下威名。”
姬怀玉听笑了,朝脑子里的系统道:“你瞧瞧,披上官服就是不一样,连我的话都敢顶嘴了。”
系统悠哉悠哉:【孩子长大咯,让你对他不好,改天他就咬你了。】
姬怀玉目光重新转向萧灼,眸中冰雪渐渐消融,似乎被萧灼的话说服了,即便不悦但还是放弃了,“行吧。”
姬怀玉换了个话题,“那你这些日子,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已有一些进展,臣抓捕到他找的石料商,与他确有利益勾连,不止河堤水坝,还有他以前督建的许多建造,皆有问题。”萧灼沉声道:“只是赵明理已带着妻儿私逃,账册一类具已带走,臣正在遣人追捕。”
姬怀玉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萧灼说了这么多,顿时听得索然无味,“行了,罗里吧嗦,你看着去做就行。”
建造贪墨牵连之巨令人心惊,到了姬怀玉口中竟只成了一句‘啰嗦’,萧灼抬起眼,暗沉的眸光穿过铜镜打量着姬怀玉的神色,“臣必当竭尽全力,只是赵明理私逃,背后恐还有其他人在助他,臣追捕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姬怀玉懒懒抬起眼,“哦?”
“臣新官上任,镇抚司内上下对臣......”萧灼欲言又止,而后恰到好处的低下了声音,显出几分落寞,而后便不再提镇抚司,“抓捕之事需各方协助,臣现在实在孤掌难鸣,赵明理贪墨之数已有数百万两,若被他逃了,恐怕朝廷亏损甚巨。”
姬怀玉忽然轻笑,目光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一副低沉姿态的萧灼,“可是朕听说,你现在威风得很么?今日才处置了两个千户,是也不是?”
萧灼顿了一下,脸上挂上了一丝讨好的笑,“陛下耳目通明,臣也是迫不得已,臣是陛下钦点的指挥使,那些人挑唆事端,若被他们踩在头上,臣只担心丢了陛下的面子。”
说完,萧灼小心翼翼道:“陛下,难道臣做得不对么?”
姬怀玉意味深长的打量着萧灼,而后弯起了嫣红的唇,“不,你做得很好。”
而后姬怀玉朝萧灼招了招手,萧灼从善如流的绕到姬怀玉身侧,蹲下了身子,乖巧的仰视着姬怀玉,像一只忠心耿耿的大狗。
姬怀玉拍拍萧灼的脸,赞扬道:“朕就喜欢咬人的恶犬,若是出去了还窝窝囊囊被人欺负,岂不是丢朕的人?”
萧灼佯作欣喜的睁大眼,不忘表忠心,“陛下,臣只忠于您。”
姬怀玉很是满意,心情甚好的拨弄着萧灼脖颈间的金铃铛,愉悦的眯起了双眸,“说吧,你想要什么?”
萧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姬怀玉的神色,试探道:“臣想要陛下的御令,这样在查案中便能不受阻挠。”
皇帝手中御令与皇帝本人亲临无异,有御令在手,便如同掌握最大的权势,各方均需听从调配,不得违抗。
以萧灼整治镇抚司的手腕,自然不需要这般杀鸡用牛刀的事。
姬怀玉笑了起来,精致面容上笑容如春花绽放,长眸里却深邃如寒潭,令人望之生冷。他笑着叹道:“萧灼啊,你可真是......”
“贪得无厌!”
萧灼心如擂鼓,面上却只是露出一副不明的神色,“陛下,是臣的要求过分了么?您要是觉得不妥,臣......”
“当然可以。”姬怀玉大方道:“只是朕今日早些时候不小心把御令落进了太液池,你去找一找,找到了便是你的。”
“......”
太液池一望无际,如今寒冬腊月,湖面虽因水流涌动而未结冰,但下到池底寻一件小小令牌,恐怕还没来得及找到东西,人便已经冻死了。
萧灼面上一僵,而后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抹坚决,“臣定当竭尽全力。”